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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正气如虹

精气

谁知是哪个不小心,一膀子把那家伙蹭掉到地下,借着惯力,滴溜溜转至地中间,口就开了,噗噜噗噜冒白沫儿,吓煞个人!

新开的井口,连工棚都是简易的,矿工们装束好了,下井之前挤在这简易工棚里,都年轻、好疯,闹得小偏厦地动山摇,就闹出这桩事来。

冷不丁把众人吓得哄地散开,一愣,又渐渐地明白,知道原来是灭火器,就都站住,等头儿或哪个懂行的去拾起,关上,不就结了?

也就是一愣神的工夫,箭一般地从人堆里射过一个人去,一头扑在那冒白沫的灭火器上。他不懂怎样关闭,只用手拼命去堵,身子死死地压在那物件上,一边火烧火燎地冲大伙喊:“快!快跑嘛你们!”

这是个小合同工,刚从农村招上来不到两个月。

看他那认真样儿,大伙笑得前仰后合。

小合同工更急了,破口大骂:“你们还不滚开,要死呀你们?”

大伙儿更是大笑,连个灭火器都不认识!

忽然笑声停住,井长来了。

井长过去把灭火器关上,看着已经自己爬起来的小合同工,那小脸弄得一塌糊涂。井长忍不住也笑了,他和蔼地问:

“小伙子,你这是表演哪路功夫?”

小合同工脸腾地红了,赶紧扭向一边:“我当它要爆炸呢。”

井长的神色立即严肃起来。

几天后,井长跟矿长汇报,谈到那个小合同工,并要求给他转正,井长说:“我一定要留住他,就冲这种精神!”

井长说这话时,满脸是泪!

水赌

一场实力悬殊的恶战后,团长只带着三十多人冲出重围,一路狂奔,甩脱了强敌的追击,三十多人几乎是瘫倒在一座小山坡脚下,三十多张嘴裂出了有三千道血口子,大家已是几昼夜滴水未进,现在咳嗽一声都能打出火花!

警卫员爬到旁边拐弯处,喊不出话来,他只能举起手臂示意。团长把残部带过去,发现山脚跟的乱草里隐着一个两只脚大小的窟窿,窟窿里静静地卧着一泓清水……三十多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有水,就有了命,否则,他们就算是逃出了敌人的包围,也还是得活活渴死!

可大家把目光投向团长时,团长却一摆手,慢。

团长皱起眉头,端详了一阵这个小泉眼:怪怪的,四周没发现野兽踩踏的爪印,哪怕有溅在边上的水滴也好啊,至少说明有动物饮用过它了,然而,没有,小泉眼静得跟死人一样,满满的,一滴也不外溢……不久前,曾经发生过一支小部队误饮毒泉全体死亡的事件,全军上下都通报过的,假如一下子误饮中了毒,这些从枪林弹雨中杀出来的勇士们,就得软绵绵地倒下!

空气仿佛要凝固了。冒烟的嗓子被泉水诱着,好多人心里说,喝他一阵,就是毒死,也比渴死强啊。

团长凝望着远方。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盐碱地。也就是说,舍了这眼小泉,在他们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找到水源的,成败在此一赌,得有人先尝这水!

团长吩咐几个强壮些的战士附近看看,哪怕是抓到一只小蜥蜴,就让它来试水,然而,大家失望了。

团长用眼神命令大家别动,他走到小窟窿边蹲了下去。

“团长!”几个沙哑的声音止住了团长的行动,谁都有义务先闯这道水关,只有团长不可以,他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是部队的灵魂呀。

几名精壮的警卫冲上来,要求尝这水,保护首长是他们的义务。

团长摇摇头。他还在沉思,在这一泓摸不透底细的泉水面前,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兵有些优柔寡断了。

突然,那个受伤的小号兵挣扎着站起来:“团长,让我试试。”

团长一下子呆住了。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小号兵的身上,他年龄小,又是那么瘦,抵抗力最弱了,何况还受了伤。轮也轮不到他,刚才突围出来时,团长竟然背着他跑了挺长一段路,怎么可能让他尝这水!

然而,团长盯着小号兵的脸凝视了好久,才郑重地说:“郑理想同志,谢谢你。如果发生意外,我会告诉你娘,你表现得很勇敢。”团长认识小号兵的娘?

小号兵神色庄重地蹲下,双手捧起一捧水,像捧起这支部队生的希望,他运足气,咕咚咚,连喝了三大捧。

战士们听见,团长捏着皮带的手指关节嘎嘎地响,团长的眼睛盯着西方的一抹晚霞出神。

“报告团长,肚子没疼,就是有点咕噜。”小号兵报告道。

团长又盯了小号兵片刻,突然笑了:“小家伙,你肚子没食儿,它不咕噜才怪。同志们,可以喝水了,小心点儿,别弄脏了它。”团长拍拍小号兵的头,“很勇敢呀,你。”

“爹……”号兵刚发出一个字,却被团长严厉的目光给噎了回去。

这支队伍借着月光,喝足了小泉眼的水,肚子里填饱了草根,他们在团长的率领下,雄赳赳地上路了。没有人议论小号兵是团长儿子的事,但是,每个人身上都鼓足了劲儿……

家恨·国仇

河东片这块好地是宋家祖传的,肥得流油,无论丰歉,一样好收成。宋家老头子咽气前,要儿子再三保证,饿死也不丢这几亩田,他还是大睁着两眼蹬了腿。

老头死后,儿子大保牢记住爹爹的遗嘱,咬牙拉扯着弟弟二保过日子,为的是延续宋家的香火,也为给后人守住这块肥田,财东吴滨软的硬的都使尽了,那田还是姓宋。

吴老爷见天睡不踏实。

碰上抗联打鬼子,有几个伤兵经过宋家门口,大保见伤得可怜,就给了些草药,又给了两方野猪肉,这就惹下了祸端。

晚上,吴滨亲自来到宋家,对大保说:“你不央求我点什么?日本人可是听到了你私通红胡子(指抗联)的事,要来满门抄斩呢。”

大保血气方刚:“我有数,你不去下舌,日本人怎会知道?我劝你别光盯着那块地啦,仗打起来有谁没谁都说不定呢。不为你那个‘吴’想想?”

谈得很僵。次日吴滨便去了一趟县城,再一天来了些日本人把大保绑了就走,没几天,脑袋挂在县城外的栅栏上了!

