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弹弓不见了,奶奶没有问我小弹弓哪儿去了,我也没有说。奶奶仿佛忘记了自己曾经遭到过一群孩子的袭击,也许在她曾经有过的岁月里还有其他更致命的袭击,这样的话,一群孩子的儿戏对她来说就不算什么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总在忐忑不安地观察着奶奶,但是奶奶平静得就像那条秋水河,日夜流淌,不紧不慢,波澜不惊。
奶奶去赶集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无聊地看着半大的小鸡跳上柴垛,伸长了脖子涨红了脸,粗着变声期的嗓子学打鸣;老黄伏在我的脚边,时不时地抬头望我一眼。就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听见有人七零八落的呼喊,而那呼喊显然与我有关:“小结巴……”
我惊喜地奔出院门,看见阿诺和一群孩子站在离奶奶家最近的一片高地上。
待到我奔到他们身边的时候,阿诺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点了点头。在那一刹那,我忽然有了一种为阿诺赴死的冲动。我以为那是对我最大的褒奖和容纳,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们接到的最新情报是‘汉奸’离开了她的老巢,我们有机会来布置一场漂亮的歼灭战!”
他们之所以找我,是要求我“认清形势,大义灭亲”!
有部电影说的是一个地主的女儿参加了革命,并带人抄了地主爸爸的家,革了爸爸的命,所以,包括我在内的孩子们都学会了一个词——“大义灭亲”。
后来阿诺补充说:“其实她还算不上是你的亲人,你只是她收养的一个‘野种’!”就在听见“野种”这个词的时候,我犹豫了,心里有了更深的排斥。
就在这关键的时候,我的肩膀又被阿诺拍了拍,并且拍过肩膀后依然停留在肩膀上。他提高声音说:“前几天的伏击战你表现得不错!”
那一刻,我的身体竟然激动得发抖了起来,像筛子里的蚕豆那样抖动——不久前,奶奶把炒熟的蚕豆连同那些沙子一起,放进筛子里,沙子从筛眼里漏下,只剩下蚕豆在筛子里慌乱地抖成一团。
阿诺说:“怎么?害怕了?我还以为你是个英雄呢。”
我一拧脖子说:“我什么时候怕过?”我是不是也说了电影里的台词?
就这样,我第一次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把他们引进了奶奶的那块田地。这是奶奶梦想的家园,她把自己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种在这块地里。墨绿的麦穗饱满而高昂,排列整齐的麦芒齐刷刷地仰望着青天。
“同志们,给我上!”所有的孩子都冲进了麦地,他们用携带着的木棍左右开弓劈砍着麦苗;他们把那些齐刷刷站立着的麦子假想成了列成千军万马的敌阵,当抽浆拔节的麦穗在他们棍棒的劈打下纷纷夭折的时候,他们的喉间发出了尖利的吼叫和狂笑。
我也冲锋在最前沿,用脚践踏着那些长势喜人的麦子,用棍棒抽打着,直到我的肩胛酸软,汗水纵横在脸上。
后来,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力气了。我们躺在厚厚的麦地里,望着蓝天和缓缓游移的白云,听着心脏“嘭嘭嘭”撞击胸膛的声音。我顺手扯过一颗麦穗,伸起舌尖舔着麦穗因为断折而渗出的乳白色的浆液——甜甜的,凉凉的。
二
正午,奶奶到村子里的时候,没有牵我,一个人去的。
她走到村子的中央,对着那群刚聚拢在一起的孩子,也是对着正要下地的大人们说:“都是种庄稼的人,没有见过这么糟蹋庄稼的……”
“把抽穗的庄稼打折了,这和打折一个刚要长大的娃娃有什么两样……”
“人有过错,可是,庄稼会有什么过错……”
孩子们和大人们一起沉默了。
奶奶回来的时候,我正站在梨树下等她。我听见村子里远远地传过来几声孩子的啼哭——估计已经有人开始揍自己的孩子了。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其中一个挨揍的孩子啊!让我从来都不曾见过的父母,把我吊起来抽打,就像阿诺的父亲打阿诺那样……
我爬上梨树,看见阿诺被他的父亲吊在枣树下,为了不扭伤胳膊,绳子从他的腋下穿过……那么远,我都能听见鞭子抽在屁股上发出闷闷的响声,但阿诺一声也没有哭。
如果我有父母打我,我是不是也可以像阿诺一样勇敢?
