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358600000002

第2章 清韵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乡村里的音籁》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着船窗闲憩,

静看着一河的波幻,

静听着远近的音籁——

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田场上工作纷纭,

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感与凄婉!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我欲把恼人的情爱,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选自《志摩的诗》,1925年,中华书局版)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漠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原载1925年1月17日《现代评论》第1卷6期)

《秋月》

一样是月色,

今晚上的,因为我们都在抬头看——

看它,一轮腴满的妩媚,

从乌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

云堆里升起——

看得格外的亮,分外的圆。

它展开在道路上,

它飘闪在水面上,

它沉浸在

水草盘结得如同忧愁般的水底;

它睥睨在古城的雉堞上,

万千的城砖在它的清亮中呼吸,

它抚摩着

错落在城厢外内的墓墟,

在宿鸟的断续的呼声里,

想见新旧的鬼,

也和我们似的相依偎的站着,

眼珠放着光,

咀嚼着彻骨的阴凉:

银色的缠绵的诗情

如同水面的星磷,

在露盈盈的空中飞舞。

听那四野的吟声——

永恒的卑微的谐和,

悲哀揉和着欢畅,

怨仇与恩爱,

晦冥交抱着火电,

在这幽绝的秋夜与秋野的苍茫中,

“解化”的伟大

在一切纤微的深处

展开了

婴儿的微笑!

(选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书店)

《夜》

(一)

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

夜,现在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像野外一座帐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沉沉的像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肩尾边撩拂;

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像一座才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沉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

我却在这静温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羽翮,准备飞出他沉闷的巢居,飞出这沉寂的环境,去寻访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

(二)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

波澜也只是睡意,只是懒懒的向空疏的沙滩上洗淹,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

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肩,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天空举着,——

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沙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酿,作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

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

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海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

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三)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梢,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的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

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音似钝刀刮锅底——

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的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

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

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

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迷亚柔软的湖心,沉酣的睡熟;

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

听呀,那不是罪翁吟诗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

Oh!Might my name be numbers among their,

The glady bowls end my ental days!

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

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

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

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从窗棂里点飞出来!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余音洒洒的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

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orothy)的?

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做客,三人围坐在那间湫隘的客室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响铁架上的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有声:

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sur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bisties of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 song.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飐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

夜呀,像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了多少……

(四)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沉浸在满月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在悄悄地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经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的女宾,哄堂的大笑。

在这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

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

“阿加孟龙打破了屈次奄,夺回了海伦,现在凯旋回雅典了,希腊的人民呀,大家快来欢呼呀!——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由句,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光,照出他们强固的躯体,黝黑多毛的肌肤——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五)

最后飞出了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沙,却向哪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里?

光明,你又在哪里?

(六)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呀?”

“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

“我不认识你。”

“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叫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叫你蹈火,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哪里都有我。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苦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你游兴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在你的周围。”

志摩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

(原载1923年12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第19号)

《月夜听琴》

是谁家的歌声,

和悲缓的琴音,

星茫下,松影间,

有我独步静听。

音波,颤震的音波,

穿破昏夜的凄清,

幽冥,草尖的鲜露,

动荡了我的灵府。

我听,我听,我听出了

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头的宿鸟休惊,

我们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

她为你也曾吞声,

休道她淡漠,冰心里

满蕴着热恋的火星。

记否她临别的神情,

满眼的温柔和酸辛,

你握着她颤动的手——

一把恋爱的神经?

记否你临别的心境,

冰流沦彻你全身,

满腔的抑郁,一海的泪,

可怜不自由的魂灵?

松林中的风声哟!

休扰我同情的倾诉;

人海中能有几次

恋潮淹没我的心滨?

那边光明的秋月,

已经脱卸了云衣,

仿佛喜声地笑道:

“恋爱是人类的生机!”

我多情的伴侣哟!

我羡你蜜甜的爱唇,

却不道黄昏和琴音

联就了你我的神交?

