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兔比刚搬到艺术之家时,我说想跟他在上海徒步,并且每天写下徒步笔记。我假设这笔记是关于我们在徒步中变化着的内心世界的。
而事实上我们都知道我对一切计划都容易因突然降临的虚无感而放弃。第一次制定“徒步计划”,我们决定从我们住的艺术之家(襄阳南路)走到泰康路,坐出租车也就一个起步费。我们计划走到泰康路之后在泰康路喝一杯咖啡。显然兔比对“在泰康路喝一杯”这想法很喜欢。
“艺术之家”是外滩十八号老板的房产,在襄阳南路一栋建于二十年代的老房子里。起初,除了我和保姆们,兔比也住了几个星期,然后来了两只猫,一只走了一只留了下来,留下的那只叫Mimi Kate Moss Wang(咪咪凯特摩丝王),她是雪白带点儿黑的小女孩,鼻子上有胎记,行动起来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并且具有完美的精确性。
那天我们当然没有走到泰康路。我们走到茂名南路时兔比迷路了。本来他说他很清楚怎么从我家走到泰康路的。我们走到茂名路的第N条小路时,他说他确定我们已经迷路了。
我们决定往回走。路上的汽油味和灰尘不断地将弱小的我们淹没。我不断地说在上海走路必须得戴一个口罩。就在快要到襄阳南路时兔比找到了通往泰康路的方向,但这时我改变主意决定去新乐路日本人开的咖啡馆萨库拉(译音)。我喜欢那里的抹茶和蛋糕。兔比对这个新主意似乎也很喜欢,于是我们开始往新乐路走。
到了萨库拉,我们第一次坐在一楼靠窗的桌子。在萨库拉我再次指出对于这个“徒步计划”我们必须加几条规则:必须戴口罩。每次必须走到规定的地点,并且必须把过程写出来后才能有第二个地点。在途中可以购物。
其实之所以那天晚上突然开始这个“计划已久”的“徒步计划”,是因为那天我们吃楼下的麻辣烫吃多了。但在喝了墨绿色的抹茶之后我又饿了。我突然非常想吃熏鱼。最近我又开始无法做到完全素食了。就像此时,我突然非常想吃熏鱼。于是在午夜十二点我们开始在新乐路上寻找可能有熏鱼的饭店。后来我们在萨库拉对面的一家老饭店找到了一盘冷鱼。饭店服务员非常不理解为什么我只点了一盘冷的小鱼。我说我不要点活着的鱼。为了不让他觉得奇怪我又点了一份桂花糖藕。兔比还特地跟他解释说:我们只想吃一点点东西,我们并不饿。
当然,我们最后没有走到泰康路。我们到现在都没有从艺术之家徒步到泰康路。所以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想到第二个要去的地点。
2
2010年4月30日晚,我叫詹(James)陪我去MAO看王翼昊的演出。这是我第一次去MAO,我想要准时到那里。我从艺术之家出发,在某条我现在想不起来的小路接上詹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今晚哪里都找不到东西吃!接着他说他只吃了一个三明治。
王翼昊的兰亭乐队还没有上场,台上有一个乐队在玩金属。虽然看上去很像排练,没有主唱,我还是有点激动,很久没有看到长发男孩了。
詹说我跟你说了吧这些演出从来都不会准时开场的。我反应过来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演出了。MAO没有我可以喝的酒。我决定出去走走,找找看哪里有好一点的葡萄酒。
詹和我走在这个叫红什么的艺术区,我们先看见一个服装店,接着看见民生银行美术馆,然后突然看见几个雕像散落在黑暗中的,确切地说,是散落在一个布置出来的类似旷野或铁路附近的场景之中。
詹说:这法克是什么?
我也不停地像一位演员一样笑着说:这法克是什么?
