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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春夏季节,宁玉莲总要从坡上的地里折些树枝回去,插在瓶子里当花看。她以为这树就是风景树,想不到它今年居然结了果。宁玉莲手捧红得像红宝石般晶莹透明的大樱桃,一股扑鼻的香味向她飘来。她伸出手指,捏了一颗大樱桃放到嘴里,只咬了一口,那甜中带点酸,酸中又有股香味的浓汁立刻顺着嘴角流下来,把宁玉莲美得不住地咂嘴。她把果儿放到手帕上,然后一手拿一个,往爸妈的嘴里塞,她的双手立刻被挡了回来。宁文强双手抓住她紧挨自己嘴的手:“你吃你吃,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吃水果的。紧慢吃上一点儿,肚里得难受半天。”宁玉莲知道爸在撒谎。在家里,只要是他母子三人爱吃的东西,宁文强从来都不爱吃,只要他们不爱吃,或者吃剩下要扔的东西,宁文强才爱吃,而且他把果核上面沾着的果肉都吃得干干净净,说是扔了可惜。她见爸妈把送到嘴边的果儿又送了回来,知道强往他们嘴里塞也塞不进去,便一本正经地说:再好吃的东西也得有个量,吃多了伤胃,咱仨人把这果儿三一三剩一的分开吃。说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从手帕上挑了几个个头大,颜色正的果子,左右端详了一番:“这几个留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她把它放进口袋,拿起手帕上剩余的果子:“来,咱一家三口,把这几个果儿分的吃了。咱要让它发扬光大,就得品尝它,了解它,宣传它。”宁玉莲递上来的果儿又被双双推了回来,她假装生气,口气严厉:“不行,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一捧果儿分着吃完了,宁玉莲才说:“爸,咱家坡上这十多棵树,我只当它是风景树,原来它还会结果。可这么多年了,它为什么不结?”

“可能是咱不会管理吧,我听你爷爷说过,这种树三年挂果,五年就到了盛果期。”

“你说这树是爷爷栽的?”

“是啊,那一年你爷爷去北京,在咱家住过的两个知青送他的。”

“知青?你说咱家还住过知青?”

“是啊,知青点就设在咱们村。他们都来自北京,知青中有一对姐弟,姐姐叫钱晶莹,弟弟叫钱晶亮,就住在咱们家。”

“你不是说有知青点吗,为什么住咱家?”

“这姐弟俩的父母当时不记得犯了什么错,正蹲大狱。因此,他们的情况十分不好,又常受别的知青欺负,你爷爷当时是生产队的队长,见他们可怜,便把他们接来和我们同吃同住。后来,知青们都回了城,那年你爷爷因事去北京,顺路去看他们,钱晶莹送你爷爷二十棵果树苗,说它叫大樱桃,据说这种果树苗很贵的。”

“千里迢迢送几株果树?”

“你爷爷去北京时,这对姐弟都已经在农科院工作了,他说他在咱们村待过,了解咱们这里的情况,说栽这种树可以帮咱们致富。”

“那后来呢?爷爷栽了没有?”

“当然栽了。第五年头上,钱晶莹还来过咱们这儿一趟,她见树没结果,便说这种树得修剪,管理不好就不会结果。她把果树修剪了一遍,走时提走了一袋子土,说是要化验。”

“化验?”

“对啊,你说土不就是土吗?土里能含什么东西,她提走土样,大概是土地承包到户第三年,又来了,说咱们这儿土地里含有一种什么稀有物质,很适合栽种她给的那种果树,还说将来不仅果子价值高,树还有观赏价值。”

“真的?那咱们可该栽种了。”

“钱晶莹承诺,如果咱们这儿大家伙儿都栽,农科院可以派个技术员来,帮大家管理。可你爷爷在村里跑了一圈儿,这个说农科院是为推广他的树苗,那个又说你不是也栽了吗,这么多年了,你那树赚了多少钱?大家都不栽,单咱一家栽,也栽种不起来啊!”

“爸,咱家栽种也这么多年了,就没结过果?”

“怎么没结过,钱晶莹来那年,她把那几棵果树都剪成了秃子,咱门前左右邻居都笑她,说她在咱家住了一回,咱家没柴火烧了,她愣是把果树剪成秃子,给咱家弄柴烧,可不料第二年,那几棵秃子树上结的果儿一嘟噜一嘟噜的。”

“卖钱啦没有?”

“卖了,要不是被冰雹打,秃子树上结的果子确实不少卖钱。那一年的冰雹下得特别大,半支烟的工夫,院子桶里的冰雹就能有多半桶,啥都打得一塌糊涂,果子打得树下落了一层,没被打落的也被打得满是坑坑洼洼。就那麻子点果儿,拉到县城,尝过一个的,成袋子成袋子的买。”“果子这么好吃,他们肯定抢着买。爸,既然果树能结果,果又这么好卖,你们为什么不多种点儿?”

“别人家不种,咱想多种也种不成啊。就这十多棵树,叫钱晶莹修剪之后,又结了两年,一年比一年结的少。还不成熟,那些娃娃们便三五成群的来糟害,看又不值得看,你爷爷一气之下,将它们挖出来栽到了坡上,也不管它们,让它们长得像蓬蒿,当花树看。”

宁玉莲惋惜地啧啧道:“后来,那个钱晶莹来没来过?”

“没有,自那次她将树剪成秃子之后,人没来过,倒是写过两封信给你爷爷。还是说这种果树不是什么地方想种就能种的,它需要一定的土壤气候条件,咱们这里种一定会发财。你爷爷又下去组织了几回,结果也没弄成事,钱晶莹就再也没写过信。”

“爸,你知道这个钱晶莹在北京什么地方?”

