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爷爷终于苏醒过来,看到宋家人对爷爷如同亲人,金明金月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停地抹着眼泪。刚刚放下的心却很快又高高地悬了起来。
不知日军从哪儿打听到一个八路军重伤员在沟西庄养伤,而这个重伤员就是如瓮谷一战先头部队的连长。也就是说,我在沟西庄养伤的消息暴露了。
日军开始了反扑。
沟西庄原本远离主战区,也不在交通要道上,并不是日军的作战重心。可是,为报如瓮谷最终战败的仇恨,也为了拿我牵制、打击和干扰我军作战行动,日军打算悄悄包围沟西庄,活捉我。
我那时正为自己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而高兴,盼望着能早日返回部队加入新的战斗。
宋家院内悄悄洋溢着快乐的气氛,浑然不知危险正在无声地逼近。
那是一个冬末春初的凌晨。
沟西庄的人们都还在熟睡中。
突然,从沟西庄头传出一阵接一阵凄厉急烈的狗叫声。
我们三只小老虎又是讲故事又是说笑睡得晚,凌晨时分睡得正酣,哪儿能听到狗叫声?
多亏宋奶奶上了年纪,睡眠不太稳。恰好在凌晨时分醒来,听到庄上狗叫得异常。
感觉到莫名的不安,宋奶奶披衣走出门外,想看看庄上的狗为什么叫得这么凶猛。透过大院的门缝,宋奶奶吃惊地看到院外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守在门口。直觉告诉宋奶奶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
宋奶奶一刻也不敢耽搁,快步走进我们三只小老虎睡觉的房间,用力推醒了我们。
“大虎,大院门被人堵上了。你快背上三虎到后山躲起来。”宋奶奶压低声音道。
“奶奶,我不走。我走了,你们怎么办?”我猛然惊醒,执拗地道。
“三虎,快跟大虎哥走吧。这儿有我呢,你放心!”二虎揉着惺忪的睡眼催我快走。
“三虎,只要你平安就好。我们不是他们要抓的人,你别担心。”宋奶奶安慰我。
大虎猛地从梦中醒来,三下两下穿上衣服,不容我多说,背起我就往后院奔。
就在大虎背着我刚刚走出后院门,前院的大门被人撞开了。
只听得许多人的脚步杂乱沉重地冲了进来。
“快把人交出来!”一个分明是日本翻译的人狂叫道。“交出人来,饶你们全家不死。要是胆敢把人藏起来,就别怪大日本黄军不客气。”
这真是秋后的蚂蚱也还要蹦跶。
我不禁为宋妈、宋奶奶和二虎的安危担心。
“大虎,我不能走。他们要抓的人是我。我走了会连累咱妈、奶奶和二虎的。”
“别说话,我是大哥,走不走,由我说了算。”大虎不由我分说,飞快向山上的藏身之地拼命飞奔。
我看不见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可我能想到日本鬼子一定正在四下里搜寻着我。如果找不到我,我不敢往下想。我抑制不住地为自己的亲人们担心着。
终于到了大虎事先找好的山洞。洞口很隐蔽,不是常来山上的人不可能发现。
“三虎,你就在这里安心等着。我回家去看看,等鬼子走了。我就来接你回家。你旁边有一点干粮,你饿了就自己凑合着吃点东西。”大虎喘着气说完就转身出了洞,还把洞口用枯草遮得更严实了。
“大虎,大虎……”大虎根本没有注意我想说什么。
我想让大虎把我背回去,我不想让亲人为我受连累。
山洞里几乎一片漆黑。我躺在大虎为我事先铺好的干柴草上。心怦怦地剧烈跳动着,为亲人们担心不已的我,根本无法安下心来。
我恨恨的问自己:我这算怎么回事?居然给宋家带来这么大的危险!
“天哪!”金月惊恐地问金明。“哥,这可怎么办?日本鬼子居然追爷爷追到了沟西庄。”
“是啊,但愿宋妈、宋奶奶和大虎二虎都没事就好了。”
我的不安和担心变成了现实。
虽然远在山洞里,我还是听到了宋家大院方向传来了连续的枪声。
我的心疼,疼得我闭上了双眼。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我轻声呼唤:“奶奶,妈,大虎,二虎,你们还好吗?他们要抓的人是我,是我啊!”
