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一杯水卖到了数十钱尚且供不应求,粮食更被哄抬到了难以想象的天价,留下的人还不知明日何以为继,就更没有闲余的钱粮布匹可用来交秋税了。
朝廷的春秋税一贯都倚仗江南富庶地,不论几十年不遇的旱灾蝗灾带给乡民们的剥床及肤之痛,秋税是定要分文不差地收上去的。
县丞已派人反复来催收,张二麻子身为里长,以滚单填写缓慢为由推脱了十几日,但也知难乎为继,不定能再瞒几日。
本朝征税实行滚单制,以百户为一里,每里以十户选甲首。每十户需填写一单,详细记录田亩、人丁的信息,填写完毕交给甲首,由甲首整理确认后交与里长。因乡下隔山隔水,户与户之间有近有远,滚单的填写和传递一贯较为困难。
但这回张二麻子推了又推,摆明是不打算交了。
天灾肆虐,萧县是重灾区,父母官吴县令愁得整日整日睡不着。
本县县令吴达永,名字倒是取得挺形象,吴达永无大用,念书办差上是真百无一用,可许是祖坟埋在了风水宝地上,又或许是烂名有好命,叫他烧了高香竟得了图氏一族一旁支庶女的青眼,沾着妻族的光日转千阶。
吴达永不知道岳丈大人是如何运作的,参加省试时写的那些个玩意儿他也是贵在有自知之明的,白白就得了个举人老爷的身份,再往后做官一年三迁就顺理成章了。
近日叫吴县令满面愁云的倒不是灾情。
灾民还好说,岳丈大人来了意思,今年国库吃紧,不准大肆兴修流民营,不得开仓赈灾。岳丈大人的意思不就是京城图氏的意思吗?京城图氏的意思不就等同于圣旨了吗?这事儿吴县令是乐得清闲,反正他背靠大树绝饿不死。
但今年秋税连往年的两成都没收上来,吴县令想到自己那一本成事不足的政绩,好像看到岳丈大人轻蔑的嘴脸就在眼前,岳母大人指指点点的手指仿佛都戳到了鼻子尖儿上,他急得嘴角燎起了好几个大泡。
昨天夜里,郭县丞和薛主薄来回禀收税进度,原来张二麻子推交滚单之事被广为传颂,十里八乡都开始学作此法,十个里正中六个都以滚单进展缓慢为由推脱,剩下那四个早就逃难到别处去了。
吴县令一听,气得两撇山羊胡子一颤一颤地,细长的眼睛努力在肥硕的两坨脸颊肉上瞪出了剧烈的怒气,想来想去摔了两回砚台,横眉怒斥郭县丞:“好啊!好啊!下月初二前,他再不缴,这窟窿眼儿你就替他填上!”
那是一百户乡民的秋税啊!郭县丞两眼一黑,好在被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薛主薄给扶住了。
抓张小大子小二子这事儿是薛主薄给郭县丞出的主意。
张二麻子自是身强力壮不必说,张家的常年干农活,个头在女子中也算是高大的。明着动手的话要是这两公婆拼死抵抗,要想落好也不容易。
因此特特儿挑了夫妇俩不在家的时辰,去抓张二麻子家儿子。没想到这俩浑小子还激烈反抗,还是揍了一顿打晕了塞麻袋里抗回去的。
命根子都在手里了,还怕收不上税吗?薛主薄倒是想知道,在张二麻子心中,到底是亲生儿子重要,还是那些草木愚夫重要。
牛和马都早就杀了吃肉喝血,进城只能靠两条腿步行。城外的路上尽是歪七竖八的横尸,任鸟啄食,走着走着总要不时停下来把挡道儿的尸体挪开。等张二麻子赶到县衙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晌午了。
张家的,王大,刘家塘的村长,能跟来的乡民们都来了。
还有好多是半道儿上听说此事义愤填膺的路人,大多也都是今秋交不起税的流民,把小小县衙门口挤得里三层外三层。
县衙的朱门紧闭,碧瓦被高高架起的油布遮得严严实实,别说蝗虫了,只怕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张二麻子顾不得去敲鼓鸣冤,直接冲到府衙前,用力拍着衙门。
说来也是奇怪,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过滴水粒米了,但力气变得比常日还要大,直拍得衙门“咚咚”作响,连木头门框都在跟着颤动。
“吱嘎——”
门拉开了一条细细的缝,一只眼睛凑在缝里:“来着何人?!胆敢在外喧哗!要报案为何不击鸣冤鼓?!”
张二麻子死死捏着拳头,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忍住冲上前将对方捶死的冲动:“这位官爷,小的是张家村张二,听闻…”
张二麻子话音还没落,衙门就被拉开了,一只手猛然伸出来,一把把他抓了进去。
“嘭!”的一声,衙门又关上了。
“当家的!当家的!”张家的一看情况不对,急忙拨开人群冲了上前,使劲拍着门大喊着。
没有回音。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对啊!怎么说抓人就抓人啊?”
……
张家的瘫坐在地上,边上的一位没见过的大婶扶起了她:“再等等,没准儿问问话,一会儿就出来了。”
张家的像见到了救星,紧紧抓着那位大婶的胳膊,目光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辉,嘴里喃喃:“会出来的吧,当家的和我的小大子小二子,都会出来的吧……”
张二麻子没有防备,一下被抓了个趔趄,摔倒在青石板路上。
他顾不上疼痛,赶紧拍拍裤腿爬起来。
天空被防蝗虫的油布遮了个十全儿,县衙里昏暗无光,闷热不已。高高的围墙隔开了外头那个人间炼狱般的世界,里面一片安宁祥和。
吴县令高坐正中,酷热中只穿了一件单的葛布大褂,但还挂着朝珠,戴着有顶子的红缨帽。
吴县令面前摆着一盘根雕茶海,茶桶、茶则、茶拔等一应俱全。
一位老妇正在为吴县令斟茶,这是岳母大人特地为他安排的侍女。
吴达永对此很是不满。若不是家中那糟妻太过泼辣,岳丈家又权势滔天,他定要找十个八个如花美眷,专门替他端茶倒水,如今只能委屈日日看这丑陋老妇的脸嘴。
张二麻子心中有一股气势汹汹的怒火自丹田升腾而起,像要爆炸一般,他几乎快遏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