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秤的指针在数字“52”跟前哆嗦了几下,停下来。一百零四斤。一百零四斤废铁五十二块钱。废品收购站的老板麻利地算好账,拉开缠在腰间的钱包,抽出几张新崭崭的钞票,用指尖一张张搌开,边数边摆成一把扇子。
“不对吧?你这家伙肯定又在秤上做手脚了。缺斤少两,你就等着下油锅吧!”陈小手每次卖废品时都要这么说。
“呵!我才不怕鬼,没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鬼也怕有钱人。”老板一颤一颤地抖动着手里的扇子,新纸币发出动听的哗哗声。“听听,听听,我的钱会说话的。钱通人性,就喜欢和有钱人说话。你不知道,现在有钱人都喜欢花新钱,花新钱相当于玩处女。”老板的嘴唇肥厚,向外面翻着,说话时粉红的牙床都露在外面。
“新钱一块能顶二块花?那你给我换成一百块的旧钱!我就爱花旧钱,越破越好。”陈小手眼白向上一翻,一脸的痞子相,嬉皮笑脸地反问。
老板笑笑,并不回答陈小手的问题,自顾自地说:“要我说,陈小手你就是个呆鸟,不会把握机会,机会你懂吧?”老板往手心里吹了一口气,噗的一下,“就是那么一小会儿,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钱多扎手。”陈小手很讨厌老板说话的腔调,神气个屁,不就是个收破烂的。不想再听他啰唆,把钱揣进兜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猪头肉带耳朵的那块最好吃,柔韧的脆骨包在一层薄亮的肉皮下,咬着下酒有韧劲又有嚼头,越嚼越有味儿。陈小手站在“肉头”的熟肉摊前,伸着一根指头比画,“对,对,就从这边的耳根割。带上猪嘴头更好。吃猪头肉不能太肥,肥了腻嘴。”
“就你会吃,人人都要买瘦肉,剩下的肥肉留着给谁?”肉头操着油腻腻的尖刀说。
随着刀尖,陈小手不由人地张大嘴,一直瞅着肉头的刀准确地把耳朵割下去,又拐了个弯儿把猪嘴捎带上,才把大嘴巴合上。陈小手知道爱喝一口的男人都馋猪头肉,猪耳朵下酒最美。一口烧酒,一口肉,那美滋滋油浸浸的滋味不差个中意的女人。
肉包在透明的食品袋里,红润润油汪汪的一块,香气拧成一股绳儿直往鼻子里蹿。陈小手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舌头下面藏着一条虫,不一会儿就从嘴巴里爬出来。陈小手咽口唾沫,用手背擦了下嘴角。掏出刚才卖废品的新钱,肉头用他油浸浸的手一抓,票子的边角上沾满油污。想起收购店老板说的,花新钱相当于玩处女,陈小手拿着肉往胭脂的店里走。
胭脂在街的拐角处开着一家理发店,地段不是旺市也不太冷清。铺子有个好听的招牌名儿——胭脂杏。三个大字飘在一片粉白的杏花林云端。“杏”下面的“口”字描画成一张红艳艳的嘴巴,微微张着,似乎一动,就要吐出一串串情意绵绵的话来。三个大字下面还有四个小黑字:杏发出众。同样“杏”下面的“口”字,画成一张嘴。谁也说不清为啥叫个这店名儿,反正街上的男人一听这名,嘴里酸溜溜地往外冒水。
路过菜市场陈小手又拐进去买了黄瓜、香菜,外加一瓶二锅头。二锅头一定要喝北京牛栏山出的,其他地方的二锅头喝了头疼。
“现煮的猪头肉,刚出锅的,闻着就香。”陈小手拎着酒肉笑嘻嘻地推开理发店的门。胭脂正在给一个老顾客理发,从镜子里剜他一眼,没和他说话。
陈小手不生气,一屁股坐在客人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看胭脂理发。胭脂一只手拿着小剪子,一只手插进客人的头发里,手指头叉开,食指和中指缝里捏着挑起一小缕头发,黑色手柄的小剪子在上面轻轻一掠,燕子剪水一样。动作又轻又快。
胭脂来矿上开铺子有几年了,人们都知道胭脂年轻时干过那种事,现在人老色衰,就是想找个合适的窑黑子嫁了,然后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但她想找个啥样“合适”的人却没人知道。
