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宿舍和丁家干的宿舍紧挨在一起,中间只隔一堵墙——真是冤家路窄。
丁家干刚一进屋,我还听到他轰轰的几声咳嗽,马上就传来呼呼哈哈的鼾声了。他真能睡啊。他的鼾声非常的饱满,像海潮一样滚滚而来,波澜起伏,在这样的鼾声中,我能睡好觉吗?我不免担心起来。联想到他对我的态度,我便有一种预感,我和他肯定玩不到一起的。我在他手下肯定没有好日子过。这个人有些怪,长得丑陋不说,脾气特别,为人处事似乎更和别人不一样。这只是上班第一天,就给我留下如此不好的印象,要是天长日久,不知道我能不能接受得了。
在空旷的房间里,在昏黄的电灯光下,我萌生了一点点后悔,后悔做一名园艺工人了。但学校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因为成绩不好,许多科目试题不会做,活受罪。如果对学校有所留恋,就是侍红了。我的后悔看来没有道理。既然这样,是不是可以不在药材研究所而换到园艺研究所呢?我刚来,就向崔园长提这个要求,会不会很过分?
屋里的秋蚊子很多,直往脸上扑。我便钻进蚊帐里,躺下了。
感觉身底有东西硌人,像一块厚厚的砖。我伸手摸摸。隔着一层芦席,没法拿出来。谁会垫块砖在床上呢?不会是张会计故意的吧?决不会。我不能把植物园想象得一团糟。植物园肯定有坏人,但也肯定不是人人都是大坏蛋。这屋里以前一定睡过别人。可能是别人搬走时,遗落在床上的什么东西了。我爬起来,掀起芦席。我看到了,不是砖。是一本像砖头一样厚的大书,硬壳子,虽然有些旧,但还没有坏得不像样子。这是什么书呢?我拿起来一看,《植物学大典》。在植物园的宿舍里,发现这样一本书也许并不奇怪。我没有看书的欲望,把它堆到一边,又躺下了。发现没有枕头。看来,就算是细心而周到的张会计,也有疏漏的时候。好在还有这本大书,做枕头正合适(说不定原主人就是拿它当枕头的)。我把《植物学大典》搬过来,当了枕头。
丁家干的呼噜声还在继续。
我不能阻止他的呼噜,加上“枕头”硬硬的,似乎也没有困意。蚊帐里还有一只蚊子,抑或是两只、三只。我爬起来捉蚊子。可能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吧,在我捉蚊子时,我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叫,进而胀疼,突然想上厕所了。
厕所在植物园办公室的前边,偏左,就是那片高大的水杉林的边上,我要穿过宿舍区的青砖粉墙月牙门,走过园艺所管理的那片盐肤木和黄连木小树林边上的红砖小道,才能跑到厕所。这段路不短,有三百米到三百五十米的距离,我肚子疼得厉害,得一路跑去才能来得及。我抱着肚子,弓着腰,脚下生风,一路狂奔而去。厕所就要到了,厕所边上那盏灯已经越来越明亮了,而我肚子也疼得更厉害了。但是一个黑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在我奔跑的路上,如果不是急刹车,就被我撞上了。我吓了一跳。这是人影还是鬼影?更深夜静了,是哪路妖怪?更吓我一跳的是,影子马上分开成两个人。他们就在盐肤木树的林子边上,也被我吓得不轻吧?我一放松,屁股没夹紧,屎就拉到裤裆了。我下意识地再夹紧屁股,嘴里慌张地问,谁,谁……
对方说,是我……
他们不是妖怪。他们会说人话。
说话的是个高个子,细细条条的,很瘦,在朦胧的月夜里似乎还在长高。另一个人没有说话,比他矮了半截。他说“是我”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他声音虽然有些沙,也是一个真实的人话。是人我就不怕了。我感觉到裤裆里又湿又热,大概也是很臭的,屁眼更是火辣辣的。我感到不好意思,但已经没办法了。好在没人知道我把屎拉到了裤裆里。我又看清了说话人的身边,是一个女人,她把脸背过去,我看到她的长辫子,还有裙子。她穿裙子。裙子可是非常少见的,而且,已经是秋天了,是十月初了,夜,已经有了点凉意。月光似水。不知是月光,还是远处灯光的作用,女人的裙子非常醒目,裙子的颜色一时难以辨清,裙子上的花却清晰可辨,是一朵一朵的向日葵。我只能看到她的后背,她的削肩,她高高的脖颈,还有因为裙子而显得很细的腰,腰下丰满的屁股。她把脚在地上踏来踏去。显然,对我的突然出现感到不安。她不愿意转过脸来,似乎我认识她似的,或者,她怕我认出她来。其实,植物园里一共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张会计,一个是小胡。这个穿裙子的女人既不是张会计,也不是小胡。她是谁呢?
