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下,叶绍天也不再纠缠那一团乱麻似的糟心事,抓着小厮便问:“你可看仔细了,当真是陶城公主的銮驾?”
叶绍天是从东侧门而入,心情急迫,也就未曾留意正门处的情况。
小厮咽了口口水,点点头,又摇摇头:“奴才并未见到公主本人。只见到她的手下和一面黄金令牌,说是陶城公主亲自拜访护国公夫人。”
“她人就在府门外?”
“是的。”小厮想了想,又加了句:“三奶奶已经命人开了正门,迎接公主。”
钱太太停止了哭泣,她衣衫乱,头发歪,如何能见贵客?
叶绍文和叶绍明面面相觑,从对方的目光中便明了,都是打着沉默是金,明哲保身的心思。
只有钱匡,浑不在意,大大咧咧地:“陶城公主不好好地在京城呆着,跑陶城来干嘛?必是有人冒充。要我说,乱棍打了,叉出去便是。”
钱太太几乎又被钱匡说动了:“匡儿说得不错,绍天,你看……”
叶绍天轻蔑地瞥了钱匡一眼:“陶城公主的确在陶城。只不过她行事低调,并没有大肆张扬身份。母亲您还是马上整装,迎接公主大驾吧。”
叶绍天疑惑不解,陶城公主前来究竟所为何事?不过她这一打岔,倒是把苏宛若的事给遮过去了。
“对,对。”钱太太如梦初醒:“快,快,把我的礼服拿来。”
丫头们捧来沐盆、巾帕、铜镜,为钱太太挽袖卸镯。她对镜理妆,也还没忘了苏宛若:“把那贱蹄子给我押下去,锁到后院柴房里,等候发落。”
陶城公主亮明了身份,不可能再装作不知道。迎接公主銮驾,是一等一的大事。皇家尊严,不容有失。
想到这里,叶绍天缄默,只是苦笑连连。
“公主您看,那便是延禧塔。”
蒙蒙雨雾中,一座砖石结构的六角形古塔矗立在西北角。塔身高大,飞檐挑角,气魄雄浑,称得上是塔势如涌出,孤天宫。
李可娟半是谦虚,半是试探地说:“京城风景秀丽,繁华热闹。西省地处偏僻,还望公主不会觉得太过荒凉才好。”
云锦笑着:“我在京城的府邸,叠山理水,花木众多,秀丽雅致是有的,到底缺了两分大气。陶城的建筑空间巨大,装饰色彩华丽,气魄是够了,又少了些许灵巧。看来这世上竟是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夫人是南省人,如今在西省落地生根,想必有更深的体会。”
李可娟感慨道:“公主说的是。我的故乡阳光充足、雨水丰沛,建筑多雕刻、彩绘,比起西省,轻盈些,细腻些。”
“我听闻光善侯的二公子在京城兵部当差?”
李可娟心中一动:“是。”
“殷远郊大人出了名的爱才惜才,想来二公子定能大展所长。”
李可娟觉得云锦的话耐人寻味,正想说些什么,荣辉堂已经近在眼前,只得作罢。
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架着苏宛若,拖着拉着,将她带出荣辉堂。
苏宛若挣扎了两下:“我自己会走。”
左边的婆子撇了撇嘴,不耐烦:“我劝你呀,老实些吧。跟太太作对,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云锦貌似惊喜地喊:“苏姐姐。”
两个婆子脚步顿了顿,齐刷刷地扭过头,只见云锦步若流星,罩在身上的大红如意纹鹤氅也随着步势跌宕起伏。
“苏姐姐。”
云锦来到苏宛若的面前,握住她冰冷的双手,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担心地:“你还好吧?”
一声苏姐姐,一脸的真挚,苏宛若心里暖暖的,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只是点点头,害怕委屈会随着话语一同流出。
“还不把人给我拉下去!唐突了贵客,我饶不了你们。”
钱太太咬牙切齿。
云锦皱眉,先入为主也好,主观臆断也好,对钱太太就是没有好印象。
下马威而已,谁不会?
