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333100000001

第1章 上班

我父亲骑着笨重、结实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车,跑了三十多里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从他上班的平明供销社来到我念书的石湖中学。看得出,我父亲骑得很急,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我们班教室的窗口。

父亲把脸贴在玻璃上,跟我招手。

许多同学都看到我父亲焦急的样子了。

在操场的单杠下边,我用屁股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单杠的支腿,听我父亲问我学习的情况,问我语文考了多少分,数学考了多少分,英语考了多少分,还有物理和化学;又问我能不能考上大学。我不说话。我不说话就说明一切了。接下来,我父亲带着一种诱惑的眼神和口气问我,这样吧,你是想当工人,还是想继续念书?

这是一九七九年秋天,我刚刚读高中一年级。我成绩不好,可以说很差,是我父亲托人走后门才勉强继续读书的。对于父亲在我厌倦读书的时候突然抛出的诱惑,我几乎想都没有想,就毫不犹豫地说,想当工人。

就这样,我来到了植物园。

我父亲如法炮制,是托人走关系才把我安排进植物园的,之后又托人送给植物园崔园长一桶蜂蜜和二斤狗肉。我父亲说,崔园长外号叫崔大个子,是个不错的人,肯帮忙,很会当园长。我知道不错的人就是好人,很会当园长就是很会当官,肯帮忙就是对我会有关照。我父亲的话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让我放心去做一名园艺工人。

我记住了父亲的话。

但是一照面,对崔园长印象最深的还是身高,他大约有一米九吧,皮肤油光闪亮,像山芋皮一样红里透紫。他给我另外的印象,就像我们植物园生活区大院里那座高大的锈迹斑斑的水塔,或者说,他和水塔如同亲兄弟一般。他一边喝着黑红色的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自制的一种药饮,长年饮用,可以强身健体),一边眯着眼看我,他费力地眯眼,似乎把目光聚小,聚成一条坚硬的线,来穿刺我的心脏。他就这么盯着,看了我一小会儿,我都被他盯得发虚了,腿上的肉抽搐了,他才点点头,露出黄斑牙齿,跟我一笑。接着,他便端起那只超大的玻璃杯,摇摇,晃晃,喝口黑水,喉咙里夸张地发出“唿嗵”声。这是他认可我了吗?

我父亲的一桶蜂蜜没有白送——崔园长心里还是有数的,他一边挖鼻屎,一边喝水,“唿嗵”几声之后,说,待着也待着,来了,就上班吧。行李先放这儿——就这一个包吧?走,我带你去找老丁。坐我“二等车”去。

“二等车”,就是自行车的后座。就这样,崔园长把我安排在相对轻松的药材研究所。老丁,就是药材研究所的所长。

我在一天之内,由一个中学生摇身变成了一名园艺工人。

好吧,还是让我先介绍一下我们的植物园吧。

植物园在我们县城的西南方向,县城和植物园中间,隔着碧波浩渺的西双湖。从湖的这一边到湖的那一边,沿着高大的湖堤骑车半小时,就是我们植物园的地盘了。植物园的面积有两千多亩,水洼、坑塘、高岗遍布其间,除了种植各种稀有树木,如麻栎、水杉、广玉兰、楸树等等以外,还有许多金银花、凌霄花、木瓜、丹参、赤芍、柴胡、无患子等药用植物,当然,各种便于人工种植的草类、藤木类药材,我们植物园也是应有尽有。植物园一共二十几个人,分两个研究所,即园艺研究所和药材研究所。园艺研究所负责培植雪柏、扁柏、竺柏、月季、玫瑰、牡丹、海棠等观赏树木花卉。而我所在的药材研究所,其实并不负责研究,所谓研究,只是干一些种植、收割和晾晒中草药的工作。我们的所长,也只是相当于一个生产队长的角色。

而事实上,我们的所长丁家干此前也的确干过生产队长,还干过大队的民兵营长,这个脑袋上和腿上分别有五处枪伤的家伙,第一次见到我,就觉得我非常的不顺眼。他一条腿半跪着蹲在地上,用一只白眼睛看着我,另一只白眼睛看着一片益母草,嘴上噢一声,对领着我去的崔园长不卑不亢地说,来了好,多一个人多双手,干活儿呗。