你是谁?那个男的反问我了。而且,是操一口别扭的普通话。我们平时都不说普通话。我们平时都说方言。我们这里的普通话和方言区别很大,对个别说普通话的人,反而会把他当成外乡人了。他居然敢问我是谁。我是谁,说了怕你也不懂。我说,我……我今天才来,我不是谁。他听了,露出牙齿在笑。他在笑。我的话好笑吗?他一边笑一边在身上摸,似乎在掏烟。他想敬我烟。他身上有一股很浓的烟臭味,还有柴油味。
你抽烟?
不不不……我……我我我,我上厕所……
噢,去吧……
他似乎还要说下去。我肚子又咕噜了。我没有听他说,撒腿跑了。
我惊动了一对鸳鸯,野鸳鸯。我很不好意思。我蹲在厕所里,想,这人是不是就是丁家干看电视时要找的小谢?完全有可能,那女的呢?是他女朋友,还是……他们似乎并不怕我。如果我不是肚子坏了,他们有可能和我再聊会儿。
我的裤子显然是不能穿了。裤裆里淋了稀稀拉拉的屎,臭不可闻。我脱下裤子。我成了光屁股的人。厕所里的灯光照在我的光溜溜的腿上。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蛙声、蛐蛐声,还有别的秋虫的声音,像一首优美的和弦。可我却无心欣赏。我就这么光着屁股回去?万一那对野鸳鸯还在呢?会不会骂我小流氓?可不回去又怎么办?我总不能在厕所待一夜吧?厕所的蚊子更厉害,我腿上已经被叮麻了。我啪啪地拍打着,把沾了屎的裤子和裤衩团在手里,悄悄闪出了厕所。
我不敢走原路回去。我怕我在路上还碰到那对野鸳鸯。就算我不是光屁股,这样反复打扰人家,也不道德啊,至少不够意思嘛。记得,从食堂那边绕过去,沿着一周围墙,也可以走到我的宿舍。我下午下班时,就是跟着丁所长、老杨他们从那一条砖路走回来的。所以这条小路我有印象,不会走错。
不过这得穿过园部办公室门口,要绕一大圈路。没办法了,绕就绕吧。
我从园部办公室门口向西,往食堂方向急步走去。四周不是很静,总有一些不明就里的声音,不是虫声蛙鸣,说不清是什么声音。植物园园部的院子不算小,又坐落在整个植物园中间,四周都是密密匝匝的森林和植物,空气里飘荡着植物的清香,还有秋露的凉爽。我感受着清香和凉爽,从食堂拐过去,从水塔旁边走过,走上了那条红砖小路。路旁边也是栽种的一丛丛花卉,因为是秋天里,花都谢了。但花丛的杂草里,还有野秋菊在开放。月光明丽,和树木一样静。老鼠很多,“哧溜”从我脚前跑过,还有鸣叫的秋虫,让这种安静越发不够真实,也叫人希望这个世界发出点真实的声音。
果然有声音传来,是一个女人低低的啜泣,和秋虫一样。我的心一下提起来了,是女人在哭,还是像哭一样的虫鸣?或者是鬼怪妖狐?抑或就是刚才那一对男女?我大气不敢出,腿在颤,心在抖,迈不开步子了。她是在哪里哭呢?是在低矮的盐肤木树林里吗?还是在不远处的水塔里?抑或在半空中?我判断不出啜泣声来自何方,啜泣声开始婉转,开始抽泣,声音也渐渐大起来并渐渐清晰。我正想快步走开,那啜泣声又突然消失了。我更加惊慌,胸窝一阵阵发凉,恐怖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我盼着啜泣声快快响起成放声的大哭。我望着眼前低矮的盐肤木树,月色里的树林上空,升起了薄薄的雾岚,难道是哭声所至?稍远处的高高的水塔也被雾岚埋住了顶部。突然而至的雾和突然消失的啜泣声让人猝不及防。我只有一个想法,赶快逃离这里。就在我移动脚步的时候,一阵突然的笑声更让人毛骨悚然。是女人在笑,笑声喳喳喳的,非常特别,我还从未听过这样的笑,喳喳喳……喳喳喳……像某种鸟,或者秋田里的土蛙。她的笑,先是有节奏,接着便像流水一样了,接着便上气不接下气了,接着便有声音传来了,你想要我命啊……喳喳喳……你要我命……
我终于长吐一口气——果然还是那对男女,我想躲开那对鸳鸯,没想到绕了一圈,还是碰上了。
那你就要我命吧。这是一个男中音,昏昏沉沉的,声音里也带着笑。
喳喳喳……要,要命……
难听死了……你笑得真难听……呀……去……
我不想惊动他们,我觉得听到他们的声音都是一种罪过。我着雾,快速离开了。
我走上我们宿舍的走廊时,看到前边一个人,正在一个门洞口开门,钥匙抖在手里哗哗地响。我还没有说话,那个人就说话了,是小陈啊,这么晚了,干啥去啦?
这是老杨。我心里踏实多了。
我说,拉肚子。
老杨说,拉肚子?
我说是。
谁……谁拉肚子?
我心里紧张一下,莫非老杨怀疑我在撒谎?于是我说话便有些结巴,我……我拉肚子……晚上吃多了。
老杨“哦”了一下,突然说,你没穿……衣服?
