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眠了几天之后,欣阳决定要好好思考一下。扔硬币这事她一向不相信,但她听说过另一种方法。
她找来一张白纸,从中间纵向划了一条线,线的左边写上“好处”,线的右边写上“坏处”。然后她开始一条条地往左右两边填内容。在好处栏里,她填下了“更高的学历”,“美国留学回来的镀金”,“开阔眼界,增长见识”,“全家都高兴”,“可能拿绿卡成为一个国际通行的人”,“更被重视”……她把笔移到坏处栏,写下“要和时辉分开”。她没写“要和时辉分手”,她从没想过要和他分手,她已经是他的人,就永远都是他的人。
她想接着填写“坏处栏“,可是发现她竟然写不出来第二条了。她搜肠刮肚了半天之后,只能无奈地看着好处栏里长长的一串,和坏处栏里孤单的一条形成鲜明对比。坏处栏里那唯一一条“要和时辉分开”,能够大于左边好处栏里所有项目相加吗?这要是简单的数学加法和大小比较就好了,可这不是,这是心和物的抗衡。欣阳把面前这张纸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看来这方法对她也是没有用的。
其实她想也是多余的,纠结也是无谓的,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去不去签证难道还是由着她的吗?欣阳深刻体会到了成语“骑虎难下”的含义。妈妈催促了几次之后,欣阳准备去申请签证了。在预约好的日期之前,她把所有申请材料带去单位准备复印一套备用。
复印室里没有人,欣阳鬼鬼祟祟地把I-20表,护照,存款证明等一张张地复印,眼看着还有2张就印完了,外面有人大声叫:“许欣阳,电话!”
欣阳被叫得心一慌,赶紧抓起复印机里吐出来的几张复印件就跑出了复印室,去自己的座位上接电话。接完电话,欣阳把面前几张复印件反过来清点一下,这才想起来那堆原件都还在复印室里,她惊慌失措地从座位上弹起来,想冲去复印室把原件拿回来,正在这时,和她一起分来单位的Amy进来,大声说:“欣阳,你厉害啊,没声没息地就要去美国留学了!”
Amy中文名叫张爱梅,她十分痛恨这名字,除了每天下午例行给自己冲一杯能让自己在精神上飘洋过海的意大利咖啡,她在这个与英文之间放了10个绝缘体的事业单位里也非要年龄相仿的同事们叫自己Amy。谁要是叫她爱梅,她一准儿是不会应声的。
欣阳见Amy手上自己的那堆出国资料原件,皮笑肉不笑地说:“嗨,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Amy说:“哪儿啊,这录取通知书都有了,八字至少已经有一撇了吧。”欣阳心想看来Amy也着实研究过美国留学,不然怎么连I-20表就是录取通知书也知道。
不到一个上午,单位就传遍了欣阳要去美国留学的消息。打电话过来的、“顺便经过的”都来和她寒暄几句。坐在她旁边的男同志小孔不堪滋扰,冷静地说:“那美国留学签证难着呢。我姐申请了三次了都没过。我以前一同学,为去美国连学都退了,现在几年过去,美国没去成,大学也没读成。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大家听了小孔这话,觉得也是,也就将波澜起伏的心情都平静下来,各自回去干活了。
欣阳被小孔这盆冷水泼得甚是高兴,是啊,美国签证那么难拿,她只需要去完成这个面试任务,只等任务失败铩羽而归,便可以对自己这段时间的折腾和全家人有个交代了,重返她从前只有爱情没有抱负的简单人生。这么想着,欣阳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只是,现在单位的人都知道她要出国,恐怕领导也会觉得她不安心于本职工作,以后提拔会困难了。
果然,快下班的时候,部门的头头把她叫去,客气地说:“小许,听说你要去美国了?”
欣阳很不适应领导的客气,诚惶诚恐地说:“哪里哪里,是大家误传了。美国签证一般都拿不到的,我也就是应家里人的要求去试一下而已。”
部门头头点点头,摸摸还挂着几根头发的脑门,说:“年轻人有抱负,想出去闯荡一下是好的,象我们现在有家有口的,是没这个机会了,遗憾哪!还是你们年轻人幸福。”
欣阳从未听头头这样对她诉说衷肠,更是惶恐得不会说话了,结结巴巴地说:“主任,您这样的成功人士,是我们多少人的偶像和奋斗目标啊!”