“不知道,你爷爷去过她的单位。听说,她当知青返回城之后,又上了几年学,毕业出来好像分到了什么农科院,这几棵果树就是她从农科院弄来送你爷爷的。”

宁玉莲不作声了,想着想着,不由地问:“爸,如果我去北京找那个钱晶莹,会不会找到她?”

“你找她干什么?”

“我想在咱们这里栽种她给爷爷的那两种树。爸,你也尝过了,这果子多好吃,到市场上肯定能卖好价。这果树还好看,看着它就令人赏心悦目,胃口大开,咱们要栽成果园的话,让客户到地里买,肯定销路好。”

张桂花含笑道:“莲丫头,依我说你就别再折腾了,这说话你弟就大学毕业了。你呢,在学校干得不赖,将来就转上个正,一辈子的铁饭碗就算端定了。家里那一点地,虽说种玉米小麦赚不了多少钱,但只要够我们吃,够我们花就行了,还栽那树干甚?”

宁文强立刻正色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忘了胜崽是怎么上的学吗。小叔叔卖掉自己家的口粮资助他,九娘甚至把卖了鸡蛋的钱送给他交学费,他们都是咱家的大恩人啊,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只要有机会,有办法,都要替乡亲们办点好事,关于栽大樱桃果树的事儿,我晚上睡不着时也想,如果那一年听了钱知青的话,咱村百姓都栽的话,现在没准儿也发了。莲丫头,你想干就干,爸支持你,别听你妈的话,胜崽还没毕业就耍开了短把镰。”

宁文强后面那句话,不过是和老婆开个玩笑,张桂花却不服气地嘟哝:“我可没说不让胜崽毕业回来帮他们。我是说,爸在世时,钱知青就让他组织乡亲们栽果树,说那是个发财门路,他那时还当着生产队长,这事都没弄成。如今,莲丫头一个女娃娃家的,她能干了?”

宁玉莲解释说:“妈,此一时彼一时。爷爷那会儿号召老百姓种果树,那时土地刚刚承包到了户下,老百姓觉得只要地里能打下粮食,糊住肚子就行。如今,他们已看到了单纯种粮食收入不了多少钱,咱得多种经营,全面发展。既然钱知青认定咱这儿土质和气候条件都适合栽种大樱桃,这么好的条件,咱为什么不把它利用起来呢。”

宁文强沉思了一下说:“你说的是这么个理儿,不过,你妈的话也有道理,你爷爷一个大男人都没把他们组织起来,你一个女娃娃家行吗?不如等胜崽毕业回来,你和他一道栽果树开发大峡谷。他说得对啊,咱大峡谷里全是宝啊,把它开发出来,咱老百姓就不会捧着金饭碗还讨饭吃了。”他说着,不住抬眼讨好地看着张桂花,生怕他刚才一句玩笑话惹她生气。

张桂花佯装看不见,给了他一个靠垫坐下来。宁玉莲来到了爸身边,抓住他的手,慢声慢气地说:“爸,你的想法很好,只是玉胜还没毕业,即使毕业了,就算他带了一肚子文化回来,那开发大峡谷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儿,那得要钱,咱马上从哪里弄那么多的钱去?”

宁文强挺了挺身板,理直气壮地说:“国家管啊,咱供学生上学,花的只是个少数,国家人力物力投资那么大,不就为了培养有用之才,出来好给国家卖力干事吗?我说他、骂他,就是想让他把本事学全了,回来干事嘛。他也对我承诺,毕业回来开发大峡谷的,这个你不用操心,等他毕业回来,国家自有安排。”

望着爸满怀期盼的目光,胜券在握的神态,宁玉莲不好扫他的兴,只好说:“爸,别说玉胜想毕业回来开发大峡谷,从我撕掉录取通知书那一刻起,做梦都想着开发大峡谷,可那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就算将来玉胜真能开发了,咱现在栽果树和将来开发并不矛盾啊。开发建风景区是为让人看的,栽果树结果子不也是让人吃的?有看的有吃的岂不更吸引人?再说了,咱们村大部分都是坡地,哪家不是一年忙来忙去,就挖几平车红薯和土豆。如果把它们栽成果树,省工还赚钱,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干呢?”

宁文强苦涩地笑了笑说:“爸早就想干,只是别人不干咱想干,也干不起来啊?”

宁玉莲耸了耸肩,坚定地说:“他们不干咱干!咱坡上那些地全栽大樱桃。等咱家大樱桃卖了钱,他们自然而然的也跟着栽了。”

张桂花赞赏地点着头:“你说得对,等果树结了果,胜崽也大学毕业回来了,你们俩合伙去开发大峡谷。到时,有看的,有吃的,再有一些卖杂七杂八东西的,真比东华山古庙会还热闹。只是,到时树上结了果儿,要没人看着,还不都叫小孩子糟蹋了?”

宁玉莲接口说:“小孩子能遭害多少?只要结了果,能卖了钱,大不了雇个人看着,还捎带把地里的活干了。”

宁文强立即摆手:“不成不成,雇人干到时还不被说成是地主剥削?”话已出口,他立刻后悔了。张桂花娘家就因为栽了一山坡的核桃树,雇人干活被定成了地主成分,张桂花不得已才下嫁给他。因此,在这个家里,包括死去的父母在内,在张桂花面前从不提地主二字,此时自己脱口而出,那不明明在揭张桂花的短吗?宁文强后悔得在心里骂娘,哪知张桂花根本没把那话放在心上,还笑着反击他:“你呀,还是老脑子,时代不同了,观念也在变,我见虎头村表哥家的地,还不都是雇人干的?连他周围几个邻居男人不在家,也都是雇人干活,谁把人家打成地主了?”