(选自1923年4月1日《时事新报·学灯》)

《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像一个小孩爬伏

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

缝,一点

光,一分

钟。

(选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书店)

《黄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选自《猛虎集》,1931年月8初版,上海新月书店)

《落叶小唱》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

(我正挨近着梦乡边;)

这回准是她的脚步了,我想——

在这深夜!

一声剥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靠紧着睡乡旁;)

这准是她来闹着玩——你看,

我偏不张皇!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床,

我说(一半是睡梦,一半是迷惘):——

“你总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伤!”

一声喟息落在我的枕边,

(我已在梦乡里留恋;)

“我负了你!”你说——你的热泪

烫着我的脸!

这声响恼着我的梦魂

(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

梦完了,呵,回复清醒;恼人的——

却只是秋声!

(选自《志摩的诗》,1925年版,中华书局)

《望月》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

望她从砏岩的山肩挣起——

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

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

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原载1926年5月6日《晨报副刊·诗镌》第6号)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啊,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他,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原载1926年5月20日《晨报副刊·诗镌》第8号)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选自《志摩的诗》,1925年,中华书局版)

《山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地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选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书店)

《五老峰》

不可摇撼的神奇,

不容注视的威严,

这耸峙,这横蟠,

这不可攀援的峻险!

看!那巉岩缺处

透露着天,窈远的苍天,

在无限广博的怀抱间,

这磅礴的伟象显现!

是谁的意境,是谁的想象?

是谁的工程与搏造的手痕?

在这亘古的空灵中

陵慢着天风,天体与天氛!

有时朵朵明媚的彩云,

轻颤的,妆缀着老人们的苍鬓,

象一树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艳色鲜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涧的清流中洗濯,呼啸,

认识老人们的嗔颦,

迷雾海沫似的喷涌,铺罩,

淹没了谷内的青林,

隔绝了鄱阳的水色袅渺,

陡壁前闪亮着火电,听呀!

五老们在渺茫的雾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们的前胸,

晚霞戏逗着他们赤秃的头颅;

黄昏时,听异鸟的欢呼,

在他们鸠盘的肩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与月彩:

柔波里,缓泛着的小艇与轻舸;

听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

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

更无有人事的虚荣,

更无有尘世的仓促与噩梦,

灵魂!记取这从容与伟大,

在五老峰前饱啜自由的山风!

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

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

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

一个“崛犟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

(选自《志摩的诗》,1925年,中华书局版)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捶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原载1923年8月6日《文学·周报》第82期)

《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原载1923年11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11号)

《车眺》

(一)

我不能不赞美,

这向晚的五月天;

怀抱着云和树

那些玲珑的水田。

(二)

白云穿掠着晴空,

像仙岛上的白燕!

晚霞正照着它们,

白羽镶上了金边。

(三)

背着轻快的晚凉,

牛,放了工,呆着做梦;

孩童们在一边蹲;

想上牛背,美,逞英雄!

(四)

在绵密的树荫下,

有流水,有白石的桥,

桥洞下早来了黑夜,

流水里有星在闪耀。

(五)

绿是豆畦,阴是桑树林,

幽郁是溪水旁的草丛,

静是这黄昏时的田景,

但你听,草虫们的飞动!

(六)

月亮在昏黄里上妆,

太阳心慌的向天边跑;

他怕见她,他怕她见,——

怕她见笑一脸的红糟!

(选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书店)

《自然与人生》

风,雨,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显你们的猖獗,暴烈,威武;

霹雳是你们的酣噭,

雷震是你们的军鼓——

万丈的峰峦在涌汹的战阵里

失色,动摇,颠簸;

猛进,猛进!

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们的俘虏!

