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孟夏的信,我悬着的心才踏实下来。随着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双手套,灰色的。不怎么好看却又薄又暖,十分柔软,带着写字也不会有影响。孟夏还是那个体贴的孟夏,还是喜欢说一句话就叫一次“小秋”的孟夏。
小时候她像个假小子,爬高上低的无所不能。我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受她照顾。长大了依旧是她照顾我多些,只是我们两个的性格好似换了个个儿。我越来越像个男孩子,说话做事都喜欢简单直接了当,孟夏却变得越来越温柔内敛。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被深埋在书山题海之中一样,不知时间不知冷暖不知世事。孟夏每个月一封的信好像是我与外面世界唯一的联系,日子在一天天的倒数中煎熬着。庆幸的是如愿的考进省城那所大学,总算没有白熬。
拿到通知书那天,我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才真正地松懈下来。我妈阴沉了一年的脸也第一次有了笑容。
那天她带着我一起去逛了市场,买了套新衣服给我,自己也破天荒地买了件红色碎花的衬衫,喜气洋洋地通知了我的舅舅和姑姑们,晚上在饭店置办了一桌酒席请大家吃饭。席间大家都很高兴,我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一件事。我的学费还没有着落。这顿饭,我妈应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借钱。
眼看饭吃的差不多了,我妈迟迟没有开口,倒是我舅妈先提起了。
“小秋这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是咱们家的大喜事。这样,我先代表她舅舅表个态,我们这呢也不多,这三千块钱你先拿着,权当是舅舅舅妈支持你的学费。不够的话咱们再凑凑。”
舅妈都这样说了,那边我大姑姑也赶紧去拿包。
“她舅妈真是有心了。小秋怎么说也是姓孟的,嫂子你放心,不管我哥怎样,这侄女是我们的亲侄女。我和她小姑姑一家出五千。嫂子你也不容易,这些钱先拿去给孩子用着,孩子这么争气,学费生活费都不能亏了她。这些钱先用着,不够我们再凑。”
姑姑把两个厚厚的红包塞在我手里,我这边一下子没兜住,眼泪就开始往下掉。姑姑一看我哭了,也开始抹眼泪。
“你爸真是造孽啊,这多好的一个家。”
“行了,高兴的日子不提这些。”我妈把钱拿过去放在桌上,“这钱啊,你们都各自拿回去。我替孩子谢谢你们了,她的学费生活费我都准备好了,不用你们操心了。今天请大家来,就是高兴没别的。”
我妈说钱都准备好了,不仅是姑姑舅舅们感到惊讶,我也是很诧异。明明我爸走的时候把家里的钱都拿走了,怎么会就准备好了呢?就我妈那点工资,一个月最多省出个三百五百的。姑姑怕她是不好意思,再三推让,可她坚称有钱,最后只让我从三份钱里各抽出了一千当红包,剩下的还回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问她哪里借的钱,她只说让我不必操心了。到我临走的前一天,我妈还真的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张有三万块钱的存折,带我去银行给我办了卡,又取了钱给我存进去了要交的学费和第一学期的生活费。
回到家里我一直追问她这钱是哪里来的,我妈说这本来就是她的钱,让我不要多想,拿着去读书就好。她越是说让我不要多想,我越是感到不安,这中间一定有什么猫腻,不然怎么会让我不要多想呢?我执意道如果不说清楚钱是哪里来的,我就不读了。
我妈也恼了,说“这就是我的钱,是他们还回来的。”
“他们?谁们?我爸吗?”
“对!”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我爸怎么还回来的?什么时候还回来的?”
“早就还回来了!怎么?我还要事事向你交代?有钱给你,你就拿去用,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
“早就还回来了是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爸是不是回来过?我爸在哪?”
“没有。跟那个婆娘跑了就没信儿了,谁知道他知道死到哪里去了!我要是找着他,我跟他没完!算了算了,别跟我提他!你过来看看这些衣服够不够,有没有什么忘带的。”
我妈摆摆手,让我不必再说了。我心里那种不好的感觉,由一个模糊的念头变得清晰起来。存折上的日期刚好是孟夏走的那两天。
“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不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这钱,是不是孟夏给你的?”
我妈正在叠衣服的手顿了一下,极不自然地走开去倒了杯水喝,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
一定是了。我感觉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想起那天晚上在楼顶,孟夏说“就算我考上了,谁供我去上?她留下那点钱最多够我一年的生活费的。”。想起了我妈说“她走了,你安心读书吧。”时的表情。原来是这样。
“你说,那三万块钱是不是孟夏给你的?”
我妈恼了,把杯子一摔骂道“是又怎样?那本来就是我的钱!你那死爹把钱拿去了还不是给那个婆娘?那婆娘花了我的钱,还回来天经地义!你在这鬼叫什么?”
搪瓷缸子在地上滚了几滚不再动弹,我也像那只搪瓷缸子一样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窜来窜去,乱成一团。等于是孟夏把她妈妈留给她继续上学的钱,给了我。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毁了孟夏一辈子?她原本可以考大学的。”
“我毁她?孟小秋!你敢再说一遍?!我怎么了我就毁她一辈子了?要怨也该怨她自己老子娘去!她那婊子娘还毁了我下半辈子呢!这钱就是我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个小贱人怎么撺掇你了?你这么向着她说话?我看也是个贱货!跟她妈一路货色!”
我无力再争辩些什么,也不想再争辩些什么,谁对谁错,孰是孰非,一团乱麻。我只知道,最后是我拿着本该孟夏上大学的钱去上学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门去了火车站,我妈要送我,我告诉她不必了。她又气得开始骂人,我就在她的骂声中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