宋家房宅就成了火海一片。

没了大保,二保活不下去,只好待在炕上等死,他打小是个瘫子。

隔河的王瞎子这当口便来找吴滨:“烧死他顶屁用,一个瘫子。不如赏给我当个支使。”

王宋两家也是世仇,宋家那片地有一部分是从王家夺来的。吴老爷清楚,瞎狠瞎狠,有数的,这二保若掉在王瞎子手里,那滋味定比死了难受,便喷出一团烟儿,算是点了头。

二保归了王瞎子。王瞎子不算卦,做乌拉。家里多的是生牛皮。新掌柜的王瞎子头一天就对二保吩咐:“你这条命是吴老爷赏的,你得好生给我干活。往后,你用手抻皮子,抻一下,须叫一声‘吴老爷’,替老爷祷告,不然我扒你的皮。五年满了,我放你走。”

二保不从,想着五年后还有点儿报仇的机会,只好忍了。那皮子又柴又硬,狠瞎子掼过来一卷:“捋吧。”他便捋一下,叫一声“吴老爷”,心中却恨不得把那汉奸立马剥了皮!

王瞎子人狠,名不虚传,那些原本要泡软了才能用绞棍儿抻软的干皮子,他生生让二保用手捋,捋不够,没饭吃;捋不细,没水喝;今儿捋了三根,明日、后日必须到四根,二保把皮子捋直捋细,然后捻成绳儿,做出来的乌拉又结实又好看,叮当响的洋钱也就塞满了王瞎子的腰包。

吴滨也常常来瞧王瞎子怎样管教二保,听到他一口一声“吴老爷”,便拍拍王瞎子的肩:“你小子真行,自己赚了香的辣的,却弄个看不着的虚祷告送我干巴人情。”

两人哈哈地笑,吴老爷看见瞎子的眼,瞎子却只能揣摩吴老爷的心,吴老爷已是日本人的座上宾,敢惹吗!

一晃三年,“吴老爷”只怕念了几十万遍,二保的活做得连瞎子也拣不出毛病来,一块干皮不须浸泡,他喊声“吴老爷”,一把就能攥平!

王瞎子说:“成啦。二保呀,你想报仇不?”

二保不作声。

“你个瘫子,如何能杀得吴滨?这些年我让你捋干皮,就是练手劲儿,让你喊吴老爷,是让你因恨而手上加力,现在看差不离啦。明天,我让他来讨一双乌拉,就看你的啦。”

宋二保眼泪就下来了:“咱也有大恨哩,你凭啥帮我,操恁大心血?”

“傻小子,咱是家恨,恨再大也是咱家门里的事儿;我们跟姓吴的是国仇,他舔小日本,伤着几千几万家呢,这还不明白呀你!”

第二天,果然吴老爷来拿乌拉,进了屋,漆黑,凑前去看,二保候着,只一把,哼也没哼,脑袋便扭了劲儿,二保这三年练就了硬功!

俩残废合成一人,瞎子背着二保,瘫子指路,不知哪里去了。

蛇杀

从来没有人看见蔡独眼洗过脸,那张脸上灰一层、碱一层。蔡独眼从未笑过,连自个儿属什么的也含含糊糊。人们无法看出他真实的年龄,说他三十六岁也行,说他六十三岁也中。

靠打点山兽、栽点大烟、种点平板子地,蔡独眼便活了下来,在滚兔子岭对面阴坡,盖了间小草屋。墙是烂泥垒的,屋盖是苞米秸子苫的,一秋苫上一层,也不定有多厚,多重了,屋里竖着叉着,顶上不少柱子,蔡独眼说,这样暖和。

独个儿拱冷被筒,没个热乎屋子还中?

这年初春,一天,蔡独眼的炕洞子不好烧,烟倒得凶。他的烟囱就地砌在屋后,灶烟通过炕洞子,再由这里冒向青天。屋里生烟呛嗓子,令懒汉蔡独眼实在受不住,就找铁锹扒炕。炕里没找出病根,就又扒烟囱,蔡独眼扒得性起,房子也敢刨了。

蔡独眼把烟囱扒倒后,疏通了堵炕洞眼的冰凌子和烂泥,他想,趁机会将烟囱好好弄一下子吧,六七年没动了。他又往下挖三尺多深,这时,眼前的情况令他目瞪口呆。

烟囱底下卧着几十条蛇,冬眠似醒未醒,蠕蠕地刚能动弹,划拉划拉,一抬筐装不下。蔡独眼脑瓜皮麻了一阵,叹口气道:“本想把你们一锅端了,够我老蔡喝半个月鲜汤,可你们这样子,我又下不了手。”说着,又照原样埋上。

蔡独眼想,我丑蛇也丑,它不嫌我,来跟我搭伴,也是缘分哩,我怎好反嫌人家?

后来春暖花开,蔡独眼房前屋后便有大蛇小蛇游着爬着,蔡独眼高兴了,便蹲下跟蛇说会儿话。夜里睡觉,被窝里脚底下就爬进不少蛇来,有时蔡独眼翻身压着哪条,三挣扎两挣扎爬出来仍赖在被里不走,从没咬过老蔡。

老蔡就破天荒地自个儿笑笑:“小东西通人性气呢。”他因为有了蛇,夏天便快活而充实,冬天便孤寂而空虚。

蔡独眼养了几十只鸡,狐狸黄皮子都躲得远远的,山里来个人都眼红:“这独眼,交上蛇缘,蛇是你小舅子!”

又一年初夏,日本人来到蔡独眼的小房前,院子里站了不少鬼子兵和满洲兵。顶大的那个太君捂着鼻子,大骂蔡独眼:“单门独户在滚兔子岭这儿,什么的干活?快快大堡子的滚去!”蔡独眼说:“我一个人没亲没故,就是嫌闹腾才在这儿图清静,人又到了该死的年龄了,搬什么家?”

太君大怒,抬手抽了蔡独眼一下:“巴格,你一个人种大大的土地,粮食的抗联的干活!”手一挥,早有日本兵把蔡瞎子的草房点着,霎时烈焰冲天!

“小鬼子我咬死你!”蔡独眼抱住大太君咬了一口,却被日本兵揪住摁倒,大太君吩咐,把他那只管用的眼珠子抠出来!