“刚出锅,还热乎着呢!”陈小手自说自话。干坐着无聊,陈小手站起来拎着东西边说边钻进胭脂里面住的小房子。胭脂的理发店不大,但收拾得齐整,外面是店面,贴墙根挂一面大镜子,镜子下的台子上摆着理发工具。里面用一块三合板隔开,算是卧室厨房。板上开一个小门,门上挂一块半截子的白帘子,里面的床腿呀,桌子腿呀,还有女人淡粉的拖鞋,半隐半现。有一些暗示藏在帘子后头。也把一些想入非非的念头隔在外头。
帘子上面绣着喜鹊登梅的图案,那几只喜鹊活着,时不时地随着帘子飞几下。飞得来理发的男人们心花花乱。
“刀呢?切菜刀放哪儿啦?”陈小手在里面咋咋呼呼地喊。胭脂不理,放下小剪子,退后小半步,看看剪出的发型,又从镜子里瞅瞅顾客的脸形,想一想拿起一把小黄梳子插在头发上。薄片的小黄梳子,在黑黑的头发间月亮一样地穿进穿出,雪亮的剪刀刃沙沙地咬着头发。胭脂有一个习惯,拿起理发工具做营生的时候从不说闲话,不管多重要的事,都要等理完发手停下来再说。
猪头肉拌黄瓜,神仙闻着味儿也走不动。陈小手在里面把洗净的黄瓜在案板敲得梆梆响。他用声音暗示胭脂要开饭了,也在暗示外面那个理发的人快点走。
“蒜呢?家里有蒜没了?没蒜可不行,猪头肉没蒜逼不出味来。”陈小手知道胭脂手里有活,没工夫和他搭话,可还是要咋咋呼呼。这样喊着心里顺畅舒服,似乎胭脂真当了他的老婆。谁家的男人做饭时不顺嘴喊老婆剥瓣蒜拿根葱来!
磨磨蹭蹭地把香菜择好,蒜也剥好,外面的人还没有走的意思。忽然想起没买醋。陈小手挑开帘子问胭脂醋放哪儿啦。胭脂在镜子里看到陈小手的头上停着一只扑扇着翅膀的喜鹊。也不回头用梳子指了指里面架子上一溜瓶子。陈小手身子缩回去,在那一溜瓶子里找,一个一个拧开盖子闻,最后找到一只空瓶子,有日子不用,瓶底子长着一层白膜。
“我先买醋去,吃猪头肉没醋,就和男人没女人做伴一样没味。”陈小手一个人唠唠叨叨从里边出来,认真看一眼理发的人,都在一个矿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看着面熟,但却叫不上名儿来。
理完发,胭脂拿起吹风机把幔布上的碎头屑吹掉,一只手轻轻捏住男人的后衣领,另一只手拿一把大软毛刷子掸藏在脖子窝深处的碎头发屑。清理干净,把顾客带到洗脸池边,摆好凳子,调好水温,洗净头发渣,再坐到镜子前,用吹风机边吹干边整理出发型。
刮脸不?胭脂问。现在有了电动剃须刀,来理发店刮胡子的客人少了,当然能耍得了剃刀的理发师傅也越来越少。
刮!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字。说完男人身子往后一躺,享受地闭着眼。理发店的窗台上常年摆着一只小碗,里面放着些碎肥皂头,用时倒一点开水,拿一把软毛刷子来回地转,转着转着白白的泡沫就多了。
胭脂拿起吸饱肥皂液的刷子往男人脸上涂。抿嘴!干脆的两个字,女人抹的时候都要这么叮嘱客人一声说。拿起剃刀,胭脂看了一眼镜子里的男人。发现男人正偷着瞟自己,胭脂喜欢这样的眼神,也常常被这样的眼神忽悠打动一下。
刀是新磨过的,胭脂先放在自己的头发试一试刀刃快不快,轻轻一触,噌的一声,几根头发落下来。
一只手托着男人的脸,另一只手指捏着剃刀轻轻落在脸颊上。手指沾过水,有点凉。刀锋利无比,只是这么顺着刃口一拉,脸颊便光洁无瑕。
手要轻,活要好,脸要笑。这是当年师傅教给她的吃饭口诀。前两句她做得好,后一样做不来,只要一拿起推子剪子,她脸上的笑,就被风刮跑了。也不是故意拿捏做样子,她知道这是以前落下的毛病。当初,爹是不同意她学这门手艺的。爹说,一个女孩子家成天摸完男人的头摸男人的脸,这营生脏,还有点张不开嘴。不服气爹这样说,心里留了意,做营生时,总要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慢慢地成了习惯,改不过来。
胭脂也知道有的顾客挑理,嫌她的样子死,干活时没个笑模样。和钱没仇,但就是不会边做营生边和顾客调笑。不过,她的手艺好,能使来剃刀,会刮胡子,会剃光头。刮胡子是个手艺活,没有几年的工夫不行。新手刮不了胡子,不是割了下巴就是划了脸。血糊拉碴地难看。
男人咧着个嘴,难看得要死。疼?胭脂用询问的眼神看一下。男人不方便说话,点点头。胭脂拧个热手巾捂在嘴上,硬胡子用热毛巾捂过,刮起来不疼也省刀刃。这是师傅留一手的活儿,只传给她一个人。
小卖店跟前就有,几分钟的路,陈小手拿着醋回来,看到那个男人还没走,眯了眼,舒舒服服地半躺在椅子上,让胭脂给刮胡子。陈小手用劲一甩帘子,上面的喜鹊飞得老高。
找你三块。
还没涨价?
