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崔庄出了大事了,毫无预料的,一个叫豆叶的年轻媳妇喝了半斤敌敌畏,自杀了。
幸亏发现得早,被村里人按倒在大粪池里,灌了一肚子大粪。大粪池里蛆虫蠕动,恶臭熏天,豆叶神志当时还清醒,让大粪水一呛,哇哇吐了一大摊,送到县城的医院里又清洗了几次肠胃,没有死成。
豆叶的丈夫崔二朋吓成了一摊泥,他不知道媳妇已经转危为安,以为摊上人命了,在家寻死觅活的,到处找瓶子要喝药,到处找绳子要上吊,到处找河要投井,最后找了把菜刀在手里,当着自己的胸剁几刀,把衣服都剁碎了,胸口剁成了花豆腐干。言语中,崔二朋透露了媳妇自杀的原因,不过是崔二朋嫌她在植物园看电视太晚了,到小半夜才回家,两人夜里拌了几句嘴,话赶话,句句都伤心伤肺伤感情。崔二朋说,别人看电视早早就回来了,你当我不知道?我在庄西头赌钱,人家看电视的人,九十点钟就到家了,你倒是好,十一点还不到家,鸡叫头遍了,还没影子,天都要亮了,才一身露水进家,鬼知道你干了什么!你要是一回半回这样就算了,你天天都这样,谁知道干什么鬼事去啦!豆叶说,你说我能干什么?你见鬼啦?我什么时候天要亮才回家?你说呀,你说呀,你没安好心眼,血口喷人!崔二朋说,我说不上来,我要是能说上来,你就不敢这样对我了,村里谁不知道我崔二朋是个窝囊废!豆叶说,好啊,你不就是要说我偷人养汉吗?是不是?你天天赌钱,把我娘家的压箱底钱都输了,我都没管你,我不过是去植物园看看电视……你就说我偷人养汉,这日子我不能过啦,我死在你家好啦!崔二朋平时不但有胆量跟老婆吵架,还常常撸起袖子,揍老婆一顿,今天胆子就更大了,他说,我可没说你偷人养汉,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豆叶有些气短,一心想让崔二朋知道自己的清白,她说,那你是什么意思啊?崔二朋说,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哪天晚上跟别人一起回来过?你当我是傻逼啊?别人都讲电视里的事,你一次都没跟我讲过。豆叶说,我讲了你懂啊?你又有几次在家啊?你赌钱赌到天亮才回家,几回关心过我啊?崔二朋说,是啊,我不关心你,植物园有人关心你,你有本事,整天整夜不回来啊。豆叶被崔二朋气得直翻白眼,她一心想崔二朋揍她一顿,让崔二朋消消气,就扯直了。可崔二朋今天迟迟不动手,让她越发心虚,她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声泪俱下地说,你就是要我承认偷人养汉是不是啊?我没偷,我说没偷你不相信,我说偷了你就信了……我不活啦……我喝药证明给你看……豆叶说着,就从五斗橱下边掏出一瓶农药,咕咚咕咚往嘴里灌。等到崔二朋把她药瓶夺下来,连洒带喝,半斤敌敌畏已经见底了。崔二朋赶快惊动起邻居,给她灌屎灌尿,又用村里的手扶拖拉机把她送进了医院。
大白牙是崔二朋的近房婶子,侄儿侄媳妇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当然是急火攻心了。再加上崔二朋的瞎眼奶奶哭着求大白牙,说这家子要败了,人要散了,要过没有了,她婶子啊只有你能帮这个家了。大白牙听了心里难过,是啊,她要是不管,谁还来管啊。因此,大白牙就找来了丁家干。
在大白牙家的磨道里,她问丁家干,你真的没看到过豆叶?
我记不得了。丁家干若有所思,他的白眼珠一直翻到天上,那么多人,我光顾看你了。
死色,我有什么好看的。大白牙说,怪啦,豆叶天天晚上去看电视的呀。
你见到啦?丁家干说。
什么叫见到啊,我们有时一起出的村,有时候还一起进的院子。电视一放,我就没注意了。哎,不是问你嘛!你怎么反问起我来啦?大白牙说。
丁家干抬高了声音,你天天都坐在下面看电视,你没看见,还来问我?
