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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古时候那头驴

杨少衡[1]

1

……丁海洋意外死亡后,外界传闻纷纷,网络上一则《代县长离奇丧命》帖子传播甚广,造成多方面影响。为了弄清真实情况,在省、市领导的高度重视下,相关部门迅速抽调人员,组织联合调查小组,对丁海洋死亡一案进行全面调查,围绕该案的几个主要疑点,深入了解,细致取证,掌握了该案的基本情况。

——摘自《联合调查小组情况汇报》

事后回溯,丁海洋在出事当天确实有若干异常,只是当时未被大家充分注意。类似事件通常都是这个样子,人们总是在事后才一下子记起此前某些迹象。

出事那天是星期六,双休日休息时间。当天上午九时三十分,丁海洋抵达沿山高铁广场,专程前来参加预演,以项目建设总指挥身份,在现场检查督促。预演定于十点开始,丁海洋提前到位半个小时,场上负责官员请他到站内专设首长休息室稍事休息,他不听,声称要“散散步”,下车后提提衬衫领子,正正眼镜,即从通道口步行穿越广场,身后跟着一干人员。丁海洋此刻“散步”的用意不详,他不说,大家不便多问,特别是该领导到场后不哼不哈,板着个脸,脸色不太阳光,比较缺乏温暖,这种时候不会有人没事找事去招惹他,众人均一声不吭,只是跟着走。

走着走着忽然出了意外:丁海洋于行进中扭头看一下周边,似乎想了解个什么,没留神间脚步绊了一下,顿时一个前扑摔出去。走在他身边的县政府办主任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的手臂,一时之间却难扯牢,丁海洋身体失控,旋了半个身子,一屁股坐到水泥地面,眼镜掉在地上。还好被拉了一把,未曾在众人面前摔个大跟头,只是额头蹭到路旁一支水泥护树桩,留下一块青紫。

没等大家回过神,丁海洋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身后的范秋贵大发其火。

“范总,你的人都是饭桶吗?”他质问。

范秋贵瞠目,表示不解:“丁县长这是?”

“为什么满地都是沙子?不会扫干净点?”

范秋贵大睁双眼往地上看:“沙子?不会吧?”

身边人赶紧为领导拾起落在地上的眼镜。丁海洋一边戴眼镜,整衬衫,一边继续揪着范秋贵训斥:“什么会不会?滑了我不要紧,到时候让省市领导滑了摔了怎么办?是存心暗算还是肆意谋害?你认哪条罪?”

范秋贵把双手高举:“丁县长饶命,我害怕。”

队中有人忍不住发笑,丁海洋扭头后看,严厉搜查,看是哪个家伙竟然如此开心?但是肇事者并未找到,笑声收敛得足够及时。

丁海洋问:“大家看看,这地上有沙子吗?”

有数人赶紧回应:“是啊,是啊。”

“有吗?”

“有的!有的!”

丁海洋这才笑出声来。

“妈的,你们冤枉人家范秋贵啊。”他说。

他表扬那几位在水泥地面上看到沙子的人一定有前途,因为他们知道领导喜欢听什么,该叫唤的时候会叫唤,该响应的时候知道大声响应。相比之下,范秋贵这样的人就不行。范总要是改个行,不当私企老板,考个公务员进机关,准定吃不开,因为太精明,太会算计。范秋贵当私企老总搞建设项目,该有的毛病都有,眼睛只看见钱,没看见人,但是也有一好,做事基本认真,至少知道轻重。让范总去修公厕,偷工减料估计少不了,做这个高铁广场那一定不敢,免得给自己留下一辈子麻烦。至于脚下水泥地面有没有沙子?还是应当问范总,因为是他的人负责广场清洗整理,这么重要的事情,想必不敢马虎。

范秋贵保证没问题:“我们清理了三遍,我亲自检查过,确实不敢有半点马虎。不能说一粒沙子都没有,洒得能滑倒人,那肯定不会。丁县长让我修公厕也尽管放心,保证不偷工减料。”

“看来范总同样也有前途。该叫唤的时候也叫唤,叫起来还挺大声。”丁海洋说。

丁海洋摔了一跤,心情竟然似有好转,亦能调侃几句。他一边率众“散步”,一边解说成语,讲了个古时候贵州毛驴故事,也就是“黔驴技穷”。他说古时候贵州那只毛驴有两大本事,一是会叫,二是会踢。驴碰上老虎时大叫一声,居然让老虎吓了一跳,可见要紧时候叫唤非常重要,性命攸关。人跟毛驴可有一比,关键不在会不会踢,而在会不会叫,叫得大声还是小声,好听还是难听,能不能让领导听得进去。所以眼下大家经常在琢磨怎么叫,不太琢磨怎么踢。

众人知道丁海洋是在调侃,这一话题不太好响应,一时无人响应。

那天上午于沿山高铁广场进行的所谓“预演”亦称“彩排”,类似于非正式演出。该广场工程已告基本竣工,拟于八月八日上午举办落成典礼。时下各种典礼举办少了,可不办则不办,办则必须从简,由于高铁广场为本市、本县一大重点项目,丁海洋力主落成时还应当办个仪式,邀请省、市领导隆重光临,前来重视,让建设者和贡献者享受喜悦,借之扩大宣传,显示成果,鼓舞人心,这才不像小偷入室行窃得手般光顾着拍屁股走人。只要按照“简朴、热烈”要求办仪式,那就不违反上级精神。作为项目总指挥,丁海洋亲自策划组织这一仪式,为保证到时候不出差错,特意提前安排进行了这一次预演,他本人亲自前来督阵。

丁海洋率众“散步”之际,预演队伍按时进场,到达各自指定位置。当日预演的主体是一个“建设者方阵”,该方阵其实就是一支农民工队,来自范秋贵手下各建筑工地,总计二百余人。按照丁海洋的要求,范秋贵召集了这一队人员,发放全套新工作服,包括黄色安全帽和白色工作手套,并加以适当训练,整得像模像样,于当天上午正式摆布到丁海洋及众人面前。该队伍入场时,有指挥员在一旁喊口令,队列成四排纵队“一二一”齐步走,虽达不到部队阅兵那般齐整,却也略有气势,辅以整齐的黄帽子白手套,看起来颇为亮眼。

丁海洋即指着该方阵说:“今天我重点检查这个。”

他停止“散步”,率队来到站台前,“建设者方阵”已在站前广场中部前排预演位置站好。丁海洋一行刚刚到达,即有一声号令响起,全体人员整齐鼓掌,而后高喊口号:“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丁海洋扭头问范秋贵:“范总,车呢?”

范秋贵招招手,一辆黑色奔驰车从前边驶过来,停在丁海洋一行身边。丁海洋带着县政府办主任上了车,命驾驶员把车开出广场,再从广场通道口开向预演区域。轿车即将到达之际,预演队伍鼓掌、喊口号,时机掌握非常恰当。

丁海洋坐在前排助手位上,他摇下车窗,探出身子对鼓掌队伍招招手,掌声口号声更加热烈。丁海洋再招手,掌声口号声戛然而止。

丁海洋在车窗里喊了一声:“同志们好!”

队伍回应:“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丁海洋命驾驶员停车,他打开车门走下车,站在队伍前边。

“喊什么呢?”丁海洋批评,“我都听到啥了?”

他是嫌人家喊声不够大,气势不足,不像那么回事。一队戴了白手套的民工毕竟还是民工,不好拿去比照阅兵式上的士兵,丁海洋却不依不饶,非要人家喊出那股味来。于是就在那里当场训练,一遍两遍三遍,广场上“首长好!”“为人民服务!”口号声此起彼伏。民工们终于都懂得扯开嗓子大吼了,丁海洋还意犹未尽,还好一旁县政府办主任把他拉了拉,手里拿着个手机示意有电话,丁海洋这才作罢。

来电话的是县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有一件急事:县人大常委会已定于两天后即星期一上午召开,会议主要议程是通过丁海洋任职相关事项,按规定需要准备一份丁海洋的简历材料,供人大代表委提交给人大常委会。这份材料需要请丁海洋亲自过目一下,以避免错漏。由于时间紧,又赶上双休日,只能麻烦领导抽空加班审阅。该副部长询问丁海洋什么时候能安排时间看一看?怎么送给丁海洋?

丁海洋问:“就是那么回事,也得搞那个东西?”

“要的要的,规定的。”

“那么就弄吧。”丁海洋说,“也就那几句话,你们看合适就行。”

对方为难:“还是要请丁县长审一审。不会费县长太多时间的。”

丁海洋告诉对方此刻他在沿山高铁广场这边检查工作,接着还有其他事情,不准备回县城了。如果材料非要他过目不可,那就发个传真吧,直接发到项目指挥部。

对方表示马上就会将材料传过来。由于材料需要印发给与会各位人大常委,得麻烦丁海洋尽快抽空看一看,如果需要修改,可以直接改在上边,然后传回给他,他再安排人员打印装订。

丁海洋说:“马上传过来吧。”

这个意外电话让“建设者方阵”得以侥幸解脱,不再需要一遍遍大喊“首长好!”丁海洋把督阵任务交给县政府办主任等人,吩咐他们按计划组织预演,不须等他。他自己带着小吴匆匆上了一旁的奔驰车。小吴手里拎着个大公文包,他是县政府办干事,跟随丁海洋,公文包是丁海洋的,小吴干事本人还用不上那么大的家伙。两人上车后,奔驰车即启动,向广场角落的一排临时工房开去,指挥部就设在那里。

丁海洋进指挥部时,一份传真件已经摆在办公桌上,以《丁海洋同志简历》为题,只有两页纸。丁海洋拿着那两张传真纸调侃,似有不甘:“加起来也没几个字嘛。”

虽然只有几个字,眼下却是少不了的,没有它就不好开会了。星期一的县人大常委会内容有两项,一是决定丁海洋副县长为代理县长,二是决定于两周后召开县人民代表大会,大会主要议程是选举县长,这就是要将代县长丁海洋选为县长。按照法律规定,县人大常委会可以选举副县长,决定代县长,却不能选举县长,因为该权限属于人民代表大会,得分别完成。由于通过人事事项需要提供相关材料,供与会人员审议时参考,丁海洋同志要成为代县长,需要向人大常委会与会常委们提交一份《丁海洋同志简历》,这份简历字数不多,却需包含个人基本情况、履历,以及简短的任职评介。个人基本信息和履历取自个人档案,不外“某人,性别某,某年某月生于某地”等等,信息取自个人档案,通常不会错,摘引时偶尔也会有所疏漏,因此需要请本人核对。任职评介不外“该同志政治素质好,能与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等,内容为上级主管部门提供,主要取自考核材料,这部分内容不能没有,却难具体,表述相当格式化,意会即可,不需要丁海洋费心斟酌。却不料丁海洋偏要为此费一点劲。

他在指挥部一个小会议室关上门看材料。不过十分钟,电话又来了,询问丁县长看过材料没有?有没有什么问题?可以打印吗?丁海洋回答:“我看问题很大。”

对方在电话那头一愣:“丁县长,这是这是?”

丁海洋说,材料里“某人性别某”没有错,都是档案里抄的,没把男的抄成女的就可以了。问题主要在后边。“该同志政治素质好”什么的,怎么都那么千篇一律?不能具体生动一点吗?比如丁海洋同志,为什么不写一写“此人只会穿白衬衫戴眼镜,能力平庸,除了投合领导,一心向上爬,工作没有政绩,乏善可陈”?还有关于权钱交易什么的,为什么不见表述?例如“该同志利用其主管沿山高铁广场项目之机,从建筑商范秋贵手里收受巨额贿赂”,为什么不写一写?即便把握不大,也可以写明为“据一些群众反映”嘛。

这些话一听就不是那么回事,不外借题发挥,宣泄一下情绪而已。但是丁海洋郑重其事,像是非常较真,让对方听了禁不住发蒙,一时口吃:“丁,丁,这不是……”

“不是什么?”

