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子见秋云去远,不胜快活道:“难得这般凑巧,是他娘家送来物件,就药死了,也赖不到我身上。从今再没人敢嫌我了,只寻人访问,娶个美貌佳人与他作对,才满心愿。”一时想得十分得意,叫着薛漏说知,使他入内暗暗打听消息,自已走到轩子中看花,等候里面动静。闲看了半晌,遂坐在一张椅子上等候。不期坐下,忽有一阵酒香扑入鼻中,因想道:“此处那得有此妙物?我这几日被他磨灭得连酒兴都减了,今日正要出门借酒消闷,恰又凑巧。索性在此等个长短,去吃也吃得放心。”想定了主意,只坚忍坐着。争奈这酒的香气一阵阵的随风飘送,李公子早已满口流涎,浑身发起痒来,遂坐不住,立起身来道:“这香气不远,莫非家中人藏顿在此,日里不敢吃,等到夜间来吃?我何不寻着吃了他的,岂不有趣。”便在轩中随香嗅去。嗅到轩尽处,果见有个青坛。忙走近揭看,是满满的一坛好酒,浓酝异常。一时满心快活,双手捧到轩中,遂不管冷热好歹,竟将嘴插着坛口,一气吃了半坛。因停住暗笑道:“料想这晏麻子此时吃了毒药,万无生理,我今吃醉了,再有谁人骂我酒鬼、糟团了?”因想得快活,正又要吃,不觉身上连打了几个寒噤,道:“不好,不好。我因一时嘴馋,吃不惯冷酒,这酒不吃罢。”说不完,早一个天旋地转,跌倒轩中,不知人事。正是:
人有害虎心,虎起伤人意。
若是两不嫌,决然无此事。
且说秋云走入小姐卧房,正值小姐对镜画眉搽粉,丫鬓与他抿鬓簪花,因问道:“谁着你来!”秋云道:“老爷夫人因记念小姐,昨日老爷猎得一件罕物,夫人整治了,着我送来,要看小姐吃光回话。说是小姐吃了,与公子恩爱,再不作吵。”晏小姐听了,因叹口气道:“你这痴丫头,又来说痴话了。你岂不知我香闺生长,赋就娇客,只指望老爷择配,嫁个美貌才郎,终身和好,方不负我这朵鲜花。已择了司空约,说才高貌美,满我心愿,谁知他又推辞已聘,可谓书生福薄矣,却得老爷爱我心切,上本要他婚娶,已立意嫁他,谁知这李酒鬼不知自量,妄想天鹅,要娶赵小姐。这赵小姐却是司空妄指聘定,一时各家二上本章。那晓得皇上看见我两家男女皆未婚娶,竞强媒硬配,将我嫁了过来。当夜朦朦惶惶,被他点污身体,至今悔恨不了,已立行人道他和好,只愿他早死,他还痴心,吃醉走来,风风颠颠。要我容他。对他非嚷即骂,这些时已嚷骂得他失魂丧魄,再也不敢来歪缠了。”秋云道:“小姐如今不要憎嫌公子了,可请吃老爷夫人送来的物件,包管小姐与公子恩爱到老。”晏小姐一面开盒,一面摇头道:“我一朵好花,怎肯插在粪土之上。我今已有了好算计,埋伏停当,谅这酒鬼跳不出圈去。”因在奁匣中取两枝银簪,一连来取吃了数块,也觉香美好吃。却一眼看两枝银簪上,霎时变黑。小姐看了大惊,连忙放下不吃,道:“莫非内中有毒?”说不完,早已两睛直挺,顷刻跌倒。正是:
是女思量美丈夫,也须有色得欢娱。
若然嫫母东施色,试问欢娱有也无。
众侍女忽见小姐暴死,一时惊惶无措,一面入内报知。李尚书细问,方知送来饮食中有毒,忙着人请医生看治,又着人去晏尚书家报信。不一时,医生来看,说是误食砒霜,幸而早知。尚可有枚。使人杀羊取血,同粪清来灌。正要灌救,忽家人仆妇齐赶入房报道:“老爷夫人,不好了,公子不知为甚么事跌死轩中,浑身青紫。”李尚书与夫人听了大惊,一面分付救小姐,一面同医生来看公子。果见公子横跌在地,半坛的酒尚在身旁,急得跌足痛伤。这医生忙近前用手在公子身上遍摸了一番,道:“老爷夫人不必过伤,公子还可有救。想必酒中误食砒霜,冲入两肢,亏得是冷酒,酒性是缓,不致断肠,若再迟一刻,便无救了。今只须用羊血粪清灌救可活。”李尚书与夫人听了,慌忙使家人灌救。正灌救时,几个仆妇来报道:“亏得粪血,已将小姐救醒了。”李尚书使夫人入内去看媳妇,自己同家人且救公子。
