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场对质后,处在风口浪尖儿的郭家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出门碰到村里人,他们的脸色也友好了很多。
常言道:“饱暖思淫欲,人闲生是非。”这话一点儿不假。
又过了十来日,正逢该收红薯的时候,前些日子被谣言兴奋得热血沸腾的人们这才渐渐地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很少有人再提及了。
而作为一家之主的罗兰,又开始为全家人入冬后的生计发愁了。
家里五口人的吃穿用度要钱,人情来往要钱,再有就是院子已经很破败,土墙又低又矮,年久失修,都开始掉渣了,屋顶茅草,已经发了黄,冬天根本挡不住风,就算简单翻修一下,也要不少钱。
一切都离不开钱!
钱钱钱,命相连!
眼下已经进了十月,再过个把月就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家里的积蓄却不多了。秋天里新收的粮食,除了留下的全家老小的口粮,也早已被卖空了。地里的蔬菜,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生长得像蜗牛一般慢腾腾的。家里养的十几只半大不小的鸡鸭也要等到开春才能出笼,起码还要三四个月。
她现在真是无计可施了。
好在今年的粮食还卖得不错。
村里知青杨显成认得几家粮铺的老板,帮忙引了线,给了个不错的价格。罗兰便让大春和彩玉相帮着,把粮食装上板儿车,拉到乡上换成了钱。
谷子一角钱一斤,卖了四百斤;玉米粒总共是三百五十斤,八分钱一斤;红薯是五分一斤,罗兰卖了四百斤。三种粮食换的钱加起来,总共是八十八块钱。另外家里石仓里还剩六百多斤谷子、四百多斤的红薯和两百多斤玉米,留着自己家吃。
换来的钱给家里四个娃儿每人置办了一身冬天穿的棉衣,又置了两床半新的棉被,就花得差不多了。又给家里添了点日常用具,买了点纸糊窗,又留下点钱预备入冬后割点腊肉、备点年货什么的,就只剩了十几块钱作为开春后的种子、肥料钱。
小春和春桃、春兰三个又趁着天好和了点黄泥,将家里土墙一条缝一条缝儿地堵上,就算是暂时解决了冬日取暖的问题。
直到把钱换成了棉袄棉被,罗兰又想起平儿和阿成来,又花了几角钱,给他们一人买了一双厚厚的袜子,冬天穿着暖和。
虽然石仓里那粮食根本不够一家人吃到明年收粮食,但好歹不会差得太多,等开了春,山坡上青菜长茂了,多煮点菜,多添点水就是了。而且过冬的衣服被子也齐了。想到这,罗兰也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大姐,”悄悄儿地,春秀扯了扯春桃,“我们前些日子织的竹席现在还没卖呢。你跟娘讲,我们去换成钱呗?”
“卖是肯定要卖的,家里的钱快花得差不多了,卖几个钱,买点油盐酱醋也好。不过,到时肯定是娘和我去就行了,你就乖乖待在家吧。”春桃在她头上轻敲一记,嗔她一眼,“你这小屁孩儿,一直惦记着卖了席子好买根别针儿,当我们不晓得啊?昨儿,你二姐还念叨这事呢。怎么的,你还想跟着去呀?”
春秀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细白整齐的牙齿:“好大姐,人家也是看村里好几个女娃儿都有嘛。我跟她们一起割草、捡柴,我若没有,别人要笑的嘛。”
“行了。我到时给你买嘛。”春桃温柔地哄着她,一面伸出手来,轻轻捧起她的小脸,“幺妹儿长大了,爱美了嘛。我都晓得。”
“大姐,”春秀眨了眨眼儿,“你跟娘讲嘛,就我们两个去嘛,好不好?”
“你硬是奇怪得很呢。”春桃说,“不是不可以。可你得先跟我说说,这是为啥子呢?”