“那个那个……”

丁海洋这才发笑:“行了,紧张啥?开你玩笑。”

“啊啊,是这样。”

“就这样吧。”

他同意对方将材料交付打印,底稿上可注明已请丁海洋本人亲自审阅。刚放下电话,外边砰砰有人轻敲两下门,而后小吴推开门探进个头来。

“丁县长,范总有事找您。”小吴说。

“范秋贵?他有什么好事?”

“他在这里。”

丁海洋摆摆手,范秋贵即从门外走进小会议室。

根据后来取证,当天上午,高铁广场进行预演之际,丁海洋与范秋贵在指挥部小会议室闭门密谈,时间不长,也就半个小时左右。准县长和私企老板在这半个小时里谈些什么?涉及什么敏感内容?只能由范秋贵提供旁证。范秋贵声称他们其实没谈什么,当时他跑到指挥部找丁海洋是要一笔工程款,这种事不好当着众人面说,因此他趁丁海洋独自离开看材料时凑过去找。这件事其实没什么问题,丁海洋告诉他已经跟建设和财政部门研究过了,待相关手续完成后就付。而后两人闲聊片刻,范秋贵起身告辞时,丁海洋才突然问起一件事。

“民工的补贴给了吗?”他了解。

丁海洋问的是场上大喊“首长好!”的“建设者方阵”。这些农民工参加训练,需要占用一些工余时间,应当酌情支付若干补贴,这事曾经商议过,丁海洋要求范老板放点血,补贴由范秋贵自行负责发放。

范秋贵回答说:“补贴没问题,落成典礼完了再发吧。”

丁海洋说:“不要等,赶紧发掉。”

“急啥呢?”

丁海洋命范秋贵在今天“预演”完成后一定立刻发放补贴,算一个了结。而后队伍可以解散,民工该回哪个工地就回哪个工地,不必再继续训练走步喊口号了。

范秋贵吃惊:“为什么!”

“看来用不上了。”

丁海洋这才告诉范秋贵,他刚得知一些新情况,原定的落成典礼有可能会给取消,上级可能不批,即便批了,估计也不会有重要领导前来参加。现今情况与以往不同,领导们格外注意影响。

范秋贵不禁抱怨:“妈的,这不白干了?”

丁海洋即拉下脸:“谁说白干了?广场没修成吗?”

“嗓子白喊了。”

丁海洋问:“我听了不算吗?”

范秋贵赶紧改口:“县长也是首长,听了也算。”丁海洋这才有了笑容:“你不如说县长算个屁。”

“我可没这么说。”

“你说了也是白说。”丁海洋问,“车在吧?”

“在外边。”

丁海洋还要用那辆奔驰车。丁海洋把守在外头的小吴喊进来,让小吴回广场去,告诉那边他有急事必须先走,大家不要等他了。

而后他自己上了奔驰车离去,时为上午十点半。

当天丁海洋一行是乘坐县政府的中巴到沿山高铁广场的,此刻他撇下众人,临时征用企业老板的私车独自离开。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打算去干什么。据了解当天上午从县政府大楼出发前,政府办主任安排有轿车送他,他不用,径自上了中巴,做与大家同乐,秀一秀准县长优良作风状。没有谁料到该举止并非心血来潮突然起意,竟是精心策划,为其后征用私企老板豪车潜离埋下伏笔。就许多不宜阳光之事项而言,公用车辆目标太大,极容易引起注意,必须尽量弃而不用。

八个多小时后,当天黄昏,丁海洋于省道风雨亭处被人意外发现。发现者为一位青年女子,当晚开着一辆丰田轿车从县城经省道前往市区,行经县境边缘的风雨亭。那一段道路位于丘陵地带,起落转弯较多,加之天黑,能见度不好,女子开了大灯。风雨亭位于下坡拐弯处,轿车经过时,灯光扫过路旁的亭子,女子忽然发现亭边石栏上坐着个男子,身穿白衬衫,在车灯照射下相当显眼。女子不禁多看了一眼,该男子侧脸避开车灯光,没有正面相对,其长条脸和脸上的一副眼镜却清晰可辨。女子注意到他坐的石栏上还放着一个公文包,认出他似为丁海洋,一时惊讶,下意识地踩了刹车。刹车片“吱”的只一响,女子随即改变主意,松开脚,加油门,轿车“忽”又窜出去,眨眼间掠过了风雨亭。

该女子没有跑远,下坡转了个弯,她再次改变主意,掉转车头,沿坡下往上,从另一方向开近风雨亭。车灯远远扫过亭子,风雨亭的柱子石栏八角顶俱在,里边却已空空荡荡,刚才那个人以及他的衬衫眼镜公文包都不见了。

女子这一个去回不过五分钟工夫,这点时间已经足够让一个人消失,特别是在夜晚,在空旷的荒郊野岭丘陵道路间。

女子把车停在路旁。天色已晚,山野间到处黑乎乎的,她不敢贸然下车找人。她在车里摇开车窗,对着风雨亭后边黑暗中的山岭喊了一声:“丁县长!”

没有回应。

女子再喊:“丁海洋!”

依然没有回应。

女子打开手机打电话,电话没人接。几分钟后她放弃了,掉转车头,下坡离去。

后来,丁海洋的踪迹正是在风雨亭附近被发现。

那是数十小时后的事情,其时丁海洋失踪已经沸沸扬扬:星期一上午,县人大常委会如期召开,人们忽然发现没有看到丁海洋的眼镜和白衬衫,于是便着急起来。按照惯例,当天上午的会议丁海洋必须参加,不能缺席,因为议程中有他的内容,他必须以一个良好形象出现在会议上,做个合适的自我说明,表示自己将不负上级和在座人大常委们的重托,履行好自己的职责,等等。但是直到会议召开之前,丁海洋一直没有露面。工作人员着急了,四处打电话联络,这才发现丁海洋无从联系,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包括丁海洋的妻子。丁海洋失踪前,曾于周五下午打电话到市区家中,告诉妻子自己有事要留在县里处理,这个双休日不回家了,因此丁妻一直以为丈夫在县里忙,直到县里找过来,才知道丁海洋已经不见了。

由于事出突然,没有时间多斟酌,县里几个领导一碰头,即迅速把情况报告市委。当天的县人大常委会被紧急暂停,相关议程暂不进行,等待情况明朗。而后市、县两级相关部门即动用各种传统办法和技术手段,全力追踪丁海洋。丁海洋的最后踪迹很快得到定位,确定在省道风雨亭附近。一组追寻人员立刻赶赴该处,迅速在风雨亭后河岸边草丛中发现了相关物品:丁海洋的公文包被平放在草丛中一块石头上,公文包上放着他的衣物,包括白衬衫、背心和西裤。衣物都经仔细折叠,放置得整整齐齐,衣物上还压着丁海洋的手机、手表和充电器,似乎是防止山里间歇而至的风把衣物吹散,以备回头再穿。根据河边草丛的踩踏痕迹,搜寻人员推测丁海洋是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短裤并妥善放置好衣物后,再从这里一步步走下河去。

那一段时间恰值炎夏,天气闷热,丁海洋或许是在这里下河游泳以解暑?这种可能当然不能完全排除,但是显然除了神经病患者,没有谁会独自于夜深人静之际如此下河戏水,更别说这个人还是个准县长。

现场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踪迹,丁海洋钱包里的数百元现金尚在,可以断定此间没有抢劫或搏斗一类情节。丁海洋的公文包里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只有几份简报、丁海洋自己的几份讲话稿,以及上午传真到高铁广场项目指挥部的那份《丁海洋同志简历》。根据现场种种迹象,搜寻人员断定丁海洋是自己走下河去的,在事发当天之前,他似乎还曾仔细清理过自己的公文包,让它干净得出奇,有如他身上白衬衫的领口。显然丁海洋不是忽然热得受不了急着把自己扒光下河,他似乎早有预谋。

风雨亭边的河流不宽,最深处也仅齐腰,只因地势原因,水流比较急。风雨亭是一座界亭,坡上属于本县,下坡就是市区地界,亭边河流也一样,丁海洋下水之处属于本县,下游百余米外就不是丁海洋的地盘,而后再往下游数百米,小河汇入了南门江。搜寻人员在丁海洋下河处附近岸边没有发现他上岸或停留的踪迹,估计他是顺流而下了。丁海洋会游泳,理论上说,只要体力足够,他可以从这里一直游到南门江,再沿南门江一直游到太平洋去,有如他的名字所暗示。

但是他没有去那么远。星期一下午,有钓鱼者在下游五十余公里处南门江水闸边的乱草丛中发现一具男性裸尸,迅速报了警。尸体身份很快被确认,他就是丁海洋。经法医检查,确定其直接死因是溺水。

死者体内还检出酒精残留,未曾被时间和流水冲洗挥发干净。

没多久,一个《代县长离奇丧命》的帖子迅速蹿红于网络。

2

……外界纷传丁海洋牵涉重大案件,怀疑为畏罪自杀,一些网络帖子直接点及沿山高铁广场项目,称丁海洋涉嫌利用职权收受承建商范秋贵巨额贿赂,正在接受调查。据查,目前各级纪检部门并未对丁海洋进行立案或初审,在查案件目前也未发现涉及丁海洋。丁海洋涉及重大案件传闻并非初起,去年秋季丁海洋曾被提名为拟任县长人选,不久因故取消,其后即有相关传闻发生。当时丁海洋本人虽有情绪波动,总体表现并无大的异常。

——《联合调查小组情况汇报》

当初丁海洋只是高铁站广场项目的副总指挥,他没把该头衔太当回事,私下里自嘲为“六指”,也就是多余的。众所周知,人的一只手掌通常生有五个指头,但是偶有异相,某人的某手掌侧边多长了个指头,大都为畸形,这就是所谓六指。六指不仅无用,伸进袖子钩钩挂挂,还有碍观瞻,如今多在婴儿时即被手术截除。丁海洋并无异相,天生十个手指头,唯“丁副总指挥”确为六指,基本无用。

那时候沿山高铁广场项目号称“一号工程”,由王涛亲任总指挥。王涛时为本县县委书记,第一把手,高铁广场是重点项目,王涛亲自挂帅以示重视。工程项目这种事毕竟还应当有政府方面的领导参与,王涛说县长事多,不必扯进来,让丁海洋挂吧。丁海洋是常务副县长,县政府领导里排名第二,在高铁项目里也排第二,列王涛之后。王涛让丁海洋荣“挂”副总指挥,要求他认真参与该项工作,衬衫要白一点,眼镜要亮一点,“院士”高见多发表一点,以推动项目建设。

丁海洋表态:“王书记一声号令,丁海洋坚决照办。”