蔡瞎子没了眼,伸着手到处挠人,日本兵笑得前仰后合。这时,只听一声喝,蔡瞎子跳进了大火里。

蔡瞎子养的鸡狗鹅鸭也让鬼子抢掠一空。

日本人把方圆百里的中国老百姓驱赶到一起,变成个好大屯子,圈起来。屯前一片开阔地,造一炮楼,派兵日夜守护,凡有人影出现,一顿枪打成蜂窝状,成固若金汤之势。

抗联要拔除这棵钉子,但敌人火力太凶,冲突几次,伤亡惨重,却奈何那炮楼不得。

这一仗从入夜直打到拂晓,抗联退入林中,以图夜间再求一逞。但近日中时,猛听炮楼内传出惨叫声声,亦有朝天鸣枪者,抗联指挥大喜,知道日本人必是闹内讧了,才自相残杀起来。许久,没了声响,便传令迂回包抄过去,却惧他火力,迟疑着不敢贸然前进,又许久,诱以火力,连屯中的百姓都惊动了,炮楼内仍无声息,后索性派人去屯子里,由百姓编一个理由向皇军禀告什么事,喊话,也无人答应,壮着胆进去,见鬼子个个紫脸凸睛,死得横七竖八,地下亦有死蛇数十段,才知是人蛇大战的结局。

抗联进屯,尽得日军器械、粮草,又把炮楼炸平,胜利而归。

此后,长白山下有一小村子,至今家家敬蛇,村北有蛇神庙,岁岁供奉。老辈人都记得群蛇杀鬼子替蔡独眼报仇的事。

有一年,这个村的蛇咬死一个外地人,经细查,此人日伪时当过汉奸,谁也不知道蛇是怎么辨出来的。

情结

马六砌了一天砖,拖着老寒腿往家奔,突然发现路边围着一些人,原来是这家小店把电视搬到门外,大伙正看奥运比赛呢。马六一瞅,CCTV 5频道,他家没有,而画面上正是马琳、陈杞打一对丹麦选手!他早忘记了肚子和腿的事儿啦,立即凑过去。

可是马六发现,苗哈哈先在,咧着张大嘴瞅着电视笑。他心里一阵厌恶,他跟姓苗的为装修的事儿干仗,六年没搭腔,真不想见他。离开?可屏幕上显示,中国3:2领先,而这局又是8:7,差仨球就胜了!马六恶狠狠地想,兴你看,老子咋就看不得!他理直气壮地挤过去。

比分咬得惊心动魄,眼看中国胜利了,对方追上一个,又追平了。这时,苗哈哈那张臭嘴竟然说出了挺中听的话:“中国必胜!”还有意往他这边瞧了一眼,似乎寻求支持者。马六虽然没接话,心里感到他说得有理,中国就是厉害嘛。这时,解说员说,接下来还有一场半决赛。姓苗的脱口道:“这体力能受得了吗?”

马六终于忍不住,纠正说:“那是另一对,累不着这俩孩子的。”马六看到,苗哈哈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本来嘛,你不懂还要瞎评论,丢人。

10平。11平。马六觉得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孩子呀,你们可把握住哟,中国人民在盼呢。他开始有些哆嗦。这时,苗哈哈不知什么时候挨近了他,说:“没事,中国必胜。”

这是马六最需要的一句话!马六觉得苗哈哈不算最坏的人,他知道好歹哩。果然,12:11,果然,13:11!中国胜了!马六不晓得咋回事,竟然跟苗哈哈这多年的仇人互相击了掌!片刻,他才回过味来,自己发誓一生不理他的呀,可开了口,不认账是不行的。他讪笑道,扯,人家获奖拿奖金,关我们啥事?

苗哈哈正色说,升旗、奏歌可是咱的哩。

对。马六有些内疚,这么浅的道理,我怎么就不懂呢?

俩老犟巴不由自主,相跟着进了小酒馆,那兴奋劲儿,仿佛刚才那球是他俩帮着胜的。马六想,今天若是输了,我理你!苗哈哈也想,你也就是沾赢球的便宜,否则,那事没完。

差点又干起来,那是争着买单。

骨气

几百年来,赵家河一直风平浪静。谁知五年前一场山洪,把河北面地势低洼的赵村冲走了小半个。此后年年水大流急,发生淹死人、畜事件多起,弄得这儿人人谈水色变!

赵村是不足一万人口的小乡,跟外地联系的吊桥喂了洪水,河面被冲宽,若是想充分利用当地野生资源丰富这一优势,将大量优质山菜及时投入市场,尽快脱掉贫困乡的帽子,就必须在赵家河上修一座大桥。可是,修桥要近千万元的资金,赵村是省级贫困乡,钱从哪里来?上级不能投这份资。县领导告诉乡党委书记、乡长,发动群众,集资。现在都兴这。等钱集得差不多了,上面做些补贴,还可以。

但是赵村老百姓砸骨卖髓也拿不出这笔巨款来:人均一千多,这穷地方!群众说:“桥不修,受一辈子穷也只好认了,要是集出这么多钱,哪个也活不到过好日子那天。你们这是逼大家伙死呀。”情况属实。哪家的底细乡干部不一清二楚啊。可桥不修,更没指望啦。书记、乡长要愁死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天大的喜讯传到赵村:爱国华侨赵继祖听说家乡有难,自愿捐助人民币三千万元,不但够建桥用,还可以造一所相当漂亮的乡中学!赵先生有要求,他是个孝子,其父亲赵忠贤生前就念念不忘要为赵村办一件好事并永远留念,到死此心未泯;为实现先人遗愿,等大桥建成后,要称“忠贤大桥”;剪彩之日,遵遗嘱要将父亲骨灰撒入赵家河,以实现老人家“魂归故里”之遗念。

三千万元,这点代价算甚?乡领导欢天喜地地点了头。

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乡政府门前就跪下七八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紧接着越跪越多,男女老少都有。干什么?阻止接受捐款,请愿人员心甘情愿勒裤带扎脖子,自己捐款建桥,一年不成两年,一代不成两代!

乡领导啼笑皆非:“多少年的事了,还惦记着?人家留遗嘱给后人捐款,造福乡里,本身就是一种爱国行动,功过相抵了的。”然而,这一劝说不但没奏效,请愿的人反而更多了!

原来,那个赵忠贤当年确实是赵村的大财主。20世纪40年代被贫苦农民分光了财产,他对共产党和穷人恨之入骨。可是,那阵子抗联在这儿常驻,伪满洲国政府、小日本都帮不了他。后来,战局发生变化,抗日联军撤进森林。已经当上日伪政权头目的赵忠贤见时机到了,便引来日本军队,把赵村亲抗联的骨干几乎杀光!事后逃往海外……这血海深仇,赵村人怎么能忘记,如何肯让这大汉奸“魂归故里”!