“这个……”春秀用脚踩了踩地上的泥土,抬起头来看着春桃,一脸纯真,“再过几天,娘就过生辰了。我想给她买块丝巾,可我没有钱啊……”
“哦!原来是这样。”春桃心下顿时一阵感动,这小不点儿,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娘的生辰就要到了,自己暗地里也在琢磨这事呢。只是丝巾可是稀罕物呢,贵死啦。毕竟,他们这个穷家,再过几个月,就快揭不开锅了。
“就买丝巾嘛。”似乎看出了春桃的心思,春秀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央求着说,“娘爱美,买这个她肯定最喜欢。别针儿,我就不要了。”
“嗯。”春桃点点头,露出个心酸的笑,“到时就我们俩去。”说完就要去挑水。
“哎,好大姐!”春秀拉住春桃,讨好道,“到时我帮你背席子。”
“那是自然。”春桃点点头,笑了,“正好下午没事,咱们就把席子捆好了,明儿就去换成钱。晚上早点睡,明儿得赶早呢,去晚了就卖不了好价钱了。”
不知春桃怎么跟娘说的,反正娘真的同意了她们俩去赶集。春桃一向是个能干的人儿,又常帮着罗兰卖卖东西,讲价、算账这些都是不用担心的。只是叮嘱了好几次,要她们一路小心,别走散了,毕竟春秀才十来岁。
第二天才蒙蒙亮,姐妹两个就轻手轻脚地起床了,将竹席背到五六里外的乡上去换了钱。
总共是十二床竹席,一床席子三角五分钱,总共换了四块二角钱。
买一根丝巾花了八角钱,买了五颗糖花了一角钱,割了半斤猪大肠花了三角钱,剩下的春桃揣在兜里,两人相伴着从乡上往家赶。
“大姐!幺妹儿!”刚到村口,远远就看见小春满头大汗地向她们跑过来。
“你们看,我刚采的折耳根,中午弄个菜吃呗?”小春对她们露出个开心的笑,把小竹篓递到她们面前。
春桃低头看了看竹篓,从篓子里翻出两个鸭蛋来,对着他抛出个白眼:“你呀,这次又摸了哪家人的毛毛秋了吧?”
“哪有啊?捡的!在河边捡的!”小春嘿嘿一笑,皮着脸说。
因着村里的这条清水湾,一些人家将大群大群的鸭子放养在鱼虾多的河段上,既省了饲料和粮食,也好看管得多,只需在河岸上搭个挂着旧蚊帐的茅草棚就成。鸭养在河滩,鸭蛋自然也下在河滩,这引得村里一些大人小孩,常常趁着养鸭人不留神,偷偷摸走几个。
在饥荒年代,为了填饱肚子,有几个人没有偷偷摸摸过呢?郭家从前不愁吃穿,可自从郭子民过世后,罗兰带着四个娃儿,又都是吃长饭的年纪,一年到头,哪里吃过几顿饱饭哦?
“行啦,好大姐,大不了下次不捡就是啦。”小春笑嘻嘻地说,“再说,这清水湾又不是哪个一家人的,他养鸭卖,我捡个蛋,就当赌钱分个红噻。”
春桃沉了沉脸,小春的话,听似有理,可她怎么想也觉着不舒服,一两个鸭蛋算啥子?就怕这小子小时候偷针,长大了偷金啊!
“大姐,快走吧,我都饿了!”春秀眼巴巴地望着春桃。今天吃得太早,又只喝了两碗稀饭,肚子这会已是饿得咕咕直叫。
“馋嘴猫!”春桃笑着递给她一块糖,“回去就叫你二姐给弄个爆炒大肠。”春兰不但性格温和,厨艺也是一顶一的,家里除了娘,春桃做的菜都没有她做得好吃。
“我们回来了!”刚一进院,小春就开心地叫开了。
只见春兰从屋里迎了出来,气鼓鼓地招呼他们:“大姐,你们回来了?刚刚……”话说了一半,又咽下去了。
“二妹……”春桃慌了,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啥子事,惹得春兰哭成这样?
“刚刚媒婆来了,”春兰轻声说,“来给大姐说媒呢。跟娘说了大半天呢。这会儿娘去送她了。”
“啊!”虽说春桃已经满了十七,开春就十八了,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有意于她的人家也不少,但说到上门提亲,她白皙的脸还是一下泛起了红晕。
“是不是李媒婆?”小春把猪大肠和折耳根拿出来,分开放在两个盆里,一边很不高兴地说,“呸!媒婆的嘴,哄了男家哄女家!”