王涛其实没打算让丁海洋多管这个项目,他拿丁海洋的衬衫和眼镜开玩笑,表示其摆设意义重于实际,让丁海洋发表“院士高见”实带贬义:丁海洋到县里任职前在市委办工作,市委机关位于市区南郊,近旁有座南山,机关大院俗称“南山大院”。里边有一批干部年纪不大,却已有相当机关经历,多在领导身边工作,或当领导秘书,或给领导写材料,地位比较特殊,通晓机关事务,彼此因工作便利和需要经常混在一起,互相笑称为“南山大院院士”。丁海洋下来任职前为一大“院士”,他是写材料出身,当年有一位姓李的市委书记比较中意他的文字,每有讲话稿,都要求让丁海洋过一下,“院士团”便有笑话,称李书记离了丁海洋不会讲话了。后来李书记荣升到省里去了,丁海洋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文笔对李书记的胃口,不一定合张书记,他在李离任之前提出要求,希望能下到县里任职,有些基层经历。念他讲话稿写得不错,李书记开了口,他给派到本县,当了常务副县长。本县县委书记王涛是一位强势领导,起自基层,丁海洋不太让他放在眼里,“院士高见”到他那里其实就是屁话。丁海洋在他手下很低调,任何时候丁海洋的“高见”都是一种态度:“按王书记意见办”。丁副县长“院士”出身,知道怎么与上级相处,如何掌握分寸,王涛让他“挂一挂”,他就挂一挂,王涛交代什么他照办,王涛没开口他就不过问。如果有人请示相关事项,他首先要问:“一号知道吗?有什么意见?”这里边的“一号”就是指王涛。如果王涛还不知道,那么先去报告。如果已经知道,那么等王涛定了再执行。在各相关场合,无论是向上级汇报项目,或者召集下级开会部署,丁海洋都会适时发表“高见”,发言总是紧扣王涛不放,从“王书记怎么怎么说”到“王书记运筹帷幄,高屋建瓴”什么什么的,哪个词汇流行就用哪个表扬,毕竟丁海洋写材料出身,在这方面有优势。王涛没怎么把他当回事,并不妨碍他一再表扬领导,因为有必要。王涛之强势不是虚张声势,这个人背景不凡,很得上边一位省领导欣赏,是其一员爱将,上升在即。丁海洋作为下级,需要努力靠拢,至少得表现出那种姿态。当时丁海洋曾在“院士团”里拿“古时候那头驴”自嘲,说驴见了老虎不能踢,一踢就露出驴腿,暴露底细,立马送死。所以驴只能叫唤,发表“高见”,讲究唱功,努力唱得一号乐开怀。

去年秋天,王涛被提任本市副市长,带给本县领导班子一番轮替,原县长很快被提起来接任书记,丁海洋作为常务副县长,县政府老二,有望顶上去当县长,却迟迟不被提名。有了解情况的“院士”私下告诉丁,王涛在这个问题上具有相当影响力。王涛认为丁海洋虽会表态,未必真实,脑子里不知都想些啥。王涛比较中意另一个人,该同志排名在丁海洋之后,却跟王涛走得近。

丁海洋不禁骂娘:“咱们脑子里他妈的还能想些啥?”

当时谁也没料到,王涛只当了三个来月副市长,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忽然就出了事:因为市区一个热门地块的收购转让事宜,有人把一封实名举报信寄到中纪委,告王涛副市长利用分管土地、建设之权,安排暗箱操作,收受某开发商巨额贿赂。当时王涛后边那位省领导已经退到二线,王本人因独断霸道早为人所反映,这一次实名举报恰当其时,立刻引起上级重视,相关部门就信中提供线索迅速展开调查,没多久王副市长就让办案人员从办公室给带走了,从此于公众的视野里消失。

那时候范秋贵忽然给丁海洋打来一个电话,紧急求见。

丁海洋问:“什么事?”

范秋贵说:“项目上的事,很急。”

丁海洋问:“一号什么意见?”

范秋贵顿时结舌:“他,他……”

“去找他,不必找我。”

丁海洋是在调侃。王涛任副市长后,相关人事安排还未完全跟上,沿山高铁广场项目总指挥一直没有更换,“一号”还得算他。现在他给带走了,让范秋贵去哪里找人?丁海洋也不全是调侃,因为范老板此前什么事都直通王涛,从没把“六指”太当回事。

那个星期六,丁海洋回到市区家中,丁妻从橱柜里取出一只密码箱交给丁海洋,说是当天下午有一个叫范秋贵的人上门,声称箱里装着“一号资料”,是为丁海洋出国准备的,请丁妻转交给丈夫。时省里有一个经贸团组将参访美国友好州,丁海洋是成员之一,正在做出国准备,几天后就要动身。丁妻以为所谓“一号资料”是丈夫要带出国用的,便把密码箱留下来放进柜里,于当晚交给丁海洋。

这只密码箱打不开,已经上锁,范秋贵并未留下密码。丁海洋把箱子拎在手里掂掂,感觉挺有分量。他决定打开一瞧,于是就去试试密码,只一眨眼工夫就把箱子打开了。原来范秋贵已经有所提示,“一号资料”的密码就是“001”。箱里相关资料很多,种类单一,全是百元美钞,一共五百张,合五万美元。

丁海洋立刻给范秋贵打电话,让他来把资料取回去。范秋贵说:“领导别客气。”

“赶紧给我来。”

范秋贵声称他在省城办事情,暂时还不能返回。

“星期一之前,你要是不来,后果自己负责。”丁海洋即警告。

两天后是星期一,范秋贵销声匿迹,连个影子都没有。丁海洋并未食言,他把密码箱带回县里,交给了县纪委,请纪委书记送交上级。

而后他随团组去了美国,一周后返回,时沿山高铁广场工地已经乱成一团。

范秋贵“跑路”了,与王涛一案相关。王涛副市长因市区地块出事被查,办案中扩展到其县委书记任上的问题,高铁广场项目成为疑点之一,范秋贵进入办案人员视野。范秋贵是本市人,其企业近年到处承揽工程,发展迅速,已具相当规模,在本市建设行业排进前五,外界却有议论,指他拿工程靠的就是敢砸大钱。丁海洋上交的那只密码箱使范秋贵嫌疑大增,办案部门决定让他来配合调查王涛案,范听到风声,顿时跑得不知去向。范秋贵“跑路”造成工地施工中断,民工一哄而散,部分被拖欠工资较多的民工结队上访,一时纷纷扬扬。上级相关部门为工程突然停工着急,要求县里督促原承建单位复工,或者中途换马,另找承建单位,以尽快恢复工程建设。丁海洋身为项目副总指挥,在“一号”不存之际,负责牵头研究处置工地问题,他却不急于处置,提出情况比较棘手,一些问题以他目前的权限还难以协调。

“明确之后就可以解决清楚。”他说。

丁海洋所谓的“明确”就是正名,确定身份。王涛出事后,市里几经斟酌,研定提名丁海洋为本县县长人选。丁海洋主动上交范秋贵重贿,提升了上级的信任度,加之他本来就在备选人员之列,提名他也算顺理成章。按照现行干部管理办法,县长人选市里可以提名,却要由省里研究决定,这就是丁海洋需要等待的“明确”。“明确”需要一点时间,有时候还会白费周折。

这一次果然不顺,有一个人出来搅局,竟然还是范秋贵。范老板受不了跑路藏匿之累,躲了几个月又突然现身,跑出来投案自首,而后哗啦哗啦交代出一堆人和事,涉及数十位官员,包括王涛和丁海洋。原来范秋贵之所以敢上门送“一号资料”,接丁海洋警告还拒不将其回收,是因为丁早就拿过他的钱,数额达到十万元人民币。范秋贵认为丁海洋只是假正经做姿态,既然以前拿了,这回当然还会笑纳。没想到丁海洋一翻脸居然真把密码箱交到纪委去。

丁海洋对范秋贵所供十万元贿金供认不讳,其来路与范秋贵举报基本一致。这笔钱是范秋贵拿到沿山高铁广场工程后给的,当时丁海洋随同王涛到工地视察,范秋贵往两人的轿车后备厢各放了一个资料袋,说是春节快到了,送一份公司的宣传画册慰问领导。丁海洋一听感觉有异,但是王涛没有表态,丁海洋只能“按一号意见办”,跟着装聋作哑。待回家后取出来一翻,才发现资料袋里装着钱。

“钱现在在哪里?”办案人员追查。

“你们可以问小吴。”丁海洋说。

小吴为领导拎包,居然也帮助洗钱。据小吴交代,当时他按照领导要求,以“爱心人士”为名,把这笔钱分两次汇入一个户头。该户头属于市妇联,当时正在为一位家境贫寒的白血病患儿做手术筹集善款。

经办案人员取证,丁海洋与小吴所称属实,这笔款确实去了那个地方,以一种偷偷摸摸的方式。丁海洋为自己分辩,说当时之所以没有声张,没有退款也没把钱上交纪委,都因为涉及王涛。他把这笔钱公开,相当于暗指王涛拿钱。退还给范秋贵,“一号”知道了肯定猜忌。无论怎么做都会有后果,他难以承受。所以只好那么悄悄处理。

“王涛出事后你为什么不交代这笔钱?”办案人员追查。

丁海洋称自己不想没事找事。

无论如何,该他的事终究躲不开。尽管可以排除受贿,却不能说丁海洋做得正确。丁海洋没有因范老板的十万元受追究,他所等待的“明确”也跟着烟消云散。按照省里主管部门要求,市里迅速从机关另外物色一个干部作为新的县长人选,上报省里研定。由于新人选提出并上报之后难免为外界所知,市委书记指定组织部长即把丁海洋找来作一次谈话,作为被替换的原定人选,得要求他正确对待这一变化。同时也让丁海洋有个思想准备:一旦省里作出决定,新的县长人选确定,市里拟将丁海洋调回市直单位安排,因为经过这一番起落,让丁海洋继续留在本县工作已经不合适了。

丁海洋没料到结果竟是如此明确。他当场表示不服:“这不公平。”

他强调自己被提名早为人们所知,现在突然改变,外界肯定议论纷纷,断定他有问题。他有什么问题?不就是范秋贵那十万块钱?他没有拿那钱,情况已经查实,因为那个把他拿掉,他难以接受。

领导说:“不仅仅这个。”

领导告诉丁海洋,外界对丁海洋还有质疑。沿山高铁广场项目包括多个方面,除了广场主体工程,还有绿化工程,道路建设等等,牵扯的不仅范秋贵,还有其他承包商。丁海洋跟范秋贵有十万元交道,跟其他承包商有没有呢?具体情节如何?全都交到妇联去了吗?高铁广场有疑问,其他项目呢?除了廉政问题,也有人质疑丁海洋的政绩。丁海洋下来担任常务副县长后干过些什么?有什么突出表现?是不是只有“按一号的意见办”?这些质疑至少表明丁海洋有一些反对者。上级决定让丁海洋离开,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的保护。

丁海洋辩解:“这些事都可以查。”

“你要求上级派人查你吗?”

丁海洋说:“我是清白的。”

丁海洋坚持不服,最终还是表示服从。此刻木已成舟,除了表达若干不满,已经无力改变结果。

那天晚间,“院士”团在老农土菜馆小聚,丁海洋按时到场。老农土菜馆位于郊区,比较隐蔽,有利于“院士”们聚会。丁海洋被换掉的消息迅速传出,即有人在第一时间出面召集若干伙伴聚会,陪丁海洋喝两杯,聊表慰问,帮助排解,一起分析研究。这种场合没有外人,可容丁海洋尽情发泄,却没想那天他喝得很闷,并无太多表现,除了偶有几句“妈的”,没有更多言论。朋友们劝他放开一点,他回应基本正面,说自己院士出身,什么情况都见过,都知道,反正就这样。他提到近日里算是内外交困,外头有问题,家里也有,老婆为一个电话醋劲大发,严重怀疑,其实都他妈的莫须有。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算了,放不开也还得放开。县长那种苦差事不让干也罢,没啥了不起,不就是再回头当“院士”吗?

聚会期间,突然有电话打到丁海洋手机上,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告急电话,称本县发生群体性事件,数百上访村民趁夜举事,围堵省道路口,阻碍交通,事态有进一步扩大之势。县委书记命通知丁海洋速赶回县,负责处理该事。

“为什么是我?我的眼镜好还是衬衫好?”丁海洋问。

原来与眼镜和衬衫无关,只因为事起于沿山高铁广场项目。闹事的是沿山镇周边两个村庄村民,这两村庄因靠近溪流和石山,村民历来除务农外还营采砂采石,高铁广场建设时,王涛确定一条,当地村民征地拆迁按规定给予相应补偿,项目施工单位所需要的砂石也包给这些村庄,让村民可以更多得利,以此换取合作。不料王涛出事,范秋贵跑路,施工停顿,一些沙石款拿不到,村里积压的沙石也无处可去,村民派代表找政府相关部门交涉无果,情急之下聚众闹事。丁海洋眼下还是项目副总指挥,所以要他出面处置。

丁海洋问:“一号什么意见?”

“是书记的意见,他请您赶紧回来。”

“我是说王涛。他什么意见?”

