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从半山腰探出头来,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江流儿早早地打包好行囊,拉上空净,二人趁着寺里万籁俱寂,起床钟声都还没敲响,就偷摸着下山去了。
江流儿是得了方丈允许的,而且即便江流儿不想下山,他也到了该下山的时候了。
可是空净就不一样了,他这一走,寺里的一日三餐顿时就没了着落。当然,也并不是少了他就不行,只是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吃他做的东西了,如此十六年未曾厌倦。
少林寺距离那十里街,约莫半个时辰路程,一路上,空净的意志好像不似昨日那般坚定了。江流儿也不似平日里那般嬉嬉笑笑,反而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兴许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
“空净师兄,快跟上,专心赶路吧!”江流儿催促道。
空净丢掉了手上的几根狗尾巴草,那神情像是心虚似的,急忙赶上前去。
两人就此加快了步伐,很快便到达了。
“这里跟十六年前,还真是没什么变化啊。”江流此刻置身十里街中央,回忆起珠中闪现的种种画面,暗自感叹。
空净十二岁时就拜入少林,出家为僧了,在紫金山上一待,就是足足十七年。对于俗世的印象,脑海中早已所剩不多。
街上尚且人烟稀少,但早起的摊贩已经出门摆好了各类商品,饭馆的烟囱里已经开始冒起几缕白烟,叫卖声开始回荡在长长的街上,眼看着新的一天又即将开始。
“怎么?师兄,想起俗家时的日子了?”
空净闻言,只是苦笑一声,默默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走吧,去竹林。”江流儿压低嗓子说道,音调里有种令人胆寒的震慑。
江流终于来到了多次在梦中出现的竹林,这里是他父亲和爷爷的葬身之地,十六年光景,只怕尸首早已腐烂成烟,唯余枯骨罢了。
两人漫步在竹林间,不敢放过这林中的任何一点点的动静,一时间,竟觉得这竹林悠长得看不见尽头。
“十六年了,只怕早就让野狼野狗叼去吃了。”江流望着天,原本的一身希望,一脸朝气,现在都落满了尘灰。
只剩心中的一点点执念支撑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前行着。
突然,沉默了一路的空净开腔了。
“快看,前面是一个茅屋。”
江流像是蚂蚁跳进热锅里一个激灵,突然来了精神。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茅屋前,是一口水井,屋前的栅栏上不曾落灰,院子里还晒了稻谷,门槛前三三两两的青苔,显然是有人在这里生活。
“这幽深的竹林里,怎会突然出现一户人家?”
“莫非是……妖?”空净抿了抿嘴唇,咽了口口水,摸了摸自己的兵器。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第一次下山就能降妖!正合我意!正好操练操练,师父教给我的棍法!”江流从身后抽出两截木棍,那木棍分开时,可作两根木棒防卫于胸前,又能便于贴身进攻,聚合时,便是一根齐眉的长棍,可挡万马千军。
江流儿一幅大战在即的架势,可放眼望去,竹叶茵茵,一片祥和景象,竟没有感觉到一丝妖气。
茅屋里静的可怕,不知屋里的主人去了何处,一切都是那么的诡异,门前的陈设是那样的机械,实在令人不解。
“怪了。”江流现今已经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要进那茅屋一探究竟。
“师弟,你这么自信?”空净自知学艺不精,说话时,嘴唇还在微微地颤抖着,眼里有种本能的恐惧。
江流儿却无畏地说道:“放心,有我在,妖魔鬼怪近不了师兄你的身!”
