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是不存在的,那个河流上覆盖着白雪的冬天也是不存在的。记忆已被时间打碎。时间的粉末已经在一个人的生命里淤积隆起。你看到的事物极有可能在真实与虚幻之间闪烁不定。你踏入的河流与你内心里那片潮湿而空茫的世界早已真假莫辨。我们的童年是极其可疑的,可疑的是那片混沌的世界让你无法瞭望。即便我们能够触摸到那片隐约的世界,你也难以确认它是否真实存在。一辆自制的手推车,难道真的承载过我们童年时代的欢声笑语?并且,它是否能够在我们的记忆中时刻隐现?我想,在时间的入口处寻找它的踪迹,可能更具形而上的意味。我是说,在时间具有标志意义的原点上,那个极为隐蔽的入口处,或许在瞬间就突然呈现了,或许又在瞬间就突然消失了。
数年前,一个已嫁往外省的年轻女子突然回来找到我,声称她收藏着一辆来自童年的手推车。她说,有关我和她的故事就从那辆手推车开始。你想看看吗?女人说得很轻松,既诱敌深入,又欲擒故纵。她的眼睛明亮、清澈,好像从那里可以纵马扬鞭,沿着倒流的时光于瞬间回到童年,回到我和她手牵着手的那种无忌与纯真。
哦,我当然想起来了。在河边松软的沙滩上,那时已经十一岁的我,推着一个只有七八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清脆的笑声激起了一河的浪花。我抬头看天,湛蓝的天空遥远而清澈。我看到一朵白云被她的笑声震碎,化作缤纷的花瓣,仿佛从遥远的天国中纷纷洒向人间。她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手指着我的头说,哎呀小哥,你的头上怎么落满了梨花?我都闻到梨花的香味了!我不敢肯定那是春天,我更觉得那应该是秋天。因为远处水中的芦花正在传递秋天那种萧瑟的气息。那么秋天的梨花从何而来?是她看错了?还是我突然坠入另一个时空?我摸了摸脑袋,我的头发有些凌乱,但并没有小姑娘言之凿凿的所谓的梨花。我再次抬头看天,天上的云朵早已不见踪影。
后来突然起风了,河水从上游汹涌而来,河水很快淹没了我的脚踝,而我的小推车却深陷泥土之中,我们只有弃车而逃。当我们在高高的堤坝上回头张望,小推车早已在浑浊的河水中了无踪影。这就是我和那个女人有关童年的故事?这究竟是事实,还是传说?还有,那辆失踪的小推车怎么又回到了她的手中?我没有勇气向她追问,因为我发现,她似乎有难言之隐。我仿佛深陷在一座没有门窗、密不透气的屋子里。巨大的窒息感阻止了我对童年的回忆。
后来,我借口离开了她。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正是秋风初起的时节,她的裙裾被秋风吹动的响声,还在我身后回荡着。我想,她的心情一定很沮丧,又一定觉得我的行为不可理喻。是啊,我为什么不愿和一个女人回望童年?难道她千里迢迢回归故里,就是要和一个男人讲述一个有关童年的故事?而确保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就是一辆童年的小推车?难道她凭借的依据并没有被时间这头怪兽撕扯得面目不清?而我所寻找的种种借口,难道能够割裂一个人在时间彼岸的存在吗?