县政府办主任一时说不出话来。

丁海洋郑重其事地说,村民闹事,追根究底应当是当初王总指挥行事决定有些问题。眼下这一裤子屎别人擦不干净,所以建议还去请他。

王涛已经给关起来了,丁海洋这么提议算什么?推诿还是调侃?难得他煞有介事,似乎真在发表“高见”。话说回来,此时此刻丁海洋以这种方式表示一点情绪也不奇怪,作为一个已经被“拿掉”的出局官员,县里刮风下雨那些事已经跟他不太有关系了。

但是他也没敢在土菜馆再待太久,毕竟人还没走,不能落下把柄,被指为事件突发之际敷衍塞责。接电话后丁海洋在土菜馆稍待片刻,即提早离开,匆匆返回县城。

赶到县政府时大约是晚九点,县政府大门边停着几部车,聚着十几个人,都是相关部门负责官员,等着随同丁海洋赶赴现场。丁海洋的车一到,那些人一起围上来。丁海洋开门下车,脚刚点地,突然当众一个跟头,脸朝下扑倒在地上。现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大家赶上前七手八脚扶丁海洋,丁海洋双目紧闭,竟然昏迷不醒。

立刻有人叫:“别动!别动!让他躺着!”

几个手快的人赶紧打120叫急救车。刚叫好车,丁海洋忽然苏醒,一翻身扶着轿车门站起身来。他的脸上流着血,是摔倒时擦伤了脸颊,身子发抖,但是翻身站立的动作基本流畅,大体麻利,不像中风脑梗之状。

“我没事,别,别叫那个车。”他说话了,语速显慢,有些吃力。

身边人劝告:“丁县长还是先上医院好。”

丁海洋问:“小,小吴?”

小吴从人群后边钻出来。丁海洋即吩咐:“去医院。”

小吴点点头,什么都没问。

丁海洋上了车,领着一行人直奔现场。

半个多小时后,小吴领着县医院院长匆匆乘车到了现场。他们在公路边养路段工房里见到了丁海洋,时丁海洋正在与闹事村民代表谈判,一见小吴和院长进门,他就眉头一皱:“小吴怎么搞的?”

小吴支支吾吾:“常医生,常佳医生不不。”

丁海洋摆手,没让他说下去。医院院长赶紧接上话,说当晚他在医院处理一件事情,刚好看到小吴来,一听说丁县长身体不适,就自作主张跟着过来看看。

丁海洋笑道:“那就劳驾院长帮助检查这几张创可贴。”

此时丁海洋脸上的擦伤已经做过处理,贴着几张创可贴。县医院院长是该院外科第一把刀,丁海洋让他检查创可贴纯属调侃。

那一次群体性事件闹到凌晨,终于平息。其平息基本不是得益于丁海洋,以丁海洋当时的状况,实难有何高招或者高见,但是老天爷帮了他忙:当夜凌晨刮北风,气温骤降,还下起小雨,村民们吃不消,这才勉强听从劝告,相继撤离现场。

几天后,丁海洋离开本县,悄然消失。那时候有关丁海洋即将走人的消息已经传遍县内外。丁海洋在正式离开之前先玩了一次非正式消失,他去了北京,对外声称是“跑项目”,此刻该同志还能跑什么项目?谁都认为是虚晃一枪。当时就有人猜测丁海洋可能是在跑自己的事情,他给拿下来了,“明确”掉了,不再是县长人选了。他已经表示服从,但是或许因为心里不服,也可能另有原因,他还另有打算。拿下他的决定是省里做的,或许丁海洋要从北京更高层次把事情再扳回来?

果然,丁海洋去北京活动之后,一回来即刻反悔。他找到市委主要领导,表示自己不愿意离开本县,希望市里再做考虑。

“这件事已经定了。”领导说。

“县长人选明确了,我的安排并没有明确。”丁海洋说。

他强调说,上级决定不用他而提名他人当县长,他只能服从,但是并不一定不当县长就非得离开。他愿意留任原职,继续当他的常务副县长,哪怕只留任一段时间。

领导问:“你想留多久?”

“一年半年吧。”

“为什么?”

他提了一条理由:他是沿山高铁广场项目的副总指挥。这个项目是重点,上级非常重视,现在碰上问题了,处于停工状态,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去解决那些问题。

丁海洋为自己找的这条理由不仅很难站住脚,且有疑点。以往丁海洋副总指挥自称“六指”,于该项目并没有太积极表现,为何此刻一反常态?王涛在这个项目中接受巨额贿赂,丁海洋本人也曾从承建商范秋贵手里收受过十万元,或许这里边还有原委?或许丁海洋在该项目里并不像表面那么低调,除了已经暴露的范秋贵,还有李秋贵王秋贵?丁海洋一旦走人,事情就将破败?他需要留在原职,用一段时间厘清摆平后事,设法把尾巴藏起来?人们有理由怀疑。

由于丁海洋的努力,也因为若干具体情况,市里终于同意丁海洋暂留原职,主要任务是解决高铁广场项目出现的问题。这个项目眼下变成烂摊子,没有谁喜欢去收拾,丁海洋自告奋勇,何乐而不为?如丁海洋自己形容,该项目有一裤子屎,无论该屎是王总指挥所拉,或者是丁副总指挥所留,此刻需要有人去把它擦干净。

3

根据相关同志提供的线索,我们在调查中发现,一段时间里丁海洋曾出现一些失常状况,情绪时有异常波动,除了任职变化方面的因素,也有其个人原因,包括个人身体方面的一些问题。

——摘自《联合调查小组情况汇报》

事情起于一个星期六晚间,天下大雨,常佳在县医院住院部值班。大约零点时分,有一个电话打到值班室,来电话的是院医务部主任。

“常医生吗?”主任问,“今晚还有谁值班?”

常佳告诉他还有一位陈医生。病房里一位病人有些情况,陈医生刚过去处理,过一会儿应当会回到值班室。

主任沉吟片刻:“这样,还是你吧,劳驾你一下。”

主任让常佳放下手中的事情,马上去出一次诊,地点是县政府大楼。刚才县政府办公室来了一个电话,请医院派个医生过去。

“那是什么事?”常佳问,“哪个天大的官要死了?”

主任也不甚了解,便对常佳说去了就知道。

常佳当即拒绝:“主任,这种事找其他人吧。”

主任连说:“拜托拜托。”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县政府那边不会这样突然电话相请,如果只是某个一般干部生急病,也不会这么叫医生,因此可以推测是某位领导突然有需要,却又没办法到医院来,所以请医院派人过去。县政府如此相请,医院不能不认真对待,但是不知道病人具体情况,医生很难派。此刻天下大雨,年纪大的不好出门,太年轻经验不足的也不敢派,常佳是从大医院出来的,水平不一般,经验也丰富,因此只好请她出马。

“我要是一不小心把那大官治死了怎么办?”常佳问。

主任说:“你尽力而为就可以。”

“死就死了,咱们不怕人闹是吗?”

“哎呀常医生,帮个忙行不?”

常佳说:“雨这么大,我得怎么去?”

主任告诉她,政府接医生的车已经到了,就在住院大楼门边等着。

几分钟后常佳上了那辆车,冒雨前往县政府。县政府大楼与医院其实就在同一条街上,只不过一个在北边,一个在南边,距离不到两公里,如果不下雨,那就是几分钟的车程。常佳穿了件白大褂,衣兜里塞了个听诊器,其他的都没带,一来因为不知情况,二来也懒得费心准备,去看看再说吧。

车到政府大楼,有一个年轻人守在大楼门厅里,常佳一下车,年轻人就迎上前,自称是政府办的小吴干事,请常佳跟他上楼去。

“是谁怎么了?”常佳问。

年轻人没吭声。

常佳闭上嘴,不再发问。两人坐着电梯上楼,电梯里静悄悄,只听到钢索运行的嚓嚓声。上到七楼,小吴领常佳出电梯过走廊,常佳不由吃了一惊:时已半夜,这七楼却灯火通明,走廊尽头那间会议室里人影晃动,声响很多,像是在开会。

“会开了一半,先停下来了。”小吴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他们背向会议室,朝走廊另一边去。走到中部一间办公室门口,小吴停下脚步,取钥匙开门,领着常佳进了房间。

有一个男子躺在办公室门边的长沙发上,身上裹着一条毯子。男子身子一阵阵发抖,却又满脸是汗,男子约四十出头,瘦长体形,脸色苍白,穿白衬衫,戴副眼镜,镜片后边眼光发直,眼神恍惚。

这男子叫丁海洋,是本县的常务副县长。副县长在本县当然是个人物,却也实在算不了什么天大的官。

当天晚间,丁海洋在政府会议室主持开会,听取沿山高铁广场建设相关情况汇报。会议奉王涛之命召开,时王涛是本县书记,项目总指挥,他在省城办事,打电话交代丁海洋把相关部门叫到一起汇总一下情况,催促一下进度,丁海洋如命于当晚开会。会间有人提到一笔工程款没有到位,询问是何原因?丁海洋表示自己不清楚,须待王涛书记回来后再了解。话说一半他突然不吭声了,抬身从座位上站起来,径直朝大门口走去,步子有些晃荡。坐在门边列席会议的小吴发觉情况不对,赶紧起身,尾随丁海洋穿过走廊回到办公室。丁海洋一进办公室就扑倒在沙发上,紧咬牙根,浑身发抖。小吴大惊失色,拿起电话准备打120叫急救车,即被丁海洋摆手制止。

小吴问:“那么让县医院来个医生?”

丁海洋还是摇头。

小吴给丁海洋倒了杯水,丁海洋伸手,却接不住,水杯掉在地上摔成数片,开水流了一地。紧接着他自己哇一下呕吐,一时满地流淌。

小吴着急了。

“丁县长还是找个医生吧,他们不会乱声张的。”他请示。

丁海洋呻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小吴即给医院打了电话,而后赶紧处理地板上的脏物,再跑到会议室假报消息,说丁海洋在办公室接到上级一个紧急电话,有件要紧事情必须先处理,待处理完毕再继续开会。于是那些与会者就在会议室里等候,抽烟喝茶,静候丁副县长。没有谁知道此刻丁海洋正在处理的要事就是在沙发上发抖呕吐,左翻右转,头痛欲裂。

常佳进屋后马上为丁海洋做检查,把一下脉,翻开眼睑检查瞳孔,再拿听诊器检查胸腔声音。检查中丁海洋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冷汗不绝,一声不吭。

常佳收起听诊器,对小吴说:“病人必须马上送医院。”

“他,他还要开会呢。”

“是吗?去开会吧。”

丁海洋突然一个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裹着毛毯发抖。“小吴,吴。”

他哆嗦着说话,要小吴送医生回医院去,他没事。

“我说有事。”常佳即回应,“这里我是医生。”

“我没事。”

“你没事。但是你头痛,巨痛,是吗?”

丁海洋没吭声。

“感觉像有人拿大棒打你的头?”

丁海洋摇头。

“像一把锥子扎你?一抽一抽钻心疼?”丁海洋还是没吭声,却下意识点了下头。

“你必须去医院检查。”

丁海洋回答:“今晚不行。”

这句话忽然表达得很清晰。常佳面露惊讶:“哟,看来有救。”

她让小吴倒一杯温开水,自己从大褂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药片,让丁海洋就着温开水吞下去。

小吴问:“这是什么药?”

她回答:“处方药。”

“能行吗?”

她答得很干脆:“不行。”

但是居然有效。丁海洋喝水服药之后,症状逐渐减轻。常佳在丁海洋办公室继续观察,二十来分钟后丁海洋从沙发上走下来,常佳起身告辞。

小吴把常佳送下电梯。送常佳回医院的车已经停在楼下。

“常医生,今晚的情况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告别时小吴向常佳交代。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病人的意思?”常佳问。

小吴说:“是领导的交代。”

常佳说:“告诉他,我是个出了名的大嘴巴。”

小吴一时无言。

“让他赶紧上医院检查去,拖得越久他会越麻烦。”

常佳径自上车离去。

两天后,星期一上午,常佳是门诊部的班,那天上午病人特别多,一个接着一个看。这时医务处一个人跑过来,让常佳先停诊,到医务处去一下,有要事。

常佳问:“又是谁要死了?”