这是我上班第一天,工作项目是收割益母草。益母草,只有很小的一块,丁家干他们已经干了一会儿了。崔园长把我交给丁家干就走了,并没有特别关照地交代几句,仿佛我是个老园艺工。丁家干不像崔园长那么打量我,他把镰刀往我脚下一扔,说,割吧。

我们五六个人,一会儿就割完不到一亩的益母草了,还把附近岗堆和杂草里的益母草也找了出来。

益母草,我们乡间也有。我们不叫它益母草,叫它香蒿。为什么叫香蒿,我不知道。为什么叫益母草,我也不知道。可能和人的名字差不多吧,有乳名和学名。益母草有股清香味,我们在几棵枫杨树下休息时,香味就在我们四周飘散,隐约的,似有若无的,让人神清气爽。

休息片刻之后,丁家干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的草窠里,踏上一只脚,碾一下,指着我面前的一块地,对我生硬地说,这是你割的茬?太高了,根部也是药,也是钱,浪费了。以后多学着点,人咋做你咋做。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觉得不好意思。

一个头上顶着红方巾、鹅蛋脸的下巴上有一块红胎记的女园工(她一直盯着我看)为我抱不平了,她说,人家还是小孩子,刚下学堂,要求那么严干吗?第一次割成这样,不孬了,是不是老杨?

那个叫老杨的,笑眯眯地点点头。

但是丁家干并不赞成他们的话,丁家干又检查一下草窠里的烟头,确认熄灭后,强调地说,还小啊?多大叫大?裤子脱了我看看,有没有毛,有毛就是大小伙子了。上班了,就是工人。我像他这么大,都上朝鲜打美国鬼子了,身上中了好几枪,死都死过好几回了,哪像现在的青年,屁事儿都做不好!

那是你,老杨说,你上过朝鲜,上过战场,还能让人家现在的青年跟你学啊?

丁家干歪着头,还是气咻咻的。

不过,他们的话还是起了点作用,影响了丁家干。他说,好吧,老杨小胡替你讲情,我就不说你了,以后,多带点眼,勤快点就行了,下午我们去东园收白蒺藜、地肤子、黄花蒿和小鬼针,你呢?你干什么啊?丁家干用镰刀指着我,一只白眼望着我,另一只白眼望着别处,声音突然提高了说,小陈,就是你,叫你小陈哩,还不习惯不是?你就不去东园了,那里蛇多,水老鼠也多,这样吧,下午你来翻晒两遍吧,益母草是好药材,要勤翻勤晒,带着一股太阳味装包才是好药,好不好?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叫小胡的女园工提醒我说,不要翻乱了,翻乱了,往后就不好打捆了,也不好铡成药材了。

我又跟她点点头。

小胡对我笑一下,牙齿在阳光下白闪闪的,声音温和,目光也很友善,我心里立即就对她有了依附感,觉得她比姓丁的好。还有老杨,他也比姓丁的好。

然后,我们就下班了。一路上,他们都不说话,老杨走在前边,他身后是小胡,小胡身后是我,还有两个男园艺工人在我后边,最后走着丁所长。我偷偷看看这支队伍,大家都懒懒散散的,都心事重重的,又都无所事事的,一副互不相干、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但我后边的两个人互相递烟,我看见了。他们并没有递烟给最后边的丁所长。而丁所长是抽烟的。小胡紧跟着老杨,也能说明一点问题,就像我跟在小胡的身边一样,我觉得小胡是我觉得亲近的人。

这是植物园里的路,其实就是一条踩踏出来的小道,两边是茂密的秋草和杂树,还有水塘和蒲汪。蚂蚱、草婆等昆虫在草丛里跳跃——大约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想,秋后的蚂蚱嘛——虽然才是秋天,还不算秋“后”,也该是他们的末日了。倒是几朵蓝色的野秋花,不知叫什么名字,在老气横秋的青青杂草里开着,格外的艳丽。有一大群麻雀,从我们头顶飞过,飞向远处的丛林,能听到它们呼啸的声音。中午的秋阳,还是有些热度,有人把外套拿在手里。小胡更是把她的军便装披在头上,手里的镰刀偶尔在路边的草蕙上钩一下,削掉的半棵草头,飞起来,精灵一样,总算给行进中的队伍增添了一点生气。远处有一只兔子,不知为什么狂奔。我看到老杨把镰刀担在胳膊上,像枪一样向兔子瞄准。兔子跳跃着,一会儿就被草丛淹没了。

