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昏暗的屋顶上有一个方形的洞,黑得发蓝的夜空里有星星在闪烁。奇怪,我竟然知道那是夜空和星星。
我这辈子第一次产生意识的时候,就看到了屋顶上那个洞里漏出的夜空和星星。我正坐在地上,两腿并拢着、弯曲着,阵阵酸麻袭击着我,让我不时想动一动身体,好抵挡这不舒服的姿势。我看到很多人,起码有三四百人,都像我一样蜷坐在地上,坐在一间十分宽敞但相当破旧简陋的庞大房子里。
奇怪,我在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竟然知道他们是人。“人”这个字忽然闯进我的大脑,就像“夜空”“星星”一样,说来就来了。可我的脑海里却不曾装着自己的来历。
我是谁?我长什么样子?我怎么会在这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在我的意识中,我第一眼看到的,就只是从屋顶那个洞里漏进来的夜空和星星。
我想伸伸手脚,却发现手脚上都有锁链,是那种坚硬、粗糙、生满锈的锁链。环顾大屋,只见屋里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戴着锁链,不论男女老少。再看,我又发现,这些人都有一头浅色长发,不是偏向金色,就是偏向银色。大多数看上去越沧桑的人,发色越没有光泽,色浅而枯,像深秋时被北风刮残的干草。对,是干草。我不知道“干草”这个词和它的样子是怎样闯进大脑的,只知道我能清楚地想象出干草的模样,就像我曾经亲眼见过一样,然而我又不记得我曾有过那样的经历。
我看到这些人中,有花样年华的少年和小孩子,比起年长者,他们的头发就闪亮多了,犹如夜光下的金子和银子。还有他们的眼睛,有蓝色,有绿色,有紫色,有青色,有橙色,都是一些纯净色彩,没有一丝灰度。只是,这些色彩美丽的眼睛大多像失去水分一样干枯,没有光泽,缺少闪亮。当然,也有几个小孩子和年轻人的眼睛保有亮光,宛如浸在水中的美石,透过水幕显现出晶莹夺目的亮彩。看到他们的眼睛,我再一次感到奇怪,为什么我会认为眼睛就该是亮的,而不是干涩无光的?
我看这些人时,这些人却不看我。他们睁着眼睛,却目光迷离,五颜六色的眼珠里没有任何内容,像一个个白痴。“白痴”这个词冒出来时,我吓了一大跳,我竟然连如此抽象的词汇也知道!
一时间,我感到大脑里像在炒一盘内容过多的菜,有一把大铲子不停地翻腾着里面的东西,而里面的各种东西正不断被从上面翻到下面,又被从下面翻到上面,越翻越多,越翻越让我头疼。
我是谁?从哪里来?我仿佛从未经历过幼年、童年、少年时代。自打有了第一道意识,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青年人,而且是一个女子。我是如此缺乏关于自己的记忆,是否表示我也和那些目光呆滞的人一样,是个白痴?
“唉!”
我轻轻叹息了一声,耳朵里立刻飘进一个细弱、甜美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我用戴着锁链的手抱住头,摸到丝丝长发,它们又滑又顺,一直垂到地上,与地上的细沙掺和在一起,却纤尘不染。这头发是银色的,很亮很亮,比这屋子里所有呆若木鸡的人的头发都要亮。
我开始打量我所能看到的自己。我看到我穿着一件宽大的粗麻布袍子,注意到这屋子里的其他人也都和我一样穿着同样的袍子。这种麻布袍子传递了新的信息给我,让我意识到,这种衣袍其实是奴隶或囚犯的服装。这突如其来的感受,让我惊恐万分。
忽然,我发现这些人所共有的另一个特征是如此明显,我竟没有在一开始就发现它:在他们前额眉心上方都嵌有一颗透明的七芒星形小东西,屋顶漏下的星光不经意地洒在几个正好处于星光下的人的脸上,那七芒星形的小东西便散发出几抹幽幽的光,宛如无色的宝石。
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呀,我也有这个东西!我用力抠了几下,有点痛,好像这东西不是粘上去的,而是从额骨里长出来的,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一声狼嚎从屋外很远的地方响起,瞬间便穿过寂静的夜空,传进屋子,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知道那是狼嚎。有狼的地方一定有草原、山林、荒漠或山野。这所大屋子外面是草原吗?或是荒漠?我用力吸了吸从窗外透进来的空气,感到那空气非常干燥,有沙漠的味道。