见妻子不在乎,宁文强也就不再计较,扭脸对女儿说:“地里活儿雇人不雇人咱随后再说。只说眼前,栽种大樱桃果儿是好事,只是单咱一家栽,总觉得有点那个。”

“爸,你放心,我能看到大樱桃的价值,别人也一样能看到。我把这几个大樱桃果儿带上找小爷爷去,小爷爷别看人老,眼光不差,他如果愿意栽,再动员上三两家。万事开头难,只要大家看到栽红樱桃果树有利,自然会跟上来的。”

张桂花又想到了一个实际问题:“栽大樱桃是好事,可是,就像咱这十多棵树,都好几年了,就今年才稀稀拉拉结了这几个果。要栽种的果树都这样,咱怎么办呀?”

宁玉莲笑道:“妈,活人能让尿憋死?爸刚才不是还说,钱知青那年回来,把果树剪成了秃子,第二年结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的,连着结了两年,后来没人管也再没结果吗?这就证明果树重在管理修剪。钱知青不是还承诺咱要栽种得多了,可派个技术员来吗。”

“可是……”张桂花依然忧心忡忡:“人家说栽多了来技术员,现在就算你小爷爷栽,再动员上两三家,这总共有多少家?人家值得来个技术员吗?”

“妈,别发愁,咱只要想干,办法总会有的,大不了我假期去跟她学习一段,回来再边干边学。我就不信了,中国人原子弹还能造出来,一个修剪果树有多难。咱现在只说怎样才能找到钱知青,把大樱桃果树苗弄回来。”

宁文强点头道:“丫头说的是这么个理儿,你要真能把大樱桃果树栽成了,再和胜崽把大峡谷开发了,也算为乡亲们办了件好事。至于说到钱知青,你爷爷在时,她来过几封信,后来你爷爷一去世,再也没有了信息。”

“那她给爷爷的信还在吗?”

“你爷爷都去世了,几封信,谁还保存它。只听你爷爷说过,她好像在什么农科院,混得还不错。”

宁玉莲脸上露出了惊喜:“只要知道她在农科院就好找。”

宁文强摇了摇头:“事情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听说北京好大,单农科院就好几个,你上哪儿去找?”

“别发愁,不管它几个农科院,他们都是一个系统,肯定能打问出来,我买周日的火车票,周一去找她。”

“那你周一的课怎么办?”

“让李老师代。我回来再替她上。”

宁玉莲没出过远门,更没有到过像北京城这么大的都市。宁文强和张桂花不放心,又鼓动宁玉莲她叔宁文全和她一道前往。

宁玉倩和宁玉焕失踪已经好几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宁文全各个城市、乡村都跑了个遍,寻人启事发了无数张,电视上也播了,报纸上也登了,这些全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宁文全夫妇也实在跑乏了,走累了,求人求得无味了。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几千个日日夜夜的煎熬,也慢慢把他从痛苦中拉了出来。看来,女儿能回家的希望已经等于零,没有了后人,往后他们的日子怎么过?那几年计划生育抓得紧,何苹已做了绝育手术,虽然她还只有四十多岁,但想再生一个孩子已不可能。现在他们还年轻,经济上是不用发愁的,那老了呢?就算自己手里有攒的养老钱,钱自己不会动还得人去赚呢?大哥的两个孩子,宁玉树已经成家,现在连孩子都有了,宁玉红也已经嫁人。想来想去,他们把目光盯在了二哥宁文强的两个孩子身上。宁玉胜现在正上大学,他完全可以把二哥这一门的门顶了。还有宁玉莲呢,如果把她过继过来,将来招个女婿一样养老。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虽然觉得侄女没有女儿亲,但女儿没有了,侄女总比别人亲。

一天,宁文全见二哥一个人坐在窗外的台阶上晒太阳,便凑过来,与二哥扯了一会儿家常,又扯了一会儿他的身体,吞吞吐吐地把想让宁玉莲过继的事儿对二哥讲了。宁文强好大一会儿没作声,他知道女儿和安刚的事,如果亲事能成,安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况且家父身居官位,是不会同意,也不可能让儿子进宁家门当养老女婿的。如果亲事不成过继给三弟倒也不是难事,只是女儿心高气傲,早就想上大学跳出农门。大学没上成又当了民办教师,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转正,如果她转了正,就绝不会找一个当农民的女婿,一定会找一个在外工作的。人家有工作,家庭条件肯定好,谁会到一个农民家里去当养老女婿呢?想是这么想了,但他不忍心看三弟那本来就忧伤的眼睛,再蒙上一层绝望的悲凉,安慰他道:“三弟别担心,玉倩玉焕两个丫头说不定现在正在外面发展呢。只是现在事业未成,一时赌气还不想回来见你们。说不定哪一天喜从天降,她们功成名就,和女婿一起回来见你们哪。”

宁文全长叹一口气,他不是没想过这个结果,只是这个结果就像海市蜃楼,昙花一现,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内心深处想得最多的,也是他最不愿想,也不愿看到的结果是:也许女儿被人拐卖,虽活着,但今生今世恐难相见。也许她们早已不在人世。要不,即使父母再打得狠,发面馍馍不伤人啊!这么久了,心中对父母的怨恨早该消失,就算人不回来,也总该往家捎个平安信儿啊。不在了,不在了,也许她们早已不在人世了,这个不愿让他说出口的结果使宁文全这个堂堂七尺男儿涕泪横流、痛不欲生。

宁文强看到弟弟难过,也心如刀绞,便赶忙安慰他:“三弟,别难过,就算两个丫头不回来,不还有玉莲、玉胜、玉树和玉红吗,他们都是你亲亲的侄儿,不会坐视不管的。”宁文强不知道宁玉莲将来会怎样,能不能如三弟所愿给他过继顶门,所以,闭口不提这方面的事儿。宁文全心里也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两口子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往后怎么办,能指着养老的还只能是二哥这两个娃。因此,文全两口子处处和二哥套近乎,今见二嫂要他陪玉莲去北京,自然应允。