我在痛苦和担心中度日如年。
我不知道大虎会不会安然无恙来接我回家。更不知道家里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
又是痛苦又是忧心,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看看。
心想,上山的路我走不了,下山的路好歹滑也能滑回去。
拿定主意后,我就向洞口爬去。
摸索着把洞口的遮蔽物挪开。洞外天色还没有透亮,夜幕还笼罩着山野。
我吃力地把洞口重新掩盖好。
庆幸战斗训练了我的夜间和山地生存经验,很快辨认出来时的山路。
我手脚并用地向着宋家的方向一点点地半爬半走,一不小心就顺着山坡滚落而下。山石荆棘割破了我的手、脸和腿。我顾不上这些,一心只想赶回家,我不能让宋家人为我流血,为我受苦。他们已经为我付出了太多。
毕竟还是路不熟,我就算连滚带爬,速度还是太慢了。
最后一次滚落下山坡后,我重重地撞在了宋家后院的一块土墙上,一下子晕厥了过去。
现在想来,多亏那是土墙,要不然我准没命了。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
等我醒来时,我竟然又躺在温暖的土坑上了。
大虎和宋奶奶正满面哀伤和焦急地围在我身旁。
“大虎,奶奶,家里还好吗?二虎呢?妈呢?”我眼睛迅速搜索着亲人的身影。
奶奶和大虎没有说话。可是我却看出他们的眼睛里有泪光。
心想,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都怪我,都怪我!我就应该留下来和小鬼子拼了。”我无限懊恼地流着泪道。
“三虎,哪能怪你?要怪就怪小鬼子。你看你都摔成这样了,快歇着,什么也别想。”宋奶奶抹着泪为我宽心。
“三虎,怎么就不听话呢?我说过要回去接你的。你看你把自己弄得一身伤。本来就没有好利索。”大虎心疼不已地道。
“你们就别瞒我了,妈和二虎呢?”我挣扎着想起来去找宋妈和二虎。
宋奶奶连忙把我按住,“别动,三虎,千万别动。你浑身都是伤。”
“鬼子在院里和家里到处找,要抓你。没有找到你,十分生气。上去就打了咱妈一巴掌。二虎气愤不已,扑过去就拳打脚踢地揍鬼子,说他就是鬼子要找的人。鬼子恼羞成怒地朝着二虎开了枪。二虎当时就中枪倒地,血流了一地。最后,鬼子神气活现地抢走了咱家里养的一头猪,扬长而去。”大虎满脸义愤地诉说着。
我懊恼着,心痛着,忙问:“二虎,莫非二虎?”
奶奶刻满沧桑的脸上露出惨然一笑,叹着气道:“也是二虎福大命大。多亏你给二虎的那块玉石挡在胸前,子弹打得不深才没有要了二虎的命。二虎在他妈的房里睡着呢。三虎,现在就是多了一个病人,没什么,没什么。人都在就好。”
我感动不已,也觉得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二虎挨了一枪,我已经很气愤很难过了。安顿好二虎,我赶忙回山洞去找你,却发现你不见了。这可吓坏我了。你一个体力不支的病人,会去哪儿?”大虎回想着。“我还以为你被小鬼子发现了。可怎么看都不像,那个山洞,可以说只有咱们家人知道,外人根本不知道。鬼子要是真找到山洞去,还会再把洞口给盖上?可是,不管怎么说你丢了。我难过得哭着往回跑。跑到后院外,才看见你晕倒在墙外头。三虎,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大虎情真意切,深深打动了我。
我心里暗想,多好的一家人啊。为了我情愿付出那么多,甚至自己的生命。我一定不能再给他们带来任何危险,我要尽快离开这里。有朝一日,我要为宋家人做一点作为儿子该做的事情。
我执意要和差点为我没了命的二虎睡在一起。大虎和奶奶就把我搀扶到二虎的房间去了。
宋妈和宋奶奶用心照顾着我们。
大虎每天陪着我们。
我们一家人日子虽苦,却其乐融融。
我们三头小老虎的感情也越发深厚了。
金月忍不住问道:“哥,爷爷一定会很想念自己在山里的这个家的。宋家人多好啊。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没想到啊,爷爷在战乱中的山西竟有这么幸福温暖的家。”金明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许多。
“爷爷的家可也就是咱们的家。咱们怎么能不替爷爷去看望家人呢?”
“去,当然要去。”金明语气坚定。
我深深地眷恋着宋家,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就是宋家的一员了。
越是深爱着宋家人,我也就越是急于恢复身体,急于离开宋家。
我想去战斗,为宋家打出一片和平安宁的天地。
就算我的身体没有办法再战斗,我也要去闯世界,努力改善宋家贫寒的生活。
如瓮谷一战彻底改变了我,我内伤难愈,气息虚弱,再也回不到战场上了。
可是,我还可以做别的事情。
或许是天意。
有一天,一个记者团恰巧路过,借宿在沟西庄。
这是来自重庆的外国战地记者采访团。
记者团在采访中不幸有记者和工作人员中弹身亡,急需补充人员。我听到消息就去毛遂自荐。记者团的中方团长孔志明恰好也是广东人。孔团长一听我的广东普通话,又见我样貌清秀文静的书生样,顿时就相中了我。
作为录用考察,孔团长让我即兴编写和翻译一段采访稿。也算身经沙场的我,一挥而就。
孔志明团长看后哈哈哈地大笑:“太好啦!太好啦,文采了得,英文不错。宋文虎,就是你啦。”
我一看孔团长对我很满意,就小心翼翼地提了一个要求。
“孔团长,您好,我就要离开家那么远了。以后,我可能就照顾不上家里人了。您能不能预支我一些薪水,留给家人贴补家用。”
孔团长几乎未加思索道:“没问题,没问题。我可以预支你一年的薪水。不过,你可得好好干哟!”