“男方是哪个?是不是显成哥?”春秀上前两步,凑到春桃跟前,一脸天真地问。
“不是。”春兰瞪了她一眼,朝她使了个“不要多言”的眼神。这幺妹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从晒场对质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显成就极少来郭家了,更别说提亲啦。
“就是花坟村的赖三娃儿。”春兰苦着脸说。
“赖三娃儿?是不是赶马的赖倪云的老三?”小春吃了一惊。
因为远离县城,闭塞的界市乡交通极不便利,除了乡上通往县城金鹅镇的一条公路外,就只有一条到天华乡的公路,而这两条公路都纯是泥路。天晴的时候,人啊,车啊,走在上面,尘土飞扬。雨天就更糟糕了,一路上全是泥坑水洼,行人、汽车经常陷在里面,动也动不了。界市乡的人们,无论是去周兴、郭星和红星等周围各乡,还是各村之间,都是人靠走路,货靠马驮。“叮叮叮”的驼铃声,就是赶马人的交通信号。
养一两匹马,就等于今天有一辆大货车,确实是个赚钱的营生。赖倪云就是这样一个赶马人。
“不是他,还能有哪个?”春兰不悦地回答,“赖家是挺富济的,可那个赖三娃可不是个啥子好人!赌钱、嗜酒,脾气也古怪得很。”
“先做饭吧。”春桃一直默不作声,这会儿,却露出个若无其事的笑,“你们都别说。有娘在呢。幺妹儿,幺弟,你们去把苞谷杆抱到灶房,二妹烧火,我去洗肠子。一会儿娘也该回来了。”说话间,人已经抬脚往灶房走去。
十月的天,已经一天天变凉。天上没有太阳。正午的时候,老天爷灰蒙蒙地沮丧着脸。
午饭做好了。
菜是一盘青椒爆炒猪大肠,腌了盘折耳根,另外还烧了盆儿青菜汤。
一家五口围着堂屋里的那张破旧的八仙桌坐了下来。
“大女儿,去拿个小碗来。”罗兰看了看四个儿女,“留一点,下一顿好吃。”
碗拿来了,罗兰端起盘子,夹了大半碗起来。只见春秀和小春都眼巴巴地盯着猪大肠,一脸的不情愿。
“快吃吧。”春桃给他们各夹了一筷子菜,温和地哄着他们,“留一点儿,晚上才有的吃嘛。”是啊,别说肉,就是猪大肠也是好久没有吃到了,真要吃,还不一扫而光?
饭是一锅红薯饭。大半锅红薯在锅底,一小层米饭在锅面上。
高庙村人多地少,能种水稻的水田就更少。每年收获的谷子,除去上缴公粮,最多能吃个小半年。许多人家往往一开春就断了粮,这就是他们所说的“荒月”。一直要等到四月间割了新麦,才有面食可吃,要想吃口白米饭更要熬到七月中下旬,新谷出来了才行。
很多人家为了尽量缩短饥荒的日子,在头年的九月,就将新挖的红薯、玉米和上新米做成红薯稀饭、玉米稀饭或是红薯干饭、玉米饭。
罗兰自己舀了一碗红薯,春桃四个舀了半碗红薯、半碗米饭。
春秀、小春分食了饭上的一个鸭蛋,罗兰把另一个掰成三半,一半给春桃,一半给春兰,最后一小半才留给自己。
“我不想吃蛋,我想吃猪大肠。娘和大姐干活最累,给你们吃吧。”小春把自己那半个鸭蛋又夹成两半,放到罗兰和春桃碗里,语调净是老气横秋。
春桃心里一阵心酸,要晓得小春是最爱吃蛋的了。
罗兰抬头望向几个娃儿,心疼地说:“快吃吧,家里的粮还是够吃到开春以后的。只是要吃肉,就难得了。”
“要是天天都有肉吃,就好了。”春秀咬着一截大肠,吃得津津有味。
“那还不吃成个大胖子啊?”小春笑嘻嘻地说,“你们女娃儿,身材还是要的哦!”
“哪儿找肉吃去?”春兰朝他狠狠丢过来个白眼,“家里总共就这么些钱,入了冬,炒个白萝卜丝,能见点油星儿就不错了。”她深深叹口气,她厨艺再好,奈何无肉下锅啊。
春兰提起钱,一家人都沉默起来,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娘。”春桃放下筷子,垂着长睫毛,低声说,“要是,赖家能多给点礼金……”
“大姐,你说啥子哦?那赖家再富,给的礼金再多,他那儿子是个啥子玩意儿哦?”小春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重重拍上桌子,本来就不结实的桌子发出一声呻吟,“我郭小春就是一辈子不吃肉,就是饿死,也不能叫大姐你往火坑里跳!”
“你幺弟说得对。”罗兰叹了口气,放下碗,看着春桃,赖家提亲的事,她本来想留到饭后说的,说了怕影响全家胃口,“我们是穷,但穷人就不能有穷人的追求啦?人不好,再有钱,我不嫁!这就是做女人的傲气。”
“娘,你没有应下这亲事?”半晌,春兰吸了一口气,心中暗赞,娘虽然性子软,但关键时候也是个极刚强的人啊!
“多少女娃儿,就因为家里在荒月上顿不接下顿,穷得揭不开锅,才为着一筐谷子、一担苞谷,就被嫁给了那些脾气古怪、面目丑陋的男人。”罗兰轻轻垂首,眼神决绝,眼睛竟然有些湿润了,“这样的事,我是万不会同意的!”
这样想着,她又不由埋怨起杨显成了。既然都公开承认了他追求春桃,为啥子到现在,都几个月了,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连面儿也不露一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眼看着,过了年春桃就十八啦!自己是女家,人家不开口,总不能主动找上门去吧?
眼下,自己硬是急惊风碰着个慢郎中——干着急哦!
唉,伤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