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过幽静的校园,我向凤凰新村走去,刚走到菜市场,手机响了:“雏菊,回来没有?”是夏月的声音。
“到家门口,还没有上楼梯。”
“我家的昙花开了,你赶快过来看呀,漂亮极了,我还煲了猪排骨冬瓜汤,来喝吧。”她的声音喜滋滋的,但吸引我的是那猪排冬瓜汤,肚里突然叽里咕噜叫起来。
我把手机放进包里,向夏月家走去。我们住得很近,两座楼紧挨着,我宿舍的阳台正好对着她家的窗户。从六楼可以居高临下,清楚地看到她家里的一切。记得第一次去她家时,给我开门的是一个走路颤巍巍的老头儿,我以为是她的老爸,但夏月却不卑不亢地和我说那是她老公。我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怎么也不能理解这段婚姻。
我俩是在公交车上认识的。她五十多岁,白白净净的,眼睛又大又亮,睫毛长长的,喜欢穿旗袍,那身段不瘦不肥,个子不高不矮,一个天生的美人儿。怎么会委身于一个快要进烟筒的老人呢?今年春天,她老公心肌梗死复发,终于钻烟筒走了,这是早就料定的事。但她的无知将自己推向一个尴尬的境地,原来她和老头儿一直没有办理结婚手续,没有那个合法的营业执照,就没有财产继承权。老头儿的儿女们为了感谢她照顾老爸五年,决定让她暂时居住在原先的房子里,什么时候走都可以,但房子仍然不属于她。周围的人们都说她捞了老头儿二十多万元,我不大相信。有一次说起这事,她气愤地说:“我就算当了五年保姆。”她说,老头儿前前后后共给了她八万元,但这笔钱她一直都舍不得花,全部投资做了凯琳莱。
她家里摆着一个很大的产品柜,里面放的都是凯琳莱产品。她很会化妆,我有时去参加一些大型的讲座或营销会议,总是让她给化个妆。我们相处得很融洽,谈话也很随便,有时我和她开玩笑:“你老公还能和你过性生活吗?”她也很坦诚地说:“前三年还行,后两年就不行了,那玩意儿软得像团面……”她的话逗得我哈哈大笑:“你这么漂亮,他就是看着眼馋也吃不了啦。”我始终不明白,那么一个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老人,夏月怎么会看上他呢?难道就是为了吃那口嗟来之食吗?老头儿死去半年多了,但夏月还一直在家里供奉着他的遗像,我直言不讳地问:“还思念他吗?”
“这几年,他对我还是很不错的,我的日子过得也消停,不像卖麻辣串那时候那么辛苦。他突然走了,留下我一人,总是感觉这日子冷冷清清,房子里也空空荡荡的。”夏月对自己的生活水准要求并不高,只是想图个清闲安逸,她是一个很实惠的、过日子离不开男人的女人。
这座楼房大约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已看不出它原本的底色。到处是脱落的水泥灰渣、生锈的窗户,电线管道横七竖八地挂在外面,老旧的墙壁上吸附了油烟味、大葱、大蒜味儿和各种说不清的味道。楼道里潮湿阴暗,老式的布局,灰白色的、坑洼不平的水泥楼梯……我慢慢爬上三楼。门铃刚刚响,夏月就开门迎出来,她穿了一身浅粉色的睡衣,头上裹着一块白色的毛巾,大概是刚刚冲过凉,笑嘻嘻地说:“雏菊,我家的昙花开了。”
我换上拖鞋,向阳台走去:“哇!真漂亮!”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目睹昙花,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单薄的几片花瓣,给我的感觉是冷峻、娇嫩,似乎用手一碰,花瓣就会掉下来似的。这是一朵只能看,不能触摸的花儿,它的珍贵之处大概就是开花时间太过短暂。夏月说:“昙花多是在夜里开放,天一亮就谢了。这盆昙花养了好几年了,第一次看见它开花。”
“昙花开放有什么预兆吗?”
“你不知道吗?昙花开,要有喜事临门。”夏月小心翼翼地把花盆端到客厅。
“你和张万元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我又问起她这个话题。
“一般关系,没啥进展。他这个人太吝啬,连一顿茶都不舍得请我喝,和我那死鬼老公比起来差远了。”
“男人做鳏夫多年,就吝啬了,先把他拉进艾瑞新公司再说。”
“过几天就投单了,他是煮熟的鸭子跑不了。”
“那就看你的了。”我知道夏月会套住张万元的,这个人是我在兰朵家里认识的,他对兰朵有好感。但兰朵是个曾经挥金如土的女人,有一次兰朵和他一起吃饭,他把盘子里的酱油汤都要喝干净,他的吝啬让兰朵很瞧不起,以至到了非常反感的程度。后来,两人不欢而散。兰朵离开了惠子的团队,宁愿花七千八百元,在广州鸟语团队重新开了三个位。为这事,惠子和鸟语团队争得面红耳赤,团队的人如果都这样跳来跳去,还不都乱套了?于是,惠子发了狠,让我们想尽办法把兰朵的客户都拉过来。我手里正好有张万元的电话号码,于是打电话约他过来喝茶,没想到,他很痛快,在茶桌上,我有意安排夏月来陪,他俩很快黏糊在一起。
“张万元进单的事,先不要让兰朵知道。”夏月吩咐我。
“为什么?放到兰朵下面,你俩都受益。正好也让她觉得我们都是在真心帮助她发展客户。”
夏月不吭声,她给我盛了一碗汤:“兰朵真不够意思,说走就走。”她对兰朵的离去很不满意。
“我们主动给她打个电话、发个短信,想办法再把她拉回我们团队,她是你发展的,不能让那些广州佬把她拉走。”
“她真没良心,病了我陪她去医院,给她做饭,怎么能说我对她不关心呢?”