民心难违。乡领导也只好把缘由向赵继祖说明。

赵继祖也是始料不及。他沉默了半天,才说:“没听过,还有见了金银伸脚踹的。能不能让我亲自到赵村去考察一下?”

赵继祖以联系收山菜的名义来到赵村。他看到很多人家饭桌上几乎顿顿都是咸菜,问原因,大家说:“再困难,骨气不能丢。我们要修一座自己的桥。”他看见许多老人把积攒一生做下的棺材卖掉,有些快要入土的,还商量身后把器官卖给医院,为的是多捐俩钱好修桥,还有的中学生干脆连书也不念了,回家挣钱修桥。

赵继祖大惑不解:“不念书,还有什么前途指望?修了桥又有什么用?”赵村的村民回答是:“这是两码事。修桥是大伙的事,是千万年的大事,耽误前途是一个人的事,是半辈子的小事。赵村人当年面对日本鬼子的机枪都没胆怯过,如今绝对不能为一座桥让领导为难,什么都可以放弃,唯独骨气不能丢!”

赵继祖长叹一声:“了不得呀,这些人!”他找到乡领导:“我情愿无条件捐款修桥。”

大桥落成剪彩仪式上,赵继祖当众道歉:“想不到家乡的父老乡亲如此有骨气。家父当年枉有许多钱财,可缺的就是这个,不然怎会遗憾终生?我以为只要有钱,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家父的罪恶会用钱洗刷掉。我错了。这次回家,学到的东西一世受用不尽。如果家乡父老不嫌弃,我请求回家乡办一个山菜加工公司。跟这样的乡亲们合作,没有不发达的道理!”

赵先生亲笔大书“骨气”二字。后来这桥便被称作骨气桥。

矿长

说出实际年龄,准吓你一跳,矿长哪像个五十多岁的人呐,四十岁以下,还差不多。尤其是他发号施令的果断劲儿,说一不二,简直就是个小伙子。

可这回改革,却卡了壳。问题出在他儿子身上。小伙子中专毕业,安排到我的科室,工作干得确实不坏,正踌躇满志呢,矿长一声令下:“机关下到前勤,五分之二都待在办公室,没人养活。”这条件那条件,矿长儿子在上一线的杠里。小伙子毛了:“我不去。那框框教条,机关里中专毕业的再有第二位下井的,我就去。”

我也为难。小伙子说得在理,还有,偌大个矿,差他一个人?我说:“先等一等,有事我顶着,谁攀,让他拿毕业文凭来说话。”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现在的工人不信邪。“矿长少爷为什么不下?”

矿长电话打过来,一通臭骂:“让他下去,其他,说啥也不行。”

小伙子眼泪在眼圈,回家病倒,几天拒绝进食,我们都不忍心,可看矿长那脸,又怎么敢说情。

小伙子到底通了:“顾叔,啥别说了,我下。今后谁说我是矿长儿子,我骂他祖宗。矿长是矿长,我是他手下的矿工,就这。”此后,干脆住进大宿舍,家也不回。

矿长情绪也不好,整日耷拉个头。嗨,哪个爹不疼儿子,特别是到他那年纪了。

矿长。

这天晚上,矿长打电话,说请我喝酒,我当然求之不得。在小酒馆一坐,他说:“顾,你背后说我为儿子的事犯难了?”我点点头。

“说真的,我动摇了几次,真想为他说几句话,开脱算了。但是,我没这么办。”

矿长讲了一段往事。

那时他是矿工,在一个极艰苦的小井挖煤。有一天,忽然冒顶了,排长一把推开他,自己却被一堆货压住了双脚。矿长大惊,拼命往外拽他。排长亲哥哥一样照顾他两三年,关键时刻又救自己一命,能不豁出来帮他吗?可双腿压得太死,拽不动。这时,只能找斧子把两只脚剁掉才能逃出。可是,顶上哗啦啦又往下掉渣了。排长说:“兄弟,你快跑,记住,孩子托给你,长大别让他下井。”矿长哪里依?又要硬扒,这时,忽拉,又下来十几吨货……

排长的眼睛没闭上,矿长哭着说:“排长,你的话我记住了。”边哭,边为排长合上了眼睛。

矿长娶了排长的遗孀,那孩子才三个月,就是扬言要断他父子关系的中专生。

矿长眼圈红了:“就为了拉扯他,我不再生育。如今,想想我失信于排长,不过,当一名矿头,几千号人的饭碗等着添米,不采取点措施,怎么办?排长要是活着,你说,他会怪我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矿长,我们跟您没错。”我冲动地抓住他的双手,“明天,我要把这事说出去,给全矿的弟兄们听听。”

细看矿长,眼角的皱纹挺密挺密,到底是年过半百的人啦。可是矿长,您手里握的这整座矿山,却一日比一日年轻……

墨宝

将军与日寇血战至弹尽粮绝,壮烈殉国,他的儿子才五岁。一晃五十多年,作为将军遗孤和旅日华侨的刘先生风尘仆仆回到祖国,寻根认祖。

先生回乡,为报效祖国,也为了一桩心愿:严格地讲,他根本就未见到他的将军父亲。这些年一岁岁步入暮年,先生思父之心简直到了无法扼制的程度。哪怕有张照片看上一眼……但是烈士没能留下。然而,将军读过几年私塾,通文墨。他有一幅墨宝赠给过一个部下,也就是说,这墨宝散失在民间。至于墨宝是书是画,先生不知道,也不在乎,见物如父。先生第一步举措是出资一百万,求收藏者割爱。

小县城霎时间沸腾起来,真有些书画送到先生面前,至于来历,说得也有道理,或“文革”间遇难者托存,或自家先人收藏。刘先生一笑置之:“这不是。尽管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宝贝,然而绝不是这。”

“丢人!”孙膘子火啦,“他那鸟钱怎恁好用,勾得一个个脸和腚全不要啦!”雄赳赳直奔刘先生下榻处,竟看不出瘸来,冲人家道:“不用劳神啦。在我那儿。”

先生大喜:“只要是先父遗物,一百万绝非戏言。”

“钱?我缺得多啦,一百万哪到哪?这东西是师长送我的,怎么可以给你!”