大家的脚下发出不同的声音,有的嚓嚓的,有的噗噗的,有的踏踏的。我注意到小胡的脚下没有任何声响,她的小白鞋轻盈而有弹性地踩在枯黄的草上,屁股撅起来,提得高高的,很做作地一摇一摇。我们穿过一丛低矮的杂树丛,才望见前边机关的大院子。我松口气,崔园长送我来时,没觉得有多远,可能是刚参加工作,还处在兴奋中吧,也可能是他骑着自行车驮着我来的。没想到这回程是越走越远,我的小腿肚子都累得又酸又胀了,嘴里也干渴起来,咽唾沫都有些费劲。我望着被高大的树木遮掩的建筑,心里想着,快到了快到了,感觉那里就像家一样亲切。

走回园部大院,他们散开,转眼不见了。没有人再关心我。我孤零零地站在花坛边的沙石路上,无助地四下张望。几排红砖黑瓦的平房,一个高耸的水塔,都冷冰冰的。就连房前屋后那些高大的树木,也毫无生机。我正不知要怎么办时,园部办公室的门口突然闪出一个女孩,她小跑着过来了。我也迎着她走去。快到一起时,她伸出长长的胳膊,对我说,小陈,这是你宿舍钥匙,你宿舍在那边,过来,我指给你望望。

我知道这个伶牙俐齿的漂亮女孩姓张,崔园长叫她张会计,早上在办公室时,我就见过她了。崔园长在领我去找丁家干的时候,我听到崔园长安排她帮我腾出一间宿舍。现在,这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女孩一准儿是帮我把宿舍收拾好了。我真要感激她,不仅是因为她帮我腾了宿舍,还因为她让我觉得自己是一名有组织的园艺工人了。

不知为什么,我在接过张会计给我的钥匙,看到她洁白而细腻的手时,感到不好意思,她的指甲饱满好看,泛着光泽,修剪得齐齐整整的。也许是她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缘故,也许是我的手又黑又脏,也许是因为她太漂亮了。总之,我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觉得丢了面子,甚至脸都红了。

我对我的失态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跟着张会计,从园部办公室拐过来,向北走了二三十米,抑或是更远。在我们正前方,有一排平房。

张会计身上散发着一种好闻的香水味。我从未闻过女孩身上的香水味。以前在教室里念书,都是臭烘烘的。我突然想到,改天换地了,不一样了,上班的感觉和上学的感觉大相径庭——上班的地方,有香水味,有中草药味,而上学的教室里是没有这种味的。我低头走着,不时偷偷看张会计的腰身。她背后没有眼,不会知道我在偷看她。她突然停住了,吓了我一跳,她指着北边的那排红砖瓦房,说,看到没有,从东边数,第三间,就是你的宿舍,我帮你拾掇差不多了,还帮你找了碗和筷子。食堂在那边,看没看到?那是水塔,水塔前边就是食堂,十二点开饭,晚饭是六点,早饭我没在这里吃过,可能是七点到七点半吧,反正,你听到打铃声就可以去吃了。你等会儿来我这里买饭菜票,要是没钱,我先借给你。对了,崔园长要我告诉你,你工资是二十六块钱一个月,试用期三个月,以后就能拿三十五块钱了,星期天正常休息,要是加班,工资另算。哎呀,我说多了,能记住吧?你慌什么?感冒啦?是不是我说多啦?

我接连地点头,又接连地摇头。

嘻嘻嘻……莫急,我刚上班时也这样,记住记不住都行的,我就在办公室,有什么事问我就行了。她说,眼睛盯着我,很安抚的眼神。

我躲开她的目光,慌张地说,记住了。

我确实记住了她的话,特别是她说的工资,二十六块钱已经很多了,已经是大钱了,何况,要不了多久,就能拿到三十五块了呢。我父亲工作了大半辈子才拿四十八块钱,我上班不久就能拿三十五了。我的心怦怦跳起来。

张会计跟我粲然一笑,还略略地侧一下脑袋,带点调皮的口气说,好了吧?