喜出望外,我拿着一年的薪水跑回家交给了宋妈和宋奶奶。
“三虎,这是怎么回事?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宋奶奶不解地问。
宋妈、大虎二虎在一旁急切地看着。
我就把记者团招记者的事和我的想法说了出来。
一家人听说我就要跟随战地记者团天南海北地飘荡,都很是不舍。
“三虎,妈舍不得你。你的身子骨现在可是弱得很,你受得了那些苦吗?再说,家里不需要你用命去挣钱。咱家好歹还有块薄田,总有你一口饭吃。要不,咱去跟孔团长说,咱不去了吧?”宋妈含着泪竭力想挽留我。
“是呀,三虎,就你现在这身子骨,这可使不得。跟人家说说,不去了,咱不去了。”宋奶奶竟抹起了眼泪,还用力把我搂在怀里,像是怕我突然跑了似的。
大虎带着哭腔急促地道:“三虎,为什么非要走呢?你已经打不得仗了,咱们兄弟就在家里好好过日子吧,不行吗?”
“就是,三虎,我刚被打了一枪,现在就总觉得身子不舒服。你那浑身都是伤,你哪儿能再经得起折腾。别走了,况且咱家谁都舍不得你走。”二虎说着就悄悄地哭开了。
奶奶哭,妈妈哭,大虎二虎一齐哭。
我的心乱了。
这样的场面是我无数次设想过的。
我就料到宋家没有人舍得让我走。其实,我心里也真的不想走。
许多次暗暗挣扎过,暗暗留恋过,暗暗妥协过。
强忍着汹涌的眼泪,让眼泪留到心底里。
我知道,只要我稍稍动摇,我自己也会放弃。
像极了演员,忘我地按着预定的剧情走,我竟然灿烂地笑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也许并不是我。我说着违心的,却也是真心的话。
“妈,奶奶,大虎,二虎,别难过呀。你们没有觉得吗?小鬼子迟早要完蛋,咱们迟早要过上好生活。咱们家总得有人闯出去见见世面。”
听说鬼子快要完蛋了,听说我是出去见世面,大虎和二虎的心动了,止住了眼泪。
“三虎,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吗?我也挺想去见世面的。”二虎显出憧憬的神情。
“好吧,三虎,你赶上这个机会了。想去就去吧。说的也是,好男儿志在四方。等有机会了,我也要去闯一闯。”大虎擦着眼泪破涕为笑。
大虎二虎青春的活力感染了家里的气氛。
宋妈和宋奶奶虽有万般不舍,也觉得应该让孩子们出去见世面经风雨。
宋妈炖了一只老母鸡,把平常攒着的鸡蛋炒了,又蒸了一锅莜面,熬了一锅黄灿灿的小米粥。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
饭后,宋妈含泪为我收拾着行李。全家人都围在我身边,不停地交待这,嘱咐那。
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要是我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来,这里永远是我的家。
再坚硬的心也得融化了呀。我泪水涟涟地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一家人破天荒地挤在一起说话说到很晚。
我们三头小老虎最后一次紧紧挨着睡在土坑上。
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我就要起身。
宋妈、宋奶奶、大虎二虎一直送我送到沟西庄外。
峰回路转,我再也看不到他们深情目送我远去的身影了。
终于可以尽情地流泪了。大颗大颗的泪滴滚滚而下,我无声地抽噎。
记者团搭乘的敞篷车在山间起伏不平的路上疾驰着。
沟西庄和战斗过的山西热土从此只能深藏在心里了。
一路颠簸,我跟随记者团到了重庆。
记者团恰好在选拔人才到美国学习新闻专业知识。通过考试,我被选中了。
这样,我就漂洋过海地到了美国。
我刚到美国,接洽我进行新闻学习的那家外国报社就宣布破产了。
我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没有归属的记者。
凑巧的是在美国学习时碰到一家华人报社主编,很看好我。他把我留在波士顿华人报馆。
人生真像一场戏,匆匆又匆匆。
梦中常回的地方是再难轻易回去了。
我想念宋家的亲人们。我给宋妈寄过钱,却从来没有收到过来信。那时的年月,他们识字不多,条件也差,我又远在美国,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联系我。
唉,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宋家重温那段美好的日子?
爷爷就这样离开宋家,离开山西了,也离开了中国。
金明金月分明能感受到爷爷心头无限的惆怅和眷恋。
“哥哥,真让咱们猜中了。爷爷一直在想念自己的宋家。我想,宋妈和宋奶奶现在大概已不在人世了。只是不知道,爷爷的好兄弟大虎和二虎如今是不是还健在?”金月很是惦念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