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观察着这间教室,和他曾经用过的其他教室也没有什么区别,可以说,单以他的学习生涯之经验来看,只能以为这个国家所有的学生教室可能都像这样拥有统一制式,是用同一张蓝图制作出来的。
四面白墙,前后黑板,靠近光明的窗户,毗邻黑暗的走廊,吊灯,吊扇,柜子,桌椅,没有一样新奇,甚至连桌椅的数量都没有太大出入。
如果他现在继续变得更迷糊一点,可能还会出现自己还在原来的学校上学的错觉。
阻止他产生这种错觉的,是教室里完全不同的氛围。
原来的学校,上课时间,教室里讲台上不可能没有教师,讲台下不可能有走动的、吵闹的学生,因为黑泽现在有点不舒服的缘故,他们的走动好像还变得更缓慢、更惹人注意了,他们的声音也变得更嘈杂更模糊了。
黑泽看看身后,那张桌子是空的,多克斯身后的桌子也是空的,再过去两排倒是坐着人,不过他们也跟其他座位靠后的学生一样,像一团团漏了气的橡胶,没精打采地堆在椅子和课桌抽屉的夹缝之间。
这样的学生黑泽以前很少见到,只不过听说的却也不少,与其说他们是来学习的,倒不如坦白承认他们就是耗费自己的宝贵青春来陪读的。
在黑泽看来,上学好比出演舞台剧,一出舞台剧当然有站在台前闪耀光芒的演员,同样有在幕后默默付出的工作人员,当然也有像这样没有台词的背景板演员,有的人,不可抗拒地,从出生到再从世间消失,都在当一个背景板演员,所谓人生的背景板演员。
黑泽不想当背景板,他从来都只想当自己人生这出舞台剧的男主角。
看到这些同学浑浑噩噩的状态,他有些替他们难过,这种短暂的悲天悯人让黑泽提高了警惕。
警惕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警惕自己这种软弱的感情——对别人产生同情真是最愚蠢不过了,这不是自大,一定是早上碰到壁虎的缘故,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纤细敏感了。
忘了吧!
同情别人?这对日后要称霸校园成绩榜单的男人来说,根本是毫无意义的。
黑泽继续观察,前面的同学们倒是个顶个的精神,一番研究下来,黑泽将他们按此时所处位置的重心高度分成了三类:
重心高度低于桌子的,或趴着,或坐着,不是懒洋洋地玩着手机,就是兴致勃勃地翻看满是图像的书籍,不过,也还真有少数认真学习的,埋头看书或费神解题是他们的参赛项目。
此为第一类,安安静静的情绪饱满型。
第二类的重心稍高,超过桌面却又未达人体站立的高度,这类人不是整个横着趴在“友人”的课桌上闲聊,就是用屁股倚靠在“友人”的桌沿上闲聊,要不然就是身体斜靠在窗户边上看着窗外,闲聊。
是的,黑泽没有看错,光聊天这一项活动,他的同学们就能想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姿势,真是突破他的想象力。
不过他们至少还是对现在是上课时间有点自觉的,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想被抓包,竟然都很有默契地放低了音量,只是偶尔讲到兴奋处,会不自禁地爆发出一阵笑声,竟也并没有隔壁班的学生或老师前来投诉警告,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黑泽统统将这类人员归类到情绪激昂的会话组中,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说话,尽管闲谈的主题或许不尽相同,但显而易见地是一些没营养的话题。
黑泽还由此发现了一个他认为相对重要的结论,那便是闲谈之魔力,一可调动双方情绪和注意力,二可创造各式奇妙身体姿态,可见是最能放松身心的一项人与人之间的互动。
剩下的一类就更加迷幻,依据此前的说明,读者便不难猜到他们的重心一定是处在直立行走的位置,如果诸位这么想,那还真是抱歉,只能说诸位的想象力如同作者一般还未得到该班同学的激发,那便只能由我一一道来。
黑泽眼见的,是这样的场景:
就说其中一个人,一个脑袋大大圆圆头发异常厚重却是国字脸的男生,顶着粗浓的眉毛和一张雷公脸,有如在这区区20平方的教室中迷路了一般,在讲台、课桌的过道之间来回踱步,所经路径不曾有一定之规,黑泽经过观察之后得出结论——此人正在学习分子,做着无规则的布朗运动。
但他的表情又不似迷路的人,未曾露出半点迷茫,而更像是一个笃定的长者,在自己昂贵的后院闲庭信步,目中无人地在他的同班同学之间往返穿梭,那种状态,可以说忘乎所以唯我独尊,就好像别人都是他的庭园之中的花草树木一样。
再看靠近拉门的位置,那里站着一位瘦高的男生,直挺挺地立着,只有脑袋微微低着,收着下巴,嘴巴念咒似的不停地一张一合,嘴里不知在嘀咕什么,再加上他所站的位置那么凑巧,远远看去颇像一个等待客人的服务员,只等那扇门被某人一把拉开,他一定就会毫不犹豫地吐出练习已久的咒语:
“欢~迎~光临!”
不过,如果认为他只会迎接客人,那就是黑泽的错了。
此人除了嘴上不停以外,手上的动作也是没停过。
他左手叉在腰间,右手威武地从右腿外侧向左手方向先划了一个精确的弧度,此时双手握拳,身体下蹲,扎马蓄力,片刻之后“呼”地一下平地而起,右手在身体直起之前,在空中优美地划了一个圆弧之后再默默归位到右方腰侧。
不得不说,这个人虽然看着绝对是在做什么傻事,但他的动作确实干净利落充满阳刚之气,颇具观赏性。
他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反复做着同样的动作,好像陷入一种心无旁骛的境界中,使他的背影看着更加具有男子气概。
是在做什么练习吧……黑泽猜测,这个动作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英勇而具气魄,让人很难移开视线。黑泽觉得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也看过类似的场景。
突然间,黑泽终于想起了那到底是什么。
是……拔刀吗?!
是拔刀吧!那个既威武又不失优雅的动作,是在练习拔刀呀!
虽然震惊,但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刺激到黑泽的神经了,加上大脑变得有些迷糊和迟钝的缘故,他甚至觉得那位同学的右手中,此刻就握着一把吹毛断发的长刀,真是威风凛凛。
啊~欢迎光临的咒语还差下半句呢,黑泽灵光一闪,正觉得应该想一句更加帅气且相宜的台词,那位男同学又爽利地做了一次拔刀的动作。
“欢~迎~光临!送~你~归西!”
黑泽紧盯着他的嘴唇的鼓动,心里有些觉得好笑,还真是挺像的嘛。
再看离拔刀男不远处,就在讲台的附近,有另外两个男生,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更加精力充沛,两人不知聊到了什么话题,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说着说着还动起手来。
就见这两个人商量好了似的,突然互相转过身去背对着对方,两人互相钩住对方的手臂,两只手臂就在他们两个的身侧交叉着,然后其中一个人A男开始背起另外一个C男将他翘起来使其双脚离地,等到将对方放下时,C男的脚已经向侧方移动了一步。
双脚着地以后,就迅速地换到C男背起他的同伴,然后依样画葫芦让A也向前动了一步,如此循环往复,像是两个连体婴儿,又像是一个不断向前移动的人体跷跷板一样。
而且他们的行动效率着实相当高,不一会儿已经走了大半个教室,眼看就要走到黑泽面前了。
为了避免尴尬,黑泽只好赶紧把目光移开,免得被人发现自己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们,于是黑泽的视线就回到了自己的前排,却正好看到前桌的尾崎,也正兴致盎然地看着那两个连体婴,脸上露出一副欣赏的愉悦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