“老人家,我刘某思亲之心太炽,请您给予同情。至于钱,我可以再添。反正回乡是捐资,我不吝惜。”

“不。”孙膘子噔噔噔走了,扔下半句话,“你没资格。”

孙膘子确实跟将军干过,还当过贴身警卫。后来在恶战中被俘,所幸没暴露身份,关够了,又放出来。彼时将军已殉国,部队也散了,他就种田;新中国成立后差点弄成叛徒,结果白搭上一条腿,啥待遇没有,如今仍给人家打更。好在老东西身体壮实,八十多岁了依然硬梆得很,用他自己的话是“小日本打不死,要我的命可就不容易喽”。不过他处世跟正常人两路,气急了背后都叫他孙膘子,可怜他自己还不知道。

献墨宝的热一下子灭了火。对孙膘子那事,信的,说他膘劲儿又上来了;不信的,也说他膘劲儿又上来了。

刘先生寻根之心不泯啊,千方百计,官的私的都找了,老头一句话:“搜行,抢行,给不行。”

刘先生无奈,携妻子亲来孙瘸子的小趴趴屋:“老人家,我的确是将军的骨肉,政府可以做证……”

“不是这个。你看师长,怎么做的?你,跑到外国,还,还去了日本,你有什么资格?”

老孙头从一卷破烂里找出个油纸包,抖索索地打开。哦,政府官员,刘先生,谁也没有想到,将军的“墨宝”原来是用铅笔写在半张旧伪满报纸上的,大大小小“孙得胜同志精忠报国民国三十五年七月六日”!

官方陪同人员正尴尬之际,却听刘先生哽咽出声:“是了,是了。我确实没资格继承这墨宝……老人家,只此一眼,今生无憾矣,可是,我苦寻多年,绝不单为此遗墨,我在找一种精神,一个人!如今我找到了……您得让我叫您一声‘爹’。”说着,刘先生肘一下夫人,两口子双双在肮脏的泥地上跪了下去……

称呼

老班长喝得不少。

我心里也怅怅地。老班长当年那是啥风采,他才思敏捷,风度潇洒,全班人跟屁虫似的围在他身后转,男生,女生,弄得我既敬又恨却无奈何。人嘛,谁让你没有过人之处呢。而今非昔比,我虽然屈居师范生,眼下却高高在上,是一个区的头儿,党委书记;老班长呢,他尽管考上省级名牌本科,农民背景,熬到今只不过是个副科级巡事员,又偏在我管辖之下,将心比心,给谁谁也快活不起来呀。

同学聚会,每月一搞,我是很重视的。不用我操心,有同学兼属下张罗。我怎么也不可脱离群众,对不对。全区机关十多名同学,数本书记出息,大家把我奉至上座,老板老板叫得亲切,令人心尖上如同拂着鸡毛,痒酥酥地好受。我绝对不能不参加,让大家看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昔日的瞌睡虫怎么样?席间我对大家说,别叫老板,咱们同学嘛。可是他们记性不好,也不能苛求。每到这时候,老班长独独叫我的学名。我不怪,他是班长,当初领导过我,现在给他点心理平衡还不行嘛,于是我总称呼他老班长。

现在他又是闷闷地喝了点酒。他生活困难,地位又低,心里不好受,别管。大家咋咋呼呼吵着要去洗浴中心放松一下,我不反对。于是又有属下兼同学张罗。说就那么几步,不用车,老板怎么样?我看也行,老夫聊发少年狂嘛。我们就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迎面一个老头子,破衣烂衫,跟前面同学伸手要钱,没人理;向我伸手,我也没听清他嘟哝了句啥,这样的人见得多了,你给得过来吗?

走出几步,我下意识地回头,见老班长落在后面,跟那乞丐搭讪。真是憋闷极了,怎么理这种人?我刚想喊他,却见他掏出好多,大约是兜里所有的钱,给了那花子。花子差点要跪下,他扶住,郑重地握手作别。

我鼻子一酸。老班长,对不住了,提拔你,本是小菜一碟,看把你窝屈得病态啦。这时有人回头喊我们,便装作啥也没看见,进了洗浴中心。

老班长默默地坐着,呆若木鸡。我说,老班长,高兴点儿。有人说,老班长,遇上亲戚了?他们也看见给钱的事儿啦。但怎么也不该说亲戚来寒碜他呀。我刚要说几句,老班长却点了头。真的,比遇见亲戚还动心。

咦?我好奇地问,怎么回事?他说,好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啦。

我的心猛一下揪紧。刚才,刚才……那老头,哦,想起来啦,怪不得陌生。他喊我,同志,灾区来的,帮帮……就被我甩了!

老班长!我浑身如同爬遍了小虫虫,我的心也在解冻。我无限崇敬地望着当年的兄长,是您又一次复苏了我被酒精和赞美麻醉了的心啊。

这时,又有一个同学喊,老板,咱来点啥?

我沉下脸,说,回去,啥也不来了。今天告诉诸位,从今以后,管我称同志,若再叫老板,我跟他不认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人·狗

两年奋斗,祺十分幸运地从“贫民区”搬进了集体供暖楼,成为名副其实的“上层建筑”。

喜庆乔迁,祺却碰上了棘手事:人倒没说的,但他养的一条大黑狗无法搁置,能让它住进高高的七楼?这条狗是祺在山里时养的,有一回傍晚上山拉木头,被压在爬犁底下,老婆带孩子住娘家,无人知他上山的事。眼瞅祺只能压在爬犁下活活冻死,就是这条黑狗,当时才半岁,它跑回村子,发疯地挠祺的一位朋友的门,终于把朋友领上山来救下祺的命,使得中国后来的报刊就有了许许多多署名祺的文章。黑狗的功劳是很大的,祺很感激它,从山村搬到市里,便把它牵了来。可是住从前的平房可以,如今……

祺的朋友欢呼雀跃,道这狗好肥呵,大伙把它吃了吧,正宗的新杀活狗,为示庆贺,咱们集资给祺买一个书柜如何?祺说,那怎么忍心?它跟了我七年,且有救命之恩。朋友们扫了兴,也无法硬要吃,就说,那就卖给狗肉馆。值二百两银子,也能买书柜,你急需嘛。祺仍说,这跟亲手杀了它有什么两样?

