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后的第二日,支援助南林的襄城大军终于进入迷雾。
迷雾内的前半程,沿途有前锋部队预先设立的营区,所以行军速度未曾慢下多少。
而阎虓虎与寒玉儿,则因为清风,也未曾被军方或者道录司指派过什么任务,每日只是单调地跟随行军,休憩、再行军……
之前,在突破拦阻,求援襄城的路上,阎虓虎他们经历了不止一场战斗,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作为逃遁或者战败的一方,自然来不及打扫战场。
于是在返回南林的途中,为了收敛师傅等人的遗体,阎虓虎也曾主动出营,搜寻这些战场留下的痕迹,但最终却什么都没发现。
是那些妖族留下打扫了战场?还是自己粗心大意漏过了?又或者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
阎虓虎很疑惑,他知道这不对劲,可实在无暇、也没有足够的见识去剖析这件事情。
他只能把这件事情压在心底。
行军的后半程,没有了事先建好的营地,也出现了骚扰的妖族。
几位领军将领的应对有些混乱,耽误了不少时间,才找到这些妖族的踪迹。
在强大的军势面前,妖族的散兵游勇全不抵事,很快就如土鸡瓦狗一般被碾得粉碎。
经过这一小段插曲,后面的路程重又变得一帆风顺、风平浪静。但大军依旧走了整整八日,才磨磨蹭蹭地,走出迷雾。
只是出了迷雾后,大军却又一反常态,紧张了起来,甚至都没有扎营休整,就急吼吼地继续向南林方向行军。
因为前方担任斥候的拳师回报了,南林城正在遭受围攻,已然岌岌可危。
在午后时分,乱糟糟地大军行伍终于抵达了南林城外。
而对面,南林城下,同样是一群乱糟糟的叛军,大量的妖族,再加上少数混杂其中的道士与符甲。
城外的农田全被毁了,眼看就要等到收获的季节,可所有的庄稼——不管是翠绿还是金黄,全被踩踏在了脚下,只剩下一地稀烂。
明年的南林人,注定是要过一个艰难的荒年。
不幸中唯有的万幸,在于南林城,因城防足够坚固,如今还掌握在人族手里。
但时间若是继续向前推移,那就说不准了。
叛军此时正在疯狂围攻南林城的东门。
城门已经被砸碎破开,但城门后面的门洞里塞满了石砾、沙土与残木,外面的叛军还没有办法直接杀进去,只能一边抗着门楼上的箭矢落石,一边奋力挖掘通道。
看来如若不是援军,破城只是旦夕之间。
不知为何,面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襄城军队,城下的叛军竟然好似全无预料一般。
惶恐惊乱间,不仅放弃了攻城,也没有像一支军队一样排列出用于抵挡的阵列,只是无头乱窜。
叛军的主力是妖族,并不是每一个妖族都是身高体壮、经验丰富的战士。
他们的身体也许会比人族多一点力气或者速度上的潜力,但在忍饥挨饿、缺衣受冻的同时,又很难把这些潜力兑现。
毕竟妖族只是人族无意中沾染了迷雾,才被迫转化而成的。
原本的农夫还是农夫,原本的商贩也还是商贩,不会一夜之间成为屠夫。握惯了锄头扁担的手未经训练,始终还是握不惯刀枪,畏缩怕事的习性更不会瞬间暴涨为勇气。
就算终究会丧失人性,会醉心于杀戮,但那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眼前的这些妖族,不仅看起来羸弱,也全无胆气,最多也只能算是空有数量的乌合之众。
而襄城这边不顾疲惫,靠着仅比那些妖族略胜一筹的纪律,在旷野中草草组起一线军阵。
以勇夫营作为中坚,于鼓号间,参差不齐地向前平推。
可还未接敌,妖族就崩溃了,战斗的过程乏善可陈。
叛军中,唯一像样的抵抗还是来自溪水观的道士,以及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符甲。
两方配合着列阵抗拒,在勇夫营面前,很是坚持了一会。
但双方数量实在悬殊,还未等到襄城两翼的军阵绕后完成合围,溪水观的军阵就被勇夫营彻底压垮。
其后就只剩下追亡逐北式的单方面杀戮了。
作为襄城军势中坚的“勇夫营”,其实就是全部由符甲组成的“符甲营”,这样的强力营队,在大周军队的各级指挥里都有设立。
各地各级的勇夫营人数都不一样。
有些是常设编制,有些只是战时临时编成,虽然名号为营,但其实兵力远远不到千人。
毕竟构成勇夫营的,是昂贵的符甲,以及精挑细选、久经磨练的勇夫,这两者都太过稀缺了。
荆州襄城的这支勇夫营是荆州唯一常设单列的勇夫营编制,总数也就五百。
荆州都司下辖的战兵总额大概是三万人,其中符甲总数不足三千,大多充任各级军官,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五百之数。
而这五百符甲中,除却一纹甲,仅二纹及二纹以上符甲就超过百数,战力惊人,如果配上修士以及其它辅助兵种,那将更加可怕。
而这一次攻略南林,布政司考虑到荆州军将久疏战阵,为了力求稳妥,直接就拨出半数以上的额员出战。
如今看来,确实有如此必要。
……
南林城外,远离战场的一处山坡,有名老道,穿着绣有山影的灰色道袍,缓缓走下坡顶,脚步颓废、身影萧瑟。
而阎虓虎、寒玉儿与清风三人依旧留在坡顶,眺望战场。
看着漫山遍野、狼狈奔逃的妖族,与追逐杀戮的军将,清风突然感慨道。
“眼前的妖族,又与那些遭了兵祸的流民有什么区别?”