天色渐渐亮了,我闻到了黎明的气息。我站起来,光着脚,拖着脚链向一扇很像门的破木板走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找门,但就这样走了过去。墙壁上那块竖形大木板很结实,以我的力量根本无法动摇它。我只好退回来,在屋子里的一根木柱边坐下。
忽然,我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车轮声,然后是很多脚步声。在那些脚步声中,有一串很独特,能听出来是属于一个年轻强壮的男人:他的步伐很有力,显示出他的青春与力量,但同时也透露着些许无聊和不知所以然的轻漫。
“王子殿下,脚下当心一点,这里的路可不是皇宫的钻石大道。”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听上去像是个随从。
被称作王子的人没有说话,他的脚步声离大屋的门越来越近。我知道,那独特的脚步声就属于那个王子。
跟着,木板门外面响起凌乱的铁器声,我来不及多想为什么王子会来到这里,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我正好面向着门,对整个情景一览无余。
领头的是一个年轻英俊、身材英武的高个子男子,一头打卷的黑发散着,直披向肩头。他有硬朗的眉毛,深邃的黑眼睛,铁线般的唇廓,外加有力的下巴和阳光般偏棕色的肌肤。他的身形也非常健壮魁伟,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坚实有力地像要从他的衣装里跃动出来。他宽阔的肩膀和铁一样的手臂,让人感觉他一定孔武有力;在他光滑、有弹性的肌肉下面,骨骼一定也是如钢铁般坚韧。
我看着他,目光无法移动。
他的穿着也令我惊讶。丝绸里衫套兽皮长马甲,皮马甲上印有一个盾形图案,像是王室徽章;硬皮宽腰带上佩着手柄闪亮的宝剑,剑鞘是镶钻石的;他的靴子很新、很结实,上面镶着银色金属片。这个英俊男子的全身色调以暗红色为主,有一种武神般的霸气。
“这些木晶仙子,就是今天的人选吗?”美男子问身后的三个男人。
“是的,殿下。已经给他们熏了风干的萨拉曼那草,随时可以出发。”一个男人俯首说道。
“你们认为,他们中间有没有可以送往麦提格尔岛的人选?要知道,帝国已经有两年没有发现一个符合上岛要求的木晶仙子了。他们的钻石只能用来铺路,这可不是父皇期待的结果!”王子用冰冷的口气说道。
“皇帝陛下和王子殿下的期待也是我们的期待。但是有没有上岛的人选,还得看罗布海神的意愿。我们衷心希望在今天这批木晶仙子中能选出可以送往麦提格尔岛的人,愿海神保佑我们!”
“但愿如此。”王子以居高临下的语气说着,然后潇洒地一转身,走出门去。出门的一瞬,他又回头看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暗暗地打了个颤。
我仍然看着他。他是我自打有意识以来见到的最美、最具力量的生物,不像这个大破屋里的人那么沧桑、憔悴和痴呆。然而,看得多了,我不由得自惭形秽起来。我虽不知自己的样子,但在这一屋子人的参考下,我想我必定形容枯蒿,不堪入目。
王子只看了我两眼,就转开眼光,出门时对身边的随从说:“该出发了。”
“是。”随从们异口同声,跟着王子出去了。
看着王子离去,想到他曾经洒在我身上的冰冷目光,羞愧和自尊马上使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哀伤。我抬头望望屋顶上那个洞,洞外深蓝色的天空已经变淡,光线射进大屋,带来清晨的味道。
王子的形象依旧徘徊在我心里,久久不去。我明白“王子”的意思,王子就是皇帝或国王的儿子,而我所在的地方,就是他所拥有的帝国的一部分。我是一个奴隶或犯人,他则是金贵之躯,也许有朝一日,他还会登上皇位,成为一国之主。这么看来,这里就是一个国家。可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从王子与其随从的对话中,我获得的信息少得可怜,但我至少知道这个国家的皇宫里有一条用钻石铺成的路,国中有一片大海,名叫“罗布海”,海上有一个岛,名叫“麦提格尔岛”。不过,最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关于我们这一屋子人——他们所说的“木晶仙子”的命运。
脚步声又来了,一队士兵打开屋门走了进来。他们都一个模样,深肤色,黑头发,个个佩刀挂剑。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刀,对大屋里的老老少少横眉冷目,喝道:
“出发了,出发了,你们这些贱民和奴隶,全都起来!”
