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欢楼,莺巢燕垒,陶城最豪华的青楼。
圆形酒桌上摆着几道精致小菜,银制酒壶内装黄酒,置于莲花状的温酒器里。
云锦身着藕荷色暗纹直身棉袍,同色腰带,玉冠束发,因是男装打扮,不施脂粉,更有清水出芙蓉之态。
燕羿风心神荡漾,不由伸手欲抚触她的脸庞,云锦下意识地躲开,咬牙切齿地低声斥道:“这里是青楼,两个男人动手动脚,成什么样子?”
燕羿风莞尔一笑,顺手拿起酒杯,浅酌一口:“我还没问你呢?带我来这里,却是为何?”
“苏宛若,醉欢楼的头牌。听说长得花容月貌、袅袅娜娜,更弹得一手好琵琶,动人心弦,我好奇,就想来看看。”
云锦只是觉得长日无聊,又曾听人提起陶城第一美人苏宛若,便想到醉欢楼看看热闹。文竹、孙虎他们定然是不许的,采樱咋咋呼呼,怕她惹事,想来想去,只得找燕羿风作陪了,于是随口胡编了个理由。
燕羿风若有所思:“论音律之道,云锦你自是出类拔萃。连十全公子陆少卿都心甘情愿投入你的门下。说来我已很久没听你弹琴了,你的金石古琴,真乃铮铮之音啊。”
燕羿风的话让她想起了京城公主府里的那台古琴,它静静地等待着,而赏识它的灵魂已然远去,琴若有灵,怕也会感悲伤。
记忆可以感应,冬练三伏,夏练三九的苦修却不能在一夕间传递。
“音,乃心之所至,情之所感。我的心已然改变,找不回以往的情志了。”
燕羿风点点头,无话,气氛顿时凝涩。
人越来越多,个个锦衣华服,好不气派。醉欢楼的规矩,入楼之前,必先压一锭金子,所以往来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
燕羿风向来放纵不拘,一下如此安静,倒让云锦有些不适应,总要找个话题呀,她想了想,问:“你上回说的战神殷戈,我很感兴趣,你给我说说,好不好?”
一百五十年前的战神撒出一张大网,网住了一百五十年后的小鱼小虾。
听得殷戈之名,燕羿风的脸上浮现出了向往和钦佩。
“殷戈领兵,神出鬼没,他最擅长长途奔袭、深入对手腹地,以少胜多。传说他心腹的战队,个个士兵武艺高强,身穿玄甲皂衣,分东西南北四队,一队人用刀,一队人用剑,一队人用长枪,还有一队人用弓弩。每战,皆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殷戈肯定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性格粗狂,雷厉风行。”云锦这样想着,也这样说着。
燕羿风笑道:“云锦这般想象便是错了。殷戈瘦弱多病,为人谦和、心思细腻。传说他最爱看木偶戏,能看上一整天呢。”
“这……这不是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若非殷戈二十六岁便因病早逝,只怕整个天下,都要姓连。”
“可是为什么史书上对这位战神着墨甚少?”
“那些史官都是些假惺惺的卫道士。殷戈出身殷家,没错,就是那个号称将门殷氏的殷家。他不是嫡子,甚至连庶子也不是,只是个低贱歌妓所生的私生子。殷戈能够立下赫赫战功,全因当时在位的连帝的全力支持。殷家反而对他讳莫如深、不愿提及。直到殷戈逝世,在连帝的压力之下,殷家才将他的牌位迎入宗祠。”
又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
“那么叶家呢?”
燕羿风深深注视云锦:“叶家先祖是殷戈身边的先锋。殷戈打下西省之后,便将西省交给叶家守卫。如今的叶家家主叶绍天,袭了护国公的爵位,但人人都习惯尊称他作小侯爷。叶家在连国军队里的势力已是大不如前,不过名声还在,余威还在。”
“原来是这样。”
燕羿风笑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云锦正要张嘴,忽听得底下一片喧哗之声,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大顶之上,原本垂挂着七色绸缎。绸缎散发的丝滑光芒交织,十分耀眼却带着绮艳的气息。
缓缓地,绸缎依次落下,将圆形高台围住。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得绸缎起伏荡漾,透过缝隙,依稀可见人影灼灼,举止形态,似弱柳扶风。
这种欲扬先抑,欲透还收,最是挑拨人心,让人不由得就好奇、期待。
有位仁兄按耐不住,猴急地站了起来,踮起脚尖,手搭凉棚。与他一同前来的友人拉他回到席上,笑说:“琵琶娘子色艺双绝,每回出场惯用些小心思,世兄稍安勿躁。”
男子讪讪坐下,复又说道:“不过是个夜度娘,何必故作玄虚。”
“世兄你有所不知,宛若娘子是陶城上厅行首,极受追捧,听说连小侯爷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呢。她接客也有自己的规矩,每月三天,初一、初十、二十,一曲琵琶弹尽,听曲的人说出的话合了她的心意……”友人神色越发暧昧:“便可成就好事了。”
男子咕哝了一句:“这琵琶娘子好大的规矩。”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何止规矩大,春宵一度,黄金十两呢。”
男子呆了:“黄金十两?小户人家,吃一年也尽够了。”
旁人嗤笑:“舍不得黄金白银,还来醉仙楼作甚?”