宁玉莲和宁文全在北京火车站下车,刚走出站台,便见宁玉胜和他的女朋友周雅丽,在出站口等她们。

此刻,周雅丽已经大学毕业两年了。她与宁玉胜虽只同学了两年,但彼此产生了很浓厚的感情,共同的家庭背景使他们惺惺相惜。在校吃饭时,老是宁玉胜一手举两个馒头,周雅丽一手端菜一手端汤,两个人几乎每一次都坐在餐厅的角落里,一边吃饭,一边谈笑着某个有趣的话题,说到高兴处,还会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俩在学校还同时兼营几个勤工俭学的项目,打扫卫生时,宁玉胜在前边扫,周雅丽在后面用抹布擦桌子、擦窗、擦玻璃,给各年级分报纸、杂志、信件。一人一个班,两人配合默契,把要干的活儿一遍干完,勤工俭学收入的钱,玉胜全部交给周雅丽管。需要买饭票菜票了,或者一些洗漱用品,不用宁玉胜吭气,周雅丽便给他安排得周周到到。两年的时间,晃一下便过去了。周雅丽大学毕业了,她坐火车回家那天,宁玉胜把她送到火车站,四只眼睛泪光闪闪,这叮咛,那吩咐的话总也说不完,直到火车就要开动了,宁玉胜还抓住周雅丽从车窗口伸出的手,死死不放,嘶哑着声音喊:“给我来信!”从车窗口里头同样扔过来几句哽咽声:“你多保重!”彼此的话还没落音,火车咣咣当当带起一股强风,把嘶哑与哽咽声揉碎搓烂,涂抹在火车轮子上带向遥远的地方。

周雅丽一走,宁玉胜像丢了魂似的,仅仅过了三十天,他人整个消瘦下去一大圈。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他刚刚打扫完教学楼,下来往垃圾池里倒垃圾,陡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一回头竟然是周雅丽,他愣在了那里,用两只沾满尘土的手不住揉眼睛,害怕认错人。周雅丽却忍不住了,扑上来一把抱住宁玉胜,不住地用拳头锤他的后背:“你怎么这么不讲信用,我走时你答应过我的,要保重身体,这才多久呀,你怎么能瘦成这样?”

宁玉胜这才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朝思暮想、分分秒秒都惦记的人。不由地立刻反击:“你还说我,你拿镜子照照,那你还是原来的你吗?你怎么这么狠心,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也不怕我见了你心疼。”

一对苦命恋人就这样再次相逢。他们哭够了,倾诉完了,这才想起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还没吃晚饭,这才觉得肚子早就咕噜咕噜提抗议了。这就扭转身向灶房跑,好在这晚学校来了客人,校长吩咐郭师傅给他们做菜。客人刚刚吃完夜宵,郭师傅正准备收拾碗筷,宁玉胜和周雅丽进来了。郭师傅看到周雅丽十分惊讶:“雅丽,你不是毕业回老家了么?”

周雅丽随口答应:“是回家了,这不惦记郭师傅和师母,又回来了。”

郭师傅调侃地说:“嗨,我可不领你这个空头子人情。要说惦记你这个小帅哥吧,我信。”

周雅丽羞涩地说:“郭师傅,连你也看我的笑话!”

郭师傅连忙说:“哪能呢,我自始至终都把你当闺女的待。好了,闲话少说,你俩这么晚来,一定是饿了吧,恰巧刚才给客人炒菜,两个炒得多了点,我这就给你端来,微波炉还有烤的馒头。你们先吃,我再给你们弄点汤喝。”

周雅丽连忙说:“郭师傅,有菜有馒头就好,不必弄汤了,喝点白开水就行。”

宁玉胜接口道:“郭师傅,你忙了一天,快别麻烦了,歇歇吧。”

说话间,一盘炒肉丝,一盘炒鸡蛋还有几个烤得黄灿灿的馒头端上了餐桌。周雅丽早就饿了,她一手抓一个馒头,递给玉胜一个,说声:“快吃。”便拿筷子吃起来。

自从周雅丽毕业走后,宁玉胜就没有滋有味地吃过一顿饭,炒肉丝和鸡蛋的香味儿陡然勾起了他肚中的馋虫。但他更想知道周雅丽离校仅仅一个月,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她在信中说,县上给她安排了一个教师的岗位,一个月五六十块钱的工资,来一趟北京几乎要花她多半月的工资。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周雅丽是舍不得花这笔钱的,那大事又是什么呢?宁玉胜想问,但见周雅丽一口馒头一口菜吃得正香,腾不出嘴来和他说话。反正菜也不少,馒头也多着哩,那就干脆陪她吃饭,吃完饭再说。

这时,郭师傅已把两碗热腾腾的鸡蛋汤端到了他俩面前,周雅丽正要说两句感谢话,郭师傅摆手制止了:“快吃,吃完饭再说。”说着,便也拉过一张板凳,坐在了餐桌对面,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在看着儿女吃饭。

直到他俩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都倒进肚去,郭师傅才关切地说:“雅丽,你告诉我,此番回北京,肯定不是单纯回来看小宁和我的吧?”