我离大门很近,有点害怕,不敢抬头仔细打量这些士兵。一个士兵走过我身边,他的长刀从我额前挥过,削断几根飘在额前的银色长发。断发飘落时,恐惧包围了我。我站起来,感觉手脚上的镣铐格外沉重。
“起来,别磨磨蹭蹭的,不然我会叫人用鞭子抽着你们走!”这个人继续大声喝道。
他的声音很有效。我看到其他人的目光虽然呆滞,却好像也听懂了武士们的呼喝,这些人陆续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挨个向门口走去。我低着头,也跟在这些人中间往门口走,预感到这样的出行必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却身不由己。
我们被赶上一辆辆由四匹马拉的囚车,囚车上的木头笼子里片刻间便装满了人。清晨的阳光下,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这些长着浅色长发、眉心有一个七芒星形透明物体的老老少少,他们比在夜晚时更显苍白,表情也更加木然,眼睛都很大,却一只比一只空洞。在士兵们恶声恶气的命令中,所有戴着锁链的人都沉默着,一个接一个地登上囚车。当一辆车装满后,就被加上锁,然后再装另一辆车。
我也在囚车上,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囚车被锁住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说:我们为什么要被锁住?我们为什么不能像那些长着黑色卷发、深色肌肤的漂亮人那样自由自在地走动?难道就因为他们丰满俊美,而我们却干瘪沧桑?这是不对的,但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对自己的命运也一无所知。我所能做的,就是随着这群痴痴呆呆的人一起向前行。他们出门,我也出门,他们上囚车,我也上囚车,至于将被带到哪里,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弄。
很快,士兵们驾起马车,上路了。
手握囚笼木栅,我的眼光向车外的世界扫去,只见天地无限广阔,脚下淡黄色的细沙也绵延不断地向遥远处伸展,细细的沙中有一些颗粒,在阳光下不时发出细小却可见的光芒。
在囚车缓缓前行的过程中,我看到了此前身处的那个大房子的外观,它是圆的,灰白的,有一圈木头围墙和一个并不很尖的穹顶。让我惊讶的是,这样的大房子不是只有一座,而是很多很多。它们一座挨一座,在漫漫沙海中显得可悲又壮观。
忽然,那抹英武的暗红色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的目光立即追踪而去,看见王子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沙子是软的,马在沙子上走路并不轻松,但王子的马却如履平地,矫健地载着主人向前跃去,很快便跑到了车队最前方。我看不到他了。
太阳渐渐升高,我热了起来,嘴唇也开始发干,饥渴渐渐袭击了我。我看见车内其他人的嘴唇也干得发白,有几个人的嘴唇已经裂了,裂缝中隐现着红红的血痕。但是没有人大叫,也没有人拼命挣扎,他们依然痴呆无语,只是时不时地扭动身躯,以忍受干渴的折磨。我不安地紧握木栅,同时不断用舌头搜集口中少得可怜的唾液,用以对抗越来越剧烈的干渴。
这趟旅程漫长得犹如走在滚烫的铁板上,灼热与干渴越来越强烈地折磨着我。就在我几近昏厥的时候,王子领着两个随从,从车队前方骑着马走了过来。他一辆囚车一辆囚车地审视,似乎在寻找什么。没过多久,王子和随从就来到了我所在的囚车跟前。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眼神古怪。
“我要她!”王子对身旁一个骑马的武士说,“我要让她当我的女奴,把她从车里带出来。”
“殿下,这些木晶仙子都是准备好要送往罗布天台的,一个也不能少。如果皇帝陛下发现少了一个,一定会降罪的!”一个随从说。
“用别的奴隶来换她不就行了?”
“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不能迟到。”
王子坐在马上想了想,然后对他身边的另一个武士说:“泰亚,通知前面的队长,路还很长,先就地休息。你们去给我搭一顶帐篷,然后把她给我带来,既然不能让她当我的女奴,让她陪我一会儿总是可以的。这该死的沙漠,还是春天呢,就这么热!”
“可是,殿下,时间紧迫,我们傍晚前必须赶到罗布天台,现在不是寻欢作乐的时候。”这个名叫泰亚的随从小心翼翼地劝道,“如果误了时辰,皇帝陛下怪罪下来,可是六亲不认的。殿下难道忘了伊丽塔公主的不幸结局吗?而且这里人多眼杂,即使所有随从都忠于殿下,皇宫那里还有大巫师的天眼,她如果一时心血来潮,往这边看几眼,殿下就会很麻烦了。殿下虽贵为王子,但皇帝陛下的命令还是不能违抗的。傍晚之前,我们一定要赶到罗布天台!”