我忘了说好,也忘了说谢谢,我有些激动,也有些想入非非,我觉得张会计很像我的同学侍红。待我想起来要谢谢她时,她已经转身走了。

张会计的笑,真的让我想起我们班的女同学侍红了。侍红也会这样笑,无端的,粲然又平静,很美好。她的脸形、嘴角、眼睛,包括她的身高,和侍红简直别无二致,只是她比侍红要大几岁吧。大几岁呢?我看着张会计的背影,看着她走路的样子,那摆动的手臂,那轻微晃动的腰和臀,那轻盈的步履,觉得生活真是有意思,让我在这里见到另一个侍红,或者说见到一个像侍红的张会计。

侍红不仅是我同学,她还和我妹妹是好朋友,不久前的暑假里,我喜欢在隔壁邻居家的瓜棚下纳凉。邻居是个勤劳人家,喜欢在清明前后,觅得几株羊眼豆秧,种在家前屋后,闲空地边,还拿几根木棍,搭个棚子,搓些草绳,横竖扯几道,到了夏天,这些豆秧顺着树枝、草绳攀爬,青枝绿叶,形成一个天然的凉棚,又透气又凉快。周围人家的男男女女,都喜欢在中午或傍晚时,或拿个板凳,或拽张椅子,或铺张凉席,随高就低坐在下边,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讲一段薛仁贵征东的故事,或唱一出《周法乾杀妻》的小戏,嘻嘻哈哈其乐融融。

我和妹妹初中毕业在家等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我知道我考得不好,但还是满心希望有奇迹发生。没事时也会躲在瓜棚下听他们东扯西拉。有时也会心不在焉,耳朵似乎在听,心却在想别的事。想什么呢?想我妹妹的好朋友,也是好同学,那个叫侍红的女孩。对,比我小两岁的妹妹跟我同届,她是二班,我是一班。她们二班比我们班还奇葩,年龄相差四五岁的都有。比我妹妹大一岁的侍红经常到我家来玩。她个子不高不矮,或者说偏高一点点吧,还略略地偏胖。我不知道我喜欢她什么,洁白的皮肤和亮亮的眼睛自然是不用说的,关键是她身上的衣服很得体,蓝色的筒裤,白色的短袖衫,服帖,干净、自然,清清爽爽的。她每次来,都站在我家屋后,喊我妹妹。有几次,我在邻居家的瓜棚下看着她,当然是偷偷的了。她戴着大草帽,把一辆大桥牌轻便自行车扶在手里,喊两到三声,就掏出手帕,在脸上擦汗。我能看到她的手帕是白色的,叠得方方正正。我妹妹会在她擦汗时,从后窗里伸出手,跟她一边招手一边说,过来,过来过来,侍红你到我家来,来呀。

侍红就跑过来了。

侍红会和我妹妹躲在屋里小半天,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瓜棚下的人会说,这两个小孩,也不出来凉凉,不怕中暑吗?

我也希望她们能出来乘凉,这样我就能更近地看到侍红了。其实,我和侍红有过一次很近的相遇,还说过一句话。那是在我家水井边,我在那里洗水萝卜吃,妹妹的房门突然开了,侍红端着脸盆刚迈出一步,又退回去,还做了一个羞涩的表情。我听到她小声地对我妹妹说,你二哥。我妹妹跑过来打水。侍红也跟过来了。侍红端着盆,妹妹压着水。那天的水井好像故意跟她们作对似的,压不上水来了。我妹妹抱怨地说,二哥你光看,看啥啊?你帮帮我呀。

我就帮妹妹打水。在压水时,侍红离我只有小半步远,她双手端着盆,略略倾斜的身姿十分的优雅,丰盈的脖颈里细绒绒的汗毛清晰可见。我用力压水,分了神,没有很好地控制手上的感觉,让水突然喷了出来,喷得很高,洒到了侍红的脸上和肩膀上。侍红虽然侧一下身,做了一个躲闪的姿势,但还是把手里的盆稳稳地端住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我妹妹就又抱怨地说,二哥你小心点啊,你看侍红身上,都是水。我赶忙说对不起。侍红笑着说一声,没事哩。我妹妹又替侍红把盆端住了。侍红站在一边,掏出手帕,在脸上和身上擦拭着。我看到侍红抖开的手帕是白的,只在角上有一朵小蓝花。我见过妹妹的手帕,都带着花花绿绿的图案,像侍红这么素雅的手帕我还头一回见。