“快去,给你发红包呢。”那人也打趣。

常佳去了医务处,在主任办公室里领到了那个红包,却是前天晚上躺在政府大楼办公室沙发上发抖的病人,丁副县长,他亲自上门来了。常佳一进门,正在与丁聊天的院医务处主任即站起身,让他与常佳去谈。

“你们叙旧,我就不打扰了。”主任说。

丁海洋笑:“其实也就是探望探望。”

常佳感觉他们说得古怪,她没吭声,等着瞧。主任一离开,丁海洋就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常佳,让常佳可以验明正身以示郑重其事。

他开口解释,说今天是专程前来对常佳表示感谢。一来感谢她周六晚上的帮助,二来感谢她替他着想,不事声张。刚才他已经从主任那里了解到,常佳回院后没对任何人提起当晚情况,连主任都不清楚。他本人也没跟主任多说什么,只讲跟常医生是旧识,常医生在省立医院时,因一位朋友的病情,他曾经找过她。

常佳说:“你已经去打探过了啊。”

丁海洋点头:“我需要了解。”

“心里很不踏实是吗?”

“你总是这么直爽?”

“差不多。”常佳问,“你需要医生帮助什么?开处方药,还是安排检查?”

丁海洋摇头,称自己身体没有问题,那晚是突发意外,可能因为连日劳累心理压力过大。发作过了就好。由于一些具体情况,他本人很不希望这一意外成为人们谈论的事情,他知道当天晚上常医生离开时,小吴曾经代他表达过这个意思,他觉得自己还应当当面向常医生表达一下为妥。

常佳问:“你是特意来让我闭上大嘴巴?”

“医生为患者保密,这应当是医德,也是职业要求吧?”

“这是以病人,还是以县长身份要我闭嘴?”

“常医生也不愿意自己的隐私成为问题吧?例如那个手术事故?”常佳平静道:“那个事谁喜欢说尽管说去。”

“我只想提醒一下,请常医生多注意。”

“丁县长放心,我正想着怎么让全世界人都知道,像手术事故啊,闭嘴啊。”

“常医生不能这样。”

“我还在看门诊,该走了。”

常佳即起身离开。

当天晚间,常佳在医院宿舍接到丁海洋一个电话。常佳接电话时不由得吃惊,这个官怎么会有她的电话呢?回头一想也不奇怪,这种事于丁海洋这样的人当然不困难。

“找我什么事?”常佳问。

“对不起常医生,我想跟你谈一谈。”

“咱们没谈过吗?”

“我觉得上午谈得不对,冒犯了常医生,要表示道歉。”“不敢当啊。丁县长想怎么谈?”

“像患者同医生那样谈。”

“丁县长承认自己有病?”

“我认为这个应当由医生判断。”

“丁县长像是挺焦虑?”

“常医生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症状。”

丁海洋果然挺焦虑,他在电话里道歉,声称要做点解释。以他的身份,此刻频繁出入医院有所不便,他希望常医生能再到他的办公室来一趟,他已经叫小吴带着车去接常佳,此刻那辆车已经停在常佳所住医院宿舍楼楼下。

十分钟后,常佳到了丁海洋的办公室。

这一次丁海洋分外客气,见了面还是道歉,说自己在医务室办公室与常佳交谈时提到那个手术事故,只是想以之类比,并不是有意伤害常佳。后来想来也觉得不合适,要请常佳别往心里去。

常佳平静道:“没啥。那个事全世界人都知道。”

“我知道常医生不可能这么轻松。”

常佳不做声了。

常佳做轻松状,其实确实不如表面坦然。常佳出生在省城一个医生世家,父亲当过省里一家大医院的院长,常佳本人女从父业,医学院毕业后进了省立医院当外科医生,拿手术刀给病人开膛破肚,找的丈夫也是医生,在同一家医院供职。一年多前,常佳给一位女患者做一起很普通的胃切除术时出了意外,患者术后大出血,没抢救过来,死于医院,其后死者亲属抬尸大闹,搞得院内院外沸沸扬扬。该意外被确定为医疗事故,主刀医生常佳须承担责任。调查人员认为常佳因个人生活问题情绪波动,手术中精力不集中,没有及时发现患者状况突变征兆。所谓“个人生活问题”指的是其时常佳的父亲过世,而她本人刚刚离婚,因为发现丈夫外遇。这个医疗事故让医院赔了一大笔钱,也让常佳无法继续待在省立医院,由于生活和工作不顺,她连省城也不想待。常佳的母亲是本市人,在市区有房子,常佳携女儿,带着母亲回到本市定居。她联系市医院,想去那里工作,却因为手术事故影响,一直没能安排进去。本县医院院长是常父的学生,常佳母亲找了他,通过他把常佳收留到了县医院。常佳不愿意再拿手术刀,改当了内科医生。常医生长得相当惹眼,小地方来了这么一位人物,不可能不被注意,她的故事很快地广为人知。以她的个性,丁海洋提及那个事故,她当然会感觉受到刺激和冒犯,丁海洋为此道歉,无疑会让她感觉好一些。

丁海洋问:“我是不是还在哪里得罪过常医生?”

“有吗?”

丁海洋感觉常佳似乎对自己有些成见,从那个周六晚间他倒在沙发上初次见面时就有感觉。医生可以有个性,可以认定靠医术吃饭无须去巴结谁,但是她也不需要随时随地流露反感,表现出很不待见。

常佳说:“有些人确实是我很不待见的。”

原来她真有意见,从她自己的遭遇而生。她始终不认为那起手术事故原因在她,更与她本人的婚变没有任何关系,事件之发生有一些特殊因素,客观调查自有结论,但是却受到人为干预。由于医闹大闹,上边头头一个接一个下批示,下边具体负责官员担心不能尽快平息事态,会影响自身仕途,因此先入为主,草率认定,她成了牺牲品。从那以后她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些人,特别是那些比芝麻大点的大官们。

丁海洋说:“原来如此。”

他对常佳表示理解,但是如果换成他可能也一样,在高位上他也会那样批示,作为具体官员他也会那样来办。通常情况下大家都会这么做,当然也会有特殊情况。

“你倒是挺直爽。”常佳有点惊讶。

丁海洋称自己其实并不直爽。例如眼下时常有人让他发表“高见”,他一张嘴可以讲出一套又一套,其实都是些废话,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因为说也没用,就好像某个人手掌的第六个指头,不管长得多长都属畸形。但是面对医生不需要玩那种“高见”,还是应当尽量坦诚,这对自己有利。

常佳问:“丁县长表现得这么坦诚,目的还是要我闭嘴?”

丁海洋说:“是想与医生有一点正常沟通,仅此而已。”

他向常佳解释了所谓的“很焦虑”,说眼下他身边有些特殊情况,他得特别注意各种影响。常佳是医生,知道医生那些事,却不一定通晓官员这个行当的情况,对其中道道也许难以理解。他可以打个比方:常医生大学毕业到了医院,需要从实习医生干起,然后是执业医师,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等等,上了下边这个台阶,才能上上边那个台阶,类似于从芝麻到花生米再到西瓜。假设眼下常医生要从副主任医师升为主任医师,但是职数只有一个,竞争者却有好多,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议论,说常医生胳膊坏了,拿不动手术刀了,那一定对她很不利。

常佳即评论:“丁县长当医生的话,肯定不是好医生。”

“为什么?”

常佳称自己当医生这么些年,兴趣只在治病。那些个什么台阶她从不放在眼里,管他主任副主任,不管芝麻还是西瓜,爱给不给随便。

丁海洋说:“幸好常医生当年去读医学院,没想往我们这座大楼来。”

他知道常佳是个好医生,但是好医生也不都是常佳这个样子。一个人生于此时此地,注定他必须按此时此地的通常方式生活,当然也有例外,常医生也许算一个。这个问题日后可以探讨,眼下彼此还不熟悉,多说可能反而混乱,不利沟通。他今晚请常医生来,表达歉意,略做解释,最后就想表示一个意思:他认为该表明的已经都表明了,之后无论常医生向全世界的人说些什么,一概由常医生自己决定,他不会干预,的确也无法干预。

常佳问:“真的吗?”

“是这样。”

“丁县长现在说的不是废话?”

“不是。”

“把医生找来,说了这么一大通,却不问病?为什么?”

丁海洋还说自己心里有数。身体没大事,哪怕有也还可以拖。“有什么事情比身体更重要?芝麻西瓜?主任医师?”

丁海洋笑笑:“那是个比方。”

“丁县长不担心拖不起吗?”

“常医生断定我一定拖不起?”

常佳承认:“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断定。”

丁海洋对常佳表示感谢,说常医生确实是个好医生,对病人非常负责任。他认准常医生了,如果有需要,他不会找别人,只会求助常医生,请常医生安排进一步检查以及医治。在此之前请常医生对他多一点理解,无论待见不待见。

他们没再多谈,丁海洋不再强调闭嘴,常佳不做任何承诺,谈话就此了结。但是显然丁海洋放心了。常医生有个性,有来历,一个副县长在她眼里不算什么,哪怕丁海洋在这里管天管地,实也管不到她,坦承一点,客气一些,也许反有助于互相理解。

此后相安无事,丁海洋没再叨扰,常佳也没向全世界宣布些啥,她实无兴趣。

有一天常佳看门诊,一个年轻人拿着份病历卡走进来,放在常佳的桌子上。常佳一看眼熟,想一想,这不是那个小吴吗?县政府办公室干部,丁海洋身边工作人员。

“身体怎么啦?”常佳问。

小吴把胳膊放在桌上,让常佳把脉。这个动作是伪装:不是他有病求医,是来为他的“领导”取点药。他没说是哪位领导,但是他们都明白那是谁。

“他什么情况?”常佳问。

“他没什么。只是需要点药。”

“什么药?”

这个药丁海洋不知道,小吴也不知道,只有常佳清楚。前些时候有个星期六晚间,丁海洋在政府办公室里发病,常佳给他服了两粒药片。当时小吴曾问是什么药,常佳回答是“处方药。”此刻丁海洋想念该处方药了,只能让小吴求到常佳这里。

“又发病了?”常佳问。

小吴连说:“没什么没什么。”

常佳厉声道:“说实话。”

小吴不再隐瞒,他点点头,承认丁海洋又发病了,症状与上次相当。

“已经不止一次,是吗?”

小吴又点头。前些时候有一回比较严重,丁海洋头痛欲裂,摔在办公室地上人事不省,后来又自行缓解。今天他感觉不太好,赶紧命小吴找常佳取药。

“我不能这样开药。”常佳说,“让他到医院来。”

这时常佳的手机响了,来电人竟是丁海洋,时间掐得非常准确。

他在电话里喘气,说话有些吃力。他向常佳道歉,称有一个会议在等着他,实在无法脱身,不得已才派小吴到医院替他取药。他请常佳包涵,一旦可以脱身,他会亲自上门找常医生。眼下还请常医生帮助,让他挺过这一关。

常佳问:“你感觉怎么样?”

他在电话那头喘气,好一会儿:“感觉很不好。”

“这样不行。”

“我知道。帮我一下。”

这句话显得非常无助,常佳给打动了。

放下电话,她问了小吴一句:“他为什么呢?”

小吴吞吞吐吐,提到本县王涛书记升副市长了,丁副县长有可能转正。这种时候他得特别注意各种影响等等。

常佳没给小吴开药。同上回一样,她取过自己的小包,掏出一个小瓶,把小半瓶药倒进一个小纸袋,交给小吴。

“一次两片,四小时后再服一次。”她交代,“如果不行,马上送他过来。”

小吴匆匆离去。

几个月后小吴再次前来,这一次没绕圈子,直截了当请常佳再开点药。

“又发作了?”常佳问,“清晨还是晚间?”

