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源县南部群山中,大雨倾盆,狂风肆虐。一声惊雷炸响,狄公猛然抬起头,忧心忡忡地凝望着漆黑的天色。油篷马车车身倾斜的一侧,恰好停在一块凸出的崖石之下。狄公紧贴着马车一侧,一手抹去眼前的雨水,对蜷缩在前面蓑衣里的两个车夫说:“今晚我们怕是无法赶到汉源县了。依我之见,咱们就只能在马车上过夜了。你二人去附近老乡家找点吃食当晚饭吧。”
年长一点的车夫双手拽着头上的油布,任油布两端在风中乱舞,开口说道,“老爷,此处非久留之地。小人最是知晓秋日山里的暴风雨,这才只是个开始。用不了多久,真正的暴风雨就来了。到时候,咱们的马车说不定都会被风掀翻,坠落到另一侧的山涧之中呢。”
“我们就快到山顶了,”另一个车夫紧接着说道,“这方圆几十里既没有茅舍,也没有村庄;离咱们不远的地方倒是有座年代久远的道观。想必老爷不愿……”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映出四周景象。瞬间,连绵群山中,孤峰突起,在峡谷的另一侧,一座红色院墙的道观隐约耸立在斜坡之上。雷声渐渐远去,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
狄公稍一迟疑,将长长的黑色胡须塞入早已湿透的斗篷里,当机立断道,“你二人速去道观,告诉他们就说县令到此,望借宿一晚。让他们派几个杂役并几顶轿子,好把女眷和行囊箱笼抬上山去。”年长的马夫本来还想说点儿什么,但狄公喝道:“速去速回!”
马夫无奈地耸耸肩,随即退下。他们一路疾行,手中的油纸灯笼在夜色中仿佛是两个舞动的亮点。
一片漆黑中,狄公摸索着登上脚踏,钻进马车,连忙将身后乱舞的油布帘子合住。三位夫人正坐在铺盖卷儿上,将自己紧紧裹在斗篷里。丫鬟们也都蜷缩在车厢后面的行李包裹之中。她们面色苍白,一个个噤若寒蝉。每声惊雷滚落,都吓得她们紧紧抱作一团。马车内虽然淋不到雨,但是冷风仍然透过厚实的油布帘子钻了进来。
狄公刚坐在包袱上,大夫人便开口说道:“老爷您不该下车的!看您浑身都湿透了!”
“我本想帮陶干和车夫加固车轴,”狄公的笑容满是倦意,“看样子是修不好了,必须换新的车轴方可继续行程。舟车劳顿,大暴雨即将来临。我们今晚打算夜宿朝云观,方圆几十里也只有那个地方尚可过夜。”
“老爷,咱们半月之前路过这里时,曾看到一座红墙绿瓦的道观耸立于高处斜坡之上。可正是这朝云观?”二夫人问道。
狄公颔首。
“想必在那里过夜也还不错,”他道,“那座道观是本州规模最大的一个,每逢道教盛典,香客络绎不绝。相信那里一定备有上好的客房。”
狄公接过三夫人递过来的帕子,将胡须拭干。
“我等必会打点好一切的!”大夫人继续说,“我们几日前在京城舅公府上过上元佳节,日子太过安逸,如今碰上这点困难不打紧的。再者,有机会进入道观里面,见识见识这座久负盛名的道观也是趣事一桩。”
“说不定那里还有鬼怪出没呢!”三夫人笑着说道,匀称的肩膀有些夸张地耸动着。
狄公眉头紧锁。“没什么好看的,”他慢悠悠地说道,“只是座古老的道观而已。我们在房里用了晚饭就早早歇息吧。待道观里的马夫换好新的车轴,咱们明日拂晓出发,午饭前就能赶到汉源县。”
“也不知道孩儿们怎么样了!”二夫人忧心忡忡地说道。
“洪参军和管家会照看好他们的。”狄公安慰道。之后几人便闲话家常。不一会儿,车外有人高喊,道观的人终于来了。只见狄公的得力随从陶干拉长着脸,掀开帘子探头禀报,道观遣了四顶轿子在外恭迎夫人们。
三位夫人和丫鬟们上了轿子,狄公和陶干吩咐杂役将几块大石滚到车轮前卡住车轮,以防风大马车翻落山崖。马夫们卸下马具,一行人随后沿着蜿蜒崎岖的山道艰难前行。风急雨大,只听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轿顶之上。狄公和陶干步履蹒跚,紧随其后,浑身早已湿透。狂风骤雨之中,手中的油纸伞更是无法撑开。
经过山涧一座天然形成的石桥时,陶干问道:“这朝云观莫非就是大人日前打算造访的道观吗?去年,有刘姓、黄姓和高姓三位姑娘在那里不明不白地死了,您不正打算到此地调查她们的死因?”
