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那个夏季跟现在似乎是一样的,随着盛夏时节的到来,宣告着周遭的一切即将绚烂,被折腾了几度春秋的花在此刻昂起漂亮的头颅,对附近的椰树抛去媚眼后,平静地绽放在路过学生的脚下。或许是毕业季的缘故,这个夏天好像变得有一丝特别。
前几天的阵雨过后,此刻的天空干净无暇,像是被有心的匠人放肆泼洒蓝色颜料一般,湛蓝得不怎么切实际。人工湖在承接雨水后,惹得湖面的白鹅发出欢快的叫声,它们穿过芦苇,路过岸边,朝白色石桥下扭圆了小屁股有序地游去。
李柏图站在桥头等待着约他出来的傅英诚,不断地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他第一次染了金发,在骄阳中越发璀璨。他望向对面的国际交流中心——向来爱凑热闹的傅英诚跟上隔壁外国语学院江黛的步伐,很是积极地参与和俄罗斯学生的交流。
四点二十分。
傅英诚像逃难一般从国际交流中心大厦里跑出,看到桥头的李柏图,悻悻地跑过去,搭上他的肩膀,往西门走去:“走啦走啦,Rogan他们应该在场子里等了有一会儿了。”
一路上,傅英诚不断地跟他提到那些俄罗斯女生有多难搞定,吐槽江黛居然能在她们身边一直坐到现在。而李柏图只是淡淡地笑着,偶尔应声两句。
看着傅英诚谈得几乎唾沫飞溅,李柏图其实在心里是有些羡慕他的。傅英诚是传媒学院表演系的学生,同时还加入了大院模特队,现在已经是某家经纪公司的准签约艺人了,深受很多女生的追捧。纵观自己,除了平时弹弹钢琴,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
虽然是毕业季,但好像音乐、传媒两大学院并没有太忙碌的现象。包括现在,李柏图和傅英诚和往常一样,每到周五下午去烧烤摊,晚上朝西苑清吧跑。
场子里的灯光暗淡,却在不停闪动,台上的驻唱歌手Rogan唱着原创的嘻哈音乐。李柏图和傅英诚入座,Rogan把话筒交给接班歌手,与他们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开始玩骰。骰盅一开一合中,酒过半巡,众人开始聊天,Rogan提到音乐学院新来的老师,很是漂亮。
“有多漂亮?”傅英诚喝着啤酒,下意识地问道。
“跟张老师一个层次的,长得跟明星一样,那脸,哇塞,真可惜只是当了老师。”Rogan唏嘘不已,连忙喝了一杯酒,想尽快咽下去继续说。
旁边一个朋友笑了笑,拿着啤酒,看向Rogan:“瞧你那激动样,再漂亮也是老师,你可少打老师的主意。”
“都快毕业了,老师还是老师,但我就不一定是学生了。”Rogan坏笑着,细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切,那也轮不到你,诚子都没说话,她的魅力大家都有目共睹,区区老师,根本不在话下,是吧诚子?”另一个朋友朝傅英诚抛去话题。
傅英诚喝得有些醉,他忽然撩了一把头发,故意放电起来:“那也得看那老师会不会喜欢我这款……”
“真想把你现在的状态拍下来发条朋友圈,让你的那些迷妹们看一看。”李柏图吐槽道。
“可别!”傅英诚连忙坐好,把衬衫扣子再次扣回去了。
“这样,我们不如打个赌,要是诚子能追上那位美女老师,改天约个局,我们几个当着你的面表演吹瓶!”坐在Rogan左手边的男生站了起来,握着空空的百威酒罐,醉醺醺道。
傅英诚满口答应,李柏图在旁无奈地笑着。
酒局结束,Rogan还有留下来继续驻唱,其余人也纷纷告辞。李柏图一路上扶着傅英诚往宿舍楼走,他的脑子也有点晕,但比较起傅英诚来说,他算是清醒者中的战斗机。
还嚷嚷着喝酒的傅英诚手里还拿着剩下的啤酒,不断地往李柏图鼻子上灌。李柏图差点想用力把他提起来扔进人工湖里。
十分钟后,宿舍楼紧闭的大门出现在他们面前,新安装的摄像头在高处露出小小的红眼睛。李柏图看见一楼偷偷拿外卖的男生,正想叫住他帮忙开门时,那男生一溜烟地逃跑了。
望着地上抱着自己大腿,毫无形象的傅英诚,李柏图一脸黑线。他蹲下身子,拍拍傅英诚的脸:“哥们儿,你还好吗?”