周雅丽叹了口气,沉思片刻,道:“我给你讲一个女孩上大学筹措第一学年学费的故事吧,这个女孩特别特别爱学习,她小学上了两年,初中两年,高中一年半,其余时间都是在家里一边劳动一边学习考上的大学,他家只有兄妹两人。哥哥早已分居另过,他有两个娃儿,成年在地里忙碌,才刚刚能糊住四个人的嘴。母亲有病,只能靠患风湿性关节炎的父亲从地里刨食,家里根本没能力供她上大学。”

宁玉胜静静听着,周雅丽曾在和他勤工俭学的时候,无意中说起她家里的事。她现在讲的不正是她自家的事吗?但他本能地感觉到她下面还有事,便仰起脸,认真看着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周雅丽接着说:“女孩儿不甘心放弃难得的学习机会,可她又筹不起到大学报到的两千元的学杂费。正难为之际,她的姑妈站了出来。姑妈早年间嫁给了邻村一个教书先生,不料,洞房花烛之夜,新郎官死了,姑妈只得感叹自己命苦,从此,吃斋念佛,一个人面对孤灯。不管多好的人,多好的家庭她都不嫁。父亲可怜姑妈,便把女孩过继给她,让她给她养老送终。看到女孩为上学的事愁得唉声叹气,她姑妈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她说着,端起餐桌上郭师傅给她倒的茶水,猛的饮了一口,面向他两人问:“你知道她姑妈这个决定是什么吗?”

郭师傅和宁玉胜摇了摇头,专注地听她往下说:“她放出风去,说谁能给她一下拿两千元钱出来,她就嫁给谁,这两千元她给侄女交上大学的费用。”

她找了一个老铁匠,比她整整大出二十岁,年轻时打铁积攒了一点钱。如今上了岁数,又体弱多病,就指着这点钱养老。女孩和父母极力反对,姑妈这样做,等于两千元将自己卖了,她将终身为那个老铁匠忙活,伺候他吃伺候他喝,还得到地里抓挠,弄回两个人的口粮来。但姑妈一意孤行,当天就和那个老铁匠圆了房。第二天,便把两千元送到了侄女面前:“孩子,拿上它去上学吧,我和你爸妈已经这样了,就盼着你有出息。”女孩执意不肯收钱:“姑,这学哪怕不上,我也不能花你卖身的钱。”姑立刻泪流满面,抓住女孩的手道:“孩子,你是咱全家的指望,只有你学下本事,才能一步一步把我们从这苦海中拯救出来。你如果还窝在家里,不仅把你一辈子毁了,也把我们这一点点的念想给没了。”

周雅丽说到这里,早已泪流满面,宁玉胜和郭师傅一言不发,只呆呆地听她讲这个女孩的故事。其实,他们已经明白了,她这是在讲她自己的故事,大家沉默片刻,宁玉胜故意问:“那这个女孩后来怎样了?”

周雅丽抹掉了脸上的泪花,露出一丝勉为其难的笑容:“那个女孩现在大学毕业了,她自以为学了一肚子的学问,可以回到家乡改天换地干一番事业,让自己的亲人和乡亲们都有个好日子过。可贫困的家乡却无法为她提供施展才能的机会,她只能在一个小学当老师,每月五六十元的工资。当老师是为了培养像她这样的大学人才。可等娃娃们大了,上了大学,再像她这样的回到家乡,那家乡的面貌何时能变,何时才能让自己的亲人们衣食无忧呢?”

说到这里,宁玉胜已经明白了,周雅丽为什么大学毕业回去一个月又跑了出来。还有两年,他也要毕业了。他来上大学,也和周雅丽一样,肩负着亲人和乡亲们的希望,准备毕业回乡之后干一番事业的。在校假日期间,他曾去当过导游,陪同游人往返于各个旅游景点之间。对那些景点,宁玉胜觉得它除过人工装饰得美一点外,再找不出任何的奇异之处,而家乡的大峡谷,处处展现的是它的自然美。宁玉胜雄心勃勃,他发奋学习农艺知识,觉得自己这个专业真算选对了,只要把它学深学透,他会让家乡的大峡谷美得游人去了不想走。如今,周雅丽去而复返,他知道周雅丽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相处两年多,此番她返回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便不由得问:“那你回来打算怎么办?”

周雅丽却反问:“玉胜,你大学毕业之后,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宁玉胜不加思索地回答:“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对得起所有关爱我的人,关照好所有我要关爱的人。”

周雅丽一阵激动,不顾郭师傅在场,抓住宁玉胜的双手,动情地说:“玉胜,我眼光真得没错,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一起同心协力干好咱立志的事。”

宁玉胜反倒像个大姑娘似的脸涨得通红,他偷偷眯了郭师傅一眼,问:“你这次到学校找我,不是就为的对我讲这几句话吧?”

“当然不是,我要告诉你的是……”周雅丽依然十分激动。她站起,双手交叉,在屋中转了好几个圈儿,这才回转身,面对餐桌对面两张满是疑问的面容,一字一板地说:“那天,我在报纸上看到,在中国20世纪末的最后十年里,我们国家将有一项特别重大的任务,那便是1994年至2000年的《国家八七扶贫计划》,在这个纲领性的文件里,第一句话是社会主义要消灭贫困。第二句是集中人力、物力、财力,动员全社会力量,力争在七年时间里,基本解决目前全国农村八百万贫困人口的温饱问题。看到这个消息,我便不顾一切地从学校跑了出来。”

这次,轮到郭师傅困惑不解了:“你跑这么远,就为了对小宁说报纸这段话?”

周雅丽的兴奋没减,依然兴致勃勃地说:“郭师傅,你还没捉摸透这段话的真正含义。国家既然有这么个文件,必然会有大动作。我和玉胜都肩负了亲人和乡亲们太多的重托,但是,我们都是毕业或即将毕业的学生娃,稚嫩的肩膀怎么能担得动这么重的担子,这个文件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咱们终于可以放飞梦想了。”

郭师傅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这些年轻娃娃啊,哪个人晚上不做梦,梦还需要让它飞呀!”

