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他们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用他们的话讲,就是说了,他也不懂。可他们总是烦,即使在他面前强装笑颜时,也无法掩饰。晚上,他们尽可能早早哄孩子上床睡觉,然后各自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他不知道一个家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虽然他们谁都没有开口,但他还是知趣地关掉电视早早回屋。整个房子顿时因为没有响动变得彻底安静下来。兴许这样,他们能提高效率吧。他这样想。
不论阴晴风雨,凌晨五点他会准时醒来。他尝试过吃药,可毕竟年龄大了,吃什么药都不管用。要在农村,这正是他去往田里的路上,间苗、追肥、培土、锄草,可在这里……他刚一翻身,烦人的床板就嘎吱直响。他赶紧停住,慢慢地躺回原位,但该死的床却并没有闭嘴。他索性穿衣下床,但尽可能做到轻手轻脚,即使开门,他也小心得仿佛那扇门是用豆腐做的。房子里,其他房间的门都关着,儿子的那间门底下透着隐隐的光。这孩子,都几点了,可他一想,兴许儿子已睡下,只是忘记了关灯。他也就没再往前走。
空旷的房子里,他不敢乱走,生怕一不小心碰到哪里发出声响。有一次,媳妇嫌儿子赖床,儿子死皮赖脸百般无辜地求媳妇理解,“一秒钟,一秒钟啊,老婆,我两眼一睁一闭就是一觉!”,他听得都心酸,可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怪儿媳妇,毕竟儿媳一点也不比儿子轻松。刚来的时候,他会早早起来,然后钻到厨房给他们准备早餐。他知道儿子从小爱吃什么,对媳妇来说不一定合口,但起码她可以吃个现成的,总比她从床上一跳下来就手忙脚慌,临出门像猫一样叼上一口要好得多吧!可终于有一天,他在厨房为他们摊馅儿饼时,儿子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站到了他身后。
“大,你就别老瞎折腾了,一大早弄得碟动碗响,谁也睡不好。”
“我这是瞎折腾?我还不是想让你们吃上口热饭啊。”
“大,我是吃上热饭了,可到单位打瞌睡被老板炒鱿鱼,恐怕咱连冷饭都没得吃了。”
“我这不闲着也是闲着嘛!”
“那你可以去公园散步,锻炼锻炼身体,还可以跟那些票友学唱京剧。”儿子难为情地指一下媳妇的房间,“人家刚刚睡下。”
“天都要亮了!”
“是啊……所以……”
是啊,天都要亮了。外面的天空开始泛白。他本打算打开客厅的窗户,让房子透透新鲜空气,但犹豫一下,他还是作罢了。这时,不中用的喉咙突然发起痒,他赶紧回屋把头钻进被子里忍气吞声地咳了几声。他摁住脖子坐在床上,真是百无聊赖。
去哪里,他并不知道,当然去哪里也不重要,他要的只是离开家别惊扰他们睡觉就行。儿子说得好,去公园散散步,可一个农村老汉背着手佝偻着个腰,让人笑话不说,自己也丢不起那个人啊,学京剧就更不用说了,要一个农村老汉捏起嗓子来说话,那怎么可能,就好比让穿惯藏蓝色粗布棉裤的他,一下子换上芭蕾舞裤还要在人前表演,简直是出洋相演闹剧嘛!刚开始的几天,他就在小区附近的街上溜达,他见几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老人,拎着马扎到车站去给孩子排队占座。他想到自己的儿子和儿媳每天早上那般像急行军一样抢时间,他就试探着和儿子商量,反正自己醒得早也去给他们排队占座吧。儿子当即就不高兴了,还压低声音求他说:“大,你就别给我们添乱了。”
这叫“添乱”?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年龄是大了,但还没有到腿脚不灵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他还不是一片好心,想替他们分担一点儿?可儿子不让。也就在那天晚上,儿媳在客厅教育孙子,嗓门蛮大地说:“现在啊,爸爸,妈妈,爷爷,咱们全家人都挺不容易,你虽然小,但必须要懂一个道理,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努力,咱们各自都管好自己,不给别人添麻烦,好吗?”