“我还能喝!四个六!”傅英诚忽然站起来,朝着宿舍大门大叫道。
李柏图一副见鬼的表情将他拉到远离宿舍楼的小径上。
“不就是进不去吗?那咱换地儿继续喝!”傅英诚嚷嚷的声音令李柏图想给他一拳头。
李柏图拿出电话,向江黛拨通了电话,告诉她他和傅英诚现在回不了宿舍,新安装的监控也不允许他们像以前那样翻进去。
“可以去宾馆啊。”
这一言让李柏图如梦初醒,他扶起傅英诚向南苑宾馆走去,但来到宾馆外,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带身份证。
无可奈何间,他带着傅英诚来着人工湖边,湖面上的风把他最后的醉意都吹得一干二净,她抬头看向对面的西苑,路灯照射过去,正是琴房。
他暗自决定着,咬咬牙,把傅英诚拖起,往琴房走去。
后来的一些日子,李柏图总会回想,要是那天晚上没有走过白色石桥,没有走到琴房外面,没有偷偷溜进去想着过一夜,那么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绝对不会陷入无边的挣扎与痛苦之中,不会在那年不断表现出自己的幼稚,或者,自以为是的倔强。
第二天早上,李柏图是被楼上架子鼓的声音吵醒的。他靠着钢琴,在醒来的瞬间头差点磕在皮质独椅上。他发现傅英诚在她对面靠着镜子睡了一宿,右手边还有一罐开着的啤酒。这时候,隔壁传来了钢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弹奏令李柏图皱起眉头。
他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不偏不倚,刚好八点,琴房外已经有了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周六周日来琴房练习的学生不占少数。她看了一眼酣睡中的傅英诚,心想着是该叫这人起床了。耳边再次传来令人听了难受的钢琴声。
顺便弹一首简单的音乐,教一教隔壁。李柏图心想道。
他打开琴盖,上面的黑白键很是崭新。她摁下一个键,试了试音质。
还不错。
曾有人跟李柏图说过,琴键跟摄影机是差不多的,摄影机拍摄的每个镜头都是生活的点滴,当镜头组接起来,不同顺序会形成不一样的视觉效果,会变成不一样的故事。钢琴也是这样,每个琴键都记录着不同的情绪,音符之间相互串联,让人听见后会产生不同的感觉,从而听到内心深处属于自己的故事。
那时候的李柏图一知半解,只知道钢琴弹奏要求的是技术,是韵律,弹奏故事?莫非还能像电影《不能说的秘密》那样弹出穿越虐恋来?
属于摄像机的工作自然会有摄像机去完成,至于钢琴,它自然有它的独特之处。
琴声悠扬,但也张扬,飘荡在琴房一楼,也同时传到外面,似乎整个琴房都是这首曲子。
琴房外,火红的石榴花瓣被校车带起的风吹落,渐渐飘落在地。夏季专属的阳光跳跃在乔木上,白色风信子在树根下轻轻摇曳。延伸到琴房大门前的一条幽然小径上,一个清瘦的身影缓缓行走着。
纯白色的衬衫,黑色牛仔短裤,黑色高跟鞋,长长的黑发扎成干练的马尾,巴掌小脸上,五官柔和,清丽淡雅,她怀里抱着几本教材,钢琴声传到她的耳边,令她不由地往琴房张望。
李柏图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跳跃着,娴熟地踩着踏板,跟同手上动作变幻节奏。好像在这个时候,他脱离了现实生活的浮躁,来到一片陌生广阔之地,完全空白的世界,他可以依稀看见前面有人,但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钢琴声还在流淌,琴房外,那个穿着纯白衬衫的女人将教材携在腋下,踩过地上的石榴花瓣,慢慢走了进去。
纯粹的钢琴声在室内围绕着,镜子边的傅英诚皱着眉头醒了过来,他捂着宿醉后疼痛不已的脑袋渐渐回过神来,看见钢琴前正弹得眉飞色舞的李柏图,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女人沿着长道寻找听见的钢琴声,她的黑色马尾在白衬衫背后轻轻摇晃。