男子顿觉羞愧,便不再多话。
云锦咬着野鸡瓜子,饶有趣味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她挪了挪,离燕羿风近些,笑问:“哎,琵琶娘子,你想不想?”
燕羿风对她抛了个媚眼,懒懒地回答:“美人儿我有的是,还不至于饥不择食。”
琴声响起,如玉石相击般清清冷冷。
人们霎时安静下来,聚精会神地,看着七彩绸缎慢慢朝着不同的方向拉开,恍如一朵盛开在夜的昙花。
女子身着红装,手抱琵琶,端坐在高台中央,雪白的皓腕、火红的蔻丹,再映衬着红袖翻飞,甫一出场,便是先声夺人。
曲调起首,柔情似水,渐渐地,温情之中似乎柔肠百结,充满了离别的痛苦和无尽的思念。琴音变得凄怆哀婉,时而缓,时而急,时而高,时而低,如杜鹃哀鸣声声带血。最终,如银月入江,归于寂静。
一曲终了,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之中才传来一声叹息。
苏宛若站起,将琵琶交给婢女,盈盈半蹲行礼:“今日多谢各位捧场。”
“琵琶娘子快快选人,老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个髯须大汉叫嚣着。
人群起来,有的人交头接耳,有的人故作矜持,还有的人迫不及待。
苏宛若蛾眉宛转,浅浅一笑:“如此便请问这位大哥,觉得宛若的琴音如何?”
大汉嘿嘿了两声:“好听,很好听。”
见苏宛若不搭话,只静静地看着他,大汉又补了两句:“真的很好听,跟珍珠子掉在地上的声音一模一样。”
苏宛若点点头:“宛若知道了。”
这时一位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他两袖一甩,行了个礼,对苏宛若说:“琵琶娘子琴声悲伤哀切,似是有心事难解。苏娘子若是信得过在下,在下愿洗耳恭听,为苏娘子排忧解郁。”
苏宛若并未看他,红衣妖娆,与他擦身而过,径直朝着云锦走了过去。
“这位公子,觉得宛若的琴音如何?”
刚才离得远,并未看得真切,直到苏宛若站在面前,云锦才觉得以花容月貌来形容她,实在很恰当。
她肌肤极白,眉色极黑。黛色在眉尾处轻轻上挑,秋波流转,分外妩媚。不知她为什么不用胭脂?这使得她的越发的耀眼,竟让人心生了两分寒意,似是幽冥地府里的一缕艳魂。
云锦不由得看呆了,听她问,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苏宛若微微吃惊,那双会说话的眸子渐渐地蓄满了泪。
她吸了口气,生生地把眼泪压了回去,笑:“公子,不知宛若是否有这个荣幸,能邀请你赴媚阁小聚?”
若是喝茶弹琴纯聊天,自然是没问题,可是在醉欢楼里,“小聚”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云锦摇头摆手:“今日还有要事,就不小聚了吧。改日,改日。”
旁人见这小白脸如此不识趣,不禁起哄:“这位小哥不行啦,琵琶娘子还是赶紧换人的好。”
苏宛若深深凝视云锦:“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宛若是真有诚意,还望公子成全。”
只不过是两句诗而已,就成知己了?
只是苏宛若那婉约的样子,云锦硬不下心肠来拒绝她。只得望向燕羿风,哪知这人并没动作,只是安坐一旁,笑盈盈地看着。
云锦没法,狠了狠心,咬牙说道:“不是在下不懂风情,实在是……我没金子……银子……也没有……”
“哈……哈……哈……”燕羿风忍不住,仰天大笑。
苏宛若也是一愣,嫣然而笑:“公子不弃,宛若幸甚,怎还会收公子金银?”
一直跟随在苏宛若身边的鸨母急了,正要说话,被苏宛若抬手制止:“就请公子赏宛若这个面子吧。”
燕羿风站起身来,笑道:“我这个小兄弟面皮薄,还请琵琶娘子多多包涵。”
说完,又拉过云锦,悄悄地在她手里塞了个东西,接着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玉哨子,若是有事就吹响它,我在,没人敢伤害你。”
玉哨子大概只有大拇指般长短粗细,云锦紧紧地将它捏在手心。只见燕羿风唇角微弯,笑容明朗一如朝阳。
相信我。他在说。
好吧,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