儿媳说得对,说得好啊!可他怎么听都觉得别扭,他把儿子叫到自己房间:“给我买张票吧。我明天就走。我本来在老家待着就挺好的,你硬要把我接到这儿来。你们都忙。我是个闲人,住在一起能有什么好。我一个快死的人,怎么都好将就,可影响你们,最后闹得鸡飞狗跳的,何苦呢。”
“大,我妈不在了,你一个人回老家,整个庄上还不到四户人,你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咋办?”
“我一个快死的人了,该咋办,就咋办。死了,正好,埋了。”
“要是死不了呢?”儿子满脸忧伤,看着他,“我们得请假吧,回去伺候三天两天不解决问题吧,时间长了,哪个单位会允许,这还不说一来一去的路费。最终,你不还得来和我们一起住啊!”
“可是,我在这儿,白吃白喝,什么事都顶不上,我这里……”他拍拍胸脯。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大,这不是没办法嘛!”儿子说,“其实人家(指儿媳)比我压力大,工作,家里,孩子,哪个都脱不了手。”
“这我知道。”
“所以,人家发发闷气,你也就别往心里去。”
“可我是个废人,什么忙都帮不上。”
“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不让我们分心,就是帮我们最大的忙啊。”
唉!这些道理,他心里明镜一样。他在街上来回溜达,走走停停,停停看看,看栅栏上满爬的紫藤,摸摸在老家时从未见过的白色蜀葵,偶尔冲着一只树枝上的喜鹊发会儿呆。有一次看到草坪上长满蒲公英,一簇一簇的,有正开花的,有已经顶上了白色花伞的,他知道要是来一场风,白色的花伞四处飞扬,第二年这片草坪是何等的光景,又刚刚下过一场春雨,地根正湿,他便弯腰拔了起来。没一会儿,一个穿工装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没好气地说,大爷,你没看到这是草坪啊!“爱护草坪,人人有责”!三岁的孩子都知道。他回头一看,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从说话的口音和神态上看,她也来自农村。他马上就对人家产生了一种天然的好感。他冲人家笑。人家却板着脸,像个雕塑。
“我不是说你们这些人,越有钱越抠,几根野菜的便宜都要占!我可告诉你啊,这草坪可刚刚喷过药,你不怕中毒要了老命,你就拔。再说了,每天这里不是狗尿,就是猫屎的,你也不嫌脏啊?”对方说。
他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但知道对方是误会自己了,便心平气和地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说,这东西要不拔,一场风过来明年可就不得了了。”
那女人呵呵笑,像看穿了他灵机一动中产生的狡辩一般。女人的眼神是那样可怕,那样寒冷。他在农村里从未见过女人居然还有这样的眼神。他不置可否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就像被人抓了正着的贼。他满脸通红,无地自容得恨不得抽自己嘴巴。
慢慢地,他发现,除了昼夜交替,时间对他来说,是没用的。在他们醒来时他早早离家出门,在他们晚上下班到家前,他又要赶着回去。孙子的一日三餐都在幼儿园,他和他们一样,早餐和午饭在外面自行解决,晚上等他们回来后,才能正儿八经地吃上一顿正餐。他们说了,大家都这样,能像他们这样的,已经算是幸福的了。有一次,他们倒是和他说过,他只需要早晨出去走走,等他们上班一走,他便可以回家,那么大一个家随他怎么待怎么享用都行。可他们想过吗,那么大的一个家啊,光他一个人,那和在外面大街上有什么区别,不是看那一堵堵的墙,就是盯着一块电视屏幕看,与其那样,还不如待在大街上。
在他发现自己在街上溜达,他的毫无目的和无所事事总是引来别人警觉的目光时,他从早市上那些摆地摊的那里得到灵感,鞋垫,袜子,驾驶证皮套,钥匙链,没个成本,先不说赚不赚,起码有个事干,如果能挣上三块两块的早饭钱,那就更好不过了。他回家,从他们的地下室里找到一个不带箱子的简易拉杆车,上面绑上一个空牛奶箱,背面挂个马扎,买卖就开张了。至于卖什么,他是动了脑筋的,鞋垫袜子自己没进货渠道,还讲不清材质,驾驶证套和钥匙链万一用不住人家会找回来打嘴仗,他注意到周围的小区不少是旧房子,而且逛早市和街上闲散的人大部分也都是上年纪的人,他就决定卖蟑螂药,这东西不受天气不受季节影响,不讲款式不过时,再说了,他也只是让自己有个事做,卖与不卖都无所谓。