你是男人,男人眼睛总是盯着女人。
我不是就盯着你嘛,别的女人哪里入我的法眼啊!
你呀,老盯着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盯的。大白牙说,我不跟你开玩笑啊,这可是人命关天啊。我小婶子,就是崔二朋的瞎眼奶奶,要急死了,她叫我管管二朋家的事,我怎么管啊?我得先把豆叶的野男人揪出来,让豆叶断了念想,她才能养一趟孩子,好好跟二朋过日子啊,你说是不是?
理是这个理。丁家干说,你一说,我也奇怪了,天天看电视,看没看到豆叶啊?好像看到,经常看到,可……她是不是一直在看电视我就不晓得了,你让我想想……想想……
你想想看,你不要老看天,你看我。
我不就是看着你啊。
瞎说,你哪里是看我啊,看看,你狗眼一直往天上翻!
好好好,我看你,这样行了吧。丁家干把脸贴近了大白牙,说,你让我想想,想想啊,哎呀,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要不,问问银花吧?
稀罕你说,银花还是孩子,她更没去注意了。我问过了,她说看到的。孩子的话,不作数!
那可说不定,她说看到就看到。
可她后来又说没看到。
那就没看到。
那豆叶能上哪儿去?她昼夜不归,没去看电视,真的养汉啦?
那也说不准。
野汉子是谁?
我怎么知道?
不看电视,又没回家,那一定在植物园了。丁家干思索着,说,会是谁呢?
是啊,你说,是谁?反正是你们植物园的人,我找你来,就是调查这个事的,把豆叶的野男人揪出来,这事才能了结!
植物园……谁有这么大本事?丁家干说。
你以为就你本事大啊?
也不一定是我们植物园的……也不一定不是……
屁话,什么立场啊,你说个准信好不好?我请你来,是听你斗嘴啊?你说豆叶能看上你们植物园谁啊?你们植物园谁配得上豆叶啊?一个一个都是歪瓜裂枣的,啊?你说,谁能让豆叶动心?豆叶可是要模样有模样,要心眼有心眼的俊人呢。
你就能帮她吹,她豆叶的模样,我也不是没见过。
丑也是俊的,你们植物园还不是有人看上啦?你说,那个人会是谁?
这我可不敢乱说。
你就乱说一次试试。大白牙在丁家干的腰上拧一下,也许叫你说对了。
丁家干忍着疼,歪歪嘴巴,说,我再想想,再想想……小谢?他不会,小谢才看不上她了。大李?徐师傅?对了,一准儿是老杨,别看他样子老实,他神神鬼鬼,一肚子花驴屎蛋,常常半夜出去转。可老杨都老掉牙了呀?要不,还能是崔园长……不会不会,打嘴打嘴。唉,乱了,我也不知道,你还说我,你不是也天天晚上去看电视嘛,你屁眼大,心都从屁眼里掉了,你们小崔庄那么多人去看电视,没一个人能说出豆叶的下落,来找算我……
那我还能找算谁?植物园,就我还把你当人!
丁家干听大白牙的话,心里舒服,他拿手去摸一下大白牙的乳房,蜻蜓点水一样。大白牙低头看一眼他的大手,没吭声,还挺了挺胸。丁家干有了意思,在上面带一把劲,说,那你怎么不让我粘不让我靠?我天天都想你的……我都想死你了……
假话吧?
要是假话,我……
住嘴吧你,稀罕听你的好听话!把手拿开啊,我一个寡妇,你要当心啊……唉,算了,不找算你了,也不去查了。查了又有什么用?反正豆叶也没死成,二朋也吓破了胆。走,看看二朋去,他要再说要死,就让他死去!
丁家干意犹未尽,他另一只手也上去了。大白牙拿手推开他的手,说,大白天,叫人看见可不好。
大白牙从磨嘴上起身走了。
大白牙和丁家干一前一后来到崔二朋家。崔二朋抱着脑壳子,坐在地上。他刚打过滚,身上都是尘土,胸脯上被刀剁过的一条条横横竖竖的伤痕已经结了痂。他已经听说豆叶活过来了,这才不再叫嚷着要去死了。
他的瞎眼奶奶抱着拐棍,还在说,二朋啊你可不能死啊……二朋啊……
大白牙大声对瞎眼奶奶说,不死啦,谁都不死!