此时,已有人报知了晏尚书与夫人,一齐赶来。晏夫人自往内与李夫人作吵,晏尚书来寻李吏部作对,说他谋害了女儿,因气忿忿赶入轩中发话道:“一个朝廷大臣,怎么纵容不肖子持顽杀妻,是何道理?”李吏部听了,怒说道:“你这护短的畜生,全无闺训,终日反目,也还事小,你怎么将毒药藏在饮食中,着人送来害他二人?我方才审问秋云,方知我儿子也吃了送来的饮食,你的女儿致救醒了,我的儿于尚救不〔醒)。必俱是你害得七颠八倒,怎么反来怨我?如今决不与你干休。明日奏闻圣上,少不得朝中自有公论。”晏尚书一肚皮怒气,听见女儿已是救醒,气己平了一半。又见李公子横倒在地,只得一面分辨饮食中并无毒药,又一面分付家人请夫人同小姐回家。自己走出外来,佯怒而去。这边将李公子直灌救到半夜方才救转,已是淹淹一息,急切不能言语。李吏部不胜痛恨,连夜草成一疏,到五更入朝。不期这日天子有事在宫,不出视朝,只得将本章烦内臣转达御览。早有人报知晏尚书。晏尚书着慌,只得也上一疏,也托内臣转达。
过不一日,天子驾临使殿,批览奏章,内臣送呈二疏,天子先看李吏部的本章,只见上写道:
臣李仁谨奏:为大坏纲常,唆女杀婿事:臣待罪铨曹,止有一子。前因丧偶择娶,得蒙皇上深恩,赐婚于致仕臣晏黻之女为配,已及半年。岂意晏黻当时惧罪,恐违圣恩,勉强曲从,故临行告戒。女遵父命,视夫寇仇,是以常闲鸳被,难邀半臂之欢。岂意为续鸾胶,反受终身之累,必欲夫死心方快足。今于本月某日,晏黻遣婢女秋云,乔送疗妒之羹,内具砒霜之药。臣子无知,偶遭其毒,已经殒绝。幸天怜臣之后,赖医苏全灌救得生,尚自奄息在床,生死未定,臣切痛心。伏乞陛下念臣犬马有年,大张乾断,请敕法臣明正晏黻之罪,离异其女,使臣得安效命,臣子得生矣。无任惶悚待命之至。
天子看完,又看晏黻本章:
臣晏黻谨奏大臣失体,有乖家教,纵子绝伦事:臣昔致于休,年将耄耋,箕裘无继,止有弱女,正在及笄,未赋桃夭之好,久行选择,难逢坦腹之儿。臣日夜营心,不能少懈也。前蒙皇上隆恩,赐婚李仁之子李最贵,臣以为门楣有幸,感戴无穷。孰知李仁种恶类奸,纵子仇杀前妻。惧其势焰,莫敢谁何。得漏法网,不自知儆。今又复起兽心,视臣衰朽退位,视臣女蒲柳陋质,不遂其欲,是以朝夕设谋,百股凌辱不堪,不得而已。臣女提防,已非朝夕。臣妻往往劝解,无奈水火难同。忽于本月某日,臣女遭中蛊毒,绞腹痛绝。幸得早知,同妻赶救灌醒,携女急归,方离虎穴,命若丝悬,使臣未有不为女痛心者也。今李仁不行责子之过,转为遮怖,反诳奏陈。臣固可欺,岂可欺于皇上耶!治家如此,则政事可知矣。伏乞皇上削其职,惩其子,大正纲常伦理,使朝野知有国法,庶免效尤,臣女虽孀,没齿无怨。谨此奏陈,待命之至。
天子看完两疏,龙颜不胜震怒,即降旨着刑部将本内人犯审明。旨意一出,刑部即着役拘审。只因这一审,有分教:郎才女貌遂心欢,丑妇蠢男皆得意。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佳人才子大团圆
丑妇蠢夫皆遂意
察出真情,君恩广布阳春。不贤丑妇,酒鬼儿郎,从今各悔前事。
才子佳人,美满声,成就莺求友盟。始信双栖,于飞二女,乐自天生。
右调《柳梢青》
话说晏、李二臣,各为子女齐上本章,一时朝廷震怒,敕下法司勘问。这法司姓诸名贤。甚有风力。因接了旨,细细想想道:“这事非关朝政得失,不过两家各为儿女起见,原无大事,止因赐配,故此交章,触怒圣容,着我审明回奏。合该拘审,只是我出晏、李门下,又且旨意不曾说是削职审问,审问时殊觉不便。若不审问,何以复旨?”因又思道:“我见他们本上说是彼此相谋中毒,何不拘他夫妇来审明回奏?”因欲差衙役出去。又想道:“既欲周全大臣体统,又岂可令其少年子女出入公堂?我想既是夫要毒妻,妻应死矣,妻若毒夫,夫应死矣,怎肯同食同死,又且相救俱存?其中必有隐情秘密之事。今一旦拘审,自然奉旨而来,倘两人俱不吐实惰,我难道好用刑法?我今须得如此方得明白。”遂唤过衙役分付一番而去。正是:
论情论理万千般。若不求明心岂安。
执法徇情俱有错,从今始信做官难。
众役分头行事。有几个衙役到了李吏部家,着人进去禀知。李吏部自出厅中,众役跪禀道:“我家老爷今早接旨勘问,宜该老爷与晏老爷并公子与小姐同去听勘。只是我家老爷体念大臣,曲护周全,不敢有伤国体,是以只求老爷将平日服事公子的相信之人,与小的们带去,便可回旨。若留匿一人,审出来拘,反有不便。”李吏部道:“既是你老爷如此周庇,岂有留匿。”随即着人唤出,与众役带入衙来。早见那几个衙役也将晏府中服事小姐的丫鬟仆妇带入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