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七月上旬,行李断断续续收拾了几个星期,欣阳只有两个胳膊,却要拎一年四季的衣服。相比能在美国赚到买衣服的钱,她更愿意相信自己具有女海格力斯的潜力,能够应付两个最大号的箱子外加一个巨型背囊。那背囊大得足以让背包客用于周游全国一个月。
欣阳原以为箱子里所有的缝隙都已塞满了,不料箱子忠心耿耿地在她每次还想增加东西时卖命配合,又得以填充了许多小物件。她学着杂志上看到的方法,将薄一点的衣服都滚动成一个个春卷,横着竖着各处安插,密不透风得蚂蚁钻进去也会被闷死。
欣阳想到下午还要去时琳学校给她的毕业汇演捧场,匆忙盖上了箱子。
时辉的妹妹时琳在G市的音乐学院读书,这学校在全国艺术院校里也排得上名号,大大弥补了时琳当年文化课成绩差强人意的遗憾。
时琳比时辉小两岁。据说时辉妈妈当年生时辉难产,生出来之后连吃26个鸡蛋才找回来些许元神,而时琳不仅生得容易,还落草时嘴里就自带了用不完的蜜糖,从会说话时起就会讨大人欢喜。嘴甜的人命好,投胎在重女轻男的家里,不同于时辉无论做什么爸妈都要先摇头,时琳哪怕不爱读书也对应了天性烂漫的优点,无有一处不好。花了大力气大资本学钢琴,考进名牌艺术院校更是光宗耀祖。
时琳对所有人都嘴甜,唯独跟欣阳说话时嘴里的蜜糖总是正好用完。
有一次时琳的朋友来家里玩,走了之后跟时琳说:“你欣阳姐姐长得真好看,像古代画里的仙女。”时琳回到家来把欣阳上下打量,疑心朋友发音不好,将超大体积的咸鱼说成了什么仙女,又遗憾于自己学音乐而不是学美术,并不曾见过几张古画。
时琳这样打量完毕,不待欣阳发问,就皱眉说道:“欣阳姐姐,我朋友竟然说你长得像仕女图里的仙女,一定是因为她今天没戴眼镜。”
欣阳想鼻子里出气,酝酿了一番,最终那气只是不争气地转移到喉咙里轻轻吭了一声,然后说:“古人也难免创作出许多失败或平庸的仕女图,正好匹配了欣阳姐姐的模样吧。”
时琳连声赞成,抚掌大笑,欣阳也皮笑肉不笑,末了问了时琳一句:“你那朋友有哥哥吗?我觉得找你朋友做小姑子很不错。”
时琳瞪大了眼睛,方想到哥哥虽然不得父母的宠,但教训自己这个丫头片子还是很有两手的,忙央求欣阳别将自己这番话说与时辉听,免得他找自己打擂台。
又有一次,欣阳穿了一套妈妈新给她买的两件套裙子去时辉家,时琳又是摸料子又是问价格,表示不能相信欣阳也穿得起这样贵的裙子,逼得欣阳下定决心要在朴素这一美德上悬崖勒马。
欣阳心里嘲笑时琳把跟哥哥打擂台而不能的不甘心都用来挤兑哥哥的女朋友,决定以后也要这样坑一坑时琳将来的男朋友。
虽如此说,自己毕竟算是这个没比自己小多少的丫头的长辈,怎么能跟她一般见识。该做的人情欣阳一向会做,比如自己已经工作而时琳仍在读大学时,不时请她去吃学校外面大排档的炸鱿鱼、萝卜牛腩之类,饭后再往时琳口袋里塞两张百元钞票,显示自己的阔气。
渐渐地时琳便不再明说欣阳不好看了,但夸欣阳好看这种事仍然从没发生过,如同法国人和英国人绝不可能互相赞美。欣阳不幸常看见时琳给别人拍马屁时的醒目劲儿,明白时琳将为数不多的诚实和坚定之品格都保留给了自己,自己应当算得上她的美德底线,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这底线确实不可坍塌。
欣阳把行李箱子们原样放好,赶在下午两点前去到了音乐学员的礼堂。时琳交代过自己必须一定要在她毕业汇演那天去上台给她送花。
时琳的钢琴独奏排在第五个。时琳长了一张方形的脸,跟钢琴的铿锵很和谐,身体虽丰满,腰肢却因常年受到束腰带的管理而长得谨小慎微,此时穿了件极收腰的玫红色小礼服,跟钢琴搭配成黑白红的经典三色组合。
对于欣阳这样的乐盲,贝多芬还是李斯特,又或是各个斯基全无区别,她见手上的一捧鲜花开得俏丽,急急地去洗手间用眉笔、口红和粉饼将自己的脸粉刷成了人比花娇的模样。
重新回到礼堂,时琳的曲子正好弹完,欣阳一向听时琳说膜拜她的人远远超过了钢琴琴键的数量,却忘记思考为何还要选拔自己去锦上添花。此时她恐怕等会儿被膜拜者挤得上不得台去,如同大年初一烧不到头炷香总是扫兴的,便忙不迭往舞台边上奔去。
时琳才刚从座位离身,欣阳已扑上了舞台,将一捧花伸到了时琳面前。
不料时琳没接过花,撅嘴嗔怪地瞅了欣阳一眼,径直走到舞台前端,优雅地鞠躬。欣阳站在钢琴边上,如同一个不合时宜的道具,发现台下的人都笑呵呵看着自己这个新道具,而忽略了时琳精心摆出的姿态。欣阳连忙将自己迅速搬离舞台,在旁边助跑的那几级台阶处等着。
时琳鞠完了迷人的躬,转头发现那一捧花并没有在原处等待自己,眼神不由得一慌。欣阳则东张西望发现并没有其他手中有花的人有意上台,才晓得自己就是那唯一的膜拜者了,适才的争先恐后变成了此刻的义不容辞,欣阳整理了一下衣服,才款款地一步步走上太来,将花送到时琳手里。
汇演散了之后,欣阳又带了时琳去吃炸鱿鱼,时琳酸溜溜道:“欣阳姐姐,我那些同学都说你好可爱哦。”
欣阳替时琳的难受感到愤愤不平,说:“他们乱说的,你最可爱,你这个小宝贝才最可爱呀。”
时琳嘟着两片薄薄的红嘴唇,嚼完了一盘烤鱿鱼才想起口红不能跟椒盐一样吃下去,遂拿过纸巾擦嘴,竟然又在纸巾上擦出厚厚的一层红色。
时琳摇摇头道:“我完了,我跟他彻底完了。”
欣阳不知道这个TA是什么偏旁部首,又或是动物的它,没察觉可惊讶之处,招呼着服务员再来一盘炸鱿鱼,然后才故作关切地问:“你跟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