王子的眼珠转了几圈,看得出他很犹豫。想了几秒钟后,他听从了随从的意见,但也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这样吧,车队不用停下,你们把她给我弄出来,我要把她抱在马上。春天是寻欢作乐的好时节,我可不想错过!”
一个随从笑了:“这个主意不错。”
王子也笑了,笑得玩世不恭:“她不过是个木晶仙子,我为什么不能用她寻个开心呢?楼兰帝国的法典里不是说,下贱人种能得到的最大的抬举,就是供上等人役使和取乐吗?”
一个士兵用一把大钥匙打开囚车的门,粗暴地抓过我的手,把我从车上拉下来。
“打开她的镣铐!”王子命令道。
士兵用一把小钥匙解下我手上和脚上的锁链。
“把钥匙给我!”王子又说。
士兵把钥匙递给了王子。
接着,王子俯下身来,用手臂搂住我的腰,像抓一只小羊那样,轻而易举地把我提上了他的马。
他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搂着我的腰,一路奔跑,片刻间便离开了随从,来到最前面。
这时,他的手从我腰间移开了,轻轻做了几个动作。接着,他搂着我的脖颈,把我的头转向他,同时,他的头也尽力转向我,然后,他就朝我的嘴唇吻下来。
触电的感觉向我袭来,同时,有一汩清凉甘甜的水从他嘴里流进我的口中,我贪婪地吞下了那汩水流,绝处逢生。
我望着他黑如深夜的眼睛,想对他说声“谢谢”,可身为他所说的“贱民”,我又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王子忽然朝我浅浅一笑,然后帮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这使我感到舒适起来。他又让我的头靠在他胸前,使我疲惫的身体得到惬意的休息。我不渴了,但很疲惫,靠着王子魁梧的胸膛,我闭上了眼睛。
“睡吧,”王子小声呢喃,“我无法救你,只能给你喝口水,让你睡一小会儿。”
我没有对王子的话多加思索,我太累了,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爽的风吹醒了我。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王子的马背上了,而是蜷缩在囚车里,手脚也被重新锁上。囚车里的人都从一开始的站姿变为现在的蜷缩姿势,看来大家都累坏了。
太阳已不再毒辣,空气也不再灼人,反倒有了丝丝凉意。沙漠里,温差向来都是这么大,我在心里说。然而我马上就注意到,我们已经不在沙漠了,而是在海滩上,在他们所说的罗布海的边缘。
我用目光前后搜索,想寻找王子的身影,但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此时,车队已经靠近大海,漫漫黄沙绵延到这里,已经变成细白的海滨沙滩,沙滩尽头,就是罗布海。
罗布海边,传来很有节奏的鼓乐之声,走近了,还能感受到人群聚集的喧嚷之气。我想把头尽可能地伸出囚车的木栅栏,去看看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木栅栏的间距却不足以让我把头伸出去。
近了,近了。车队终于驶到海边一个巨大的广场上,人群中辟有一条路,车队就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广场中心前行。前行中,两边的人群不停地冲囚车里的人尖叫和大笑,似乎是在给本就热闹非凡的广场增添更多的热闹。
囚车终于停了下来。士兵们上前打开囚车门,持着刀剑,呼喝车上的人下来。等到人都下来之后,士兵们就押着这支三四百人的囚犯队伍,浩浩荡荡地朝广场中心面朝大海的一块面积极大的高台上走去。一时间,锁链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所有戴着镣铐的木晶仙子都不反抗,更不说话,只是睁着无神的眼睛,顺从地向前走去。
队伍中的我心潮起伏,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
在这个高台上,木晶仙子呆呆地站着。我处于前排,背对着潮湿的罗布海和既将落去的太阳,面向着前方的另一个金碧辉煌的高台。在我和对面远处的那个高台间,是一排全副武装的士兵,士兵的头领背对着我所站的高台,从背面看正是王子。虽然我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但他的俊美与英武丝毫不减。我的心不禁酸楚起来,望向他,他的目光却在别处。
对面的高台上有一个闪着金光的宝座,金光之中还有钻石光泽,宝座下的台阶同样光芒四射,而这华丽的台阶一直向下延伸,延伸至高台下的广场。我这才注意到,在广场地板上那一块块白色的巨形石板中间,每隔一段距离,就嵌着一颗颗磨得平滑闪亮的透明石头,这些石头不大,但在傍晚的阳光照射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煞是好看。这样透明的闪光石头一路铺了过来,一直铺上这边的高台,铺到我的脚下。我低头一看,脚下的白石板上就嵌着一颗闪光的小石头,那小石头不是圆的,也不是方的,而是一种让我心惊肉跳的形状——七芒星形!
