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家里出来,趁着皎洁的月光,直奔北场牛屋。
北场牛屋是一座废弃的土坯房,包产到户以前,是生产队喂牛盛牛草的房子,包干到户以后,牛也分了,各家领各家去了,就用不着这盛牛草的房子了,就废弃了。我对这所房子有点亲切,因为在我红儿班(既学前班,现在叫幼儿园,那时叫红儿班)的时候,我们家的土墙房子还没有钱盖,爷爷把他家院子里的两间东厢房就分给了结过婚,生过我和妹妹的俺爸和俺娘;他们北间作了卧室,南间客厅兼放置一些杂物。我记得那房子的门后面放了一个面缸,每一次牵队里的驴儿用石磨磨过面,用箩子箩了,然后放在缸里面。缸里面有一个用葫芦开的瓢,挖面用的,有一次妹妹用它做帽子戴,我说盛面的东西能当帽子吗?她说,我偏当偏当!我气得就要夺,她抓住就不给,结果掉在地上,被摔掉一个豁口,俺娘气得一人给我们一巴掌,我和妹妹都觉得委屈,都哭了。俺娘就把瓢上掉的一块捡起来,在那豁口上用线给缝了。那个瓢后来又使了十好几年,我记忆犹新。
家里偶而有一些好吃的东西,谁家生孩子给的两个红鸡蛋,偶而爸爸买的一包果子,没地方放,就放在面缸里藏着。有一次小妹妹贪吃,去偷里面的东西吃,却一头栽进面缸里面爬不出来。当时只有我在场,我那时没学过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如果学了,我说不定也能学学人家的机智,也搬块石头把缸砸了。可惜咱天生愚钝,只知道拽着我妹妹的腿往外拉,把裤子都拉掉了也没把她拉出来。后来听到哭叫声,俺娘来了才把妹妹拉出来的。拉出来的时候,妹妹鼻涕眼泪沾的都是面,满头满脸也是面,如果唱花旦就不要化妆了,把俺娘弄得哭笑不得。相比较,妹妹调皮的是个假小子,我倒文静地象个女孩。
后来,我和妹妹都长大了,要跟父母分床睡了,家里房子小,我就没地方睡了;俺爷爷住堂屋,俺姑姑还没出嫁,俺爷爷也没地方睡。俺爷爷就带着我找地方睡。天热还好将就,但是到了大冬天,天冷,没办法,他就带我钻草屋,钻的就是这间盛牛草的屋子,里面半屋子牛草,我和爷爷在里面扒个大窝,扒个小窝,爷爷在大窝里睡,我就在小窝里睡。钻进去以后,任凭外面寒风呼啸,草堆里却是又柔软又暖和。就一样讨厌,刺弄人,有时麦草钻进怀里,钻进脖子里,刺刺巴巴的,弄得浑身痒痒,我给爷爷挠,爷爷给我挠;我身上挠得一溜一道的指甲印。爷爷身上皮厚,怎么挠都没有印子。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真是晃若隔世。那天安群叫东风约我到这个牛屋,我到的时候,安群、东风、拐子都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我用手电照了照那屋子,里面空荡荡的,有几块破砖烂石头,还有一些烂草棒子,地上还有也不知是老鼠还是黄鼠狼盗出的一堆堆黄泥,房梁上布满了蜘蛛网,墙壁上有几处裂口裂开了。屋里显得又潮又湿,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气。
安群问:“你到处照什么的?”
我说:“我随便看看,不照什么。”
安群说:“你别乱照,其实我有点害怕。”
我问:“那你怕什么?怕里面有长虫?那可说不定。”
安群说:“长虫我倒不怕,我怕里面有小鬼。”
我说:“怎么平白冒出个小鬼来?”
安群说:“前些年,我二大爷就是在这屋里的梁头上吊死的。”
拐子和东风一起说道:“安群,你不要说,我们也害怕。”
安群说:“我是实话实说。那天我二大爷死的时候我来看过,舌头伸出老长……”
拐子说:“你再说我就走了。”
安群这才说:“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我问安群道:“你说请我们喝酒给你压惊,你的酒呢?”