急切中祺想到一位家在郊区的朋友,他穷,对付间民房住着,有条件收留大黑狗。商量好之后,祺亲自牵了黑狗送去,让朋友把它锁在院子里。

谁知第三天,朋友的妻子却急火火地来找祺。说那大黑狗自进入新主人家,一直不吃不喝也不叫,只会拖着条长长的锁链,挣到极限,朝北面的路口张望,北面路口通市里,祺就是从那个方向走来。女人说她的丈夫怕黑狗饿坏了,今早硬逼它吃东西,反让那畜生咬了一口。

那狗只怕是疯了。女人惶惶地说道。

祺立即揣上钱奔朋友家。见朋友臂缠纱布,伤得颇重,祺甚觉内疚。掏出钱来,劝他马上注射狂犬疫苗,别的后论。

朋友拒接。虎下脸来吼妻子:“你大惊小怪咋呼什么?这狗怎会是疯?它眷恋旧主,不贪恋陌生人赏给的食物,人都赶不上它仗义!”朋友对祺说:“让它咬一口,值。这狗如此重义,我无论如何没料到,拼出些代价也要收留。让我慢慢地熟悉它,感化它,我有足够的耐心和诚意。”

祺的目光便有些游移,久久无话。

几天后,祺举家从新楼里又搬回“贫民区”。友人们认定他心理变态,读书读愚了,纷纷涌来问怎么啦,你这是为什么?

为朋友。祺淡淡地作答。

朋友?众人心里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哪个跟他恁铁,苦争得的楼房竟然肯相让?

铁杆儿朋友

栾作人恨死了他老婆单位的主任于胖子,想了几天,咽不下这口气,就在“会贤楼”雅间摆了一桌,把平时要好的几个铁杆儿朋友都请来了。酒至半酣,小栾又敬了杯酒,双拳一抱:“我栾作人从来不想给朋友添乱,今天实在是迫不得已。我老婆让她的上司于胖子给调戏了。”

事情是这样的:栾作人有一天闲来无事,偷偷把妻子的保险日记给弄开了,他一看内容,气得差点昏死过去,妻子竟然与另一个男人有染!晚上回来,几经盘问,妻子说了实话,说是于胖子调戏她,摸她的胸,不过她没有听对方的摆布,只是接受了些小礼品,参加了对方请的几次酒席……栾作人想跟媳妇离婚,又觉得可惜;想告于胖子,这点事又够不上判刑……打吧,他本人还未必是人家的对手,这就请来铁杆儿哥们,求大家帮他出气。

听说要搞报复,那是违法的事呀,当时有两位朋友沉默不语。其中有两个朋友说,咱打听到于胖子家在哪里,瞅空子堵住打,打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栾作人高兴地说:“这样最好。只是千万不能让于胖子认出来,那样就完了。”

栾作人有个顶铁的朋友叫高春,俩人好得合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他说:“一个打他不过,好几个目标大,怎么会不暴露?交给我,我替你收拾他。可有言在先,你栾作人不能着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这些人中数高春最有主见和胆略,又跟小栾最铁,求他,小栾当然最放心。

过了几天,高春找到小栾,问:“你想跟你爱人过下去吗?”

“当然。她保证今后不再跟于胖子来往,我已经原谅了她。反正也没出什么事。”

“那好,我准备得差不多了。”高春说。

栾作人很高兴,果然是铁杆儿朋友,其余的到底差一层。

又过了两个星期,高春又找到栾作人,请小栾吃酒,借着酒劲,领小栾去他仓房里,指着两个纸箱说:“看清楚了吗,我只欠东风了。”“什么东西?”小栾好奇地问。

“你不应当知道。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高春眼睛红红红的。

他这是要做什么?小栾的酒吓醒了一半。

细问。高春悄悄告诉他:“那是炸药。我一点一点从矿井偷上来攒着的,等攒到足够的量,半夜三更,轰地一家伙,于胖子一家全让他上西天!”

哎呀,原来是这样!栾作人吓得一夜没睡。自己这不是害了朋友吗?高春这么年轻义气,又多才多艺,他犯了罪,再怎么聪明也难逃法网。高春犯了法,会不会牵连到他呢?接下来他又想,那个于胖子虽然调戏了自己的媳妇,但也不全怪人家,怎么也不该连累到人家全家……栾作人越想越怕,他决定请高春喝酒。两人喝到差不多了,栾作人便劝高春算了吧。高春说,我已好不容易准备得差不多了,你怎么打退堂鼓啦?小栾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你义气,也不能让我背个坑害朋友的骂名吧。”

“你如果真的反悔了,那不怪我不尽力。你得帮我把那些炸药搬出去扔到河里。”

栾作人到高春家打开那些箱子一看,哪里有什么炸药,全是锯末子!

“人在气头上,最容易冲动。我用这方法缓解,让你逐渐淡化那种过激思想。现在好了。”高春长嘘了一口气。

小栾紧紧搂住自己的铁杆儿朋友,热泪滂沱……

谎言

见到老人,是去年冬天。

他瘦高瘦高,一脸倦容,开口说话,口水偶尔便流出来,尤其那条破棉裤,裆胯处白花花的,积满尿碱,是小解时滴上的。

我想,老人完了。

他不知道作家是什么大干部,听说来自市里,七十多岁的老人竟给我行了一个军礼!

不过是到这偏僻山村考察民风,派饭到他妹妹家,便遇上了这老人。村长有意无意地介绍,老头当年是抗联战士,打过日本鬼子,会讲不少抗联故事,您当作家备不住听了有用。

是吗?稍一问老人,他竟然在杨靖宇将军身边担任要职。

我大吃一惊!有这样历史的人,应当在中央任职,损到家也得坐在省里,为什么弄成眼下这副模样?

老人说,日寇归堡子,把所有的百姓都强行集中成一大村一大村地看管起来。抗联队伍找不到粮食,战斗力减弱,军事上又受挫,根据当时形势,他受命率一批抗联战士将武器藏匿,分散转移。结果迷了路,饿昏在冰天雪地中,被日伪军俘虏,以后他们在一张什么纸上摁了指印,便被释放。新中国成立后他把这经历向政府说了,上级说,那是具结悔过,属变节行为,弄来弄去,成了叛徒。被俘后挨日寇的打,这是为了求解放;新中国成立后挨自己人的打,这是命里该着。

我心里一哆嗦,忙问,为什么摁那指印?

老人说,大伙都摁,你不摁,那就暴露身份了。我怕受不了刑,那批武器落到日本人手里,还不是用来杀咱抗联?