詹说:它们一点性格都没有。
我说:它们实在太莫名其妙了。
我们在假旷野的尽头找到了一家西餐厅,服务员说这里有散装的红酒。我只想喝一杯,詹最近对酒精、咖啡、牛奶、可可、糖过敏。这时候詹说演出可能快要开始了。我打电话给兰亭的王老板,他说:阿姐,我们马上就要上台了,还有五分钟就要上台了。
我让服务员把散装红酒倒在一次性杯里。在赶回MAO的时候我们再次看了一遍那些散落在假旷野中的雕像。其实至少我并不为如此糟糕的艺术而感到悲伤。事实好像恰恰相反,我确实有些幸灾乐祸。
那天晚上兰亭有首歌叫《如果有一个人寂寞那大家都寂寞》。有一个用上海话唱RAP的孩子上台跟王老板一起唱,上海话把“寂寞”念成“一起(恹气)”。“一起”念起来又很像英语里的“痒”。所以听上去那孩子不断地在唱“一个人痒大家都很痒”。
演出结束我立刻离开了现场。我确实只喝了一杯可能已经变质的红酒,并且没打算找第二杯。演出前去找酒的时候,我在詹面前有点自言自语地说了几次“我真的有喝酒的问题”。詹当时在黑暗中并没有看着我,他看着前方跟我说: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有问题?真正的酒鬼不会说出来自己有问题。
在我们看演出的时候,在我喝下第一杯红酒的时候,我突发奇想跟詹说:我们等会儿走回去,边走边录下我们的谈话。詹答应我可以徒步回家和录音。不过他比较严谨地补充说明虽然他在用“爱疯”,但其实他还是不太清楚怎么用它录音。
在我们走出MAO之后,我们很快又看见了那些雕像,由于喝了一杯红酒,我的身体因温度增高而开始觉得风很冷。我很快放弃了录音的念头而想立刻坐车回家。
关于这个叫红什么的地方,我记忆的最后一个镜头是这些雕像背后的高架公路,那可能是我父亲建造的高架。我还记得詹录下了一些我和他的谈话。录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也没兴趣去听。我只记得那时我们都有某种被唤醒的感觉,但是风对我来说太冷了,我强烈要求立刻找车回家。
我们很快走在了淮海西路上。我们很快发现由于某些街道封路(因为第二天就是世博会开幕),几乎没可能打到出租车了。开始时有一些人走在街上,但很快突然就只剩下我和詹了,淮海西路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安静。
詹总是那副平和的外表,很少表达自己的情感,不会说不诚实的话。但是他经常提醒我事实上他是一个非常容易不高兴而且一直在生气的人。我前一天跟他说过事实上去年一年我都不可以喝茶、咖啡、酒、果汁,甚至不可以喝进口矿泉水,我从来都不可以服用保健品或任何一种可能可以令我看上去更年轻的补充营养剂。我想跟他说其实这一切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甚至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会有一个新的詹产生。但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起码他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否则他会有情绪上的问题。我们到底是继续沮丧还是继续喝酒?还是既不沮丧也不喝酒?但如果我们就是克制不住怎么办?我们就是克制不住怎么办?
回味着刚才的演出,詹和我应该在看演出时都有一种轻微的感动,虽然他们的音乐跟我们关系不大,但他们在舞台上是动情的,这种动情激起了我们的怀旧感。
在快要走出那个叫红什么的地方时詹说:你记得你经常说上海离纽约起码有一百年的距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说:为什么?他说:那是因为上海的女孩不喜欢artist(艺术家)!我说:这我早就说过了。上海女孩don't give a fuck about musician(才不法克在乎音乐家)!所以做音乐的都在北京。
詹又说:当年在纽约,地下丝绒出第一张专辑的时候也只卖了一百张唱片。又过了一会儿詹说:但是买这一百张唱片的人后来都做音乐了。他们是一个真正的传奇。
在离开那个叫红什么的地方之前,我就已经冷得缩着身体弯着背走路了。现在所有的汽油味和灰尘突然销声匿迹。现在我们在淮海西路上无望地边走边找着出租车。
在黑暗寂静的淮海西路微弱的灯光下,詹在我身边一点点靠前的地方,突然用他一贯轻而懒、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老赵说他曾经在上海做过“鸭子”。
我说:什么意思?
詹说:真的,他真的说他在上海跟一个中年女人为了钱上了床。
老赵是我十一年前的男友。我说我知道他曾在北京做过一个类似行为艺术的事情,就是在那种免费英文报纸上登了个广告,说他可以出卖自己一次,结果真的有一个女人来找他了,他也真的“出卖”了自己一次。
我又说:但是我从没听他说过他在上海做过。
詹走在我前面,像电影里的那样,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边走边看着前方的路说:我不知道。他总是这样胡说八道。
那杯味道混杂令我发热的红酒开始让我反胃。我叫詹在马路这边找车,我去马路那边的一家超市看看有什么吃的。詹说:我不过去,肯定都是垃圾。我不想再吃任何垃圾食品了。
由于最近他的过敏问题,他对食品很小心。但我觉得如果他更高兴点也许这些过敏问题会好很多。我在罗森买了一包紫菜,我想这应该是安全的。
从超市出来我对詹说:午夜去超市,应该只去那家你去过几百次的超市,不然就非常奇怪。
詹说:怎么个奇怪法?
我说:就是“你是个陌生人,你看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
在离我家一个起步费之远的地方我和詹越走越冷,明天是世博会开幕第一天,由于交通管制或者什么其他原因,今晚马路出奇的安静。詹突然说:天啊,那里有一个女人在做头发!
我周围看了一下没有看见任何理发店。
我说:在哪里啊?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
詹说:是那种老太太,或者阿姨。他们为什么在深更半夜法克做头发?
我们再次像演员一样感叹了一阵:法克她们为什么在半夜做头发!