安群说:“你这话说反了,给我压惊应该是你们请我才是。”
我说:“我们谁也没有说请你呀,是你说请我们喝酒的。”
安群说:“我逗你们玩的。这次是我请你们,也不是压惊,是好长时间咱们哥几个没有在一起聚了,这次全当咱们在一起玩玩,说说话。酒呢,我从家里已经带来了。”安群说着就从墙跟前取出一瓶酒来:“老白干。”
拐子说:“你把你爸的酒偷来了,你爸知道了不揍好你,年纪轻轻的就学喝酒,不学好。”
安群说:“不会的。我不过是从家里拿的空瓶,酒是我花了五毛钱从商店打的散酒,和他没关系。”
东风说:“咱们也不能干喝呀,咱们得有下酒菜才能喝下去呀。”
安群说:“我早就想好了。你看外面有个陶罐子,我从庄西头刘奶奶锅屋里拿的,又从她那里拿了点盐。一会儿我和东风再从庄里弄只鸡去。”
我问:“弄只鸡?从哪里弄去?”
安群说:“从别人家借呀。”
我说:“你意思是偷只鸡去?那可不道德。”
安群说:“你说的这么难听,什么叫偷呀?咱们庄西头的瘸大娘,养了几只鸡,专吃俺家的庄稼,俺娘和她吵了一架,她还是照样放鸡吃俺家的庄稼。她家的二十多只鸡都是吃俺们家庄稼长大的,我吃她一只算便宜了她。”
拐子说:“就是,要该我,就得多吃她几只。”
安群说:“什么话也别说了,小明和拐子你们俩负责把罐子架起来,加上水,然后用火烧;等我和东风把鸡弄来之后,褪了,按在罐子里把它炖了。等熟了它不就是咱们的下酒菜了吗?”
反正我觉得这事儿做得不光彩,就有点想退缩,便说:“俺爸叫我早点回家,回晚了俺爸要打我的。”
安群说:“我就知道你胆小如鼠。你和拐子只负责烧火,又不叫你做什么,抓鸡的事是我做的,真是追究起来我也是一个做事一人当,与你没有关系。”
我还在犹豫。东风和拐子也一起劝我道:“不会有什么事的。在这儿玩吧,别扫了大家的兴致。”
我说:“那行,我玩一会儿就玩一会儿吧,反正那酒我是不敢喝,俺爸闻我喝酒了俺爸能打死我。”
安群说:“酒你别喝,肉你也别吃,什么事都没有你的,你只在这里陪我们玩玩总行了吧。”
我只得答应。
于是我和拐子就找来水把水倒进罐子里,用石头把罐子架起来,又找些柴禾,然后点火烧。罐子里的水开了,安群和东风还没来,我和拐子就在那儿等了一会儿。时间不长,安群果真抱了一只鸡来,东风在旁边跟着。我也懒得问,只看一眼,在月光里,那鸡好像也是芦花母鸡,便不再问,只拿了木材去烧火。
安群就干这个利落,瞬间把鸡头剁了,按在罐子里用开水烫了,拔了毛,开了膛,掏洗干净,然后加点盐,又放在罐子里烀了,出锅。顿时诱人的香气迎面扑来,让人垂涎欲滴。众人围了一圈,安群哥把手一摆说:“大家都不要动,我给你们分。”于是他一份一份把鸡肉分开,倒也平均。我也忘了我开始说不吃的事了。安群最后又另外给我加了一块,说是对我的奖赏。在喝酒的时候安群把酒瓶给我,我说我怕我爸闻到我身上有酒气我坚决不喝,安群这才作罢。
吃过玩过,拐子酒稍微多喝了点,就说不好受,好渴。东风说我也渴了。安群说:“这好办,咱们到地里摘几个西瓜来吃不就解决了?”