他最先选中的地方是公园门口。尤其是双休日,那里热闹得像赶集,一对年轻夫妇,一双年迈的老人,带着孩子,那种齐家来公园游玩的场面是他最喜欢看的,小宝贝在前面蹦蹦跳跳,老两口小两口有说有笑跟在后面,他们脸上洋溢的幸福总能令他愉悦。天凉的时候,他坐在朝阳的地方,天热时他就挪到背阴处。偶尔会有个把顾客来买蟑螂药,人家问他效果怎么样,他倒实诚,说这东西不是咱自己造的自己也不知道,要是愿意就买回去试试,有人因此放弃了,有人就因为他的诚实反而买上一包。就那么小小的一包东西,卖一包挣五毛钱,好的时候一天卖个十来包,坏的时候两三天不开张,当然了,他不会为此伤心动肺,因为他待在那里,更多的目的是看着人来人往别人的热闹,自己好打发时间。
可他在那里待了不到两个月就不得不离开了。因为公园里搞郁金香花展,来看花的人山人海,这样一来,存车成了问题。有一天,突然来了两个年轻后生,他们叫他让开,得腾地方。他觉得奇怪,平时里他一直在那里,没有谁说碍谁的事啊,可两后生横眉冷对气势汹汹,两条大粗腿往他面前一撑,他就给人家躲开了。老亦老了,又不是自家地盘,何必要生是非。他看着两后生拎着锤子,前后左右,往地上砸了钢筋,扯起警戒带,便开始收费,车辆不论大小,存放时间不管长短,一律每车每次二十元。可他知道公园门口往北走三百米就是一家酒店的停车场,只要不是饭点儿,那里基本上都空着,而且一小时收三元,怎么也比这合算。
这也太黑了。已经提着马扎换了一个地方的他,看着两个后生手里大把大把的钱,心里不舒服,但他绝不是嫉妒,人比人气死人,尤其是在当下这个社会。他四下张望,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在维护秩序,他便起身走了过去。
“同志,”他以年长人特有的谦和打断了人家的工作,“我想问你一个事。”
“有什么事就快说吧,大爷,我正忙着呢!”
“那两个人,是你们的人吗?”他指了指正忙着收费的两个后生。
“他们……?怎么可能?”穿制服的人有点不耐烦,“怎么了,大爷,他们惹你了?”
“那倒没有。”
“那你问那么多干吗?”
“一辆车,他们收二十块钱!”
“你不往他们那里存,不就行了!”
“我没往他们那里存车。”
“那你觉得吃自家的饭操人家的心,有意思吗?”
他灰溜溜地离开,坐回到原地,拧开随身带的水壶喝了一口水,又把纸箱上的药包摆好,两眼木然地看来往的行人。事情本就过去了。那天天不错,红彤彤的太阳还有一丝小风,来看花展的人越来越多,两个后生的生意自然更加火爆。有人不大计较,花二十块钱买个开心,值。可有人不这样认为,没一会儿就有一个瘦瘦的,脸上还有几个红痘的女人来到他面前,她弯腰叫他大爷,问他知道不知道附近哪里还有停车场。他知道的,他不能骗她啊。他朝北指了指,说了那家酒店的名字,还好心地告诉人家,三百米,三百米就到。女人回到车上,和自己的孩子嘀咕几句,开车从他面前经过时,孩子隔着车窗还向他可爱地摆手。可他没发现旁边的后生正用什么眼光看他。他压根儿就没往那个方向看。那种年轻人不值得他看。后来,又有人来问他停车的事,他都好心地告诉人家了,他重复着说往北三百米,三百米就到。当他正为问路人省了不少停车费而心情舒畅时,刚才的后生已经站在他面前了。那后生连拉带拽把他拖到一边。
“老头儿,你是怎么了?不想活了吗?”后生满脸杀气。
“人家问我话……”
“问你妈个蛋了你,你知不知道,多嘴人是什么下场?”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孩子?我是你大爷!”那后生左右扫视一眼,趁转身之机一拳打到他脸上。
他就眼前一片漆黑了。他趔趔趄趄靠在树上,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等他定定神,睁开眼时,周围的一切正常得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可他装蟑螂药的牛奶箱翻了,马扎倒在一边。这时,另一个后生脸带笑容地向他走来。来扶他,百般心疼地摸他脸上的伤,一边说:“老爷爷,你看你,你在那里坐得好好的,怎么就靠树这里了呢?你说你多这事干吗!你也许不知道,那小子脾气可坏呢,看不顺眼连他爹都打。走,咱们坐回去,咱不理他。不过啊,老爷爷,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别看人家挣几个钱就着急上火,待会儿啊,我给你打发几个车主来,叫他们买你的蟑螂药,咱不着急了啊,你说好不好?”