这时有一辆摩托车停在我们面前,司机略带渴望地看着我们(他是想看我们有没有可能搭他的车,因为他知道我们找不到出租车),我们很快走过他,詹回头侧着脸看着那司机风中的背影说:在你的梦中,我会坐你的车。
詹说:我法克太瘦了。
我说:瘦好看啊!
詹说:上海女孩不喜欢瘦男孩。
走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好几辆亮着红灯的出租车,在错过了几辆之后我们终于上了出租车,詹先在马路对面上车,我随后跟上。
我跟司机说:先去永福路把他放下。然后送我去襄阳路永嘉路。
司机坚硬的背影冰冷的声音:永福路?
我说:什么意思?你不认识?
司机停在那里依然冰冷地说:不认识!
我不记得这之后司机说了什么,总之在瞬间中我说:你想干什么?我问你你到底去不去?
那一刻我看着他的防暴护栏,我想我很快会砸那块地方。
我跟詹说:记下他的号码,我来打电话!
接着我报着投诉电话号码就像真的要打电话的样子。
这时候司机问:那旁边的小路是什么?
詹报了那条小路的名字。
司机怕我要在世博会开幕的前一个晚上打他的投诉电话,他立刻说他知道那条小路。
我跟詹接下来聊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们一直在用英语说话。其实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是用中文还是用英语跟詹聊天会令我不至于在司机面前感觉尴尬。因为我真的突然很尴尬。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用“打投诉电话”来恐吓他。在世博会前夜如果被投诉那他真的会倒霉的。而我很震惊居然想都没想就用起了这一招。这真的很堕落。
詹突然说:这个司机开得非常快。
我说:你怕了?
像一个演员一样,我不停地说:你怕了吗?你怕了吗?
詹说:我不是怕。我只是想跟你说明他现在开得很快,而之前他开得是比现在慢的。
我想着詹说的“而之前他开得是比现在慢的”这句话,司机仿佛越开越快,在某些华丽的转角时甚至开始自己跟自己轻声说话。
我跟詹说:我想,等他把你送到家后,我会害怕一个人坐他的车。
詹说:没错。
我立刻说:我们还是去YY'S喝一杯吧!
接着我们继续故作镇静地交谈,我装作很随意地跟司机说:我们不去永福路了。你送我们去南昌路,从茂名路进去瑞金路不到的地方停。
司机说:不去永福路了吗?
接着他开得更快了。接着他问我:小姐你刚才为什么火气这么大啊?
我说:我以为你不准备载我们。
司机说:我没有说不载你们啊!我只是在问你在哪条小路上。
我说:我没有听见你问我。
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觉得我最先那两句带着杀气的“你到底去不去,你想干什么?”伤害了这个司机的自尊心。我并不是害怕他,我只是觉得我真的伤害了他。我也并不觉得我伤害了他,我就是觉得我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我不想他带着对我的恨甚至对自己的恨而生活。如果可以让他好过点的话我是很愿意跟他道歉的。但是我似乎很难做到跟人道歉。于是我开始找机会,我好像说了类似你开得这么快火气这么大干什么之类的话。他说:我怎么会火气大,我算什么?
我不记得我是否跟他郑重道歉了。但是我记得我跟他说了类似“算我们冤枉你了,跟你道歉”之类的话。我不知道这是否会令他好过点。反正我自己是好过了点。下车后我很快就不再想那司机了。
在YY'S坐下来之后,詹就说要为自己点一杯威士忌,我们俩互相看着对方,我说:你确定吗?这对你的过敏会有什么后果?詹说:我太需要喝一杯了。我说:想喝就喝吧。反正就喝一杯。过敏了也不要后悔。接着继续戒酒。
詹花了很长时间很仔细地阅读YY'S的酒单,他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好的威士忌,我说:那就别喝了吧!他说:我真的需要喝一杯。
可能是在等待自己点的酒时,詹突然问我:你见过一个天才吗?
我说:天才?天才?我见过诗人。
詹说:诗人不算是天才。
过了一会儿詹又说:这个时代做摇滚乐的里面有诗人。Thom Yorke是一个诗人。
我说:谁?
詹说:Thom Yorke!
我问服务员要来一张餐巾纸,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YY'S的纸巾上写东西了。回忆这个晚上发生的一些小事,我记了些最简单的标题用来回忆。
在YY'S我没有喝酒,我什么也没点。我问詹饿不饿要不要吃馄饨?我不能吃因为那里有肉。
他说:我不要吃肉了。
他说:我的过敏就是因为吃了不对的肉。是那些肉里的化学成分引起了我血液的问题。而且可能永远也治不好了。
詹再次不断地说:我他妈的整个生活都法克特阿婆了。我不能喝酒、咖啡、茶、牛奶、糖。
我再次说:真的,这会给你带来一种全新的生活。你很快会适应的。你很快会找到新的东西来让你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