“正是。”狄公正色道。“今日携家带口,本不应夜宿此观,但也别无他法。”
轿夫们个个步伐稳健,沿着泥泞湿滑的山道,在密林间敏捷地迂回前行。狄公紧随其后,却也很难跟上轿夫们的脚步。听到头顶山门的门枢隆隆作响,狄公不禁心中大喜。没多久,他们便到了一个视野开阔、围墙环绕的庭院。
轿夫们抬着轿子来到后面的第二进院子。在一座黑砖砌成的高大拱门之下,他们停下轿子。身着橙黄色衣袍的一众道士,正手举彩灯和火把,在门口恭候他们。
狄公听到身后山门落闩时发出的巨大声响,不禁心中一紧,打了个冷战。他暗暗思量,自己定是刚才淋了雨,受了风寒。一位身材矮小臃肿的道士迎上前来,深施一礼,愉悦地说道:“狄县令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贫道乃本观监院,听凭狄大人吩咐。”
“我等突然造访,多有得罪,还请见谅。”狄公客气地说。
“大人此言差矣。”监院眨了眨略凸的眼睛,大声说道,“今日恰逢敝观二百零三周年庆典。大人此番到访,真是令敝观蓬荜生辉。”
“恕下官冒昧。”狄公说。“愿仙观繁荣昌盛,香火兴盛。”
丫鬟们正搀扶夫人们从轿子里下来,一阵寒风吹过,狄公关切地望了望家眷,而后道:“劳烦道长带我们去厢房,容我等更衣。”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监院连声说道。“请随我来。”说罢,他便领一行人穿过一条狭窄漆黑的通道,边走边说:“贫道带诸位前往东楼。这条路虽然有些绕远,楼梯又多,但不用经过露天之处,免得被大雨淋湿。”
他提着灯笼在前面照明带路,方便狄公和陶干看清脚下台阶;一名道童紧随其后,手提一盏长柄彩灯;夫人们连同挑着行李的六个杂役走在最后面。
一行人登上第一段楼梯后转了一个弯,突然一片寂静,甚至都听不到外面肆虐的狂风暴雨声。“这面墙壁必定十分厚实!”狄公对陶干道,“前人深谙建造之术,毫不吝惜工时造价。”他们继续前行,又登上另一段陡直的楼梯时,陶干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只是楼梯着实太多了!”
一行人又经过两段楼梯后,监院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他们走进一条幽深阴冷的长廊,走廊顶粗粗的房梁上悬挂着几只灯笼,经年累月,房梁被熏得黑乎乎的。他们右侧,是光秃秃的灰泥墙,左侧则是一排狭窄的高窗,在这里又能听到外面呼啸的风雨声了。
“我们现在位于东楼的第三层,”监院解释道,“左侧楼梯直接通往一层大厅。大人若仔细听,大约能听到戏班正在大厅唱戏。”
狄公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锣鼓声,但很快又被击打在棂窗上的雨点声所湮没了。风越发猛了,狄公暗自庆幸此刻能在室内,避开了这场暴风雨。
“大人,过了前面拐角,就是您的房间了,”监院依旧用他那高亢尖细的嗓音说道,“是间上好的客房。这位爷的房间在楼下,贫道一会儿就带他下去。还有几位香客也在楼下暂住。”他示意手持彩灯的道童在前面引路,他们跟在后面。
狄公四下观瞧,看到夫人和丫鬟们也来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于是他跟在监院身后,继续朝前走去。突然,一股劲风将左侧的一扇木窗吹开,冰冷的雨点飘了进来。狄公嘟哝了一声,探出身,用力抓住摆动的棂窗,刚打算将窗扇合上,身体顿时僵住了。
对面塔楼有扇窗户大敞,距离他不过六尺左右。房间里烛光微弱,隐约可见一个人,身材魁梧,头戴铁盔,正搂着一个赤裸的女子。女子用右臂遮住自己的脸,左臂却仅剩下一段参差不齐的残肢。那男子将女子放开,只见女子一个趔趄,仰面靠在墙壁之上。狄公手中的窗扇被劲风吹落,棂窗“砰”的一声撞在他的脸上。狄公咒骂一声,重又推开棂窗想再看个究竟,却只看到夜色中厚实的雨幕。
他关好棂窗,陶干和监院走过来,连忙帮他将朽蚀的窗闩锁牢。
“大人,怎敢劳您做这个呀!”监院懊恼地说道。
狄公一言不发,直到家眷和杂役从他们身边走过,才开口问道:“对面塔楼是做什么用的?”
“是个库房,大人,”监院应道,“我们还是……”
“方才下官看到那里有扇窗户开着,”狄公打断他,道:“但有人很快就把窗户关上了。”
“窗户?”监院诧异地问道。“大人想必是眼花了。库房的这一侧根本没有窗户,只有面光秃秃的墙壁而已。大人,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