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鸭味道极美,”罗县令这么说着,两手交叉搁在自己的大肚皮上,“不过猪蹄子里的醋放多了。至少不对我的口味。”
狄公与罗县令坐在舒适的双人大轿里,一路从刺史驿所返回金华县衙。狄公靠在松软的靠垫上,用手捋着长长的黑胡子,说道:
“猪蹄好像是多放了醋,罗兄,不过还有许多别的美味佳肴,宴席实在是奢华。我看刺史大人是位能人,对时政见解敏锐,议事总结词也颇具教益。”
罗县令短粗的手优雅地挡了一下嘴,压下一个饱嗝。然后,他略略抬了抬头,开始捻弄圆脸上的髭须。
“不错,是有教益,不过有点儿乏味。哎哟,这轿里怎么这么热呀?”罗县令的额头上渗出了细汗,遂把那顶带翼翅的黑官帽往后推了推。他和狄公刚才是去见上司刺史大人,因此都穿着全套官服。秋日的早晨,寒意袭人,可这会儿正午的太阳直逼在轿顶上,晒得热烘烘的。
罗县令打了个哈欠,“好了,现在议事结束了。公事议完,咱们可以换个话题轻松轻松了!蒙狄兄赏光,在此小住两日,我已订了个周密的计划。不是自吹,一定让狄兄尽兴两日!”
“罗兄如此张罗,实在令人不安!请勿为我费心。如能在你的书房里看点儿书,我便……”
“你不会有多少时间看书的,老兄!”罗县令撩起了轿帘,轿子正行进在县城的正街上,商店门口张灯结彩的。罗县令指着形状各异的彩灯说:“明天是中秋节了,我们今天晚上就开始庆祝!我安排了个晚宴,人不多,却是精挑细选的!”
狄公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听到罗县令提起中秋节,他心里不禁有些遗憾。与其他节日相比,中秋更是家庭团聚的日子,一切大小事务都该由家中的女眷安排操持,孩子们也是一个重要的角色。狄公一直盼着能回到浦阳与家人共度佳节的,可是刺史大人却命他在金华再待上两天。刺史数日后方回州府,这两天也许会再召见狄公。狄公叹了一口气,他真想能立即回到浦阳。这倒并不全是为了回家过节,而是衙门里还悬着一桩复杂的诈骗案,他想亲自审理。这次狄公独自来金华,就是要让他的助手洪亮以及其他三个亲随都留在浦阳,让他们访查案情,收集证据,为案子的最后审理做好准备。
“嗯,你说请了些什么人?”
“学士院学士邵范文,老兄!他已经应允了!”
“你指的不是那位前任集贤殿知院事吧?就是不久前还起草机密诏令的?”
罗县令得意地笑了。
“正是他!当代大文豪之一。他的诗和文都是最好的。还有御前侍读张兰波也将光临。”
“哎哟,又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罗兄,你实在不该自称诗门外行,这么多名人应邀而来,说明你……”
胖胖的罗县令赶紧抬手打住了他的话头。
“不不,不敢当!仅是巧合。邵学士正巧返京路过此地,而张大人是土生土长的金华人,这次是返乡祭祖。你知道,这金华的衙门以及我的宅邸所在,以前是亲王的夏季行宫,曾经属于那个臭名昭著的皇九子,就是二十年前意欲阴谋篡位的那一个。那里有许多独立的院落,还有种了不少花草的园子。两位贵客之所以肯赏光,是因为他们觉得我那地方要比驿所舒适些!”
“罗兄过谦了!邵学士和张大人均非等闲之辈,若不是钦慕罗兄的诗才,是万万不会下榻府上的。他们何时能到?”
“现在应该到了,老兄!我已吩咐管家请他们在大厅内用午膳,由我的师爷代为招待。我想咱们一会儿就到家了。”说着,他把轿上的窗帘撩到一边,“哎呀,高放在那儿干什么?”罗县令把头探出轿窗,对着领班的轿夫喊道:“落轿!”
轿子在衙门前缓缓落下,狄公看到一群人神色不安地聚拢在大门前宽阔的台阶上。着蓝衫外罩玄色袍的是金华县令的幕僚高放,而那个身材瘦削、穿黑边褐色衣裤、头戴红缨黑漆盔的必是衙役班头无疑。另外两人像是普通百姓。三名衙役分开站着,穿着跟他们班头一样的制服,只是帽盔上不带红缨。他们的腰间系着细链子,上面挂着各色链具刑具。高放快步走下台阶,在轿窗前躬身行礼。罗县令厉声问道:
“什么事,高放?”
“回禀大人,一刻前,茶叶铺孟员外的伙计报来一桩人命案。那个租住孟员外后院房子的宋姓书生被人割断了喉管。钱财一盗而空,案子好像发生在今天凌晨。”
“中秋前夕出了人命案!倒霉透了!”罗县令低声对狄公说道。随后,他神色忧虑地问高放:“客人怎么样了?”