壮观!仿佛是跳出了人生的关塞,

凭着智慧的明辉,回看

这伟大的悲惨的趣剧,在时空

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

我驻足在岱岳的顶巅,

在阳光朗照着的顶巅,俯瞰山腰里

蜂起的云潮敛着,叠着,渐缓的

淹没了眼下的青峦与幽壑;

霎时的开始了,骇人的工作。

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

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

恋爱,嫉妒,咒诅,嘲讽,报复,牺牲,烦闷,疯犬似的跳着,追着,嗥着,咬着,

毒蟒似的绞着,翻着,扫着,舐着——

猛进,猛进!

狂风,暴雨,电闪,雷霆:

烈情与人生!

静了,静了——

不见了晦盲的云罗与雾锢,

只有轻纱似的浮沤,在透明的晴空,

冉冉的飞升,冉冉的翳隐,

像是白羽的安琪,捷报天庭。

静了,静了——

眼前消失了战阵的幻景,

回复了幽谷与冈峦与森林,

青葱,凝静,芳馨,像一个浴罢的处女,

忸怩的无言,默默的自怜。

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

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

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

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

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

恣意的反复着涕泪与欢喜,

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

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

(原载1925年2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第60号)

《春的投生》

昨晚上,

再前一晚也是的,

在雷雨的猖狂中

投生入残冬的尸体。

不觉得脚下的松软,

耳鬓间的温驯吗?

树枝上浮着青,

潭里的水漾成无限的缠绵;

再有你我肢体上

胸膛间的异样的跳动;

桃花早已开上你的脸,

我在更敏锐的消受

你的媚,吞咽

你的连珠的笑;

你不觉得我的手臂

更迫切的要求你的腰身,

我的呼吸投射到你的身上

如同万千的飞萤投向光焰?

这些,还有别的许多说不尽的,

和着鸟雀们的热情的回荡,

都在手携手的赞美着

春的投生。

二月二十八日

(选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书店)

《不再是我的乖乖》

(一)

前天我是一个小孩,

这海滩最是我的爱;

早起的太阳赛如火炉,

趁暖和我来做我的工夫:

捡满一衣兜的贝壳,

在这海沙上起造宫阙;

哦,这浪头来得凶恶,

冲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声海,海!

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

(二)

昨天我是一个“情种”,

到这海滩上来发疯;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红变成姜黄,又变紫,

一颗星在半空里窥伺,

我匐伏在沙堆里画字,

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

谁说不是我心爱的游戏?

我喊一声海,海!

不许你有一点儿的更改!

(三)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

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

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头顶不见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蚀了沙字的痕迹,

却冲不淡我悲惨的颜色——

我喊一声海,海!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原载1925年1月1日《京报副刊》)

《拜献》

山,我不赞美你的壮健,

海,我不歌咏你的阔大,

风波,我不颂扬你威力的无边;

但那在雪地里挣扎的小草花,

路旁冥盲中无告的孤寡,

烧死在沙漠里想归去的雏燕,——

给他们,给宇宙间一切无名的不幸,

我拜献,拜献我胸胁间的热,

管里的血,灵性里的光明;

我的诗歌——在歌声嘹亮的一俄顷,

天外的云彩为你们织造快乐,

起一座虹桥,

指点着永恒的逍遥,

在嘹亮的歌声里消纳了无穷的苦厄!

(选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书店)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度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选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书店)

同类推荐
  • 酒和宋词之间的时光

    酒和宋词之间的时光

    本书是重庆诗人哑铁(原名吴沛)最新创作的诗集。全书共有89首诗作,分为三辑——“黎明被一只鸟惊醒”、“禅意的黄桷树”和“酒和宋词之间的时光”,另附有若干评论。本诗集充满了乡土气息,手法兼具现代与传统,其中既有作者对生活的感悟,也有作者的游历,更有作者对家乡——重庆武隆的喀斯特奇境的吟咏。
  • 随园诗话(第一卷)

    随园诗话(第一卷)