有一天中午我从外边回到家里,看到妹妹在洗手帕。其中一块洁白的手帕不像妹妹平时用的,我望一眼她的房门,问,谁来啦?妹妹说,没人啊……噢,这是侍红的手帕,她忘记带走了,我帮她洗洗。妹妹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一边往绳子上晾一边说,人家的手帕你不能拿噢。我说我才不爱要了。又说,那你得给我一个。妹妹说,我才不了,你自己不会买啊。

在中午的大太阳下,手帕一会儿就干了。我妹妹出来收手帕时,对我说,二哥,要不侍红的这块手帕给你吧,她可能不要了。

就这样,我有一块侍红的手帕了。

一直好多天,侍红的手帕装在我的口袋里,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和侍红很亲近地相处了。侍红的手帕上有一种淡淡的味儿,似乎也不完全是香味,就是那种淡淡的女孩儿味,好闻,亲切,让人心醉神迷。

暑假里,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录取通知,也有人到石湖镇上去打听。记得在那几天里,我妹妹天天关在屋里不出来,侍红偶尔还从她们村骑车过来玩一两次,也和从前一样,和我妹妹嘀嘀咕咕有说不完的话。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我和侍红又一次不期而遇了。那天我到公社的水泥制品厂找我一个远房亲戚,骑一辆长征牌加重自行车,慌慌张张地赶路。半道上,迎面看到了侍红也骑着自行车。她显然也看到了我,在我们即将擦身而过时,她突然从车上跳下来。我也急忙刹车,跳下来。这时候,我们已经错过了大半辆自行车的距离了。我们一齐往后退两步,站在树荫下。侍红的脸红红的,有许多汗水。侍红说,上哪里啊?我说,水泥制品厂,去玩的。侍红一手扶车,一手拿出手帕擦汗。侍红的手帕还是洁白洁白的,只是角上的小蓝花变成小红花了,也只有一朵。我的口袋里也有一块手帕,那是侍红的。我想拿出来还给她,但是我没好意思。主要是,手帕被我弄脏了,我在挤脸上的粉刺时,沾染了一点血迹。侍红又问我妹妹在干吗。我告诉她妹妹一直在家里。侍红嗫嚅着,才说,你收到通知了吧?我说,怎么会呢?侍红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收到了,我考上高中了,石湖中学高一二班……你真没收到?我看到侍红的脸更红了,仿佛她收到录取通知而我没收到是她的错一样。我噢一声,心想,我早就预料到了,我肯定没有考上,而我妹妹也没有考上。侍红说,我走了。侍红在推车走了两步之后,又转头说,这两天我不去你家玩了,我要先去镇上,我爸调到石湖粮管所了。我噢一声,心里十分的失落,不是因为她父亲是粮管所的所长,也不是她不要上我家来,而是因为她接到了录取通知书。我看着侍红推着车,助跑两步,跳上了车骑走时,这样的失落在心里不断地扩大。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开学仅两三天,我父亲从平明供销社赶回家了,他让我收拾一下,到石湖中学报到。我父亲特意说,是他找一个朋友帮忙,才给了一个指标。我太开心了,一下就想起了侍红。但我想不起来那天侍红说她是几班。要是一个班就好了。我这样想。

