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钳紧紧地咬住一颗螺丝，随着我有力的手臂向逆时针方向旋转。一圈，二圈，刚才还那么嚣张、还向四周激情四溢地喷溅的水流，现在却有气无力地委顿下去，就像一朵渐渐凋零的花。最后，它从螺丝的缝隙中消失了，消失于无奈与无形。我撂下铁钳，甩了一下因用力过猛而麻木的手臂，并如释重负地轻嘘了一口气。我用炫耀的口吻，对站在一旁观战的妻子说：“怎么样？它被我制服了吧。”妻子撇了一嘴说：“你等过几天再说吧。”果不出她所言，一股涓涓细流又从螺丝口那儿冒出来了。开始水流并不大，很小心翼翼地，躲躲闪闪地，犹如做人那般低调。但是不大一会儿，它就开始疯狂了，肆无忌惮了。就像一个人用高亢的歌声，来释放自己那压抑许久的激情。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时感到无计可施。看着卫生间一地哗哗流淌的自来水，妻子的脸色愈来愈难受。那流掉的是水又是钞票，也怪不得她心疼。我故作轻松地对她说：“这颗螺丝帽该下岗了，我现在就去找水工师傅把它换掉。”就在我离开卫生间时，我突然想到，水是多么有韧劲、有力量的一种事物啊。它都可以冲破钢铁的防线，那还有什么能够阻挡它呢？怪不得古人有水滴石穿这样的说法呢。
一泓池水是一位安详的少女。它在一抹温暖的斜阳的映照下，腼腆、羞涩，并且宁静致远。但谁会想到它们会在暴风的裹挟之下，于瞬间掀起惊天骇浪呢？其实它们的力量早已显示于无形之中。当阳光对水有力蒸发，它们早已化作缕缕雾气，扶摇直上九重天。没有人能凭肉眼看到它们在空中逶迤而行的身影。它们暗度陈仓，排兵布阵，在我们的想象力难以抵达的云端，和上天结成了秘密同盟，然后它们挟雷带电，化作倾盆大雨，直泻人间！记得十三岁那年，我在田野里一间孤零零的牛棚里躲雨。暴雨来得异常猛烈。我感到大地在微微地颤动。那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屋，屋顶几乎千孔百疮，到处都在漏雨，雨水很快在我脚下汇聚成一片湍急的水流。突然，头顶上的横梁发出可怕的撕裂声。也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我一个箭步冲出门外，那座牛屋也就在我冲出门外的瞬间轰然倒塌了。那天，我在暴雨中站立了很久。很多年之后，我仍然能够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密集、有力的暴雨猛烈地抽打着我。至今我的内心里，似乎仍然能够感受到那种被暴雨抽打的疼痛感。后来我常想，我应该感谢那场暴风雨，它至少提前完成了我走向成人的洗礼。
后来我也常这样想，任何事物也许都是有生命的。雨水是有生命的，阳光是有生命的，泥土也是有生命的。也许是一棵树暴露了泥土的秘密，也许是鸟儿飞行的身姿，彰显了它们在空中搭就的舞台。我常常站在自家的阳台对着远处凝望。阳光大面积地弥漫于空中。它们的身影似乎隐约可见。那是一道道异常优美的弧线。它们在天地间往返，游动。我可以理解为那是它们对世上万物深情的召唤。在荒草萌动的春天，我看到阳光的弧线划过草尖，草儿就笑了。那是一个青春、多汁的笑。有一天，我默坐于湖畔，隐隐地感到时间的身影从我内里飘然而过。它像湖水一样清凉、潮湿，带着大地般的混沌与冷酷。是的，我感到了时间的冷酷。因为多年前我同样默坐于湖畔。时空的凝缩或重叠，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尽头，布满了呼啸的狂风和被它们裹挟而飘飞的枯叶。
但愿任何可怕的预想都不要变为现实。然而那些虚妄的预想，有时就在你身边骤然发生。那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回家。六月的阳光非常炫目，并且有着烙铁还未冷却那样的热度。还好，刚才临出门时我没忘记带上太阳镜。太阳镜真是个好东西，它魔术般地改变了这个世界的光度和色彩。整个街道立马春风拂面，光线柔和宜人。街上行人稀少，只有三三两两的小学生在行走。我在十字路口拐上学校门前的那条街上。平时因为学校门前经常拥堵，我很少从这条路走。这时，一辆红色轿车从我身旁缓缓驶过。司机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她从我身边经过时，似乎无意中瞥了我一眼。她的神情暴露出了她内心的清高与自傲。应该说，她的清高与自傲没有错。女孩用自己坐下的财富，向别人证明她才是这个城市的精英。而我算什么呢？我能用一辆寒碜的自行车对这个城市发言吗？她的车很快超越了我，但它并没有在我的视线中消失。突然，这辆红色轿车在菜市口突然加速，一个男孩在巨大的撞击中腾空而起，他在明亮的阳光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在更远的地方重重地摔下。这几乎是在一秒钟发生的事情。包括我在内，所有的目击者都惊呆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恍惚中，那道弧线似乎久久没有消失。再后来，一切归于寂静。我好像听到了阳光爆裂的声音。事后我得知，那个女孩刚刚拿到驾驶证。她的驾龄只有三天，她看到那个男孩在她眼前出现，她于慌乱中错踩了油门……那的确是一道生命的弧线，当它呈现于空中时，也就意味着一个生命瞬间的陨落。
那天，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我拧开水龙头，让自来水哗哗地流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强劲的水流撞击着浴盆，激起许多跳跃的水花。我想起了前些日子水从螺丝缝隙中喷溅而出时的情景。妻子听到哗哗的水声，吃惊地来到卫生间。她看着我，脸上现出一种困惑不已的神情。她问：“你在干什么？”我答非所问地说：“我在远处看到一道生命的弧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