“大人刚走,邵大人便到了,随后张大人也到了。在下领他们看了各自住的院子,并代大人向他们致歉。两位大人刚要坐下用午膳,如意法师也来了。午膳后,三位客人都进房休息了。”
“好。这就是说,我可以马上去看现场,等客人们午睡起床后再回不迟。高放,叫衙役班头带两三人骑马开路,告诉他们保护好案发现场。你嘱咐仵作了没有?”
“吩咐了,大人。我还把被害人和房东孟员外的有关文书都取出来了。”他从衣袖内抽出一捆卷宗,恭恭敬敬地递给上司。
“干得不错!高放,你留在衙门里,处理来往公事!”
轿夫们都听得发呆,罗县令朝着领班的轿夫喊道:
“认得孟员外的家吗?在东门附近?好吧,快走!”
起轿,罗县令把手搭在狄公的臂膀上,连珠炮似的说:
“狄兄,真对不住,搅了你的午睡!你知道,我需要你帮忙出主意。刚刚酒足饭饱,我一人实在无力处置这桩人命案。喝过了酒,这时候该歇一会儿。我怕是多喝了几杯!”
他擦擦脸上的汗,急切地问道:
“狄兄,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很乐意能尽点儿力。”狄公捋着胡须,平静地补充道,“尤其乐意跟你同去现场,罗兄,这样你就骗不了我了。还记得在乐苑的事吧!”
“哦,老兄,你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是说去年,你到这里来把那两个漂亮姑娘给抢走了!”
狄公暗暗一笑。
“算了,咱们两人打个平手!我看这个案子也许很平常,多数人命案都是谋财害命。咱们看看被害人究竟是什么人。”
罗县令赶紧把卷宗往他的同僚手里一推。“你先看吧,老兄!我闭一会儿眼睛,理理思路,行吗?到东门还远着呢。”他把帽子拉下来盖住眼睛,朝身后的靠垫上一靠,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
狄公把靠自己座位的轿帘拉开,想就着亮光看卷宗。打开卷宗前,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罗县令那张泛着红光的脸。身为县令,极少有机会看到同僚处理公务。没有上司的指示,县官是不允许擅离所辖县城的。再说,罗县令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人。他家财万贯,人们说他之所以接受金华县令这个职位,是因为在金华他可以独立行使职权,有条件或沉溺酒色,或吟诗作词。金华的县令不是那么容易当的,衙门官邸宫殿般豪华,没有外财的县令是绝对维持不了的。官场里有一种说法,正是因为罗县令家财万贯,才使他端坐在这个职位上。狄公却不人云亦云,他怀疑罗县令花天酒地、不事公务是一种假象,是精心的伪装。事实上,他把金华县治理得有条不紊。刚才,罗县令决定亲自勘察案发现场,给狄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换了其他县令,都会把现场勘察的活儿交给下属去干。狄公展开卷宗,最上面一页记有被害书生的详尽资料。
被害人宋依文,二十三岁,尚未婚娶。乡殿两试后,成绩名列前茅,享受官府发给的膳食津贴。他衣食无虞,正致力于校订一部旧时的史书。宋依文是半个月前来金华的,他去衙门登记,要求居留一个月。他曾对高放说过,来金华只是为了查阅县志。数百年前,确切地说,就宋依文研究的那个朝代,金华曾经爆发过农民暴动,宋依文希望透过查阅那些尘封的文档能补充一些史料。高放允许他到档案室查阅。从来访记录上看,宋依文每天下午都在衙署的文案室里。这便是关于此人的全部资料。
剩下的卷宗是关于宋依文的房东,也就是茶商孟苏采的情况。孟员外是从父亲手里继承这个茶铺的。十八年前,他娶了同业黄掌柜的女儿为妻,育有一女一男,女儿十六岁,儿子十四岁。孟员外还有一个正式的妾。卷宗里婚书和出生证明等户籍文书一应俱全。狄公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高放无疑是个勤快的助手。孟员外年已不惑,他按时纳税,还资助几个慈善机构,显然是个佛教徒,因为他是寺庙街上洞明寺的施主。提起佛教,狄公想起了什么事。他轻轻搡了一下正打着呼的罗县令,问道:
“你的师爷说一个法师怎么了?”
“法师?”罗县令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好像听高放说起,有个法师在你府上用午膳?”
“不错!你一定听说过如意法师吧?”
“没有,我跟佛教圈子里的人来往不多。”作为一名忠实的儒家信徒,狄公并不赞同佛教,而浦阳县晋慈寺内那些和尚见不得人的行径,更加深了他的成见。
罗县令咯咯地笑出了声。
“如意法师不属于任何圈子。狄兄,见见他确实很有意思,你会喜欢与他交谈的。我的头现在舒坦了一点,让我瞧瞧这些文书吧。”
狄公把卷宗递给他,然后默默地往后一靠,路上再也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