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十岁之前,我对故乡的认识是很模糊的。故乡就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行走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彼此没有牵挂,没有铭心刻骨的东西,更不存在因果关系。到了三十岁时,事情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觉得故乡很坚硬。是那种骨鲠在喉的感觉。同时,我觉得故乡又很柔软。它不经意就出现在你的眼前。它的笑容不经修饰,有泥土的味道,有野草的清香。有一天,我突然悟出,故乡就在你的背上。不管你走到哪,故乡永远会跟随着你,如影随形。还有一天,我突然感到故乡这两个字是何等的沉重。有人说过,没有故乡的人,是可耻的。那天,我的内心好像五味横陈,更好像是一个正被逐出天堂的人。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五六辆推土机正在隆隆作业。我曾经熟悉的村庄,早已成为推土机下的残垣断壁。那天,我默默地离开了。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惊呆,可能只是我对自己的内心一种很矫情的描述。实际上,那片土地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故乡和它的身影一起消失了,它被新的世界所替代。一群外来者在这片土地上定居下来。他们操着各种方言,打着奇怪的手势,甚至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你。谁是外来者?答案就在他们的目光中。被质疑的世界,被审视的良知,已被他们在心中堆砌成一个崭新的道德高地。被颠覆的记忆,只能从时间的深处隐约地听到哗哗的流水声。选择离开,或者逃离,不能说明你已经背叛故乡。就像一场暴雨突如其来,淋湿你,或者从你的头顶倾盆而下。你将要凝滞的血液将会和谁一起奔流呢?那天,我在一条河流的岸边守望。故乡唯一未改变的就是那条河流。它指认了一种存在,但它又进一步证明了故乡的灵魂在瓦解、在分化。残存的石磨已被新鲜的泥土掩埋。它或许指认了我童年的欢乐、忧伤,或者我在那个时代所留下的印迹。但是它同样在磨灭故乡的肌体和血肉。我看到一棵枣树在河流的臂弯处。它孤独,沉默。我和它保持一种时空上的距离,无所谓渺小,更无所谓空阔、或者遥远。它曾经是故乡最显著的形态。它精神的内核是我们那代人的归依和影像。如今,它正在逃遁或自我消失。这是逼迫自己退出历史舞台吗?20年前,我在一次回归故土时突然想到一个词语,那便是消失。那时我可能并没有什么触景生情之类的感叹,抑或我看到一只鸟从我眼前一掠而过,也并不能证明它和消逝的事物有关。总之,我的眼前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消失的情景。它是凭空的、它只能表示一种意念于刹那间产生。接着我感到眼前的景象在旋转,在摇晃。我没有去深想它会预示着什么,我知道即使一百年后,太阳仍然会照耀这片土地。如今,我的眼前还剩下什么?过去的情爱、恩怨,还有什么去值得你去回味,去咀嚼呢?在我的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人,你还能辨别出他们的面孔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一个季节,那便是秋天。我在万物凋零的秋风中行走。脚下堆积的落叶,仿佛隐藏着一颗强劲的心跳。你永远消除不了一种回归泥土的梦想。它将在泥土中完成再生的时间之旅。我就在那片丛林中回望故乡。故乡将在时间的长河中重生。我两手空空。我背上的行囊已被我丢弃。河边的枯草或许将告诉我祖辈的遗骸所埋藏的位置,那棵在余晖中孑然而立的枣树,它的沉默就是对故乡最好的诠释。我回身遥望来路,怅惘,欢愉……犹如浮云隐现。我听到了秋天的鸣响,那是对我脚下的故土最好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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