    《随园诗话》,清代袁枚的一部有为之作,有其很强的针对性。本书所论及的,从诗人的先天资质,到后天的品德修养、读书学习及社会实践;从写景、言情,到咏物、咏史;从立意构思,到谋篇炼句;从辞采、韵律,到比兴、寄托、自然、空灵、曲折等各种表现手法和艺术。本书对其进行了详细的解读。
  • 永远的邂逅——淑曼散文集

    永远的邂逅——淑曼散文集

    人生有许多的感情需要表达,在适当的时候,遇到适当的好人,体现一种价值,真是一种幸事啊!文以载道,首先所写的文章应该是褒扬人世、人性的真、善、美,我的文章,今天看来仍然有那么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内心里却总是怀着敬畏之心,感悟一种真真实实,一路走来的善良……写下来,仿佛从这些文章里作用到我的内心里,我会轻松许多,因为这本书得到了一种认可与垂青。就好像园子里诸多的芹菜似,被施了肥,浇了水,铆足了劲,葱郁向上的生长着。
  • 乐土——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乐土——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诺贝尔文学奖,以其人类理想主义的伟大精神,为世界文学提供了永恒的标准。其中所包含的诗、小说、散文、戏剧、哲学、史学等不同体裁。不同风格的杰作,流光溢彩,各具特色,全面展现了20世纪世界文学的总体各局。吉卜林、梅特林克、泰戈尔、法朗士、消伯纳、叶芝、纪德……一个个激动人心的名字;《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青鸟》、《吉檀迦利》、《福尔赛世家》、《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伪币制造者》、《巴比特》……一部部辉煌灿烂的名著,洋洋大观,百川归海,全部汇聚于这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文集之中。
  • 徐迅散文年编:皖河散记

    徐迅散文年编:皖河散记

    本书为徐迅散文年编第二卷,收入了作者1985到1998年创作的一百余篇散文随笔,其中以有写景、忆人、读书、追怀往事、怀念故乡为主题的作品,以及为他人撰写的序言及书评文字。文字清新温暖、朴素清新,写景的趣味盎然,抒怀的深刻隽永,导向积极,记录与友人交往的文字可见作者亲切真挚的为人。
热门推荐
  • 娇妻难宠:霸道总裁很有爱

    娇妻难宠:霸道总裁很有爱

    他是叱咤风云的阎氏总裁,纵横黑白两道,鄙倪一切。她是被哥哥出卖,送到他床上的卑微小女人。她以为她不过是个暖床工具,却发现他对她呵护百般;他疯狂占有她,却也对她百依百顺,从最初想要离开,到后来她竟然发现想要跟他生死相依。兜兜转转,她这才知道,就连血液里都已经映下彼此不可分割的影子……
  • 轮回等你之相印珠

    轮回等你之相印珠

    她被自己的未婚夫和闺蜜欺骗,跟随脑海中的指引去到一个未知的地方。悠远古老的薄奚国,两个痴情的男人等着消失了八年的她,八年里对你的爱火不曾停息,愈变愈烈,你若一直消失不见我便一直念你,你若出现我便一定不会放手。
  • 邪王的懒妃