我妹妹知道我要继续读书那天,一直关在她的小屋里没出来。她一定很难过。

真是巧得很,我插班报到那天,看到侍红了,她就在我前排。

我还没来得及跟侍红怎么说话,一个月后,我就成了一名园艺工人。

让我欣慰的是,张会计居然和侍红有着同样的眉眼和笑容。我不知道是生活故意在折磨我还是安慰我,总之,看到张会计,我便想起侍红,我心里既失落又欣喜。

我站在属于我的宿舍里,好好地发了会儿呆。

我的宿舍只有一间屋,却很大,净深足有八九米,后边有一个大窗户,窗户外就是一片我叫不上名目的药材(或者灌木),隔着这片药材地,就是一道高大的院墙。我知道,院墙外还是我们植物园的地盘,那里有荒地,有水洼,有坑塘,有沟壑,也有人工种植的中草药和各种荆棘、树木、竹林、藤蔓。我对我的新居充满好奇,认真查看一下,白灰墙上有一些形迹可疑的脏斑,还有一行黑毛笔字被白灰覆盖了,认不清是什么字。有一张床,床上有一顶蚊帐。床上用品都铺好了,我看到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印着“植物园”三个红字,墙根有一张破旧的桌子,有一把椅子。桌子和椅子上也漆着“植物园”的红字。椅子上放着一只脸盆,桌子上是两只碗和一双筷子。这些东西,都是张会计帮我张罗整理的。我这就算上班啦?这就是我上班的第一天?我昨天还是高一的学生,今天就成植物园的工人了。我有些疑惑,有些兴奋,也有些迷惘。我简单地回忆上午的工作,感觉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愉快。别人对我怎么样,目前还看不出来,我们的所长丁家干对我似乎并不友好,他也不像一个友善的人,怪怪的,阴阴的。我以后就要在他手下工作了,他会一直都这样吗?我心底里多了一丝担忧。好在小胡,老杨,还有张会计,给我的印象不错。

我没有在宿舍待多久,虽然我腿肚子酸胀,但也没时间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因为我得赶快去办公室,向张会计买饭菜票。

张会计显然是在等我。她在我一进门时,就微笑着望着我。

她微笑的样子更像侍红了。我下意识地躲开她目光,望向崔园长的办公桌。

张会计错误理解了我的躲避,轻声说,崔园长回家吃饭了。他家就住前边的小崔庄。

说罢,推推桌子上的纸。纸上是一叠牛皮纸印的饭菜票。张会计说,这是十块钱的票,我先借给你,等发工资再扣。这是借条,你签个字。

我签字时,突然怕签得不好看。我的字的确不怎么样,加上张会计干干净净的手还按在纸上,手上若隐若现的小肉坑十分的迷人,我的心慌了一下。

这时张会计突然收回手,藏到桌肚子下——她可能发现我的目光了。

我鬼画符一样地写上我的名字,拿着饭菜票跑了——我怕张会计把我的心思看了去,对我留下不好的印象。

食堂里不少人在吃饭。我放眼一看,上午和我一起干活儿的老杨、小胡他们都在,只有丁家干还没来。老杨蹲在地上,端着碗,一边吃饭一边说,小陈来啦哈哈哈,丁所长笑死人了,在新来的小陈面前吹牛,吹他在朝鲜的事,吹他身上的枪伤,嘴唇都要吹破了,还想脱人家裤子看人家长没长毛。我想问他,你在朝鲜搞女人的事,怎么不吹吹?搞人家朝鲜女人,差点惹出国际主义的乱子来,被部队开除了,他不讲给小陈听,专讲身上的枪伤,哈哈哈哈,丁所长呢?不在了吧?又到小崔庄去吃独食了。

这是我在短时间里,第二次听到别人说小崔庄。

大家听了老杨的话,都轰轰地笑了。

小崔庄有野味,谁不想去啊。有人跟着说。

对于他们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我没有看到张会计来吃饭——我突然想起来了,张会计桌子上有两只洗干净的碗,她一定提前吃好了。张会计不跟我们一起吃饭是对的,这里的言笑她不适合听。

同类推荐
  • 火墙

    火墙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鬼吹灯前传:契丹神墓

    鬼吹灯前传:契丹神墓

    本书延续最火的盗墓小说《鬼吹灯》,以其背景为依据,推演出一幕幕更为惊险的探险历程。与以往盗墓题材不同的是,本书引入了大武侠概念,剑走偏锋,将盗墓小说引入另一个境界。
  • 公鸡的寓言

    公鸡的寓言

    本书收入了“乡村夜”、“火色马”、“幸福的一天”、“公鸡的寓言”、“芝麻开门”、“跟你说说话”等作品。
  • 罪全书5:平行世界

    罪全书5:平行世界

    一本对人性深层次揭示的罪案推理全书。无比震撼的角色安排:四个超级警察,各怀绝技,从全国警察队伍中挑选而出,对各地发生的特大罪案进行侦破。恐怖衣柜、人彘奇案、清醒一梦……善与恶的较量,我们将付出多大的代价?寻找真凶,绝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
  • 夜半红棺