周雅丽耐心地解释:“我刚才给你讲的故事里的女孩就是我。从我拿上姑妈卖身得来的钱那刻起,我就发誓,一定让姑妈和我所有的亲人们有好日子过。可是……”说到这里,周雅丽一脸的无奈,长叹一口气道:“按道理说,我们县安排我去当老师,这个工作也很好,只是收入太低,接触的面太小,根本无法把他们从贫困的深渊中解救出来,所以,我选择了逃离。”

听言,宁玉胜立即抢过话头:“你是说你这次来北京,就不计划回去当那个老师了?”

“对,我和你都是学农艺的,虽然这个专业在首都这个大都市里根本用不着,可这儿能赚到钱,还能随时随地看到国家的发展动向。”

“那你准备干什么?”

“我一位同学在农合论坛上班,经她介绍,我准备去那里上班。”

“农合论坛?那是干什么的?”

“它是中国最具有影响力的农业全产业链电子商务公司。”

“具体干什么?”

“农合论坛的宗旨是为耕者谋利,为食者造福。具体一点说,该公司依托信息化领域的广阔渠道和深厚资源,开辟了农业+合作社+互联网的农业电子和农产品流通新的运营模式,在农业电子商务领域迅速崛起,引领行业之先。”

郭师傅一头雾水,宁玉胜虽为大学生,也对周雅丽的话不解:“我没明白,也不知道你刚才说的合作社究竟是干什么的。”

“合作社全称农民专业合作社,是由几户或者多户农民自愿组织起来的一个组织,简称合作社。”

宁玉胜惊讶地叫:“哎呀,这土地承包到户还没几年,怎么又往一块儿收?”

郭师傅一家人虽是市民,但对前几年农村如火如荼的土地承包到户的事还是知道一些的,听言,也不由接口说:“是呀,前几天我翻一张报纸,上面就有一则消息说,什么地方成立了农民专业合作社。不是说农业社大囫囵不好吗,怎么承包下去才几年又往回收?”

周雅丽解释说:“郭师傅,农业社和农民专业合作社是两个概念截然不同的组织。如今土地承包到了老百姓户下,单个经营带来好多弊病。这才几年,各种农机械具品种天天翻新,小家小户耕作十分不便,还有老百姓产的农产品只有组织起来才有市场,有销路。”

宁玉胜定定地看着周雅丽,迟疑了一下问:“你是说,你家那地儿,如今已有了合作社?”

周雅丽摇着头说:“我家是个贫困落后的小山村,还没发展到那一步。有关合作社的事儿,是我同学告诉我的,她在农合论坛上班,对这方面情况知道得多一点,我这次回北京,就计划到农合论坛上班。”

宁玉胜恍然大悟:“哦,你原来是有备而来,那你去干什么呢?”

“领导让干什么干什么。反正,只要和农业相关的事儿,干什么我都愿意。”

郭师傅哈哈笑道:“我可听人说过,当初,你差一点儿就留校当老师了。如果留了校,你愿不愿干?”

周雅丽沉思一下说:“如果这两种工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可选择农合论坛。”

“为什么?”宁玉胜满脸疑问,定定地看着她。

周雅丽耸了耸双肩,摊开双手说:“这还用问吗?我们都是出生在大山脚下的农民后代,老天又把我们安排在两个极度贫寒的家庭。你的父亲残疾,我的父母多病,同时,它又赋予我们两颗上进的心。你靠乡亲凑钱,我只能用姑姑卖身的钱走进大学校门。我们学着同等的专业,肩负着同样报效家乡的志向。我们用同样不屈的性格,追逐着同一梦想。玉胜,既然我们已发誓相伴永远,你的梦就是我的梦。农合论坛立足三农、服务三农、推助三农。我们只有依靠农合论坛这个平台,才可实现报效家乡父老乡亲的梦。”

就这样,周雅丽来到了农合论坛,时间一晃,转眼已经一年了。这天,宁玉胜刚刚上完课,听到传达室里老孙头叫他:“宁玉胜同学,你的电话。”电话是姐姐打来的,让玉胜打听一下,农科院在什么地方。

宁文全和宁玉莲在北京西站下车,刚走出站台,宁玉胜已经在出站口等她们了。宁玉胜从叔叔和姐姐手里接过行李包,一甩便背到了肩上,他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向她们介绍:“接到你的电话,我便发动我的同学让他们找,朝阳区果然有个农科院,农科院果然有个叫钱晶莹的女博士。她现在已经退休了,不过,她退休不退职,依然在从事着科研项目。”

宁玉莲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姐,你急什么?现在才七点,我们应该找个地方洗洗脸、吃吃饭。八点多上班了找她也不迟。”

于是,他们就近找了个小旅店,这里的服务很周到,香皂、化妆品、牙刷、牙膏一应俱全,你只要出钱什么都方便。他们洗漱完了,在一家餐馆里吃了早餐,便乘一路公交,直接去了农科院。到达农科院时,已经快九点了。看大门的老头,手指着对面那幢乳白色的办公楼说:“钱博士刚来,她的办公室在一楼一〇五号。”

他们来到一〇五号门口,屋门开着,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气宇不凡的女人。她仪表端庄,那双秀气的眼睛往起扬了扬,仔细打量着这三位不速之客:“你们找谁?”