那天,或者很久以来,我都被一种宿命的东西笼罩着。仿佛在游戏般的情爱中,你真切地悟到了一种彻骨般的真爱。在今天,逃离与背叛,或许都成为一种现实的可能。有关童年的梦境,有关我在先前的文字中提到的我的祖父。那个在月光下劳作的人,似乎早已走出我的梦境。现实是一种更容易被击碎的事物。它抗拒着前尘往事,但又深陷其中。就像白昼的河流上那些隐秘的光线,只有一只鸟穿越其中,我们才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是啊,那种一闪即逝的或者恍惚的存在,都不足以和一个人的童年发生着直接的关联。它有力的证据也许来自我们的心灵以及目光难以企及之处吧。
仿佛一个时代的风云都在那时静止了。你坐在河岸上,或者你想象着那个河岸上坐着一个孤独的少年。他眼前的河水一定被时间这头怪兽吮吸干了。宽阔的河床上似乎传来前世的喧嚷声。他听到了家乡极为熟悉的民歌,歌声粗犷又极其绵长。沙哑的歌喉不禁让他陷入一种迷境。他迷茫的目光渐渐聚拢,他终于看清了,是祖父在挥鞭犁地。那歌声就出自祖父之口。那歌声使天地间弥漫着一种悲情的氛围。那褐色的被翻卷过来的泥土确实有河水浪涌的形状,但这两幅画面却为何被重叠在一起?是我的错觉,还是我的梦幻所致?这两者我都无法肯定。有些事物是难以追究的。它扑朔迷离,又深不可测。
那时,我刚刚走出童年的迷境。不知道自己是谁,愤怒,反叛。手持弹弓,仇恨到处播撒。把铅条做成子弹并且沾上碱水射向人家的南瓜。那南瓜必定在半个月内溃烂。这就是一个人的童年走向少年的标志?难道每个人的心中都隐藏着人类的原罪?难道上帝逼迫着他,非要在某一天将这种原罪释放出来?
两年前,我又和那个从外省归来的年轻女子意外相遇。她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神采奕奕。仿佛时间并没有从她身上带走什么。我们坐在街头的凉亭里,彼此并没有深谈的欲望。她神情淡漠,微笑仅仅止于礼节。她的敷衍深深刺激了我的神经,我几乎就想掉头而去。但是我忍住了。这些年来,我处处隐忍、回避,生怕现实的火焰灼伤我的肌肤。我想,这个女人一定在记恨我了。数年前我的不可理喻一定深深伤害了她。如今,我有必要向她道歉吗?我主动提到了那辆小推车,这好像就是我们重返童年的通行证。
出乎我的意料,她极为惊讶,她说,有这么回事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这回轮到我吃惊了。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那两道修饰过的眉毛,仿佛答案就挂在那上面。这究竟是怎么啦?难道我面对的不是同一个女人?这回轮到我诱敌深入了。我循循善诱,试图带着她穿越并不漫长的时光隧道。她终于想起来了。她说她家车库里确有一辆小推车,但是那辆车是她家前房主留下来的。至于她提及有关她和我来自童年的那辆小推车,一定是她弄错了。
她最后说道,人不可能留住时光深处的东西,因为……因为什么?她没有说完,她的目光已移向别处,别处是喧嚣的街道。车水马龙的街道只是时间的一个刻痕。它拉长了一个人往日的背影,它只能留下那些公众的有关历史的记忆碎片。我无法追问下去,我深知我的追问如浮云悬停于空中,已经失去了大地的支撑。这回轮到她找了一个借口先我而去。
目睹她远去的背影,失望与沮丧只是一缕薄雾,它从我的心头疾速而去,几乎让我来不及去品尝它那咸涩的滋味。上帝似乎颇为神秘地置换了我和一个女人的身份。我们彼此扮演了对方的角色。其实我和她并没有结束,因为开始本身就是一场虚妄。有关我和一个女人共同拥有的童年的天空已经坍塌,四处飘散的云朵更加遥不可及。冰冷的太阳只剩下模糊的光影。也许,任何难以确证的事物,都是一个人的记忆中永恒的黑洞。
我必须重振精神。人难免不被神秘的事物所蛊惑,就像一只孤鸟一定会被远处的森林所召唤。我重回童年的居住地。我深知时空已被置换多次。我的“重回”已经不具备地理上的意义。时间不仅割裂了我的目光,更是割裂了我对往日的指认。我再次来到了河边。一切当然都是似曾相识。我的“看见”,仅止于平静的河水或河流两岸的槐树林?当然,我还看见了一个在河边独坐的少女。她抱膝沉思的神情,几乎重合了一个遥远的事实。我对童年的追忆,突然有了一个现实的依据。这个隐秘的链接,也许就是河流的秘密所在。是一条河流对我诉说了一个人的前世今生。我真想对着河水大声歌唱,但是我怕惊扰了那位沉思的少女。我悄然离开了她,就像一只蝴蝶远离了春色绚丽的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