没呢,都是些老顾客,熟人熟脸地涨不起来。胭脂的声音。陈小手知道街上理发店都涨了价,理一次发三元。
没了顾客胭脂也进来帮忙,头发低低地盘成一个髻,一把淡黄色的小梳子插在上面做簪子,懒散中透着说不出的味道。陈小手心麻丝丝的,胭脂这样的小女人,就像凉拌猪头肉一样,虽然上不了大席面,但男人们私底下还就是好这一口。
拌好的猪头肉红润油亮,胭脂伸手捏起一小块猪耳朵,不是直接放进嘴里,而是把嘴张得大大的,手一松,肉刚好掉进嘴里。
“知道你好这口,我赶着锅口买的。香不?”陈小手讨好地说。
胭脂眯一眯细长的眼,嘴里吧唧吧唧大声地嚼。“香,真的香,是肉头家的吧?他家这味儿我一吃就能吃出来。哎,陈小手,你听说没?街上人都说肉头家煮肉时放大烟壳子?”
“大烟壳子我早听说了,放大烟好,放了大烟人们才能吃出瘾来。越吃越爱吃,越吃越想吃。”陈小手顺手捏了胭脂一把。胭脂也不躲,很自然地靠上去。
陈小手和胭脂的关系用当地的土话说叫朋锅或是搭伙,不领证不结婚,平时胭脂住陈小手家,陈小手也住胭脂的理发店。谁也不管谁的私事,有合适的对象各找各的。没有,就暂时朋锅。陈小手隔三差五地相亲,胭脂也和别的男人见见面。谁也不吃谁的醋。
胭脂还想吃个醋溜土豆丝,陈小手麻利地炒了。
屋子小,摆不下桌子,陈小手和胭脂头顶头围着一小块切菜的案板,陈小手专拣肥肉吃,把瘦肉留给女人。吃着饭胭脂忽然说,帮我问问,看谁要盘店?
陈小手心里顿一下,脸上笑着,找上好男人了?
胭脂嘴里嚼着块黄瓜含含糊糊地说,就是想出去走走,有机会在城里学习学习。
学习?就你,还学习?早干吗去了?老毛驴的岁数了才想起上学呀。陈小手咧开大嘴呵呵地笑。
胭脂脸上现出恼来,我这样的人咋啦?我就不能学习了?