“都有。”

“呕吐?”

“有时会。”

“为什么到今天才找我?”

小吴提到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眼下领导脱不开身,也需要格外注意,因为事情还需要省里“明确”。

“‘明确’什么?”

小吴解释:一旦“明确”,领导就转正当县长了。

“接下来该想什么?市长?省长?有完没完?”

小吴表示那还远,现在先得等“明确”。那需要一点时间。“他以为自己还有时间?”

“这种事不会拖太久。”

常佳摇头:“你去告诉他,再拖下去可能麻烦大了。”

小吴称一定百分百转告。但是现在还是请常医生先给点药。

“给什么药?”

小吴脱口道:“不是阿司匹林吗?”

常佳顿时满腹狐疑:“什么阿司匹林?”

小吴承认,按照丁海洋的安排,他悄悄把上次常佳给的药片拿去药检站鉴定过,发觉是普通的阿司匹林。丁海洋考虑不再麻烦常佳,自己弄点药就可以,但是无论是药房买的,还是请别的医生开的阿司匹林都没有用,只有从常佳口袋那个瓶子倒出来的药片才有效果。因此没有办法,还得找常佳。

“他完了。”常佳摇头。

“领导说,无论如何请常医生再帮一次,等事情定了,他会来找您的。”

常佳无语,再掏出药瓶。瓶里确实是普通的阿司匹林药片,自省立医院那次医疗事故发生后,她不时感觉头痛身体不适,不得不借助它。

她对小吴说:“告诉你的领导,事不过三,以后没有阿司匹林,也没有常医生了。”

那瓶药剩下小半瓶,小吴全数带走。小吴刚离开,常佳就翻抽屉,找出了数月前丁海洋在医务处办公室给她的那张名片。

常佳往丁海洋家挂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成年女子声音,这应当就是常佳要找的人。

“请问是丁副县长的太太吗?”常佳问。

对方不回应,话音很警惕:“你是谁?”

常佳也不说明,只问:“你丈夫的身体状况你清楚吗?”

“你到底是谁!”

“如果不清楚,赶紧让他去医院检查。不放心的话可以到外地大医院去。”不等对方回应,常佳把电话放了。

隔天晚上,丁海洋打来电话,在电话里非常生气。

“你怎么能这样!搞误会了!”他抱怨。

常佳不动声色:“请问您找谁?”

“你不是常医生吗?”

“常医生是谁?”

“什么?”

常佳把电话一丢了事。

从此没有阿司匹林,没有常医生了。这件事该谁谁认吧。

常佳说到做到,决不通融。其后不到一星期,小吴于一个晚间再次跑到医院找常佳求助,请求常佳再给点药。他告诉常佳,领导刚刚当众倒在地上,在县政府大门口,轿车边。领导点名叫他去医院,那意思只有他明白,是让他赶紧求医求药。

常佳说:“让他到医院来。”

小吴称此刻事急,沿山村民闹事,把公路堵了。领导要带人前去应急处置,没有空过来。这一段领导确实没心情看病,因为本来马上要“明确”的事情忽然有问题了。

常佳不管丁海洋有没有心情,坚决拒绝再提供药品。所谓“事不过三”,不会再有第四次了。小吴求医未果,最后把医院院长带到了沿山公路站。那时丁海洋正与村民代表谈判,他已经缓过劲,脸上贴了几张创可贴。

然后一个衣着光鲜,收拾得整齐得体的女子找到了常佳。

“我是丁海洋的妻子。”她向常佳自我介绍,“咱们通过电话。”

丁妻是做足功课才来的。她告诉常佳,那一天接到常佳电话,她大吃一惊,起初误以为是丁海洋偷偷出轨,找了个小三,小三不安分,找正夫人搅局。为这事她跟丁海洋大闹一场,丁没有轻易松口,闹得没办法了才跟她提到常佳,发誓自己跟该女医生根本没什么事。起初她不信,后来多方了解,才觉得丈夫说的可能还真是实话,因此便着急起来。此前丁海洋曾跟她提起过头痛,称工作很忙,心情不好,时有头痛,她没太在意,要丁海洋去医院看看,丁海洋总是推,要等事情定了再说。丁海洋的那件事不太顺,先是王涛作梗,后是范秋贵折腾,现在打水漂,已经给替换,当不了县长了。丁妻觉得官当不上去,那就看病去吧。丁海洋还不死心,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他的情况,因此她不找别人,只找常医生咨询。

常佳给了丁妻一个医院地址和一个医生的电话,医院和医生都在北京。常佳说,以她直觉,丁海洋身体问题可能出在脑颅,北京这家医院比较专业,这位医生是常父的学生,可以去找他。

丁海洋去了一趟北京,对外谎称“跑项目”。北京归来后他反悔了,以身为沿山高铁广场项目副总指挥,负有责任为由提出要求,终经市里同意暂留于本县。

常佳得到了一份礼物,是一只北京烤鸭,据称出自全聚德,由小吴带到医院。

常佳问:“这是为什么?”

“领导和他夫人说,感谢常医生。”

常佳还问为什么?小吴告诉她,领导从北京回来后像是变了一个人。感觉好多了,情绪也放松多了。

常佳摇头:“我不知道你说些啥。”

她坚决退还那只烤鸭,以示到此为止。

4

……据我们了解,由于一些特殊情况,丁海洋任职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变化,丁海洋总体表现基本正常,表示过愿意正确对待,服从上级决定的态度,但是在一些场合也曾表示出不满和不服。在上级决定让他再次主持工作并再次决定提名后,这种情绪依然有所表现,工作中也有一些表现比较反常。

——摘自《联合调查小组情况汇报》

丁海洋亲自出马“打捞”范秋贵,其行为确属反常。

那时候丁海洋被暂留于本县,主要任务是推进高铁广场项目。本县新任县长已经到位,该领导叫黄捷,原为市发改委副主任,年纪与丁海洋相仿,资历略逊于丁。按照法律规定,黄捷经县人大常委会选举为副县长,同时决定为代理县长,要待来年初县人民代表大会召开时再选为县长。黄捷迅速到位表明丁海洋彻底没戏,但是没妨碍丁海洋继续坚守他那一亩三分地,即高铁广场项目。他是该项目的副总指挥,因为过去和眼下的种种情况,本县书记、县长两位主官没急着接管该项目,总指挥一直暂缺,理论上还可以追溯到王涛那里,尽管该旧日一号已经坐在牢中。丁海洋以副总指挥身份全面负责高铁广场项目,昔日“六指”只会说:“一号什么意见?”现在他本人似乎一跃而为一号了,人们却都清楚那只是名义上的,而且也是暂时的。丁海洋已经出局,他费尽心思如此这般留下来,其动机有些可疑,令人费解。

丁海洋动作很快,一经允许暂不离开,他即找到市委负责领导,提请有关方面迅速研究,解脱范秋贵。理由是范秋贵是高铁广场项目主体工程承建商,因牵涉王涛案被查,致使工程陷于停顿。高铁广场项目是重点项目,需要尽快重开建设,不能因王涛案而一直停顿,县里曾考虑重新招标更换承建商,却因为情况复杂不易操作,可能带来巨大成本增加,并可能致工程期更拖延。最佳方案还是督促原承建商继续完成该工程。据了解王涛一案的调查已经基本结束,范秋贵该说的也都说了,他是私企老板,不是政府官员,他在王涛腐败案中只是配合调查,不是被调查案犯,如果已经大体了解清楚,建议让范秋贵解脱,回来做工程。

领导说:“这老板本身也不是没有问题。”

丁海洋说:“即使要追究他,也可以先放出来,一边做工程一边追究。”

“他要是跑了怎么办?”

丁海洋担保范秋贵不会跑,如果错了,他愿意就此承担责任。

丁海洋言之凿凿,态度很鲜明,理由很充分。时下官员腐败案中总是少不了范秋贵一类人物参与进来“配合调查”,这些企业老板贿赂权力官员,也属触犯刑律。具体办案中,为了促使他们提供证据以突破案件,通常会以“坦白从宽”、“立功受奖”原则处置。因此范秋贵只要交代得足够多,出来后依然还是范老板一个,不像王涛副市长从此一去不复返。既然如此,让范老板把王涛及若干官员丢官送牢之后,放他出来继续把工程做完,不失为一个现实的,也是合适的选择。放范秋贵出来做工程确实不妨碍继续让他“配合调查”或追究,而且还不需要担心他跑路消失,因为他涉案后已经跑过一次,无奈忍受不了逃窜之累,自己又跑出来投案自首了。有此前科,无须过于担心他再来一次。

不过丁海洋亲自出面“打捞”范秋贵,则非常令人奇怪。丁与范是什么交情?两人间曾有一笔“001”资料来去,价值五万美元,这笔资料被丁海洋上交给纪委办案部门,导致范秋贵拔腿跑路。后来范秋贵回来自首,该老板很够意思,很讲交情,给了丁海洋一份巨额回报,交代出更早前的一笔十万元人民币。这笔钱虽然没有把丁海洋最终放倒,却也产生直接后果,让丁海洋等待中的“明确”化为泡影,当不成县长了。两人间的往事如此亲密,丁海洋怎么会亲自出马替范老板说话求情?难道该官员与该老板间的交情远不止两笔,还有其他更亲密的且尚未暴露的巨大往事?如果是这样,丁海洋确实需要尽快把范老板弄出来,以防更大麻烦,这或许就是他执意要赖在本县官位上的原因?但是他公然跳出来担保范老板不会跑,把自己与该老板的特殊关联直接暴露,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不像是一个“院士”水平官员会去干的。

无论动机多么可疑,丁海洋打捞有效,范秋贵给放了。或者应当说丁海洋之打捞只是助了一臂之力,人家范老板已经坦白足够了,也该给放出来了。范老板出来后,第一件事当然要登门道谢。他打了电话,去了丁海洋办公室,众目睽睽之下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连个老板包也没拿。

丁海洋问:“范老板见了我,害怕吗?”

范秋贵承认心里很不踏实。

“丁副县长什么时候让你怕过?”

范秋贵承认以前从未有过。现在不一样了。

丁海洋说:“范老板放心,丁副县长有仇必报,肯定让你屁滚尿流。”

范秋贵感慨:“丁副县长好像忽然变成另一个人了。”

丁海洋冷笑问:“现在谁是一号?谁是六指?”

而后丁海洋全力督促,范秋贵屁滚尿流收拾局面,工地施工迅速恢复。

那一段时间丁海洋其他事不干,眼睛只盯着一个范老板不放。堂堂常务副县长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工地监理,一天到晚在工地上跑来跑去,下狠劲督促,进度要问,质量要追,动不动发脾气骂娘,搞得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没有谁不觉得丁副县长变成了另一个人,当年那个要么不哼不哈,要么都是“王书记高屋建瓴”的丁海洋忽然消失不见了,没有消失的似乎只有他那标志性眼镜以及身上的白衬衫。

工地施工因之进展神速。

有人开始猜测,丁海洋或许另有缘故?高铁广场或许被他视为一步棋,他不惜放老对头范秋贵一马,是因为让范重出确实是推动项目进展的最佳方案。他一改“院士”旧貌,摇身一变变成另一个人,痛下狠劲,是要抓住机会,利用备受关注的重点项目孤注一掷,让自己来一个绝地翻身?