云锦明知故问:“李夫人,这位是……”
钱太太抖擞精神,满头珠翠,深紫色的诰命夫人正装,在护国公府里,是独一份。
李可娟八面玲珑,忙陪笑道:“都怨我,没见过大世面。一睹公主芳容,又是欢喜又是紧张,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公主,这位是我的婆婆,老护国公诰命钱夫人。”
这时,杵立在钱夫人身侧的叶家三兄弟和钱匡,齐齐给云锦行礼:“见过陶城公主。”
云锦冷哼,不发一言。
钱匡悄悄地拽了拽钱太太的衣袖,她强忍着不满,屈膝,不情不愿地:“钱氏给陶城公主请安。”
云锦莞尔而笑,伸手虚扶钱太太:“钱夫人免礼。本公主时常听皇祖母说起,护国公恭谦有礼,齐家有道,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都说陶城公主性格乖张,钱太太也摸不准她这话到底是赞赏还是讽刺,只得含糊地应着:“公主谬赞了。”
云锦不再理会她,自顾自地对苏宛若笑说:“十全公子陆少卿近日在我府上作客,听闻姐姐的琵琶技艺出神入化,陆公子表示心向往之。今儿早晨我还想着许久没听姐姐的琵琶了,便派人给姐姐送年礼,顺带着请姐姐到我府里小聚。没想到竟是在国公府碰着姐姐了,真是巧呢。”
云锦东拉西扯,还把陆少卿牵了进来,刻意地表现与苏宛若的亲密,目的是为了让钱太太心生忌惮。
“蒙公主记挂,宛若感激不尽。”
“苏姐姐你跟我还这么客气。你要真想谢我的话,便给我送些糟鹌鹑吧,上次我在你那里吃过,好吃得很。”
“是,宛若记住了。”
叶家众人被云锦撩在一旁,气氛变得尴尬而微妙。
叶绍天作势轻咳两声,这是吸引别人注意的好方法。
“荣辉堂已经备好茶点,虽陋室粗鄙,还请公主赏光。”
叶绍天发了话,自然不能不给他面子。
“既然如此,本公主便叨扰了。”
云锦依旧紧紧拉着苏宛若的手,仿佛一松开,她便会消失似的。云锦对她低声耳语:“苏姐姐放心,有我在,没人敢伤害你。”
纯粹的关心,她能感受得到。在悲凉的黑暗中,这份关心,尤为可贵。
本已经消散的红光又再度回到苏宛若的眼底,透过蓄满泪水的眼眸,云锦恍惚中似乎听到了一曲伤感的哀歌。
苏宛若深深地吸着气,胸膛剧烈地起伏:“我不能哭,不能……”
她眼中的,透明的,不是泪,是血。
是能够召唤凶猛鬼灵的心头血。
云锦隐隐猜到了什么,手上的力度加重,神情凝重:“永远没有人力可以击退一个坚决强毅的希望。苏姐姐,宛若,坚强些。”
苏宛若的手微微地发抖,她强自压抑着:“好,我听你的,坚强些,坚强些!”
叶绍天痴痴地凝望着苏宛若,他那副情深款款的样子,让站在他身旁的李可娟万分厌恶。
同床共枕十四年,没人能比她更了解叶绍天的为人。
滥情。
他极容易爱上一个人,又极容易地抛弃这个人。爱情之于他,十分廉价。
苏宛若之前,他宠爱一名冷艳若冰的侍妾。为了讨她的欢心,博她的一笑,曾有意改立她的儿子为世子。
就是这般浓烈的爱情,一见苏宛若,便灰飞烟灭。
因为看透了,所以冷静了。
李可娟早已经熄了争宠夺爱的心思。权力,只有权力,才能保护自己,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
身份上,陶城公主与苏宛若云泥之别,可是公主没有傲慢不逊,也没有轻视,两人的交流平等,自然。李可娟明锐地感觉到,也许陶城公主,是个可以信任,可以依附的人。
“才刚公主说喜欢糟鹌鹑,不知糟鹅掌,公主可曾试过?”李可娟笑着上前说道。
“我府里的厨子并不擅长做这些。听李夫人的话,想来是能做一手好鹅掌?”
“我曾跟祖母学过几天,不敢夸口说好,风味独特而已。若是公主不嫌弃,便尝尝可娟的手艺吧。”
不动声色,便把距离拉近了。
云锦笑着应了:“那我便等着李夫人大显身手了。”
气氛便在一唱一和中活络起来。
两刻钟过后,云锦起身告辞:“多谢国公爷的盛情款待。”说完,又朝着苏宛若笑眯眯地:“苏姐姐,你跟我一起走吧。我送你回去。”
还未待苏宛若回话,钱太太冲口而出:“不行。”
“为何不行?”
云锦笑,眉眼弯弯,像是恬静的新月。她的声音却是冷冷的,明显带着不快。
钱太太对云锦,还是顾忌的,她吞吞吐吐:“苏宛若她……她……品行不端……”
钱匡脸上堆满肉,谄媚地笑着:“公主有所不知,苏宛若是个窃贼。她偷盗了护国公府不少珍宝。我们太太正审她呢。”
“偷盗?那可是不小的罪过。如果查实了,纵然本公主与苏姐姐关系亲厚,也绝对不会徇私枉法。只是不知苏姐姐偷盗了贵府什么物品?”
云锦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钱匡以为有戏,便开始如数家珍:“有金点翠红白玛瑙桂花盆景、脂玉雕鱼龙、翡翠瓷观音瓶、豆青瓷五彩花卉……更为难得的是一株翡翠珊瑚树,上有青根、绿叶,树顶上还停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翠鸟,实在是珍贵非常啊。”
云锦调侃:“钱公子你知道的可够详细的。”
钱匡晒笑:“哪里、哪里。东西都在府库里,我只是恰好见过。”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可娟接话道:“能者多劳嘛。太太信任钱家表弟,让他帮着打理府中庶务,一应金钱往来,物品入库出库登记造册,就连府库的钥匙,都由表弟一手打理呢。”
云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接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起翡翠珊瑚树,本公主记得皇祖母的私库里也有那么一株。上面有绯玉雕成的蟠桃,大概有一人高呢,不知是否与苏姐姐偷盗的那株相似?”
钱匡点头说:“差不离。”
云锦步步紧逼,追问:“我皇祖母的珊瑚树,得两三个小太监才能搬动,不知府内这株又如何?”
钱匡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妥,云锦似乎挖了个坑,就等着他往下跳。憋了许久,才低声说:“差不离。”
“既然珊瑚树这样沉重,府库的钥匙在钱公子手里,护国公府戒备森严,苏姐姐一介弱质女流,不会飞天遁地,又是怎么偷盗的?”
钱匡冷汗透背,张口结舌:“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