能!能!能!陈小手看胭脂脸色不好,不敢得罪一口气连说了三个“能”。
胭脂知道陈小手从来没个正经样,懒得和他斗嘴。拿过陈小手的杯子,喝了一大口,一股辣劲冲上嗓子眼。上啥学哩,就是想去太原学点新潮的理发手艺。现在有几个人头发长了才理,城里人都时兴漂染呀,洗护呀,直板烫呀,陶瓷烫呀,干洗呀,按摩呀,再不出去学学新活儿,慢慢地我的理发店该关门了。
出去学手艺也不用着急卖铺子,回来接着干呗!一根肉丝卡在牙缝里,陈小手撇根火柴棍边剔边说。
不想回来了,小地方不养人,学了新手艺,我想在城里开一个大发廊。胭脂看了一眼门帘上的喜鹊登梅图案,有风吹过,上面的喜鹊跃跃欲试地想飞。
你是本地人,认识的人多。帮着问问,价钱低点也行。
在城里开?陈小手想起以前对胭脂的传闻。看来这女人是熬不住了。
嗯,到城里开。胭脂夹了一筷子土豆丝,醋放得少了,不脆,吃起来有点发蔫。
真想走?陈小手问。
早走晚走都是个走,到哪都是一个人,我老守着一个地方有什么劲儿?胭脂喝了酒情绪有点低。
等个称心的男人呗。陈小手想开个玩笑。但没笑出来。
好男人早没了!胭脂用筷子来回地拨着一段香菜。
那是你眼高。跟前的好男人多了去。一句话就一口酒,陈小手不知不觉喝得眼前起了雾。
胭脂刚来矿上开理发店时,是他给找的铺子。胭脂的表姐和陈小手家是邻居,那时胭脂的爹刚死,脚上穿着一双白鞋,鞋面挑着两颗麻桃,像是两只眼睛,低低地在人们的腿缝间无声无息地游走。一副让人心疼的可怜样儿。胭脂说,她学过理发手艺,想在矿上开个店,大哥帮着租个房。
正好陈小手的一个朋友有个店要出租,陈小手便帮她租了下来。后来听说,胭脂的爹是让她给气死的,胭脂在城里的理发店,靠手艺也靠身子。她爹丢不起人,连气带病死了。等胭脂得到信,回去已经入土。爹走了,亲情散了。村里没法待,胭脂只好投靠矿上的表姐。表姐也不想收留她,要不她以前的这些丑事,还能在矿上有鼻子有眼地传出来?陈小手不在意这些,女人嘛,有点风流事,有点故事才会让男人惦记,晚上睡觉时咂巴着嘴想。
不过陈小手不惦记胭脂,那会他刚订了媳妇,媳妇的嘴角长着一颗痣,那小女人,妖得很,噘着小嘴说,那是一个馋痣,专为找陈小手长的,跟了他以后准能过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说得陈小手心里毛毛糙糙的,老想着亲那张小嘴嘴。
胭脂的理发店生意出奇地红火。胭脂的手艺好,胭脂的人缘好,胭脂这种模模糊糊的从良身份也好,馋嘴的男人们都想看看做过那种事的女人是怎么个样儿。平日里有贼心没贼胆,现在借着理发偷看几眼也是满意的。众人拾柴火焰高,受大家照顾,胭脂手里有了钱,很快就买下了铺子。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都五年了。
什么时候走?陈小手喝了一口酒问。
也不急,等铺子出手了再说。胭脂另倒了半碗酒,和陈小手碰个响,一仰脖干了。
吃口菜,吃口菜,干咂酒一喝就醉。陈小手没话找话。胭脂又倒了半碗,脸上泛起一层晕,粉艳艳的上彩。身子发软,轻飘飘地,嘴里叫着,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再喝下午开不了店门。
陈小手嚷嚷着,开啥店呢?不开了。今儿咱高兴,高兴了就是爷,是爷就不给人理发。给钱也不给那些孙子理。
胭脂也跟着嚷,对,给钱也不给那孙子理。
两个人喊着喊着声音小下来,陈小手说,要不我娶了你吧,我养活你。我呢,受点委屈,好的没有,赖得也能将就。你也不用成天给男人洗头洗脸了。
胭脂的脸拉着。话,刀子一样丢过来。我说,陈小手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养活我?你自己还成天偷鸡摸狗混饭吃呢!说着话从陈小手手里夺过酒瓶子,又要喝。陈小手赶紧把盘子碗撤下来,端到水龙头下洗。
胭脂气鼓鼓地坐在镜子前拿着小镊子一根一根地扯眉,时间长没修,都长得有点没形了,胭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呆,眼看着就是三十五的大关,女人过了三十五岁走得都是下坡路,老得快,一天一天样。不是胭脂不想折腾,而是折腾不起了,没有多少好日子等着她折腾。