头头又捋捋那几根头发,挤出点笑容说:“等你去了美国,前途不可限量啊,我这算什么?”
欣阳想,这镀金的效力果然强劲啊,连金粉还没洒到身上,她的世界好像已经有一片金光照耀下来。头头见她不知说什么的样子,说:“好吧,改天再聊,如果签证下来了,要提前和我打个招呼,我好安排人和你交接工作。走之前工作还是要专心啊。”欣阳点头哈腰地说:“好的,主任,您放心。而且,您也知道,我拿到美国签证的机会其实微乎其微,我会继续和从前一样好好工作,争取进步。”签证那条路走通的概率很小的情况下,给自己留条后路太有必要了。
出了主任办公室,欣阳在心里哀叹着,自己怎么就那么粗心大意,主任现在就准备安排人和她交接工作,恐怕她就算拿不到签证,也没法混下去了。同事们的热情的眼光大概都会变成同情吧。她忽然就又很希望自己能拿到这签证,不用那么丢脸。这种矛盾小小地折磨了她一会儿。
其实单位的同事们也就罢了,真正让欣阳心里烦恼的,是时辉,那个一直懵懵懂懂长不大的时辉,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她的留学手续已经办到签证阶段了。她该告诉时辉吗?
去签证的前一个晚上,欣阳又睡不着了。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拿起电话,拨了时辉的号码。铃声只响了两下时辉就接了,甜丝丝地说:“老婆,我们心有灵犀呢,你想我了?我也好想你,睡不着,要是你现在在我旁边就好了。亲亲我。”
欣阳想象平常那样在电话里亲亲时辉,可是嘴刚一动,眼泪却哗地流下来,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时辉,怪自己怎么就能一直瞒着时辉做件这么重大的事情呢?
欣阳将眼泪噙在嘴里,说:“辉辉,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要出国了,你会舍不得我吗?”
时辉在电话那头好一会儿没说话,终于蹦出来一句:“你开什么玩笑?出国?出什么国?”
欣阳说:“对不起,辉辉,我一直瞒着你,我申请了美国的学校,明天要去签证,我许愿我签不到。可是如果我签到了,这个9月我们就要分开了。”
时辉的声音哆嗦起来:“欣阳,你别吓我,你别走。”他象是在哀求她,原来他是在乎她的,隔着电话欣阳也能感觉到他在发抖。
欣阳说:“你不怪我满了你这么些日子吗?”
时辉说:“我不怪你,只要你别走,你别走。我现在就过来找你,你别去签证。”
欣阳说:“别说傻话,现在都快1点了。放心,我明天签不成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一点在乎我。”
时辉在电话里咆哮起来:“你说的是什么混帐话?你白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不知道我在不在乎你吗?你需要用出国才能知道我在不在乎你吗?”时辉的声音竟哽咽起来,“啪”的挂了电话。这就是时辉的风格,他再爱她也改不了他自己,欣阳对此倒是习以为常,她一点也没有生气。
一阵凉意从欣阳的脊背爬了上来,她想:“莫不是自己真的犯了个天大的错误?”她在床上如同铁板上的烤鱼翻来翻去。
半个小时之后,时辉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声音哑哑地说:“刚才我不应该挂你的电话。”
欣阳说:“傻瓜,我都还没去申请签证呢。美国签证那么难拿,我肯定会被拒签的。”
时辉说:“我真的和你在一起了6年吗?我不能相信你会想着走这条路,我以为你离不开我,现在看来是反过来了。你别去签证行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欣阳说:“不去签证我怎么和我家里人交待?”