这时,高台下响起一声高亢悠长的号声,号声中充满了令人畏惧的强权之音,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只见一辆宽大豪华的马车缓缓驶来,停下后,一个身着华服的侍从上前打开马车门,放下脚踏板。车里下来一个男人,看起来已有了些年纪,两眼如炬,头上灰发卷曲,脸上灰须同样卷曲,从头上佩戴的金冠可以看出,这就是楼兰帝国的皇帝。皇帝驾到,十几个侍从分侍左右,护拥着他走上了那个雕金琢玉、富丽堂皇的高台。随后,他就在宝座上坐下来,侍从分列其左右两侧。
我盯着宝座上的皇帝看了又看,他虽然离我很远,但我的目光却穿越了层层空气,落在他的皇冠上。那金光灿灿的皇冠正中央,镶着一颗七芒星形钻石,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异常华贵。我的身体深深颤抖了一下,觉得自己认识那块钻石,它曾经属于一个非常美丽高贵的女人。
“木斯塔,我的儿子,可以开始了。看看我们今天的运气如何,看看我们能否为罗布海神送上她所渴望的祭品。”皇帝微笑着,轻轻地朝站在那排士兵前面的王子做了个手势。
这时,一个侍从捧着一个银色盘子走到王子跟前,银盘里有一个像镜子一样的、小小的圆东西。王子取了那个镜子样的东西,转过身来,面朝我所在的高台,打开并举起镜子。镜子的一面迎向夕阳,原本平静无光的小圆面渐渐发出白光。白光扩散开来,罩住了这边高台上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白光中,还有更亮更炫的点点碎光在不断闪烁和移动。它们照耀着我的眼睛,让我睁不开眼。
白光在照,碎光在闪,皇帝、王子、侍从、士兵和围观的人们都屏息以待,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光下的我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我勉强睁开眼睛,望着对面所有的人,他们古怪又肃穆的表情让我诧异——他们在看什么?在等什么?
忽然,人群里传出激动的气息,皇帝两眼发光,就连王子也露出不易察觉的异样表情。他们盯着白光里的人,盯着我所在的这个方向。
“快,把她给我带下来!”王子大声对两个士兵说。
两个士兵得令,走到我所在的高台上,拉住我的手,把我拉了下来。他们把我拉到王子身边,牢牢地抓着我的胳臂,让我面向着我刚才站立的那个高台。
白光里,我看到一幕奇异的情景。那些人,那些被称为下贱种族的木晶仙子,正浑浑然地接受着白光的照耀,脸上没有表情,眼里也没有光泽。在他们平静木然的外表中,一个奇怪的变化却在发生。在他们前额正中间,原本无色透明的那块七芒星形钻石此时竟有了颜色,而且每个人的颜色都不一样!这些五彩缤纷的彩钻在白光中显得无比璀璨,一闪一闪的,非常好看。
皇帝还在看,所有的人也都在看。他们在看什么?我大惑不解。
又过了一会儿,皇帝似乎已经对某件事情的发生失去了耐心和希望,他的声音从我背后的高台上传来:“木斯塔,我看就这样了,今天不会再有了,这就结束吧!”
“是,父皇。”王子应道。
我不知道皇帝的话是什么意思,于是扭头去看王子。王子没有大动作,只是把手中那个镜子般的小东西动了动,然后把它交给身旁一个面目狰狞的武将。那男人接过去,就将镜光重新照向天台。原先的白光很快变成红光,红光闪耀时,我感到背后高台上的皇帝站了起来,因为他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是那样高亢和雄壮:“万能的罗布海神!感谢你对楼兰帝国的慷慨馈赠,请接受你的楼兰帝国、你的子民为你献上的第一轮祭品,请保佑我们国泰民安,世代昌盛!”皇帝话音刚落,红光下的木晶仙子就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我大惊,只见高台上的人们全都痛苦万分。他们惨叫着,撕着头发,扯着皮肤,仿佛末日降临到他们身上。我看见他们飘逸的浅色头发首先燃烧起来并化成了灰,然后皮肤开始冒烟,身上的粗麻布袍子也很快碎落。他们痛苦地叫着,扭动着发焦变瘪的躯体,一个个像火炉上的活鹌鹑那样,突突地抖动着身子,在惨烈的呼号声中一个接一个地倒地不起。
“不——不要——你们——太残酷了!”我的喉咙里发出了自有意识以来的第一句话,同时,我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睛里也迸出了长串眼泪。但是,我的声音被围观人群发出的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声淹没了。
士兵的手如同钳子一样,死死抓着我的两臂,让我不能动弹。我睁着绝望的泪眼,望向王子,王子根本没有看我。我愤怒地想,面对这样血腥、残忍的场面,他竟然可以做到安之若素?