“他,打人。”他说。
“什么呀,谁打人了?你可别血口喷人啊。你问旁边的人,谁打你了,你问问。”
他当然没问。知道问也白问。
晚上回家,他和他们一五一十地把白天的事说了。他们一个口径都说是他不对,说他好好卖自己的蟑螂药,干吗掺和人家的事!他辩解说,他没掺和,只是有人来和他问话。他们身临其境地知道当时的那种情况。他们说他天真,他们以种种的事例给他以谆谆教诲。然后要求他换地方,因为公园门口是再不能去了。在他们眼里,他挨了一拳头,没被打成半口气,已是天大的幸运。
“那去哪儿呢?到哪,我总不能一天不说话吧!”
“大,你为什么就非得要说话啊?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他尽管心里憋屈。也知道儿子为自己好。他说:“那我该怎么办?”
这好办。有着硕士学历的儿子还给他想不出一个招儿来?他到地下室找来一块长方形纸板,用大号毛笔在上面写了“问话不答”四个字。打了孔,系好绳,叫他把牌子挂到拉杆儿上。
后来,他照着儿子的吩咐把“问话不答”的牌子挂拉杆儿上了。但这个挡箭牌用处并不大,因为还是有人找他问长问短。人们想一个在十字路口坐着马扎卖蟑螂药的老汉,即便不是老居民,也是附近的常住户。他们问他最近的超市、花店、菜市场,问他价格便宜的旅店,哦,路口东南角是一家医院,也有人向他打听这家医院各科的权威专家是谁,问他怎么能挂到排名靠前的号等等。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譬如那家医院妇科的两个专家,一个叫黄晓玉,一个叫余田英,黄晓玉看功能性出血拿手,余田英擅长不孕不育。这些他都是从来来往往的人那里听来的,一次说两次说,时间长了他总是比第一次来两眼一抹黑的人要知道得多吧。但每次有人来问,他抬头看看人家,就用手指指拉杆儿上的牌子。少数人能理解,可能是这老人家怕惹事不便说。但更多的人却从牌子里看到另外一层意思:他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答。可能给点好处,他才答。
“大爷,你就告告我附近哪有便宜旅店,这总行吧!”常常有农村来的病人家属问他。
他用手指指“问话不答”的牌子。
“我买你一包蟑螂药,怎么样?”
他不答话。心想,你一个看病的买蟑螂药干吗。
“两包,大爷,你看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就告我个这,不为难吧!”
他心里难受。因为他知道过了十字路口往西五百米有个地下室改造的旅店,每床每晚十块钱。这些农村人来个钱不容易,他多想告诉他们,可他知道那些手举“便宜旅店便宜住”却一旦顾客上钩就敲诈勒索的人就在附近。他只好昧良心(他觉得是昧良心)摇摇头,再次将手指向那个牌子。问话的人火了,冷冰冰地甩给他一句“现在社会是怎么了,怎么都是这种人”。
他难受啊,可又没办法。他觉得这个牌子还是有漏洞的,终于有一天它给他带来了灾祸。那是一天中午,他刚吃过饭坐着马扎靠在树下休息,一个蓬头垢面满身汗味的年轻人跑来,年轻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急坏了,甚至抓狂,年轻人跑到他面前抬起胳膊抹去额头上的汗。他不知道年轻人怎么了,以为只是在他这里停住脚喘口气,可他没想到年轻人是冲他来的。他被年轻人跑来时带起的风吹醒,他怔怔地看着年轻人半哈着腰不停地咽唾沫。年轻人也盯着他,眼泪汪汪,在冲他张口说第一句话时索性坐在地上。年轻人把手搭在他的膝盖上。
“大爷……”年轻人捂着胸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个谁,那个家伙呢?”