陈小手给自己规定,千万不能贪,路子好但不能多做。老走夜路的人容易遇上鬼。东西卖了钱,够他几天的生活费就行。铁价高时,少拿一点。便宜时,就多拿几块。陈小手的“拿”是领导暗里同意的。也不是陈小手和领导有特殊的关系,只能说陈小手命大。几年前在井下放炮时碰上瞎炮,陈小手死里逃生拣了条命,但他的脸给毁了,煤粉镶进破损的肉皮里,左上边脸留下一大片蜘蛛样的煤斑。出了院,那个嘴角长着一颗馋痣的准媳妇又找了新人。陈小手不怨人家,年轻轻的姑娘谁也不想成天瞅着让人恶心的蜘蛛。
经过磕磕碰碰,陈小手有点灰心丧气,没事时就爱赌上一把。输多赢少,但他迷恋赌钱的那种感觉,成百上千的钱风一样来,又风一样去。不过陈小手不让自己陷得太深,只玩工资,输光就离开赌场。输得没饭钱时陈小手就出去想办法解决一下生活问题,在矿区偷点废铜烂铁,也不大偷,小打小弄。被抓住了,让单位领导领回教育教育,罚几个钱,然后放人。后来陈小手隔三差五地让领导接送,领导的脸也是脸,领导绷不住了,让他家里有啥困难提出来。陈小手笑了,让矿上给他出笔整容的钱。后来,矿上机分厂的废铁,陈小手随便拿,只要不是用汽车拉,能背多少背多少。陈小手很知足,每次不多拿,只卖足生活费就行。
陈小手出事后,怕死再不敢下井,矿上给他调到场面上看澡堂子,以前上班累得贼死,一下班就想睡觉。现在工作轻闲,隔三差五地去胭脂的理发店坐坐,接个电线,安个插座。遇到胭脂忙时,也帮着给顾客洗洗头,扫扫地。再后来,两个人便住在了一起。
想不到的顺,几乎没费事,房子便出手了。交过一半定钱,写好卖房的契约,只等胭脂收拾利落,腾空房子便把另一半钱也交了。
胭脂把东西都收拾好,给陈小手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吃散伙饭。胭脂包了饺子,西葫芦羊肉馅的,吃完滚蛋饺子她也就从矿上滚蛋了。
陈小手从外面进来时,一眼就看到坐在里面包饺子的胭脂,先是觉得特别别扭,后来想起那块经常挡着的喜鹊登梅的帘子不见了。心一下子空落落的,这种女人心肠真硬,说走就走了。
饺子吃得没滋没味,陈小手倒了半碗蒜醋,还是吃不出个咸淡来,最后咬了只独头蒜,辣得鼻涕眼泪一起流。
吃了饭,胭脂去洗碗,陈小手坐在那儿发呆,以前都是陈小手洗碗,胭脂在旁边吸一根烟,有时,一根烟还没吸完,顾客已经上门。胭脂把吸了半截的烟,插进陈小手的嘴里,起身给顾客洗头。烟蒂沾着胭脂的口水,湿湿的,陈小手也不嫌弃,吸得云山雾罩的。
临走理个发吧!以后没机会了。陈小手有点不舍地说。
理个啥发型?板寸?要不来个毛寸?毛寸显得人精神也年轻。
啥寸不寸的。没那么花哨,就剃个光头吧,光头好,泄火,一目了然,走哪都是五百瓦的电灯泡!陈小手吮着牙花子说。
胭脂打开旅行包,把理发工具取出来。电动推子在头皮上耕地一样地跑,黑色的麦子一层层地躺倒。推子的嗡嗡声响成一片,声音有点刺耳,钝了,推子该加油了。停下手,胭脂用小油葫芦往里面点了几点煤油,再紧一紧螺丝。
票买了?
买了,夜里十点的车。
推光头最后的一道手续是用剃刀刮头皮,刮成青白色,一点黑头发茬也看不出。剃光头是真功夫,普通人根本剃不了,在剃头行里一直传着一个小徒弟剃葫芦霜的笑话。
雪亮的刀刃子刮得头皮“噌噌”地响。“对门的二婶子给我说了个女人。”陈小手猛地一转头,他忽然想真真地看一眼胭脂。
胭脂正在干活儿,没提防男人动弹,手下一不小心,拉了一个小口子。血洇洇地出来,粉粉地,撕一块面巾纸沾干净血。胭脂有些慌,也有点不好意思,师傅说过,刮破的是客人头皮,而丢的是你自家的脸皮。顾客的头脸走到哪都是一张理发店的活招牌。你拉了人家的头脸,只能说明你手艺臭。
大中午血旺,那口子一直洇洇地往出渗血。胭脂从外面买了根雪糕,敷在伤口上。看着陈小手脑袋上顶着一根伊利雪糕,胭脂大声笑起来。“没劲吧,你说你,扯不扯淡?你相媳妇和我说个啥?”
也没啥,就是想告你一声。陈小手的眼睛一直盯着胭脂看。
噢,长得挺好看吧?胭脂的牙根酸溜溜的。
咱这张脸有女人找就不错了,还敢挑拣人家的模样?男人的牙很白,一笑胭脂的眼前亮一下。
后来谁也不再说话。天忽然阴了,要下雨。
刮脸不?