我问,你家有西瓜?他说俺家没有。我问,咱们谁家有西瓜?他说,咱们谁家也没种西瓜。我问,那去吃谁的西瓜呀?安群笑着说,这地里的西瓜不都是咱们的?我知道谁家的瓜甜。我说,你又想偷别人的瓜吃。安群说,生瓜梨枣,见着就咬,怎么说是偷呢,这么难听。
拐子说,我知道有一个瓜特别甜,就怕没有人能把它摘来。安群说,在哪里?拐子说,在他邻居张木匠的瓜地里。张木匠会种瓜,种了一辈子瓜,他种瓜都是用黄豆炒熟做的底肥,瓜秧长得又旺又好,但他都给掐了,就留一股;西瓜花开得满地都是,但是他只留二个。他的瓜特别甜。他卖了一茬子了,现在独留一个特别大的西瓜,别人出再高的价格也不卖,他说是留种用的。因为瓜大,就特别招眼,他怕别人偷了去,就搬了个缘床子放在上面日夜看着。那瓜就在他床底下,谁个能把它偷了去?安群说,看我的。拐子说,你有三头六臂能把它摘了来?安群说,你们不信?你们不信你们几个就跟我一起去,我不要你们偷瓜,你们只在瓜地旁边等着,我自己去,看我怎么把它摘来。于是我们就跟他去了。
我们来到张木匠的瓜地,安群独自进了瓜园,哪要多大会儿,安群就把那个特别大的瓜儿摘了来。他怀里抱着那个大的,一脚还滚着一个稍微小一点的瓜儿。我们给他接了,赶紧又来到废弃的牛屋,大家就问安群怎么把张木匠的大瓜偷来的。安群就不无炫耀地说,我到张木匠的床边,张木匠睡得跟死猪一样,我掐了根小草叶,往他鼻孔里撩了撩,他打了个喷嚏,又转脸向里睡了,我就知道他睡熟了,于是就动手摘了。摘了我怕不够吃的,我又摘了二个。摘了二个我怀里没法抱,就一脚滚一个。于是大家就笑,笑张木匠睡觉睡得死,笑安群偷瓜有能耐。笑过之后,大家开始吃西瓜,我也吃了好多。果真,张木匠的大西瓜甜得很。
玩不多时,我怕俺妈俺爸叫我,就赶紧回去睡觉。
第二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俺娘的吵闹声惊醒。
俺娘说:“明明俺家的芦花鸡在鸡笼里压得好好的,怎么会没有了呢?要是让黄鼠狼叨走,也得留下血迹,可是这里到处都没有呀。要是让偷鸡贼偷走,还有几只鸡怎么没偷,偏偏偷这一只鸡呢?”
俺爸说:“要是偷鸡贼也是个有良心的偷鸡贼,也是个不贪心的偷鸡贼。”
俺娘说:“哪里有这样的好事?这里面肯定有蹊跷。”
俺爸转头问我道:“小明,你知道不知道咱家鸡的事?”
我说:“我怎么知道。”
俺爸又问我道:“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家的?”
我说我昨天晚上跟安群他们几个玩去了,没多会儿就回家睡觉了。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话头里就轻飘飘的。
俺爸说:“我猜也不会是你的事。你怎么会自己偷自己的鸡呢?”
俺娘说:“你就会乱猜疑。你别再怀疑是我把鸡偷了炖了吃了吧?”
俺爸说:“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我早说养只狗看家吧,你说狗天天还得喂,浪费东西。现在好了吧?”
“你这人真是,怎么一出了事就怪到我身上呢?”俺娘就生气。
“这怎么是赖你?明明是现实嘛。我昨天还跟你商量喂只狗来着。”俺爸也急了。
俺爸俺娘在那里又吵了起来。
我心有疑问,赶紧穿上衣服,偷偷赶到北场牛屋那边,找到那只鸡头,仔细辨认,果真是我家的那只芦花母鸡,脸庞红红的,瞪着两只死不瞑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