大白牙又一把拽下崔二朋抱头的手,说,你看看,这是谁?这是植物园的丁所长,丁所长负责保管植物园的电视机,天天晚上都是丁所长从办公室里抱出电视,放给大伙儿看的,丁所长证明你家女人豆叶什么都没干,天天坐在人堆里看电视,这下你放心了吧?你还要不要去上吊啦?要不要去投井啦?你天天赌钱不归家,还去偷人家鸡吃,偷人家咸肉吃,你还是不是人啊?你老婆也是女人,鲜黄瓜一样嫩,你不沾不靠的,离她八百丈远,她不想男人啊?猫起窝还叫春呢,狗起窝还满村跑呢,何况一个大活人?你再这样对她,她就是跟野男人跑了,也是活该!
崔二朋打一个哈欠,说,我困死了,我要找地方睡一觉。
你听没听到,挨千刀的!
我困死了!
你怎么会困死?丁家干问他。
崔二朋眼都不抬了,似乎要睡着了。
大白牙拿手指戳他脑壳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个没骨头的,活该戴绿帽!
崔二朋真就打起了呼声。
瞎眼奶奶的拐棍捣捣地面,心疼地说,二朋累了,睡就睡会儿……
大白牙做势要踢崔二朋一脚,却拉着丁家干的手,走到了草垛边,抱怨地说,这哪里像个人家啊,真不该让你来看笑话,走,家去,我打酒给你喝!
大白牙把丁家干一直拉回家。到家后又清醒地说,二朋家的事我还得管,二朋再气我也得管,就是把我气死了,也不能便宜豆叶这张小骚逼!老丁,你要是把豆叶的野男人交给我……
我真不知道……
你只要想知道……就能知道。
丁家干想想,脑子里依次出现植物园里许多男人的面孔。但丁家干此时的心思不在这些男人的身上。她被眼前的大白牙迷住了。他眼睛从大白牙的脸上移到她胸部。丁家干感觉她衣服里的两头小猪正在呼呼喘气——其实喘气的是大白牙,她也紧张地看着丁家干。
老丁啊……你只要帮我把这事拎清了,你要干什么老娘都让你干!
丁家干喃喃道,我现在就想……干……
大白牙坚决地说,现在不行,不见兔子不放鹰!你把人查实了,我每晚等你……
那我现在想啊……
我炒菜给你喝酒啊……你让开,让我过去炒菜。
大白牙用胸去撞丁家干,脸红脖子粗地说,让开啊,让开啊……
其实丁家干并没有挡她的道。她却用胸推着他,推着他,推着推着就伏到丁家干的胸窝里了……
丁家干嘴里藏不住话,心里也藏不住事。本来,他被大白牙请到小崔庄调解崔二朋和豆叶的家庭纠纷,没必要到处吹嘘。他自己和大白牙的风流更应该守口如瓶。可他一张透风嘴,巴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中午在大白牙家喝完酒出来,走在小崔庄的村街上,有熟人跟他打招呼,他就吹嘘出来了。吹了很多,说了很多,说崔二朋家的事,说豆叶的事,吹自己喝了多少酒。常言说得好,会说不如会听。会说的技巧再高,也挡不住听的人去联想和发挥。问题是,丁家干讲完了,还让对方发誓,不要跟植物园的人讲。丁家干歪歪扭扭向植物园方向走去时,酒劲冲上来了,倒在路边睡到天黑。天黑后,他在小崔庄办的好事,植物园的人都知道了。植物园一下热闹得过了头,许多人莫名地兴奋起来,似乎人人都是那个奸夫似的,又似乎人人都晓得奸夫是谁似的。
反倒是我这个小屁孩,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可能是我的兴趣点不在这方面吧,也可能是我的觉悟没觉得此事有什么好玩或更深的意义吧。是的。我的心思全在那封信上了,那是我给侍红写得第一封信。我跟张会计要了一只信封,贴上一张八分钱邮票,又重读一遍信的内容,郑重地把信装进了信封,还在信封里装了一截益母草,请张会计带到县城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