刮。
胭脂把刷子沾上热热的肥皂水,弯下腰,脸低低地俯下来,男人能闻到女人身上好闻的苦杏味。刷子上还留着热水的温度,抹在脸上温温的,舒服得像在用一条热毛巾擦脸。仰脖!胭脂说,陈小手听话地仰起脸,脖子抻得老长。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热热地散在嘴边。胭脂仔细看着手下的活儿,有涂得不均匀的地方,又补上两刷子。陈小手的半个脸还有脖子都白得起腻,像是戴了面具。胭脂从镜子里看一眼陈小手,上半边脸的那个大蜘蛛,狰狞地爬行在上面。胭脂的手指小心掠过那一大片煤斑,把手里的剃刀移到男人的脖子上。陈小手的胡子稠密,脖子上也是一片黑森林。
别再说话了,要不我就成杀人犯了。胭脂破例在理发时和顾客说笑,胭脂笑起来很好看,一排碎碎的牙齐整整的。
看到胭脂笑了,陈小手想和她开个玩笑,把手藏在围幔下,裤裆处支起一个小帐篷。胭脂笑得更响了,边笑边骂,流氓样。男人浑身的肌肉放松,手也不老实起来,从围幔下伸出去,摸女人结实浑圆的大腿。胭脂下意识地一躲,手下又多出一道血口子。不由得有些气恼,叫你不要动,偏动,这下好了,又开了一个口子。陈小手不觉得疼,趁机捏着胭脂的手,笑呵呵地说,一家人嘛,割就割一刀。我的这个人早晚还不是你的。
谁和你是一家人,各门各姓的。胭脂还嘴。这样的玩笑话他们经常说,顺嘴就来,已经没有新鲜味儿。胭脂也不把这话搁在心里,耳边风,轻轻一吹就走。男人嘛,就是过过嘴瘾。占点便宜,谁也不会当真娶她。
脖子凉凉的有东西在滚动,陈小手用手一摸,红红的一片。
你真敢杀人了。陈小手连说带笑地跳起来。
天黑了,雨还没落下来。胭脂把剃刀推子擦抹干净,放进旅行包里,从墙角里拿起一把扫帚扫地。今儿个就不走了!陈小手看着女人笑,女人没说话,弯着腰扫地上的头发茬子,那些油亮的黑麦子沾了土,灰头土脸的。胭脂雪白的一截腰露在外面,腰眼中间有一颗胭脂痣,淡粉色,如同被人有意点了胭脂点,楚楚动人。陈小手的手抬了几抬还是没忍住放在那段雪白上。胭脂不动,静了几秒,回过脸有情有义地看着陈小手。
胭脂和陈小手在一起睡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是鱼欢水欢的。这一次两人都绷着劲,都想好好地做一次,表现一下。可两个人的身体碰在一起时一下子陌生起来,不知不觉有些离别的伤感夹在里面。做后面的一个动作时,陈小手努力把自己弯成一张弓,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一点,胯下的性器就变成一只锋利的箭。陈小手全身颤抖着,抓紧胭脂的两只奶,手背上有水珠滴下来。陈小手心里酸酸的,难分难舍地酸。
累坏了,抽了两根烟才缓过劲来。想起兜里要送女人的东西,陈小手从被窝里爬起来,光着身子去取,在外面的大镜子下看着自己上下两处的丑样子,陈小手有点难过。
那是一颗玉白菜,光头好,水色也足。银星金店标价一千六。
胭脂把玉放在手心端看了一会儿,笑着说,玻璃货吧,花了几块钱?
陈小手一愣,点点头说,不值钱,玻璃的。
外面的雨声炒豆样敲着玻璃,雷声在不远处吼着。雨越下越大。
陈小手光着屁股被警察从被窝里摁住,本来要揪他的头发,可他新理了一光头,滑溜溜的。只好掐着他的脖子。那时胭脂已经穿好衣服,拎着伞,提着箱子准备出门。
陈小手因偷盗重要工业器材被劳教二年。
大概快过年时,管教说有一个女人来看他。隔着铁栅栏,陈小手一眼认出那个女人是胭脂。胭脂挺着大肚,丑了很多,丑得完完全全像个别人的老婆了。
胭脂一见面就骂陈小手是个王八蛋,骂陈小手害死她了。她说她怀了陈小手的孩子。陈小手有些发呆,怎么会有了孩子?这时他想起那天他弯成一把弓时,胭脂没有让他戴安全套。本来他们一直都用套儿,有时他不想用,胭脂还会跟他发火。
胭脂说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叫杏儿。在她们老家“杏”“幸”同音,种杏树就是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