    邪王的懒妃

    懒人系列终回本:常言,偷得浮生半日懒。当不能偷得浮生又想懒时怎么办?当然是光明正大地懒啦!从小懒到大的庄书兰就是这样想的!当前世成为记忆时,庄书兰更是决定将这懒人做到底。管他冷嘲热讽也好,闲言碎语也罢,她庄书兰不会因此而改变!且看懒人如何笑傲官场沉浮,冷看朝野纷乱!————情景一:“美男,来,给本姑娘笑一个!”一手托起某男精致的下巴,拇指轻刮着脸颊,“啧啧,这肌肤,比姐姐我的还要好!哎!平日里用的是哪个牌子的保养品啊?”……某男呆状,第一次有种叫耻辱情绪袭上了心头——他居然被一个还未并笄的小女孩子给调戏了!情景二:“跟了本宫,他日你就是一国之母,光宗耀祖!”某男拦下某女,半带着威胁地喝着。“光宗耀祖这件事,不归臣管,你去找别人吧!”轻弹去不知何时落在肩膀上的树叶儿,微微一笑,“时辰不早了,臣得回府休息了!”情景三:“你想从这游戏中退出?”媚眼一抛,却让人不寒而颤。“我还有权力说不吗?”某女惨淡一笑,带着狡黠,“既然是你将我带入这游戏中,你怎么可以置身事外?所以,我们成亲吧!”情景四:“……新娘请下轿!”第一声,无人答应……“请新娘下轿!”第二声,还是无人答应……“请新娘子下轿!”直到第三声时,轿里忽地传来慵懒的声音,“呀!我怎么睡着了?四儿,现在什么时辰?为何迎亲的轿子还不来?”————〖精采多多,敬请期待。〗————懒人系列:总裁的懒妻帝君的懒后懒凰天下风流佳人系列:风流女画师新坑:轻松+现代+都市+网游+青梅+竹马=恋上恶男友情链接:逍遥王爷的穿越妃本色出演绝焰煞神
  • 王与妖妻

    王与妖妻

    宸梦帝国,落云街上的花家于七王爷有着婚约,成婚前三日,花家小姐逃婚,花家派人寻找,遍寻无果……
  • 卿未负君

    卿未负君

    卿卿以为求得了一位只为真心的人,却在心甘情愿换眼之后,今朝却认不出自己口口声声说爱着的人。这边是卿卿想要的真心吗?不,不是的……
  • 修仙界的氪命大佬

    修仙界的氪命大佬

    连星爷都说好看的无厘头搞笑修仙小说,你确定不看??————————————————————————开局一个系统,装备全靠自杀??林晋:系统,你在玩我?????一个屌丝少年,利用外挂在修仙界混吃等死的搞笑日常!PS:(修仙搞笑轻松文。没有套路只有真善美…………个屁啊!)PS:(有外挂、有金手指、有爽点、没毒点!请放心观看)
  • 女魔头今天一统江湖了吗

    女魔头今天一统江湖了吗

    闻玉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条狗,和她一样瘦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十三年前,料谁也想不到堂堂天剑城女魔头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那时她意气风发,杀人如麻,长剑在手轻轻一挑便能取人性命。如今却被困在这阴沟里等死,死后甚至没有一具全尸。身为一个女魔头,闻玉早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只不过没想到她的下场是不仅被骗了命,还被骗了感情。那个骗她的人带了三百多人围剿她,最后挑断她的四肢,将她扔到了山崖底下。
  • 失落神迹

    失落神迹

    神迹时代后,世界被忏悔者的恐惧所笼罩,连神也抛弃了萨瓦达大陆。有一群人不想这个世界被他改变,于是往过去送回一个人,希望改变这个世界。于是旧的格局被打破,新的故事开始诞生。这是一个西幻的世界,有魔法,有骑士,有精灵和兽人,所以也会有传奇。巨龙能展翅高飞,我为何不能鸟瞰这世界?
  • 神宗仙世缘之九鸢樱

    神宗仙世缘之九鸢樱

    神族无人能敌的战神“殇离”拥有最强大的神力,是三界至高无上的上神,却也同时拥有三界之中最可怕的孤独与寂寞!但他却习惯并爱上了这种最可怕。神族的少阳公主司出现打破了这份看似平静的寂寞,殇离的一生便也不再如他所愿。
  • 还债道

    还债道

    我踏在云端,俯视着灰色的大地。“还没决定好吗?”一个苍凉的声音,化作飓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等一下。”昂首是一片引得古今英雄着迷的星空,“只要再一下。”对于“他们”来说,百年千年都只是一下。可是我的一下,却要在下一个刹那了结。而这一个刹那,我的心神只为那双单纯而又迷茫的眼神所吸引。“所有的因或果,都将在这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