“哼——他们腿脚快,还是能逃出去不少的!你可怜那些妖族做什么?都是些没人性的东西!刚才他们还想攻进城杀人呢!”
阎虓虎扶着寒玉儿坐在一边,气呼呼地回了一句。
此时寒玉儿的形容枯槁,只是虚弱地偏头靠在阎虓虎的肩头,一双手腕被不时闪现黑色符光的镣铐锁在一起。
“也不是所有妖族都没了人性,就算內域起了兵祸,那些贼兵不也是要驱赶百姓。你看眼前这些妖族,全是些瘦骨嶙峋,衣衫破烂的凄惨样子,明显只是被赶来填命的炮灰。”
“嘁——妖族就是妖族,早晚要如同禽兽一般吃人!”
“可是我们不能忘了,妖族之前也曾经是人!只要迷雾还在,就不断会有人被迫变成妖族,有可能是亲朋,也有可能是友邻,甚至有可能直接是你我!其实轻易放弃他们的我们,才是有罪的那一方!”
清风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阎虓虎一眼。
阎虓虎扬起尚有空闲的那侧手臂,苦闷地挠挠头。
“不说这个了,反正你说的我也不懂!对了,刚才那荆山派的老道士来找你干嘛?看你们在一边嘀咕了好半天。”
阎虓虎往山坡下努努嘴,那里有个萎靡的背影。
“他是荆山派的掌门,是来求和的!”
“嗯?”阎虓虎有些疑惑。
“之前为难你与寒玉儿的那三名荆山派门人,全数身陨在之前的战斗中了!”
“怎么可能?刚才那战就是一面倒,他们三个还全是道士,怎么可能死得掉!”
“不要去追究他们到底怎么死的了,荆山派掌门的意思是,之前只是误会,当事人已经交待了自家性命,能不能就此揭过?当然,他们是绝不敢记恨,也绝不敢再来找你麻烦的。”
阎虓虎瞪大眼睛。
“你的意思是?……我是恨他们,但也没有一定要杀死他们,我……”
清风突然抬手打断阎虓虎,语气淡漠,全无刚才对妖族伤春悲秋的姿态。
“不用可怜他们,当初他们是想杀死你的,这是对等的代价,是他们必须交待的,如果你心中有不忍,就与荆山派揭过这一段就是了。”
“哦!”阎虓虎乖乖应声。
听着两人说话,寒玉儿有些无聊,连着镣铐抬起双手,以十指为梳,把阎虓虎披散下来的头发逐缕理顺。
阎虓虎转头看了一眼寒玉儿。
她回望着他,无声展颜,笑容里读出的却尽是凄惨。
阎虓虎心中一痛。
“都已经到南林了,妖族也被打退了,玉儿的镣铐是不是可以摘了?她的身体快撑不住了。”
“战场混乱,此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军中负责的人,不如我们去往城门边,等打扫完战场挖开了门,我们就进城去衙门找人打开镣铐,如何?”
寒玉儿戴着的镣铐也是符兵,强开不得,只有绘有对应符纹的符兵钥匙才能打开,除了军中,各级衙门中也必有备份,而且互相能够通用。
清风说完,走下了山坡。
阎虓虎小心翼翼地扶起寒玉儿,慢步跟随其后。
也不知是受迷雾影响,还是天气使然,四周弥漫起了淡淡的雾气。
可是战场的血色并没有因此变淡,反而更为腥臭了。
……
天色逐渐昏暗,追逐逃亡的部队陆续回返,战场之上哀鸿遍野。
道士带着民夫,分成零散的小队伍,在旷野间来回巡弋,不仅救治伤患,也在清理尸体。
同时,在城外一处空旷的场地,竖起了营寨。
“刚才战场上,完全未见寒家人的身影,让人有些担心啊!”
“还有余家从哪里找来得这么多妖族?之前又藏在哪里?”
“那些符甲又是怎么回事?”
“这次领兵的将军虽然奋勇,但性情有些马虎,也好弄险,所幸这一次被他赌对了,如果战事拖到晚间就麻烦了!”
“不过现在大局已定,希望他后面能稳妥点,可别放纵出什么变数才好。”
清风的身份超脱,在军中少有约束,对那些高官多数时候也能平等对视。
阎虓虎与寒玉儿也沾了他的光,如果不是忧心南林,这几日过得也算自在。
但现在清风的这些喃喃自语,阎虓虎却完全听不懂,也懒得掺和进去,干脆闭口不言,由得他去。
很快,营寨建起,士兵们纷纷进驻。
点点营火亮起,却发现今夜的夜色好难驱散。
因为,雾气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