高铁广场项目之重要不在本县,它在全市以至全省建设盘子里都有地位。这个广场其实就是一个站前广场,该站及广场位于本县沿山镇,沿山离县城远而离市区近,建的是市一级的高铁站,为其前后近百公里高铁线路中最大的一个站,本市市区和附近数县客流将通过这个站吞吐。该高铁站起初是按一般站点设计,为在建中的贯穿本省南北的高铁线上的普通站点,后来形势发展,一条新的东西向高铁项目被推上日程,设计方案确定两线于沿山交会,这个高铁站成为铁路枢纽,重要性被一再提升,设计和建设方案因之屡经变动,站内设施、站台以及站前广场都比最初方案成倍扩展,铁路和地方经多次互动,最后确定的具体建设格局为:铁路建设单位负责线路和车站等主体设施,而站前广场及配套交通、生活服务、绿化等项目由地方负责。所谓“沿山高铁广场”项目指的就是地方上管建的这一块,其资金由省、市、县三级筹措,具体建设交由本县组织实施。目前在建中的南北向高铁工程是国家以及省的一大重点项目,作为其中一个站点,沿山高铁广场项目事关全线按时建成通车大局,因而备受重视。当初王涛亲任总指挥,把这个项目作为“书记工程”,因为该项目确实比较重要,而现在丁海洋能说动上级,让他们同意他暂时留下,主要原因也在这里。

显然,如果丁海洋在主抓高铁广场项目上成效突出,确实可以成为一大政绩,或许对他有利。但是他不遗余力推动进展之际又伴有反常,行事有如为自己掘墓挖坑。

高铁广场快速施工之际,省长来了。省长带领省里几大部门要员到本市视察,在建中的高铁是本次视察重点,沿山高铁站被列入视察内容。市里提前将省长视察重点及要求传达给本县,命迅速做好相关准备。本县自书记、县长以下,各相关人物及部门均全力以赴参与准备,丁海洋具体负责该项目,自然格外吃重。对他来说该视察无疑是个表现机会,机会难得,必须抓住。

由于视察内容众多,省长在沿山待的时间很短,前后不到一个小时。期间包括在工程指挥部听汇报,以及现场考察。汇报当然须由当地主官,也就是本县县委书记亲自承担,按照事前准备的材料汇报。书记汇报时丁海洋坐在后排,他的官小,这种时候只用得着耳朵,无须劳驾喉咙。但是他超规则行事,拉长喉咙叫唤了一声。

那时候省长听完汇报了,把手中的材料丢到一边。

“还有什么情况要让我们知道?”省长问,“材料上有的就不要说了。”

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这是常规程序。上级领导下来调研,听完汇报后都有此问,以表示本次调研广泛听取意见。但是通常都不应当有回应,这时候如果有谁跳出来说三道四,那相当于影射刚才汇报的领导以及所准备的材料不完整,有欠缺,甚至有问题。

省长刚打算接下来发表指示,丁海洋从后排举起一只手臂。

“这是谁?”省长发现了。

丁海洋站起身,报称自己是本县常务副县长,兼本项目副总指挥。

“你有补充?”省长问。

丁海洋称刚才县委书记汇报提纲挈领,内容完整,汇报得很好,对汇报提到的那些问题他没有更多补充。

这是标准的“院士”高见。省长一听眉头发皱:“这些话不说也罢。”

“我另外想提个意见,希望引起领导重视。”丁海洋说。

丁海洋提的意见直指省、市两级政府主管部门。他说,按照高铁广场建设方案,资金筹措由省、市、县三级承担。县里在征地、配套方面的投入基本到位,而应由省、市两级下拨的资金因一些人为障碍,一再拖延拖欠,造成工程款不能如期支付,给工程进展造成不利影响。这个问题他曾去省上和市里协调多次,一直未能顺利解决。县里很希望省长能够关心过问,又担心省、市主管部门责怪,因此书记没有直接汇报。他作为现场负责人,非常盼望问题迅速得到解决,确保施工进度不受影响,省长视察机会难得,所以自作主张提一下意见。

省长扭头看身边跟随的大员:“情况是这样吗?”

场上一片寂静。

省长敲了一下桌子:“这个问题回去立刻核实,直接向我报告。”

丁海洋所提意见实为捅娄子,无疑将得罪上边两级相关部门及负责领导。这种意见通常不能直接提,至少不能在那种场合公开提。但是丁海洋就那么跳出来叫唤。这哪里是“院士”丁海洋的固有风格?他要么是利令智昏急于表现不惜冒险一搏,要么就是脑子进水了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天听完汇报,省长一行在市、县领导陪同下到施工现场视察。丁海洋官小,这种时候只能跟在后边,没机会往前凑。今天情况忽然不同,省长在一台水泥搅拌机前站住脚不走,扭头往后看。

“那个负责人呢?”他问,“叫他过来。”

省长问的是丁海洋。丁提意见时自称是“现场负责人”,省长记住了。

丁海洋被叫到前排,站在省长身边。省长指着搅拌机和一旁正在施工的工地,让丁海洋说明一下这里都在干些什么。丁海洋报告说,这一块区域正在返工。承建单位施工时质量有问题,被发现了,他要求承建单位敲掉重来。

“承建单位是谁?具体是什么问题?怎么发现的?”

丁海洋报告,承建商是范秋贵,具体施工单位是范秋贵公司的第二工段第三班,问题主要是沙和水泥的配比不当,是在一次突击检查中发现的。为了确保工程进度和质量,现场这里除常规检查外,经常组织突击检查。每一次常规检查和突击检查,他本人都亲自带队,有时通宵达旦。

省长没吭声,掉头走开。

省长视察完工地,动身离开。临行前与当地官员握手,按照常规也就是与县委书记、县长握一握。这时他又问了一句“那个人呢?”

丁海洋再次被叫了过来。他从后排往前走,忽然脚步给自己绊住了,“扑通”一下扑倒于地,在省长和众多领导面前摔了个狗啃泥,眼镜都摔飞了。场上顿时有人发笑,离得近的几个人赶紧去把丁海洋拉起来,不料他软乎乎的,竟拉不起来。

省长立刻赶上前查看:“怎么回事?”

丁海洋被硬拽起来,由两个人架着,跟省长握手道别。

省长问:“身体怎么啦?”

丁海洋嘴唇哆嗦,好一阵才说感谢领导。他没什么,好好的。

“去睡一觉。”省长下令。

本次视察以一个略带喜剧效果的结尾圆满结束。

对沿山高铁广场建设,这次视察至关重要,省长亲自过问让该项目面临的各项问题,特别是资金问题顺利解决,施工加紧进行。丁海洋本人则因为这次视察被人们广泛谈论,最多的议论是“这家伙怎么变成这样?”有人怀疑其动机可疑,更多的人为他捏了一把汗。丁海洋如此告大状,日后还能有他的好果子吃吗?

他说:“管他妈的。”

他拿“黔驴技穷”自嘲,说古时候贵州那头驴碰上老虎了,彼此都陌生,驴大叫一声,把老虎吓了一跳。所以关键时刻会不会叫唤至关重要,事涉生死。问题是这头驴后来伸腿踢脚想驱赶老虎,老虎一看原来就这本事,一张嘴把驴咬死吃掉了。这就是说胡乱踢很危险,一头驴要是胡乱踢,那就是快完蛋了。

丁海洋在省长视察汇报会上跳出来提意见,那算是叫唤一声,或者也是胡乱踢人一脚?丁海洋未以细致解读。他只认定这样做管用,能把事情弄起来就行。

有朋友问他:“这个项目对你本人有那么重要吗?”

丁海洋称,丁“院士”被指为“能力平庸,没有政绩”,看来未必吧?以高铁广场项目而言,丁海洋其实还是有能力办成点事的。

这时发生了一个意外:黄捷屁股刚刚坐热,职务中的那个“代”字刚刚拿掉不久,忽然就调走了。黄捷原是省发改委一个副处长,交流到本市任职,人家在上层有关系,恰逢一个外派香港任职机会,比在下边当县长有前途,因此匆匆撤退。黄捷突然离去,位子又现空缺。按照常规,在上级没有作出新人选决定之前,由政府的第二把手主持工作,该第二把手眼下依然还是丁海洋。

于是丁海洋梅开二度。

丁海洋从沿山工地跑到县政府大楼主持县长办公会,他自嘲说,看来老天爷还关照,觉得他没干过瘾,又给了一次机会。机会来之不易,一定要紧紧抓住,除了干成些事,也得恢复名誉。

他所谓的“恢复名誉”就是讨官要官。重新主持县政府工作后,他即提出调整沿山高铁广场项目领导机构,让他名正言顺当总指挥。这个头衔其实是虚的,不牵涉级别工资,恰好本县现任县委书记不想跟在王涛屁股后边挂这个名,因此就给丁海洋谋到自己头上。丁海洋得手之后再接再厉,乘胜前进,直奔重点,目标就是当初与他失之交臂的“明确”。

丁海洋的做法却相当反常:他吩咐复印一份举报信,分发给县长办公会学习讨论,与会人员人手一份。这份举报信举报的正是丁海洋本人,内容包括“此人只会穿白衬衫戴眼镜,能力平庸,除了投合领导,一心向上爬,工作没有政绩,乏善可陈”,以及“利用其主管高铁站广场项目之机,从建筑商范秋贵手里收受巨额贿赂”等。

这份举报信当时刚从北京层层转下来,市里相关部门从中摘出几个要点,请丁海洋本人做一个书面说明,以便向上级反馈。这份举报信却不是新作品,早在丁海洋上一次主持县政府工作时就曾广为流传,丁海洋本人也曾收到一份,握有全文。当初该举报件发生时,有关部门曾对里边的具体指控调查过,有过一个说法,所控几项未予认定,对丁海洋任职却有不利影响。类似举报件总是广为散发,范围涵盖中央、省、市、县各级,时间上不尽一致,上级不同部门处理程序各有不同,因此尽管已经调查过了,同一份举报件经常还会滴滴答答陆续自上而下转来,有如老年患者尿不净。

丁海洋对这份举报信有情绪可以理解,抓住它做文章甚至复印全文供县长办公会学习讨论,这就显得反常。相关事项丁海洋早就有过一份情况说明,悄悄将该说明重抄一遍寄送反馈,这才是通常应对办法,丁海洋偏要反其道而行。除了在县长办公会组织学习,他还跑到市里要求上级学习该举报信,他写了一份书面报告,请求上级领导再次组织深入调查,核实举报内容,如有问题他愿受党纪国法处置,否则应给予恢复名誉。丁海洋还嫌如此闹腾不够劲,居然直接给省长写了一封申诉信,以沿山高铁广场“现场负责人”身份陈情,请求省长给予关心。

事情闹大了,这哪里是“院士”丁海洋会干的?可真的他就这么干了。末了真的来了一个调查组,按照上级领导的批示,应丁海洋本人的请求,对该举报件反映的各个问题再做一番深入调查。这次调查基本维持上次调查的结论,对举报内容“不予认定”。这个结果不出意料,一来因为丁海洋似已越过谷底,胜比当初,而范秋贵与丁海洋之间关联更不似从前,如人们所笑,如今范秋贵咬遍全人类也咬不到丁海洋那里,无论两人间以往的五万十万,或者还另有百万千万。

这一轮调查对丁海洋发生的影响与上回完全不同:他被再次确定为继任县长人选。

据说是省长说了话。省长对“现场负责人”印象很深,认为该同志敢直言,工作落实,情况熟悉,与现今那些庸庸碌碌,没想干事只想提拔的官员很不一样。如果没有发现其他问题,该给他的还应当给。

事情至此,丁海洋“恢复名誉”的目的基本达到。

但是他又突现反常。

丁海洋被确定提名,时为初夏。按照通常做法,丁海洋将如其前任黄捷一样,先经人大常委会确定为代县长,负责县政府工作,直至来年初县人民代表大会例会再选为县长。市里考虑这一段时间过长,总是以代县长身份负责工作有所不便,因而考虑采用另一种做法,通过相关法律程序,于年中增开一次县人民代表大会,这个大会当然也需要有政府工作报告等常规内容,其核心议题却只有一项,就是选举县长。市里这个意见是对丁海洋的有力支持,免得他夜长梦多。代县长毕竟不是正经县长,代理时间过长容易有变数,特别是丁海洋几经周折,基本出局才又侥幸转回来,已经经不起更多折腾,赶紧尘埃落定为妙。

但是丁海洋却跑到市里反映,建议不要增开一次人民代表大会,代县长就代县长,没什么大问题,等明年初人大会再选不迟。

领导诧异:“为什么呢?”