我我我……我没有说出来。我真没想好怎么对老杨解释我现在的光屁股。
哦,衣服在手里。老杨对我的行为似乎一点也不奇怪,又说,来屋里坐坐?
我赶快说,不……不坐了,这么晚。
是啊,这么晚,那好,你早点休息……当心别受凉。
但我还是犹豫一下,不知要不要跟老杨说说那对野鸳鸯。我觉得老杨是值得我信赖的人。我遇到的怪事(我把野鸳鸯当成怪事了)应该告诉他。但黑暗中的老杨并没有等我说什么,闪身进了屋,砰一声关上门。
回到屋里我还深感不安。深更半夜,手里拿着衣服,光着屁股……老杨会怎么想?他相信我是拉肚子吗?就算相信我拉肚子,可脱光了屁股干什么?他不会认为我有半夜光屁股乱跑的习惯吧?
隔壁鼾声依旧,我却傻傻地立在屋子里,直到有蚊子来咬我,才想起来找衣服穿。但是,更让我尴尬的是,我并没有衣服可换。我的包呢?我有一只黑色人造革皮包,是我父亲送我的。我的简单的换洗衣服都在包里了。我的包怎么没在宿舍?简单回忆一下,想起来了,早上来报到时,崔园长直接带我去见丁所长了,他让我把包放在办公室里。可后来不见了崔园长,我几次去办公室,都没有想到把包取回来。张会计也没有提醒我。那么只有两种情况了,一种是包被人偷了——办公室许多人都有钥匙的,另一种是包被崔园长收起来了。当然也可能有第三种情况,就是张会计故意把包藏了起来。第三种可能性太小了,几乎没有这种可能。但无论如何现在我是没有衣服穿了。现在只有一种办法,赶快洗衣服,明天虽然不干,至少还能有衣服穿。但宿舍里没有水龙头,要想洗衣服,必须端着盆到门口的水池里洗。我观察过了,食堂的门口有一个公用水池,办公室门口有一个,还有一个就在我们宿舍区这排平房的前边。到月光下洗衣服不难,可我刚从外边逃进屋里,再光着屁股去洗衣服,是不是又被认为是怪异行为呢?
我已经顾不得太多了,如果不洗衣服,明天就会光屁股上班。我只好把衣服放进盆里来到门口。我像做贼一样,小心地打水、搓洗,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声音,用最快速度把衣服洗好了。一条长裤,一条短裤,我使劲拧干水,晾在走廊的铁丝上。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把衣服收进屋。衣服还没干,我得先穿上短裤焐焐。
我就是穿上湿湿的短裤,把湿裤子盖在被子上,又睡个回笼觉的。
我是被窗外的鸟鸣声闹醒的。我翻身起床,套上裤子,跑出来。我看到老杨端着碗已经从食堂方向回来了。我赶快到水池上洗把脸,也端着碗往食堂方向跑。半道上遇到老杨,他朝我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上。但我没有直接去食堂。我得先路过办公室,看崔园长或张会计来没来——我得先找回我的人造革皮包。我的衣服、日记本、信纸、钢笔等都在包里。
张会计已经来了。
张会计正在打扫卫生。她穿的衣服比昨天的更得体,外套是浅绿色的小翻领,里面是白衬衫,青色长裤子,黑色半高跟皮鞋,姿态亭亭。我不敢多看她,迅速瞄一眼墙上的大钟,差六分钟到八点。
吃好啦?张会计说。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应了一声。
食堂早饭还不错吧?
挺好的。我只好把谎言进行到底。
睡得还好?
好。
张会计把一些纸屑等垃圾归拢到簸箕里,调皮地一笑,说,听说植物园里会闹鬼,你怕不怕鬼?要小心哦。
我突然想到夜里遇到的怪事。那对野鸳鸯莫非是鬼?我心里倒抽一口冷气。
听说而已……你要是遇到鬼,别忘了讲给我听听哦,嘻嘻嘻,其实我最怕听鬼故事了。
我可没时间和张会计讨论鬼故事,一会儿丁家干就要召集人干活儿了。我急忙问,崔园长还没来?
崔园长啊……说不准的,他有时候来得早,有时候来得晚。张会计已经回到自己办公桌前了,从自己的小包里拿出一本书,说,你找崔园长有事?
我昨天有一个包,崔园长帮我收起来了。
哦——我找找看。张会计先在办公室扫一圈。
其实我已经悄悄看一圈了,没发现我的包。
张会计显然比我了解崔园长。她来到崔园长的办公桌前,在桌肚子下瞅瞅,就拉开他身后的柜子了。
我一眼就看到柜子里的皮包了。
是这个吗?
是的。我跑过去,拿出了包。
挺沉的吗?都是书吧?张会计提到书,脸上的表情分外好看。
还没等我回答张会计,门外就响起丁家干的说话声了,老杨,今天要收柴胡了,你准备些东西,小陈呢?你喊他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