宁文全一下子认出了她,她正是多少年之前在她家住过的钱知青。岁月虽给她额头上添了几道细密的皱纹,把她原本乌黑发亮的头发掺上了几根银丝,但她秀丽的面庞轮廓没变,宁文全还是认出了她,上前一步,自我介绍说:“您是当年在花儿疙瘩村插队的钱知青吧?我们是宁家辉的家人,这次专程来北京找您。”

一听到宁家辉这个名字,那女人立刻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上前抓住了宁文全的手:“认出来了、认出来了。我在那儿插队时,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岁月真会捉弄人啊,你看我已是个两鬓斑白的老太太,你已成了一个中年人。来来来,快坐下。”她一边拉他们坐下,一边朝外叫:“小赵,打壶水来。”

钱晶莹坐到了宁文全身边,拉着他的手,问:“宁叔怎么没来?他还好吧?”宁文全淡淡地笑了一下:“他来不了了,已经过世好几年了。”

“宁叔已经过世了?那你们怎么不给我来个信儿?至少我应该去送送他。说起宁叔,我现在经常向我的家人讲,宁叔两口子真是好人呐,我姐弟两人当年在花儿疙瘩村插队,若不是他的照顾,哪里会有我们的现在?”

宁文全连忙说:“其实,当时村里穷,老百姓家家粗茶淡饭,也没什么好吃食招待你们。”

“那就足够了,当时的粗茶淡饭,比如今的山珍海味还贵重。我们永远忘不了宁叔对我们的好,总想设法报答他。那次他来北京,我送他二十棵树苗,希望他能多栽种一些,在经济上打个翻身仗。哦,只顾着说闲话了,你刚才说你们专程来北京找我,有什么事吗?”

宁文全指了指宁玉莲对钱晶莹说:“她是我二哥的女儿宁玉莲,就是瘸了一条腿的那位。当年,你给我爸的树苗,二哥栽到了他地里。你那年修剪了一下,结了两年果。后来,招不住小孩遭害,已经好多年没有管理过了,只当风景树看。今年,有两棵树又挂了几串果儿,玉莲尝着果子好吃,就想着多栽一点儿。玉莲,你把你的想法给钱阿姨说说。”

宁玉莲:“钱姨,是这样的,这几年土地承包到了老百姓户下,温饱问题是解决了。尽管这几年国家把粮价提了又提,但各种农资、农机价也一涨再涨,我们单纯种粮食就没多大利润,就想着种点经济作物来提高收入。我们看您当年送给我爷爷那果树,结的果子好吃极了。我们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问一问您,这里还有没有那种果树苗?我们准备多买些,把我家的地里都栽上果树。”她把买字说得很重,怕钱晶莹怀疑他们是想讨便宜,来白要树苗的。

听言,钱晶莹显得十分兴奋:“你是说那果树苗啊,那种红叶红杆红果儿的叫大樱桃。我给你的那是第一代,现在已到了第五代。”

“那一代和五代的区别在哪里?”

“果个儿大了,营养成分高了,抗病害的能力强了。”

“那好啊,我们就买第五代的,那一亩地大概得多少苗?”

“五十棵吧。这种果树得透风,稠了影响产量。你家有多少地?”

“坡上大概二十亩,坡下我爸说留下种粮食,其余全栽果树。”

“那大哥的地栽不栽?”钱晶莹还按她插队时对宁文华的称呼为大哥。

宁玉莲摇头说:“我还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树苗,所以没问他们。”

“那你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看总共栽多少亩,需多少苗子,我再和院领导说。”

“好,我回去商量好了。看得多少棵,给您打电话,把树苗钱给您汇过来,一棵树苗得多少钱?”

钱晶莹连忙说:“我知道咱花儿疙瘩村的底子,树苗钱不用你准备,我来想办法。”

宁玉莲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们不能拖累您。咱们村过去是穷,如今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树苗钱我们自己想办法,您只要能给我们搞到树苗子,我们就感恩不尽了。”

钱晶莹笑道:“用咱花儿疙瘩村的话说,三个钱买个李子,谁还不知道谁是啥底子?我在咱村插过队,对老百姓的经济状况了解得一清二楚。就说这几年土地承包到了户下,这种状况有所改变,那也是肚子里的填充物丰富了点,经济条件还不是太好,就让我帮帮你们吧。”

宁文全接口说:“让您给我们贴钱实在不好意思,而且,您能拿多少工资,这树苗钱您能贴得起吗?再说了,农科院有领导,有那么多工作人员,您这样做他们会有意见的。”

“他们会有什么意见,我搞这项科研有奖金,我的奖金不要了,这还不行吗?另外,我有个同学在民政部,专管贫困救济,让他想办法扶助一点。”

宁玉莲陡然想到了刚才弟弟在路上说的话,不由问:“钱姨,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就要开始实施了?”

还没等钱知青回答,宁文全已抢先说:“钱知青,我代表我们全家和花儿疙瘩村的乡亲们谢谢您。国家扶助的那部分,您能帮我们,这份情我们领了。但您的奖金钱,您有家有室,搞科研又付出了那么多的劳动代价,这树苗钱说啥都不能用它贴。”

钱晶莹真诚地说:“我贴点儿也不吃亏啊!那个年代,如果不是宁叔两口子照顾我们,我们哪有今天?我贴的只是点儿钱,而宁叔给予我的却是生命,生命与钱哪个重要?我好歹找到了这么一个补偿机会,你们就不要推辞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抚慰一下我的良心吧。”

宁玉莲从北京回来,顾不得沿途颠簸之苦,放下手提包,便往宁致和家走去。在花儿疙瘩村,宁玉莲最佩服的人便是他,他虽没有多少文化,但目光敏锐,看问题一针见血,号召村民栽种大樱桃果树的事,他一定积极响应,只要有他的支持,这事就容易得多了。她兴致勃勃地踏进小爷爷家门,只见他正和亲家周栓柱坐在饭桌旁,脸对脸喝茶。宁玉莲脚没站稳,便急急忙忙地喊起来:“小爷爷,好消息,好消息!我刚刚从北京回来,在北京找到了在咱村插过队的钱知青,她特支持咱们。小爷爷,你那天也尝过大樱桃果子的味道了,那果多好吃,将来一定销路好。咱们都栽大樱桃果树,怎么样?”宁玉莲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就把自己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哪知宁致和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积极响应,反而淡淡地说:“好是好事,只不过那是镜中烧饼,干叫人眼馋。”

周栓柱插嘴说:“你说的大樱桃,就是你家坡上那风景树?”