时辉好像这才意识到欣阳除了他还有家人,她的家人才是她的正经亲人,而他这个男朋友,并决定不了什么。
电话在没有结论,没有达成一致的失意中挂掉了,欣阳一直到2个小时之后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她想,如果签证官问她毕业后想在哪里工作,她就说,想在美国工作,那她就会被拒签了。
第二天早上,妈妈陪欣阳去了美国领事馆,一脸期盼地把她送进去。象她这样的年轻未婚女子,就算不想移民,也一定会被移民官认为移民倾向太明显了,所以她基本没抱什么希望。欣阳想,去不成就算了吧。她抱着一大堆面试材料,心里未免有点不知来路的慌张,故作镇定地排着队。轮到她站在签证官面前,才看见签证官是位很温柔的中年女士,欣阳又想,同性相斥,通过的可能更应该没有了,故作镇定变成真的镇定了。
出乎意料的是,签证官只问了她两个问题,一个是为什么要去美国读研究生,一个是家里人是做什么的,如何负担你的学费,连问带回答不到两分钟,就告诉她签证通过了。欣阳顿时傻眼了。
往外走的时候,她还如坠九云雾里,不敢相信这等“成功”真的降临到她的头上了。出来看见妈妈,她梦游般的说:“妈,我过了。”
妈妈紧张地问:“什么叫过了?”
欣阳发现自己整个人竟然在抖,说:“就是我拿到签证了。”
妈妈愣了一下,然后就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抱住了他,说:“祝贺你啊,欣阳,我女儿给妈争气了。”
回到家,全家人欢天喜地地马上就准备为她收拾行囊,全不顾离开学还有3个月。刚半岁的外甥希希一直放在欣阳妈妈这边带。天热,希希汗多,姐姐欣平手脚利索的给希希洗了澡,用大浴巾抱着放在床上,擦干了,欣阳的手在希希光溜溜肉乎乎的身体上到处揩油。希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欣阳,手舞足蹈地做着徒劳的抗议。
欣平心花怒放地一边往希希身上拍着爽身粉,一边说:“小姨要去美国喽,以后我们希希就靠小姨喽。”欣阳乐呵呵地听着,一时也觉得被抬到了云中,仿佛出国留学带给她的光环一下子普照了全家,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了些许连每次考试全班第一都不曾有过的舒畅感。
晚上欣阳躺在床这翻着护照,一遍遍地看着贴了美国签证的那一页,白天的得意早已荡然无存,全变做慌张。她和时辉该怎么办?欣阳愣坐在床头,电话一直没响过,看来时辉一点也不关心他签成了没有,连问都不问一下。欣阳拿起电话,给时辉打了过去。
时辉很颓丧地说句:“欣阳。”便不吭声了。
欣阳问:“你也不问问我签证的事吗?”
时辉说:“我不敢问,我想你要是被拒签了,就会早上打电话给我,要是晚上才打给我,应该就是签成了。”时辉一向不长脑子的样子,原来,他其实不傻。
欣阳“呜呜”地哭了,时辉的声音也带着哭腔,说:“欣阳,别哭了,我都没哭,多少人想去美国都去不成,你去成了,别人都做不到的事,你做到了,哭什么呀?”
欣阳说:“辉辉,我本来只是想气气你,想让你紧张我,可是竟然就真的走到这一步了,我脑子里很乱。”
时辉说:“现在我说什么也没用了,我说我舍不得你也没用了,我说我想改也没有用了。说什么你都还是会走的,是不是,欣阳?”
欣阳说:“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时辉沉默了一会,说:“我这成绩考不到什么奖学金,我也不可能让我父母拿那么大一笔钱供我读书,怎么去呢?”
欣阳说:“我们可以去到那打工养活自己。”
时辉说:“欣阳,我也不小了,现在这工作挺不错的,明年可能就有机会升职,我不想去美国洗盘子。”
欣阳热热的心又凉了下来,半天不吭声。时辉问:“你怎么不说话?”
欣阳说:“看来我还是不够重要。”
时辉说:“欣阳,你能不能公平一点,别只想着你自己的感受,难道我对于你又重要吗?真的重要你就不会走。”时辉鼻子一酸没法继续说下去。
和时辉在一起那么多年,欣阳觉得第一次听见他说了句有水平的话,虽然这话是用来责怪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