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内,潮湿的空气黏糊在皮肤上,仿佛多出一件沉重的披挂。
而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道,也随着呼吸,一点点侵入到肺腑。
阎虓虎拄着铁枪,半蹲在车斗内,脚边堆着的,全是一摞摞硬实的干饼,张张都有脸盆大小。
他感觉到嗓子有点干,可酒葫芦内早就没了可以润喉的酒水。
只能勉强抿出一点唾沫,咽下。
结果,竟如同吞进了一口砂砾,嗓子被刮得生疼。
随着大群的影鬼快速迫近,阎虓虎的心跳也在渐渐加速,气息渐粗。
作为一名道士,阎虓虎对影鬼自然不会陌生,毕竟这是他们的主业之一。
早在四五年前,他就开始跟着师傅进入迷雾,练习与影鬼的搏杀。
那时,他的身高还不及手中铁枪的一半。
如今随着年龄渐长,不仅拔长了个,连修为也是愈加深厚,就算同时面对三五只,都可如儿戏般对待。
但是,在他师傅陪护下,所有的练习,影鬼都被谨慎地控制了数量,像眼前这样的场面,是他完全未曾经历过的。
超过百数的影鬼,拥挤成一团,仿佛黑压压的乌云沉到了地面,透出邪秽与凶恶狰狞的黑光。
虽然远远算不上铺天漫地,还带着点混乱,但以影鬼那庞大的身躯,聚拢起来的冲势,依旧有着一股足以压迫人心的东西。
这股压迫人心的东西,在阎虓虎这里,也许就是危险的直觉吧。
影鬼当面,阎虓虎难得地有了几分惧怕,而惧怕又反过来激起昂扬的斗志。
这股斗志熊熊而起,亦如烈焰一般,瞬息高涨,难以自抑,甚至灼烧去理智,让阎虓虎全然忘了自己身在军阵之中,左右都是可以依靠的袍泽。
……
三两箭矢离弦而去,但落入滚滚黑潮之中,却如同泥牛一般,没有激起点滴波澜,全然起不到迟滞的作用。
还好跑在影鬼前面,作为诱饵的那名拳师,腿脚足够迅速,始终领先了有十多步。
最后他到得车队前,奋力纵身一跃,从一处预留的缺口扑入。
同时,一名魁梧的铁人甲,与之错身,堵住了那处缺口。
喝令声立时响起。
“备战、接敌!”
仅仅须臾之后,影鬼就撞上了军阵。
轰然作响。
阵型稍稍摇动。
初始接敌的只是车队最前方那片方寸之地,其中有两具铁人甲坐阵,阵型迅速重复坚挺,就此岿然不动。
虽然两方身形的大小,犹如霄壤之别,但仗着符兵、符甲以及战斗技巧,人族竟然在力量上,看起来也只是稍落下风。
再加上影鬼没有心智,空有数量优势,只是聚拢成团,互相之间完全不知配合,连野兽都不如。
譬如此时,它们就不知为何,只是死死拥挤在车队前端那一小块地方,就算明显撼不动那两具铁人甲,也不知道转圜包抄。
完成诱敌,藏入军阵之中的两名拳师,稍稍缓了口气,就马上在车队中向后穿行,又于腹心处横折跳出车队。
然后两人分别疾奔冲出左右,再次没入迷雾,继续为车队警戒两翼。
车队后列的刀盾手们等待少时,见到拳师没有示警,便迅速向两翼展开,主动扩大接敌的锋面。
手臂纷纷扬起,带着刀光落下,一只又一只的影鬼烟消云散。
看来,对这支队伍来说,区区百多数的影鬼,委实不够掂量,歼灭它们只是要花费多少时间的问题。
也许,战局在开场时,就已经铸定。
可就在这时,突生变故。
车队的左翼方向,惊声乍起,原本整齐的刀盾队列也如同被飞石击破的水面,惶恐四散。
……
厚背重刀。
刀锋落下恍如山倾,势不可挡。
符纹闪烁间,影鬼被当头落下的这一刀,竖劈为两半。
伴着刺耳的嘶吼声,被切开的影鬼化为两团黑烟,慢慢消散。
面前再无敌踪。
老百总收起架势,以刀柄柱地,用另一只手取下兜鍪,皱着眉看向车队左翼方向。
这一仗大部分时间,都如预料之中的轻松,无惊无险,正好给兵卒们提神热身。
可他搞不懂,好好的,到了临末了,左翼那边怎么就乱了?
再眺望细看,那里的场面又透着几分怪异。
越过兵卒的身影,还能看见几只残余影鬼的庞大身躯,在不断扑杀跳跃。
可兵卒们却全没了队列,手中兵器随意垂放身边,人也是闲散而立,偶尔还有惊呼与喝彩声响起。
不似在应对战斗,反倒像是在围观看热闹一般。
老百总看在眼中,心中既生怒火也有疑惑。
正准备上前仔细查问,县尉却走了过来,不巧拦在他身前。
老百总眯起眼,看着县尉。
“那边的事情,县尉大人是不是知道什么?”
县尉不以为意地撇头努嘴,答非所问。
“能想象得到吗?这是一名道士!”
“道士?”