他没听懂年轻人的意思。他觉得自己与这个陌生人没有共同认识的人。
“就你旁边,那家伙,”年轻人继续说,“卖钱包的。刚才还……”
他专心听着,同时回忆刚才的事。他旁边是有一个小伙子在割皮带,顺带卖手工钱包。那家伙嘴里吆喝的是正宗牛皮,他捡起过边角料,搁到嘴里都吹不过气去,那些买家也是笨蛋,哪有真皮吹不过气的啊。
“我,我就蹲在这里,挑了一个钱包,我就穿这身衣服,当时还冲你笑了笑。”年轻人爬起来站到自己曾经蹲过的地方。“结果,把我的钱包落他这了。我这是出去干活,钱,和证件都在里面。你得告诉我那家伙去哪了。他一定就在附近。”
他知道他来这个路口之前,那家伙是在这里,还特能说会道,在给买家推销皮带和钱包时,总说自己常年在这里摆摊,家也在附近住。可那家伙说谎,因为有几次他分明看到那家伙收摊后在临近的站牌上了638路公共汽车,那路车可是开往郊区的。平时没生意做时,那家伙主动和他聊过,但他们聊的都是大话题,第三次世界大战,四九年新中国成立时如果不叫中华人民共和国而叫中华民国也许台独就没戏唱了等等,涉及私人的问题,一句都没有。显然,一切如年轻人所说的,那家伙早跑得无影无踪了。那家伙也确实说家里有事刚刚收摊离开啊。
年轻人急坏了。几次问他,他都摇头。他的意思是说他真不知。年轻人看那个“问话不答”的牌子,开始还忍着,带着哭腔摇他的肩膀,慢慢地就失控了,开始用力捶他的胸,抽他的脸。一边说:“我叫你装糊涂,装糊涂!”
“你别这样,我真不认识他。”被打疼了的他,这么说。
可年轻人根本不信,把所有的怨气撒到了他身上。年轻人把他推倒了,用腿踢他的腰和腿。他被踢得满地打滚。在那个晃来晃去的世界里,他看到有几个人在不远处拿着手机拍照摄像,但没一个人过来拉架。他本能地用胳膊护住头,他莫名其妙地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希望这个年轻人下手重一点,最好对准他的要害狠狠来上一下,那样好彻底送他去见阎王。
年轻人却没有这样,当他知道从老头这里什么也得不到时,他的理智恢复了,他住了手,愤怒地撕碎那张“问话不答”的牌子,匆匆地离开了。
后来,警车把他送回了家。年轻人离开不到五分钟,警车来了,警察叫他复述当时的情况,描述年轻人的长相。他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惊慌也记不清年轻人的长相了。警察说:“不用怕,大爷,我们可以调附近的监控录像,这个坏蛋,我们一定会替你抓住。”
听到“坏蛋”两个字,那个年轻人充满哭腔的声音与充满伤心的眼神,一下就在他的脑海里清晰映现了。可他却对警察心平气和地说:“警察同志,这事我看就算了。我没受什么伤。就不耽误你们了,你们那么忙!”警察和他要家人的联系方式,他说没有,再说了,他自己能回家。其实,他的衣服内揣里就放着儿子的手机号码。当然了,警察同志还是坚持要送他回家。
整个下午,他都躺在床上,虽说没有伤筋动骨,可毕竟年龄大了,哪儿碰一下哪儿就疼啊。
晚上,儿子儿媳孙子一起进门。鼻青脸肿的他,怎么可能能瞒得过去呢?儿子问他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他说是自己不小心,从过街天桥上滚了下来。
他们都相信了。没再问他什么。
晚饭过后,他们早早把孩子哄上床,又各自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了。在儿子出来上厕所时,他把儿子叫进自己的房间,他说:“孩子,那个牌子好像不大管用。我想让你重新给我写个牌子。”
“行啊。大,你说写啥管用?”
“你就写‘本人哑巴,问话不答’。”
“知道了。你先睡吧,我写好了,给你放到屋门口。”
儿子上完厕所,随着屋门“咔”的一声轻响,整个房子顿时安静下来。他们又都去忙了。他不知道他们具体是做什么工作。
这是若干天里最普通的一天。天都要亮了,他搓搓脸,俯下身,从柜角取出拉杆,挂上儿子新写的牌子,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