其实阿诺的父亲也是会游泳的,只是在阿诺的爷爷去世之后就不游了,有次还差点淹死在秋水河里。他被救起来之后讲了几天胡话,说他父亲在秋水河里看着他,说得周围的人都害怕了起来。阿诺的爷爷到底是怎样死的,人们也说不清楚,因为谁也没有看见阿诺爷爷的尸体。
阿诺的父亲总是一副很斯文的样子,那是我看见的唯一一次他那么暴怒的样子。
看见奶奶,我从梨树上下来了,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奶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奶奶。奶奶望了望我满脸被麦芒刺划的伤痕,人一下子就颓唐了。我感觉到她的身子委顿了下来,人也矮了一截。
她坐在门槛上叹息着,别过脸去,望向梨树枝头高远的天空。在我的记忆里,如果有我在她跟前,她的目光总习惯停留在我身上,但是那次她没有。她一直望着梨树梢上的青天。
村子里奶奶的地最少,但是她的庄稼总是长得最好。记得苍黄的天第一次飘雪的时候,奶奶就开始用粗眼儿的筛子筛麦子——奶奶有两个筛子。我看见那些瘪掉的或瘦小的麦子纷纷坠落,留在筛子上面的都是些颗粒饱满的麦子。奶奶像捧着婴儿一样把那些麦子从筛子里捧出来,浸在水里,然后再放进一个小篮子里,去到已经被她翻了几遍的田地里,细细地撒下。
积雪开始消融的时候,奶奶又开始把积攒一冬的鸡粪拌了泥土细细地撒下。
她经常伫立在田埂边,望着她的麦子,欣慰地笑着说:“麦子发芽了,麦子长高了,麦子抽穗了……”可是今天,她站在田埂边看到,麦子被折磨得一片狼藉。
我脸上被麦芒刺划的伤痕此刻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我不停地揉着脸。奶奶终于收回了视线。她耷拉着头,灰青着脸,像是被打折了的麦穗,不复有先前的自信与光彩。
奶奶终于聚拢了涣散的目光,望向我,重重地叹了口气,伸手在衣兜里掏了好久,递给我三块用纸包裹着的糖果。
三
刺槐树开花儿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儿挂在青碧的枝叶间,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清香随了暖暖的暮春的风撒播得好远。奶奶在撸掉那些花儿的时候也会顺带摘下许多嫩绿的叶子,闻着就香香甜甜的,吃起来也应该是人间少有的美味吧!
可是奶奶掺米煮好后,我尝了一口,苦苦涩涩的,难于下咽。我正准备把口里的吃食吐掉的时候,奶奶突然很严厉地对我说:“不可以。”就这样,我开始和奶奶一起吃掺了各种各样的野菜的饭或者面食,每一样都难于下咽。
奶奶说,今年小麦起码要少收一半——我也应该为这个承担责任。
到了收割麦子的时候,秋水村里老老小小都喜悦地忙碌着,今年是个丰年。奶奶虽然也在忙,但眉宇之间却有挥之不去的幽怨,不像往年那样。
奶奶打开门,光芒万丈的阳光倾泻进奶奶的院门,奶奶双手撑在两扇门上,久久不动。我感觉有异样,赶紧跑了过去,钻到奶奶的腋下,揉了揉眼睛。门槛前立着五六个蛇皮袋,满满的,就像几个吃得好饱的小孩安静地蹲坐在门槛前。
奶奶舒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下地了。
我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打开看,都是麦子,干净饱满的麦子,没有沙子。那天我一直坐在门槛边守着那些麦子,奶奶交代过的,如果有谁来取,就让他取回去。我等了一天,也没有人来这儿,甚至连经常来找老黄的芦花也没有来。
晚间的时候,我们没有吃掺野菜的饭。我端着满满一碗白面疙瘩汤,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从秋水河上搬到秋水河下,就是舍不得离开秋水河,为啥?仁义!这里的人仁义!”奶奶长叹一口气说道,仿佛是一颗悬了很久的石头落了地。
我不明白奶奶说的“仁义”是什么,但我知道,几乎秋水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掩饰自己对奶奶的鄙夷,这是仁义吗?我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仰头问奶奶:“明天早上开门的时候门前还会有这么多麦子吗?”
奶奶笑了,我好久没有看见奶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