“妖怪,莫要躲躲藏藏,出来与你江爷爷比划比划!若你是十六年前杀我父亲爷爷那只,我也正好报此不共戴天之仇!”江流一边向茅屋移动,一边高声叫喊道。
栅栏外的空净眼巴巴地看着他进去,不敢作声,只是腿好像已经软了。
“你年纪轻轻就自称爷爷,那我这老朽岂不成了老不死的怪物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略带些无奈叹道,那声音从空净的后方传来,嘶哑而粗犷,令他脊背一阵清凉。
来者是一个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老人,额头上已经布满丘壑,苍老的脸上唯余点点红棕的斑纹,住着拐杖蹒跚前来。看那身法步履,确是一丝习武的痕迹都没有。
见到如此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江流儿终究还是放下了心中的种种疑虑,上前迎了他。
“老爷爷,是晚辈冒犯了,多有得罪。”江流儿乖巧地向那位老者作了个揖,当做道歉。
“孩子,你为何来此?”老人似是原谅了他,话语间,带着某种希冀。
“不瞒您说,晚辈来此,是为了找寻家人的尸首,如果…还能找到的话。”
听闻江流儿此言,老者眼中的希冀更盛了。
“老朽冒犯地问一句,你那家人,何时身死?”那老者淡淡问道。
“十六年前,于此竹林被山妖杀死。”
老者像是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一样,露出了一种不可言状的奇妙微笑。
“孩子,你且随我来吧。”说罢,老者默默转身,也不等江流儿是否跟上,自顾自地走着。
二人尾随其后,迁就着老者缓慢的速度,不敢逾越。
老者带领他们来到了竹林的另一边,这里的一切另江流都格外熟悉。
就是这块巨石!当初陈家父子、姜兰和未满月的江流分别的地方。
那石上十六年前的斑斑血迹,至今不曾消褪……
江流的眼中泛起了晶莹的泪花,他抹了抹眼泪,用手轻轻抚摸那石上的血迹,停顿良久,不发一言。
“看看石头后面吧。”
那是两块朴素的墓碑。
“陈亮之墓”
“陈老实之墓”
江流的两眼瞪的如铜铃般,当即跪倒在地,埋首土中。
“爹!”泪水如同洪水猛兽一般打湿了脸颊,拍打着他面前的泥土。那墓前的少年拼命要紧着牙关,口中泛起一丝甜意,血丝在牙缝间游走,他想要扼制悲伤的情绪涌出,但都成徒劳。
“十六年前,是我,亲手将他们埋葬。老朽,在此等了你十六年,十六年呐……”老者抚着银须,微微地摇着头。
江流闻声,猛地想起了什么。
这位老人,在他父亲的回忆里曾出现过!只是十六年已过,沧海桑田,他竟已老成了这幅模样,江流是怎么也认不出了。
“莫非,您是……”
“不错,老朽,正是陈大善人的邻居——秦舟。”
“十六年前,我那儿子秦海与你父亲陈亮是一对挚友,他们时常一起出海打渔。”那老者不紧不慢地诉说起陈年往事来。
“有一回他们打渔时,遇上了那江中吃人的恶蛟。我儿子秦海险些丧命……若不是有你父亲陈亮与那条蛟龙以死相拼,从那恶蛟口中将我儿救出。恐怕……老朽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这事情,我倒是知晓。”江流认真地听着,缓缓道。
“只是,您为何将住所置于这幽深竹林中?”
“滴水之恩,当报以泉之。”那言语中,一身正气扑面而来。
“十六年前山妖肆虐,陈大善人与妖怪搏斗,那些平日里受尽他恩惠的人,都龟缩在家中不肯前来相救……”
“老朽当年,一路追至此地,到时,只见陈大善人和老陈,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我能做的,也只有让他们,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呐……”说着,老人竟咿咿呀呀地哭起来。
“我知道陈大善人的妻儿生死未卜,便将全家安置于此,如今,终于把你等来了,老朽这一桩心事,算是了了。”老人长舒了一口气,便默默无语了。
“秦老果真不似那些小人所为,这恩情无以为报,江流儿给您磕头!”言罢,便是三个响头,那印堂深深地嵌在泥土中。
“以后,你就可以常常来祭奠他们了。”空净好容易从悲伤中挣脱出来,拍拍江流儿的肩道。
满目苍翠里,映衬着初生的日光,与大地万物相交融。那绝望的石缝间,长出了嫩绿的新芽,还未曾经受风雨,未经世事捶打,却是任谁都杀不死,斩不断,幻想着,它长成青竹的模样。
这时,江流颈上的琉璃珠,突然的,散发起刺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