其实那张纸究竟是干什么的,老人至今也弄不明白,只想着早早放出去,明春东山再起,谁知杨司令已经牺牲,队伍拉不起来了……

不知哪个头脑发热的东西,笔头子一戳,害了老人一生!

既然没有知道这段历史,你为什么要自己说出去?我十分为他惋惜。

混浊的眼泪极缓慢地从他糜烂的眼角溢出,同志,我在日本人那里撒谎,那不算丢人,怎么向政府还要撒谎吗,我是党员。

村长悄悄和我说,什么证明都没有,再说快五十年没过组织生活了,谁承认!

我心里一又哆嗦。

饭后,我问他,大爷,要我帮您什么,说吧。

这么些年,党不要我,我根本就没有出卖党,怎么是叛徒?咽气之前,要是能承认我在过党,不是叛徒,同志,你就是我的爹娘啦。

老人“咚”地给我下了跪!

我搀他起来,问他要不要待遇。

他说,土埋到脖颈的人,要什么?能吃上苞米粥大饼子,我感谢新社会。

我咬牙切齿,一定满足老人这点要求。

我给老人以无限希望,老人提供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抗联内幕,令我喜得发狂。

返回市里,越想越替老人惋惜,知情人说,当年他是好小伙子来着,否则靖宇将军怎能选他到警卫连;可是摊上那一回事,便不成人啦,娶不上媳妇,胡乱寻了个半吊子女人,缺心眼不说,还有尿炕病,之后连个后人也没留下,如今孤身一个,赖到他妹子家里,受尽了歧视……

这个当年出生入死的战士,别说什么功劳了,现在的人让他体验几天那种生活,也受不了,怎么能这样对待他!我找到民政局长,我俩是朋友。

他要补助?

民政局长警惕起来。

我把老人的要求说了。

局长大笑,老东西有病。恁大岁数,等着死得了,要党票干什么用?说他是不是叛徒,又能咋的?再者,说是没要求,穷山恶水出刁民哪,你一平反,事就来啦,谁纠缠得起?你老伙计真多事,吃饱撑的。

我一介书生,没心没肺,想不到堂堂民政局长、县团级干部,竟这么个水平!我去宣传部、组织部,甚至统战部,结果出乎意料,不是往外推,便是笑我无聊!

无计可施,这事我只好先放一放,待有机会了往上面反映反映,不信没说理的地方。

可转过年,老人的外甥突然找上门来,告诉我老人不行了,却迟迟不咽气,说想我,并且不许准备后事。

我的天!我立即赶到老人面前。

老人已挺了三日,昏过几次。见到我,竟回光返照,坐了起来,同志,我那事……

大爷,批了!您不是叛徒,您是中共党员,过几天市里要送证明来呢。不知哪来的力量,我急中生智就撒了弥天大谎。

我是,党员?我不是,叛徒?

我十分认真地点头。老人使劲抓我的手。

老人只留我自己在屋里。他指着一只布满灰尘的棺材说,不用了,火化,交……党费。

顺着他的示意,我挪去棺盖上的杂物,打开棺材,妈呀,有一堆钱,多少年积攒的,有拖拉机毛票,有天安门一元的……差不多五百元!

我跪在含笑逝去的老人面前。原谅我刚才的谎言吧,大爷,您最恨撒谎,我却让你为一个谎言而满足地死去,还有,这党费,让我到哪里交去呀……

孝子

人就怕有病。古大妈原来多爽快、多慈善的一个女人,瘫在床上五年,不知从哪天开始,人就变得胡搅蛮缠了。

古大妈的二儿子二乖,读完高中,去了老远的南方做生意,长年不见人影儿,病床前就靠长子大乖和媳妇俩跑前跑后。这大乖是捡来的,待娘啥说道都没有。可山沟里日子本来穷,大乖这几年又老走背运,养牛牛被偷,养鸡又摊上禽流感,手里就没钱。没钱,在老娘面前说话就没底气。

二乖虽然远在南方,可他一刻也没敢忘记娘,每到月底,准汇来两百元钱。大乖总是悄悄给娘送去:“俺弟又汇钱来了。娘,您可得藏好了,前屋小惠见天跑集镇给她的店里进货,您想吃啥,托她买。别叫您孙女瞧见了,那丫头也不知怎么恁馋。”

多出这两百元,大妈在山沟里是最奢侈的人啦。

大妈心里就不平衡。当年她冰天雪地里捡到大乖,那么脏,她解开怀,贴肉给揣回来,眉头也没皱啊。她还特意租回一头母羊,挤羊奶把孩子喂大。喂大后整天“大乖”“大乖”不离嘴,亲生的还能怎么样。邻居们都笑她傻,说养人家孩子种人家田哩,说鸡抱鸭子干费力哩。大妈撇嘴,甚话哩,俺就是疼大乖,谁有气就气吧。后来,大妈生了二乖,她左手牵一个,右手抱一个,整天满村子炫耀:“瞧俺这俩乖,给金山也不换!”

现在比出来了,还得是亲骨肉。眼前这个,光知道说空话,从不来实际的。你一天问候八百遍,它能当吃当喝?古大妈心里烦闷,不管大乖在不在眼前,总冲人说:“再亲不是娇生子,再扇不是自来风啊。”大乖心里肯定也不高兴,但谁让他穷呢,又怕娘生气,每回都赔着笑脸:“娘,儿子穷。那心肯定是有,可就差没那能耐啊。”

“我想二乖。你快到乡里打个电话,把他给我叫回来。哪怕看一眼,我死了就再没心事。你没钱不要紧,这话费我出。”

“没他电话号码呢。弟弟肯定是忙,改天赚了大钱,他自己就回来了,现在我找不到他呀。”

山沟落后,连个电话都没有,大妈又瘫痪,再急,也是干急。

古大妈定时享受着二乖的一片孝心,思儿之情更切,常常当着大乖的面哭,说二乖真是孝顺啊,她想她亲生的儿子。大乖听着,心如刀绞,可谁让自己没钱呢,比不得二乖受宠,活该,只能好话说着,笑脸陪着:“娘,您别上火。您一高兴,咱全家就有了盼头哩。待有信儿了,我定叫弟弟回来。”

古大妈临死时,是一声声唤着二乖的名字走的。

大妈走了。大乖哭倒过去,整个人都瘦脱了相,出殡时,摔丧盆都举不动了。邻居们说,捡的儿子,还能当亲生的,这已经算尽心尽力,老太太应当知足。也都清楚大乖没给娘买什么好吃的,是心里有愧,对不住娘。唉,人穷了,就不是人啦……

第二年,二乖回来了。全村人这才知道,浑小子在南方做生意时,犯了诈骗罪,刚刚刑满获释。他哪来的钱孝敬老娘?都是大乖假托弟弟名义,每次忍辱负重地送到病榻前……

二乖一头跪在哥哥面前:“哥呀,娘可冤枉死您啦,您才是孝子哪。您怎么就不肯为自己辩解一句呢?”