宁玉莲立刻反驳说:“它不是风景树,只不过红杆、红叶好看。它能结果,而且结的果子特好吃。小爷爷,那天我给你拿来几个,你已经尝过了,是不是这样?”

宁致和点头道:“是倒是,只不过……”

周栓柱立刻接过话头,嘿嘿笑道:“它再好吃,就是人间仙果,几年才结那么几个果子。栽上两棵当风景的看吧,还能让人心里舒坦一点,要都是地里栽上那,就等着吊牙吧。”

“不,不是那样的,我听我爸说,我爷爷栽上那树之后,钱知青来修剪过一回,那果子结的一嘟噜一嘟噜的,要不是冰雹打,那年确实不少卖钱。小爷爷,是不是这样?”

宁致和点头道:“是,那年钱知青回来说,咱这块儿土地气候都适合栽种大樱桃,要大家伙儿都栽了,农科院可以派个技术员来帮大家管理,这种果树重在修剪管理,管理不到位,它就不会结果。”

宁玉莲立刻兴奋地说:“小爷爷,这么说,你是情愿栽了?”

还没容得宁致和答话,周栓柱已经先说了:“你说那个钱知青真能派个技术员来帮咱管理?她收多少费用?”

宁玉莲摇头说:“不收任何费用。钱知青说了,这是国家扶贫攻坚项目,不仅不收取任何费用,还免费为咱们提供苗木。小爷爷,我来就是想对你说,你有威望,可以号召大家都栽种大樱桃。这确实是一条致富路子,比单纯栽种红薯、土豆强多了。”

宁致和接道:“号召大家栽种的话我可以说,但我家确实马上栽种不成。你是知道的,我家大小子刚刚叫三轮车撞断了一条腿,地里活他媳妇干不了,还指着我。二儿子两口子倒勤快,只是他娃儿又查出得了什么白血病,两口子一天东跑西颠地给娃儿求医,地里的活也全甩给我。莲丫头,你说说,我哪里有精力栽果树去?”

宁玉莲解释说:“小爷爷,我刚才不是已经对你说了,钱知青为咱们争取扶贫项目,树苗不要钱的,而且免费为咱们做技术指导。”

宁致和依然忧心忡忡:“可是,就算人家免费为咱提供苗木,免费为咱做技术指导,这果树一栽上,就得四五年才能收益,我家地不多,咱不能这几年把嘴吊着吧?”

宁玉莲知道,宁致和家这几年日子紧。小奶奶患了慢性病,一年得住几次医院,大儿子又被撞断了腿,家里没什么进项,已把路边一块地块最大、在村里数得着的好地转租了出去,人家一次性付他一万元,一租就是二十年。这钱只在家待了几个月,又让他们送到了医院。目前,他家还有十多亩地,是一家人赖以填肚子的根本。宁玉莲十分理解地点头劝道:“小爷爷,其实栽果树与你种红薯、土豆并不矛盾。大樱桃果树一亩地只能栽五十棵,稠了不透风,影响结果。你栽上果树,行间还能种红薯、土豆。小爷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次钱知青为咱们争取到了扶贫项目,免费为咱提供树苗,咱可不能坐失良机呀!”

宁致和还没表态,周栓柱已经抢先说了,他也按宁致和的称呼对宁玉莲说:“莲丫头,你说的那个钱知青能为咱提供多少苗木?”

“她问我得多少,我没敢多说,只报了三千棵。”

周栓柱伸手一拍大腿,大有一锤定音的架势:“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亲家,宁杰那几亩全栽,你管不了,我替他管。”宁杰是宁致和的大儿子,儿媳是周栓柱的亲外甥女,又是他一手带大的,像亲女儿一样亲。宁致和其实也早已看好了,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来说,栽种大樱桃果树是一条发家致富的路子,尤其对自己这个断了一条腿的儿子来说,这也许是一条赖以生存的路子。今见周栓柱已主动接了帮他管理的担子,心下已是十分的高兴,当即表态说:“那好,既然宁杰的地栽上你帮他管,剩下的地我也全栽,只是不知道人家给多少果树苗儿,够不够栽?”

宁玉莲扭头看看周栓柱,问:“周叔,你计划栽多少?”

周栓柱哈哈笑道:“莲丫头,你不是想在咱村推广栽种大樱桃果树吗,那我就成全你。这三千棵树苗,除你和你小爷爷栽种外,剩余的我全栽,怎么样,够意思吧?”

宁玉莲向钱知青报这三千棵树苗,原本想让小爷爷组织几家,起个带头作用。今见周栓柱乐意栽,有他们这三家栽种,足以起了带头作用。如果还有别家愿意栽种的,她还可以向钱知青多申请一点。反正,钱知青已经有言在先,只要花儿疙瘩村的乡亲们愿意栽种,需多少苗木,她再抹下脸去求人家。此刻,面对周栓柱一脸企求、希望的目光,她点头道:“好,这事就这么定了,如果还有愿意栽种的户,咱还可以多发展几户。”

周栓柱担忧地说:“那他们要栽,会不会从咱们这三千棵树苗里要苗子?”

宁玉莲摇头说:“不会,这三千棵是咱们三家的,如果他们栽,我就找钱知青,让她再给申请一些。”

就这样,仅仅三天时间,又有三家愿意栽种的,植树季节很快就到了,钱知青给花儿疙瘩村申请了五千棵大樱桃果树苗,差不多栽种了近百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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