李柏图还沉浸在自我的音乐中时,肩头忽然被人拍了拍,吓得他一个激灵,落下的指头忽然抖动到另一个白键上去了。钢琴音发生了变化,曲子戛然而止。
这时候,傅英诚从他身后走了过来,靠在钢琴边,将手里的酒又喝上一口,道:“弹得不错嘛。”李柏图望着他笑了笑:“那是,别的不说,这钢琴方面我是很有信心的。”
“果然,会弹钢琴的人还是很有魅力,来,让我试一试。”傅英诚示意道,他把酒放在琴上。
李柏图从独椅上起身,跟傅英诚交换了位置。傅英诚颇有兴趣地顺手在琴键上拨上一排,然后得意得朝李柏图挑挑眉。
“你会?”李柏图忍不住朝他泼冷水。
“刚才说过,弹钢琴的人有魅力,那反过来说,有魅力的人也会弹钢琴。”傅英诚忽然撩了一下头发,大幅度的动作令李柏图觉得,他的酒还没醒。
不等李柏图说完,傅英诚已经踩上踏板,颇有架势地将双手放在琴键上,尝试着摁出几个音。李柏图双手环抱前胸,靠在墙边,静静地看这人“表演”,在傅英诚挥舞着“鸡爪”妖媚地摁下两个键时,本就笑点低的李柏图忍俊不禁。
女孩也恰好在这个时候停在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她看见了里面一个坐在钢琴前的人,还有一个站在钢琴边笑得一脸灿烂的人。
她把腋下的教材重新抱进怀里,犹豫片刻,抬起手敲门。
敲门声令室内的两人同时看向门口,傅英诚起身将门打开。
女孩走进室内,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酒瓶上,酒瓶背后的李柏图也看见她。
很漂亮的女孩。
两人对视着,李柏图只觉得视线没法移开。
“一大早在琴房喝酒,你们还真有闲情雅致。”女孩看着李柏图,淡淡开口道。
李柏图不知道如何接话,他有些紧张地捏住自己的衣角。
倒是傅英诚,他腆着一脸笑意对女孩道:“唐代那会儿有李白喝女儿红写诗,现在有我们喝百威弹钢琴,这不继承了先人意志嘛。同学要不要加入我们,一起弹一首《命运交响曲》?”
不愧是傅英诚,这话说完,李柏图就看见女孩脸上有了笑容。
气氛缓和了不少,傅英诚移步到李柏图旁边,将他拉了过来,跟女孩面对面站立着。
“我是传媒学院的傅英诚,他叫李柏图。”傅英诚索性把过李柏图的肩膀,冲女孩笑着介绍道。
接收到女孩投来的目光,李柏图定定地望向她,脸上出现礼貌的微笑。
很快,女孩又看向傅英诚,淡然开口道:“我是音乐学院新来的老师,苏选妍,请多指教。”
听到这个称呼,傅英诚算是完全醒了酒,他尴尬地挠挠头,对苏选妍道:“原来是老师......不好意思,刚才有些失礼了。”
“有一点不得不告诉你们,非本学院学生未经允许擅自进入琴房是要受警告处分的。”苏选妍这话令两人面面相觑。
“我们......”李柏图嗫嚅着,他双手背在身后,加上低头的模样,像极了一个被罚站的人。
“刚才的那首曲子,是你弹的吗?”苏选妍没有表情的脸令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来的李柏图又马上低下头。
苏选妍看着傅英诚。
傅英诚的眼角余光扫过一言不发的李柏图,最终对苏选妍大方笑道:“那曲子,是我弹的,苏老师要是处罚,罚我一个就够了。”
然而苏选妍只是平静地看了李柏图一眼,之后转身走出室内,抛下一句话:“走的时候把酒也一并带走,琴房需要干净的环境。”
李柏图不知怎的,在苏选妍刚走时,他缓缓地来到门口,看着苏选妍的背影越走越远。
她觉得那个背影很是眼熟,但她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件事似乎是个小小的意外,但在李柏图心里,他将它无限放大了,整理在最新一层的记忆书架上,他不知道为何,从那次见面过后,脑子里浮现的都是苏选妍的样子,只是多半带着不现实的成分,在他的梦里,苏选妍冷淡的杏眼里分明装载着无限的温柔。
对于李柏图而言,那种温柔,足以让人溺死过去,然后陷入一种无法言喻的状态里。那种感觉,跟初中那时喜欢过的女孩子一样。
只想,再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