    夜半红棺

    黑暗里微微打开的老宅,没有尽头的走廊,张贴着一个个颤栗故事!熙熙攘攘的现代社会,生存压力巨大、工作竞争激烈的人们愈来愈喜欢闯进各式各样惊险、刺激的异度空间,在那里释放烦恼与苦闷,在那里寻找诡谲的传说,也在那里解开令人心寒胆战的噩梦。夜深了,办公室的神秘脚印、楼道里若隐若现的怪影、荒郊公路的红衣女孩、旅馆地下室的腐烂尸体……毛骨悚然的事情正在发生着,惊悚的氛围、扑朔迷离的画面让我们身临其境。
热门推荐
  • 风萧萧易水寒

    风萧萧易水寒

    秋夜,凉如水。无名山中竹林深处,一位隐士手捋美髯,凝视摇曳竹影,心事重重。少时,自其身后屋中走出一位少女,一袭白裙,裙摆及地,手中拿一件褐色布衫,对背影道:“爹,天凉了,多穿件衣服吧!”隐士回头,望着那张美如明……
  • 铮明

    铮明

    铮铮大明,列列古风汉人衣冠,失而复得中华文明,繁荣壮丽疆土之盛,追唐超汉如此王朝,毁于蛮夷中华大地,再无文明奴才遍地,文化凋零若此可忍,何不可忍
  • 你不宠我谁宠我

    你不宠我谁宠我

    夏子瑾在二十八岁遇到了阮玉,从此让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说:“如果当时你没有发表那番我非人类正宗品的高论,不知道今天的你和我又会怎样?”说完他又一笑,就算没有那番高论,他想自己以后还是会被她“折服”。当事人只是翻了一个白眼,默默的吐出两个字“靠之”
  • 太殇

    太殇

    这是一片光怪陆离的位面,里面有着无数神秘诡异的人或事...
  • 最强昏君系统

    最强昏君系统

    你有你的诗和远方,我有我的懒和嚣张,划船不用浆,一生全靠浪。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是一个最强昏君的养成故事。
  • 再续情殇:豪门惊梦

    再续情殇:豪门惊梦

    他是她十年来的追寻,她是他十年来的温暖。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的爱情与命运来了次大转变策划了一场失忆、重逢的大戏,她浴火后的归来,为的只是向他展开一场天衣无缝的报复。而精明如他,竟毫不踯躅,一步步走进了她的陷阱。当一切水落石出,她方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爱与坚守在等着她回来:他爱她,爱得如此刻骨铭心,甚至可以为了她放弃所有,毁灭自己,只要她想。---齐琪那年,她是善良的,他是温柔的。她也是他的初恋,是他最爱的人。那年,她是屈辱的,他是自弃的。她是他最放不下的人。那年,她是高傲的,他是冷漠的。她是他命运的匆匆路人。如今,她完美地出现在他面前,却早已名花有主,而他有了其他女人。----茹晦
  • 都市之大少

    都市之大少

    主角上官云熙失恋后跳崖意外得到了未来科技。从此走上科技强国的道路。他,没有什么脾气。很帅气。但他的逆鳞是他的亲人兄弟朋友。一触逆鳞,必不死不休。等级:一级修炼者---九级修炼者先天
  • 刀锋神话

    刀锋神话

    重生归来,仗剑行走杀戮之路,将所有的敌人通通压在脚下。唯一天赋,最强属性,最狂技能,最炫神兵。以剑证道,从无尽世界中杀出赫赫威名,震古烁今。第七纪元,将由我终结。诸天神魔,我以刀锋面对。
  • 剑魂归袭

    剑魂归袭

    剑术乃中华之瑰宝,冷兵器时代已过去,但他不该被忘记。
  • 全世界予你

    全世界予你

    杨予迁和花木易第一次遇见,两个人互看对方不顺眼。杨予迁和花木易第二次见面,依旧互看对方不顺眼。第三次……杨予迁觉得自己好像进坑了。他的全世界几乎以她为中心,他想把他的全世界都给她。哪怕她总是视而不见,但是他还是要围绕在她身边。因为她就是他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