大乖嘴唇咬出了血:“我再冤枉几十、几百回,就可以抵掉老人家活命、养育之恩了吗?孝子难道就为个名声?当初娘若知道实情,她老人家怎么可能活到去年!”

哑嫂

哑嫂嫁到我们家那年,她十九岁,哥四十岁。

娘说:“大几岁咋啦?花了一大把钱,买回个没声的,我还觉得屈哩。”

哑嫂娘家太穷,爹做主,就给了俺家。过门后,哑嫂活儿干得煞是麻溜,家里外头,没见她有累的样子,只是脸上木木的,待哥,不咸不淡;待娘,不淡不咸。

她耳朵能听见点什么呢。比方说,打雷;比方说,娘冲她说:“你把尿罐拎回来。”她都知道。心平气和时,我高声说些简短的词,不须手势,她也点头。点头就是明白了呗。

一次,哥卖猪回来,乏,和衣睡着了,醒后一翻兜,少一百元钱,便把哑嫂喊来,用拳头捶她的脑袋,话也骂得极难听,哑嫂则任他捶,任他骂,只是咬着唇,眼泪在眼圈里打旋儿。我说:“怕是你自己丢了?”哥道:“她这不是一回,我睡前特意数过的。”

娘也愤愤:“该打!这穷窟窿,好几千彩礼填不满,还往回偷。”

有一次我对娘说:“哑嫂那耳朵能治,咱花点钱,治好了,那多美气。”

娘就拿眼横我:“胡说!哑巴是缺小舌头,你能给她长上?”见我认了真,又小声告诉我:“傻丫,治好了,她还能跟你哥过?咱花钱把媳妇治跑了,狗也能笑出屁来!”

我也无话可说,哑嫂若真走了,想也想死我。她不会说话,心眼儿却好得出奇。

哥坐拖拉机翻车,把脑袋砸坏,成了植物人,只会吃饭,不懂人事。哑嫂活干得更猛了,就像没日子干了一样。闲下来,就给哥擦呀,洗呀,然后,坐在男人身边,吧嗒吧嗒掉泪。

如此一年。娘对我说:“就让哑嫂走了吧。你哥这样子,拖累了人家。”我舍不得也不行啊,就痛快地点了头。

娘叹口气:“不一定能治好她的耳朵,凭心意吧,一个哑巴就算是寻着人家,也逃不掉受气。”说完,拿出一万元钱,“你陪哑嫂去上海看看。”

哑嫂正给哥扇风,转身望着娘,静静地流下泪来。她嘴唇哆嗦了半天,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从那里挤出一个字:“妈!”

匣子

抗日将领张将军,手使双匣子,百步穿杨,弹无虚发。敌寇闻风丧胆,谁都知道,遇上张双枪,大限就到了。

张将军率众隐蔽于深山密林,时常伺机重创日伪军,名声越来越响,日寇视为心腹大患,屡次纠结重兵多次围剿,却始终奈何他不得。

后来日本人实行坚壁清野政策,将所有民众强行赶到一起屯居,集中兵力看管,使山中断了口粮的来源,抗日队伍难以存活。根据杨靖宇将军的命令,张将军将部队化整为零,继续与日伪军周旋。多日后,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他独自带两名警卫,装扮成农民,分头混进县城弄点吃的。

张将军把两只匣子枪装在一只木匣子里,端坐于小店里吃了顿饱饭,又弄到一点食粮,他的警卫还有一个候在山林中呢。猛地闯进来一帮伪警察,五支枪逼住张将军:“哪里的哪里的哪里的?”

张将军编好的话,对答如流;证件也齐备,不怕检查的。

“你那里面装的是什么?打开看看。”一个警官指着放在张将军手边的木匣问。

“匣子。”张将军照实道来。

“打开看看。”

“就是匣子,别的没有,匣子啥好看的,看了后悔。”

张将军不屑一顾。

伪警察越发来了认真劲儿:“让你打开就打开,哪那么多淡话!打开打开打开打开。”

张将军慢腾腾地站起,嘴里嘟哝着:“告诉你们就是匣子,不信。打开,你们一看不恶心才怪。”

警察们这时已懈怠起来,只道这庄稼人肉头,谁知木匣打开,张将军早已双枪在手,厉声喝道:“我是张双枪。你们把家伙扔了,咱们两不计较。”

众警察魂飞魄散,老老实实扔了枪,我捆你,你捆他,在张将军的指令下做得相当麻利。剩一个,张将军亲自动手,捆好,堵嘴。然后,冷冷一笑:“多事。告诉你们是匣子,不信,你们说,有什么好看头?”

扬长而去。

在密林中,张将军见到了候在那里的警卫,另一个大约已落入敌手,始终未见。警卫狼吞虎咽着张将军带来的吃食,边听他讲述小店脱险的经过。

“五支枪盯着您,能把枪抢到手?”警卫不大相信。

张将军说:“小家伙,也没啥,动作得快,乘对方松懈的时候,冷不防出手。”

说完便把双枪装入木匣,开匣,取枪,示范给警卫看。

警卫目瞪口呆,看不出个中技巧。

将军来了兴致,重新装枪入匣,慢慢地做给警卫看。

此时警卫已然立于将军身后,待将军合上木匣,他突然掏出枪对准将军:“师长,别恨我,我实在饿怕了,想用您换口饭吃。”

将军稍稍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没关系。我不悔。我防不了你,这次不动手,机会还是多的是。你到底也跟我杀了不少日本鬼子,记住,你今后别为日本人做事。开枪吧。”

枪就响了。

警卫果然听将军的,日本人的事好赖不做,只要求种地。但光复后,他的档案还是被查出来,押到当年枪响的地方,用一种叫“点天灯”的死刑方式处死。

关于将军,县志上是这么写的:“……由于叛徒的出卖,在一次与敌人遭遇的激烈战斗中,奋力击杀敌人无数,最后,壮烈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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