“听说她在那边也不好过,和她的搭档吵了好几次架了,她迟早会回来的。”
“回不回来都无所谓,我不在乎。”夏月也是那种犟脾气人,“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我想借一下你的身份证。”
“干什么?”
“到工商行开一个户,这个月我想上经销商,还差两个美容顾问。”
“发展几个人才够经销商的资格?”
“六个。”
“当了经销商有什么待遇?”
“能享受养老金、保险金,每月能挣到五千多元。”
“真有那好事?每月完成的业绩是多少?”
“不用冲业绩,这五千元是固定收入。”
我有点疑惑,做营销一般都是没有业绩就没有钱,但我对凯琳莱不大了解,也不好意思多问:“可以,我明天给你开一个户就行了。”
“这个星期日,我们凯琳莱的沙龙会,你去参加吧,会给你一个纪念品。”
“行,只要你能上了经销商,我全力支持。”
“明天上午有事吗?”
“暂时还没有安排。”
“你和我去一趟江南西,那里有个瑜伽培训班,我在她们的休息室租了一张台位,给那些女人们做皮肤美容护理去。”
“好,我和你一起去,也许,还能碰几个合作伙伴。”
二
回到宿舍,又是十二点,刚冲过凉,恒柔就打来电话,不用问,这个电话粥不知又要煲到什么时候。她说:“问过易经大师了,‘雏菊’这个名字不错,你原来的名字是主大凶,而且总破财,现在这个名字旺财。”
“你再给看一下‘柳星雨’这个名字,我和他能相处吗?”
“他是做什么的?以前没听你说过这个人。”
“刚认识的,我是从上千张名片里抽出这么个人的。”
“见面了?”
“嗯!”我很随意地告诉恒柔和柳星雨见面的情况。
“他是做什么的?”
“B公司的。”
“看名字这是个棘手之人,根基没有,势力没有,但他会助你得桃花。”
“他能助我得桃花是什么意思?”
“你会得桃花,这个名字不聚财,他应该在二十七到三十岁时曾经走过红运,但也没赚多少钱。”恒柔突然问我,“他积不积福?”
“不熟悉,我刚和他见面,不过,看那样子是没钱。”
“是的,他不聚财,总之是没钱。你怎么对这个人感兴趣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多大年纪?”
“大概有三十六七岁,不是感兴趣,因为他是我从上千张名片中抽出来的,我总是感觉怪怪的,怎么偏偏抽到他呢?”
“感觉怎么样?”
“没感觉,土里土气,文化也不高,也许,磨打磨打会变的。”
“你想让他做艾瑞新?”
“我抽名片的时候,定位合作伙伴,不过,眼下看来,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
“他很固执,一看就是属于那种一根筋的人,但我还是对他有一点点好感。”
“哈哈……能让雏菊大姐有好感的人可不多,改日我去会会他,看他是什么样子。”
“我不是说了,很土气。”
“说不准还是个出土文物,不过要是块风化了的石头,就不值得磨打了。”
“说不准,反正这个人是我赌来的。”从内心来说,我对柳星雨没产生多大的热情,“不过,他还有诚实的一面,来广州快二十年了,还没有吃过比萨,说吃比萨还不如喝一碗兰州拉面。”
“哈哈哈……”我的话逗得恒柔大笑起来,“他太诚实了,但诚实得过分就是愚蠢。改日,我们一起请他到绿茵阁喝咖啡。”
“请他到东北饺子馆就行了,去绿茵阁他会拘束得不知怎么拿叉子和刀子,眼下他还上不了那个大雅之堂。”电话粥煲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我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挂电话前,我告诉恒柔,明天要陪夏月去瑜伽馆,她在那里租了一个台位。
打完电话,我上床睡觉。上铺的阿风回来了,她告诉我今天给一个大老板操盘,一下子赚了一万美金,老板高兴了,请她去广州酒店吃饭。她兴奋地说:“炒外汇是最刺激的生意,如果有一些有钱的老板,想过把瘾,就给介绍过来。”阿风把她的操盘记录拿给我看,炒输的时候也有,但总体还是赢。她是个文静的女孩,大学毕业后就一直迷恋于炒外汇这个行业,一心想当一个出色的操盘手,几乎天天都是通宵不睡觉,坐在那张小桌前,凝视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升升降降的红绿线,描绘着自己的人生彩图。
这个行业似乎和她的个性很不相称。她温文尔雅,做文秘或公务员更适合一些。但谁的个性和爱好又能和现实中从事的工作吻合呢?比如惠子应该去当翻译,孤城应该当一名电视台节目主持,万闯应该组建一支足球啦啦队,北狼应该去唱歌……但生活中每个人都具有双重个性,多重身份,有时候自己连自己也不认识了。就像我自己,也是一个多重身份的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比如去开文学座谈会和一些文人见面或去一些文化单位办事,我拿给对方的名片头衔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那张名片很讲究,我是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才设计出来的。“中国作家协会”几个字是篆体,我的名字是蓝色的华文楷体,纯白的底色上面又隐隐可见三个篆体字“人、文、人”可以读人文,也可以读文人,所有的含义都在这三个字里,一般人不会理解。所以,这张名片我也不给一般人。还有一张名片就是在A公司跑业务时用的,我说了自己只是个红桃四,小得再不能小了。后来,到了艾瑞新公司,名片的头衔是业务主任。再后来,去的公司多了,三天两日换名片,头衔有十几个,什么“主管”“顾问”“办公室主任”……其实只有作家是我的真实身份,也是我一心想追求的一份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