“行政成本太高。”

丁海洋拿钱说事,称本县人民代表有近三百名,加上工作人员吃喝拉撒,开一次会花费少说得几十万上百万。为他一个人的任职专门花这个钱开这个会实无必要。

“这与你个人无关。”领导说。

丁海洋的意见未被采纳。因为那一次除本县外,还有另一个县有县长变动,也需要开人民代表大会选举。这种情况下必须协调一致,不能一个县开会,另一个县不开。市里从有利工作考虑,决定两县都开。

丁海洋感叹:“当初差点给撵走,现在倒变成赶驴上架。”

丁海洋千方百计为自己恢复名誉,大功告成之际却害怕了,竟想把自己曾经求之不得的事情往后拖,这显然反常。他为什么呢?

驴终究未被赶上架,丁海洋在县人大常委会会议召开前夕溺水身亡,让他代理县长以及召开县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他当县长的两项决定无果而终,事情止于无法改变之前。

5

据反映,丁海洋溺水身亡当天有一些异常迹象。我们就此做了深入了解,其相关举动多事出有因。同时亦有一些具体情况,表明丁海洋依然在考虑日后工作,与上述迹象形成矛盾。丁本人没有留下任何说明或遗嘱,也使其死因认定更显困难。

——摘自《联合调查小组情况汇报》

丁海洋出事当天上午,在沿山观看了高铁广场落成典礼彩排,该典礼事实上已经被取消,丁海洋心里明白,却还在那里煞有介事,把一出戏唱完。这一举动虽显反常,设身处地替丁海洋考虑,他确实非常希望有一个隆重庆典,让他这个很不容易的“现场负责人”兼即将上位的新县长得以一时风光。典礼取消了,应该容他拿彩排过把瘾,因此也算事出有因。当天上午十时许,丁海洋坐着范秋贵的奔驰车离开沿山,而后于当天傍晚在风雨亭被人发现,这段时间他在哪里?他干了些啥?有何反常表现?这无疑是解开其死亡原因的关键点。

情况其实很简单:那天中午他去了老农土菜馆,“院士团”在那里再次相聚。早先那一回,丁海洋被叫到市里谈话,通知他县长提名被取消,要求他正确对待,而后“院士团”相会老农为丁海洋排解。此刻丁海洋咸鱼翻身,他提议大家再聚老农喝两杯,让他一表感谢。丁海洋如此回报理由充分,但是时间点显然不对:如果丁海洋要让大家同贺高铁广场竣工,酒应放在落成仪式之后喝。如果丁海洋要与大家分享从芝麻到花生米的快乐,应在他真的当上之时才办,即使等不及人民代表大会召开,至少也该等人大常委会确定他代理县长之后。但是他等不及了,匆匆要在那天中午相聚老农,似乎是有意识地为自己安排一顿告别午餐。

可是还有若干矛盾表现,表明他还在考虑未来事宜。出事那天,跟随他工作的小吴从沿山回到县城后,在办公室里忙了一个下午,晚上也加班到深夜。小吴是奉丁海洋之命,为他赶做一份发言稿,准备在星期一上午人大常委会会议上用。这是惯例,人大常委会通过任职决定前,拟被任人员需要有一个述说表态性发言,这个发言做得不好往往会丢票。丁海洋命小吴为他起个初稿,要求言简意赅,切合他的具体情况,他口述了四个要点,让小吴记录下来,作为发言的大纲。按照他的要求,小吴要在星期一一早他到办公室时把稿子交给他,他要先看一看,九点整再前去人大会议室参加会议。如果丁海洋既定于周六晚从人间消失,他何必做此安排?显然说不通。

不过那天中午在老农土菜馆,丁海洋确实又表现可疑。

那天他喝了不少酒,他很少那么喝过。他们喝的是洋酒,由丁海洋自带。那酒其实是范秋贵的,放在奔驰车的后备箱里,供丁海洋使用。丁海洋使用那酒毫不手软,声称本次宴请非公款,他个人已经提前结清账目,所以尽管喝,无须担心。今天别人喝多喝少他不干涉,他自己必须得喝,以此表达对大家关心支持的感谢之情,并庆贺高铁广场顺利完工,预祝自己顺利当选。当天果然他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虽然没把自己当场放倒,已经好不到哪去。

有朋友说:“丁海洋像是变成另一个人了。”

丁海洋说:“碰上那些破事,自然大彻大悟。”

他还拿“黔驴技穷”说事,称以往解读该成语,重点总在嘲笑古时候那头驴“技穷”,碰上老虎除了叫唤,就是胡乱踢,最终把自己弄完了。现在他发觉这样理解不够完整。事实上古时候这头驴很了不起,面对老虎不惜奋力一踢,这一踢露出了驴脚,葬送了自己的一条命,叫作“一踢千古”,但是它也把自己一脚踢进成语,从此流传千古,可称之为“千古一踢”。

有人打趣:“丁海洋,你那个高铁广场是一踢千古,还是千古一踢?”

丁海洋谦虚:“咱们这些事最多让人说上一两年,哪里比得上人家那头驴。”

席间,丁海洋上卫生间,有一位朋友跟着一块去,两人站成一排解手,一边畅排一边闲聊。朋友出于关心,要丁海洋悠着点,别喝得太猛。丁海洋说心里高兴,忍不住就多喝了点。朋友看丁海洋的脸,指着额头问:“那是怎么啦?”

丁海洋伸手摸摸,额上的青印是早上沿山彩排现场那一跤摔成的。丁海洋告诉老友如此当众表演已经不是第一次,上回老农菜馆聚会,回到县里一跤倒地,而后省长视察时再演一回。反复出现,都出于同样的缘故,没有办法,不留神间眼睛一黑就摔。摔不是问题,当众出丑却是问题。

朋友关切:“身体有什么事吗?”

丁海洋指着自己的头:“这里有事,头痛欲裂。”

朋友大惊:“是吗!”

丁海洋告诉朋友,他的脑袋里长了个东西,情况很严重。他到北京问过医生,医生判了死刑,缓期大约半年一年吧。也可以做手术,把脑壳剧开,把里边的东西割掉。手术的最坏后果是当场报销于手术台上,一般情况是瘫在床上大小便失禁,最佳后果是哆哆嗦嗦延续几年生命,这还要看运气。医生说他的运气不好,脑子里这个东西位置长得不对,很难割干净,像他这种情况的患者往往割过一次,几个月后又长出来,还得开颅再割一次。他现场去参观一位

住院病号,是第三次开脑袋,情况惨不忍睹。以他感觉,实在是生不如死,与其那样不如算了。

“怎么从没听你说过!”朋友叫唤。

丁海洋笑:“因为没喝啊。今天喝得差不多了。”

“得想个办法!”

丁海洋已经想过办法了,他的办法就是弄点药控制,同时封锁消息,连老婆都设法瞒住。起初感觉特别懊丧,人生一世这么过去,什么都没留下,心有不甘。所以他才反悔,留在县里不走,拼死拼活把沿山高铁广场弄起来,也算给自己立座碑,留点东西供人想念,让大家知道丁“院士”只会叫唤“运筹帷幄,高屋建瓴”,那是环境有点问题,人在场中只好如此,并不真是连一脚都不会踢。一旦不管不顾,孤注一掷,情况就不一样。黄捷忽然走人,老天爷又给他送来机会,这时候当然得抓住不放,讨官要官,恢复名誉。现在居然成事了,心里忽然很矛盾。一方面心有不甘,情不自禁想要继续干下去,回头想来又觉得玩笑好像开大了,恐怕不好继续开下去,应该严肃一点,免得到头来上边领导有意见,县财政百十万打水漂,那都是真金白银啊。

朋友正色道:“丁海洋,你不是开玩笑吧?说的不是玩笑话?”

丁海洋笑:“说的都是醉话。不算数的。”

如上回一样,当天中午的“院士”餐聚匆匆结束。上回是因为丁海洋突接电话,赶回县里处理沿山村民堵路上访,这回则是他一高兴喝多了,力不能支,被扶到老农土菜馆的客房里休息。丁海洋在那个客房里睡了五六个小时,醒来即动身离去。范秋贵的那辆奔驰车一直守在菜馆外边听候调遣。

丁海洋绕开市区,从老农土菜馆径直回县城。起初很安静,他把眼镜摘下来丢在座位边,自己缩在后排位子上继续打盹,似乎尚未完全酒醒。后来他开始用脑袋敲打车门和车座,敲得“嘭嘭”有声,越敲越响。司机听了害怕,问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停车?他不吭声。车到风雨亭,他忽然起身问了一句:“风雨亭到了?”

司机说:“是。”

“停车。”

丁海洋下了车,命司机把奔驰车开回去找范老板报到,不用管他了。

司机叫:“这行吗?”

“我另外叫车来接。没事。”丁海洋说。

于是他独自留在风雨亭边。丁海洋在这里停留似乎出于心血来潮,也可能与他头部的剧烈疼痛有关,或许他是痛得受不了,要在这时略做喘息,放松一下,而后再叫车离开?他在自己地盘上叫个车确实易如反掌。风雨亭比别处也就多个亭子,该亭子并无特殊来历和背景,只是一个标志:它位于本县与市区的交界处,亭子以下地界属市区,以上地界属本县,为丁海洋的地盘。丁海洋即将成为这里的县长。

丁海洋下车那时天色还亮,从下车直到被人发现,时间有两三小时之久。这一段时间里他既没有离开,也没有下河“洗澡”,没有谁知道他待在那个山间小旮旯里都干了些什么。或许如他所说,是在那里借酒“矛盾”?思忖自己是叫车来接,返回县城,准备提提衬衫继续往县长位子上走,或者因为头痛欲裂,决定不开玩笑,趁着还来得及,赶紧拜拜,别让上边领导有意见,百十万真金白银打水漂?

这时候需要有一个人帮助他拿主意。鬼使神差,这个人果然来了,却是女医生常佳。医生有时候代表天使,有时候代表死神,常医生也不例外。她开着辆丰田车经过风雨亭,远远的居然一眼认出了丁海洋的公文包、眼镜和白衬衫。

常佳从省城归来后定居于市区,与母亲和孩子一起生活。她在县医院上班,每双休日回家都是自己开车。那个星期六她值班,傍晚才驱车从县城返回市区,不料再次踏进丁海洋的故事里。常医生有个性,起初她没想理会该患者,因为她早就宣布:没有阿司匹林,没有常医生。她一踩油门跑了过去。毕竟是个好医生,跑过之后她又感觉不忍,于是把车掉头返回,停车呼唤,想把患者找回来,此刻该患者在这里晃荡,肯定有问题,让她觉得放不下。但是这一次丁海洋拒绝相见,他把自己藏了起来。或许恰就是常医生的出场,让丁海洋格外痛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病人,时日无多了,一时格外头痛欲裂,加上酒精作用,他脑子里的矛盾摆轮“忽”地一下子就摆了过去?

总之那个丁海洋不复存在,有如古时候那头驴。

6

丁海洋意外死亡后,市委主要领导在第一时间责成相关部门尽快组织调查,确定其死因。相关部门按照领导要求,迅速组织力量调查取证。调查人员在初查基础上,建议采用“不幸溺水”的提法为丁海洋治丧,不涉及其是否死于自杀。这个意见被采纳,亦被网络上一些人指为“隐瞒真相”。按照领导要求,这次我们对丁海洋之死做了进一步调查,鉴于丁海洋死亡前虽有反常迹象,却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其确属自杀等因素,我们认为,原调查结论还应予以维持,丁海洋死因还宜确定为“不幸溺水”。

——摘自《联合调查小组情况汇报》

注释:

[1]杨少衡,1953年生于福建漳州,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供职于福建省文联。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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