老百总的胸中怒气顿时全被替换成满腔不解。
顺着县尉的视线,再次看向左翼方向。
这一次老百总看得更仔细了。
在那几只影鬼的躯干之间,竟然还有一道相对渺小的人影若隐若现。
人影披散着头发,挥舞着一柄铁枪,腰间缀着酒葫芦与狭刀,明显是那个不像道士的小道士——阎虓虎。
阎虓虎虽是被影鬼围攻,可看起来却是游刃有余,偶尔还能挑灭一两只。
“呵呵,小道士有点意思,不乖乖躲在士兵身后祭符,反倒抢着往前冲。”
县尉背起手,悠然轻笑,先是点评了两句阎虓虎,又转头向老百总问道。
“百总大人,你看他这武艺,与你这三纹符甲相比,如何啊?”
“哼,他是一个道士!武艺不错又怎么样?靠武艺能做得了什么正事?我的兵还没死绝,不需要他着急上去送死。”
老百总的话中尽显不满。
“可你的兵好像不这么想,他们明显被小道士镇住了!”县尉轻笑,说不清话里透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味道。
“这帮不争气的家伙!”
自己麾下的表现确实有些不堪,老百总的脸都气红了,说着就扒拉开县尉,准备抬步上前。
“人之常情嘛!小道士要显摆,难道还不让旁人看热闹不成?”
县尉顺势让开,可口中未停,语气中戏谑揶揄的味道,也终于变得清晰明了了起来。
“对了,小道士战意是很旺盛,武艺也不错,不过就是缺了点脑子。”
“刚才他冲出去的时候,不仅撞散了自家人的阵型,还漏进了两只影鬼,害得言灵那小姑娘手慌脚乱,结果把自己给伤着了。”
老百总顿足回头,皱起的眉头又锁紧了几分。
“女娃儿伤得重不重?”
“不重,只是小姑娘体弱,伤得又是腿,接下来几天恐怕是走不了路了。”
“嘁——都是不省心的!嗯——?”老百总正在抱怨,突然一愣,然后就像恍然大悟一般向县尉询问道。
“老夫的兵都停下来看热闹,是不是也有你撺掇的份?”
县尉急忙摆手,开口为自己辩解。
“百总大人怎么能用撺掇这么难听的词,本官只是觉得小道士如此勇猛,正好可以提振下士气!所以才叫停那些兵。”
老百总皱眉摇头。
“你没看出来小道士快撑不住了吗?也不知道你到底是糊涂迂腐,还是心思刻薄,真是白读了这么多书,全不长心!”
“还有,我们只有这一个道士,你糊涂没关系,可把他的性命给祸祸了,我们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到时候,你这个监军可要负起全责!”
县尉闻言大惊,顿时慌张无措。
讥讽完县尉,老百总转身走开。
年轻的县尉不是科班出身,只有一个落第举人身份,南林县因为是险恶边地,官职难补,才便宜了他这个煌煌大言。
如今他甫得官职,还未经历实事历练,平时作为不仅显得迂腐且有些自以为是。
对于县尉犯下的连番错漏,老百总早就看不过眼了,但他只负责领军,如没必要,还是不和监军对着干的好。
另一边,也确如老百总所言,阎虓虎看似占尽优势,其实气力早就难以为继了,动作总是差之毫厘,不能到位。
也就老百总这样,厮混了一辈子战场的,才能有眼力察觉。
于是,中气十足的呵斥声,炸响四周。
“你们这些兔崽子在干嘛?被这几只影鬼吓孬了?连腿都迈不动了吗?还是看那小娃子不顺眼,想害死他?”
慑于老百总的气势,那些士卒不敢分辩,急急一拥而上,将最后几只影鬼全数砍散成烟。
……
阎虓虎佝偻着腰背,勉力支着手中铁枪,站立原地,一动不动。
口中剧烈喘息,眼白里尽是因疲累而泛起的血丝,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狼狈。
他的思绪也因耗尽体力,变得有些迟钝。
脑子里一团乱麻。
只记得自己因为影鬼冲阵的气势压迫,心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就突然热血冲头,闯破了自家的军阵。
后面更是全没了意识,什么都记不得了。
越想越慌。
这时突然一巴掌,猛地扇上后脑勺。
“清醒点了没?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
阎虓虎抬起头,有气无力的应了声,竭力掩饰内里的心虚。
“啊——?”
“你要明白你是一名道士!在军阵中是要与其他兵卒配合的!你乱来是会害死所有人的!”
阎虓虎抹了把汗,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
老百总也不逼迫追问,只是用一只手按住阎虓虎的后颈。
虽然感觉不适,但自知有错在先,阎虓虎不得不强忍着,顺势低下头没有挣脱闪避。
“那你就给老夫记牢了,你是一名道士,平时你怎么做,老夫不管,但在老夫军中,就必须乖乖做一个道士该做的事情。
老百总停顿了片刻。
“这一次你冲撞己方军阵,按律当斩——”
阎虓虎闻言身体一僵,不过幸好老百总还有后话。
“但你从未进过军伍,又是初犯,老夫心软,不想上来就对你用斩刑”
“所以这颗头颅暂且寄存在你这,但有下次,一并算上,必斩不饶。”
说完老百总又用力拍了两下阎虓虎的后颈。
阎虓虎顿时松了一口气,颇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抬起头,忍不住喜笑颜开,但老百总的话锋在这时又是一转。
“但你毕竟还是违律了,不罚不足以服众,所以县尉大人决定罚去你一半钱粮,以示惩戒。”
阎虓虎刚刚展开的表情不由一滞,转瞬垮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