“你们这些杀人者!你们这些恶人!”我大叫着,眼睛望向高台,上面的惨状冲击着我的心。可是疯狂的人声依旧淹没了我的叫声,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呐喊,就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我又将目光转向王子,忽然看见他正盯着我,眼神异常古怪。
惨叫声很快就平息了,因为所有木晶仙子都在灼热的红光下悲惨地死去了。可就连死,也没能落得平静,他们的身体迅速萎缩、变焦,然后就像融化了一样,很快就消失无踪了。不一会儿,红光下的高台上,只遗下一块块彩光闪闪的七芒星形小东西。
那名武将把小镜子交还给王子,王子关起镜子,红光戛然而止。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叫喊!
我呆呆地望向面前的高台,只见红光散尽后的高台上空无一人。红光下五彩斑斓的七芒星形小钻石也尽皆归于无色,回到了它们原本的样子。
王子转过身,将小镜子交给一个侍从,侍从又把小镜子呈给皇帝。王子指着对面高台上散落的透明七芒星说:“父皇打算用这些钻石来做什么?”
“让奴隶工匠拿去铺路吧!”皇帝轻描淡写地说,“现在,请开始第二项,看罗布海神是否喜欢这个两年才出了一个的特别礼物。等她沉下去之后,就派人去打捞她的尸体,取下她的钻石,尽快交给我,然后让她的身体沉入罗布海,那将是海神最为喜爱的礼物。”
“是。”王子应了一声,朝我走过来。
看过其他木晶仙子的命运,我对自己的命运已经不抱希望了。王子走近我,抓住我双手间的锁链,把我拉向海边的小船。我愤怒地望着他,他却不看我。在行进中,我忽然感到他的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并飞地快把一个小东西贴在我的手心里,我下意识地捏住那个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本能地感到,那会是一件能给我带来一线生机的东西,就像此前的清水。
士兵走上来,从王子手中接过我,把我带到高台下的海边,那里停着一只放满木柴的小船。我被赶到船上,站在那堆木柴中间,木柴上还洒了油脂,只要有一个火星就能点燃。人群尖叫时,我放眼向广袤无垠的罗布海面望去,只见海的远处,隐隐有一座岛,在朦胧的海雾下,岛呈现出一种浅浅的青黛色,边缘十分模糊,似有似无。这就是麦提格尔岛吧。我悲怆地想。
粘满油脂的木柴被一枝飞来的火箭点燃了,小船也被推入海中。很奇怪,海水一般都会向岸上扑腾,但这一片海水却不这样,而是由两边的海水聚拢而来,在这里碰头并向海的深处拐去。载着我的船就在这激流之中,被它强大有力的回流冲进海里,然后迅速向着远处缥缈闪现的麦提格尔岛荡去。
我的耳中是广场上人群的欢呼号叫,脚下是着火的木柴。在火焰还没有烧到我的皮肤时,我抬起双眼,看了看伫立在海边、静观仪式的王子。王子正看着我,用一种毫无表情的目光。王子的英武和俊美恐怕就是我在这个世上所能看到的最后美景了,但他冷漠的脸却给我的心留下了伤痛。
船上是火,船下是水。当火焰像猛兽一样向我袭来时,我选择了水。我跳下小船,陷入一股巨大的海流之中。来到海里,我忽然觉得自己会游泳,我的身体和四肢本能地做出游泳动作。然而,沉重的镣铐束缚了我,并把我一点点地拖向海底。我挣扎着,拼命地让自己的头露出水面。海流力量强大,不需要我用力,就把我飞快地推向岛的方向。我需要做的,就是拼力浮起身体,维持呼吸。
终于,我累极了,疲惫的身体再也没有力量上浮,镣铐像是海底的铁索,拉着我一步步地沉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