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连续读了两本关于王国维的专著,《王国维与罗振玉》(张连科)和《王国维评传》(刘烜)。前者是作者赠送的新著。王、罗学术关系问题,是现代学术上一个持久的话题,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实际上就是学术史的个案研究的一种平实而有意义的形式,如果套用时下“流行语”,本书是一部具有“填补学术空白”意义的专著。后者几年前出版时我就读过,以为是我所读过的这个专题的几本同类著作中的优秀作品,材料不仅翔实,而且有新发现的第一手重要材料。
两本专著都专门论述了王国维的学术个性,我以为这是比王国维的学术方法更有意义的问题。大处着眼,王国维的学术个性略而言之,似乎有二:一是“以学术为性命”。其《教育小言》批评当时学术界云,“吾人亦非谓今之学者绝不悦学也,即有悦之者,亦无坚忍之志,永久之注意;若是者,其为口耳之学则可矣。若夫绵密之科学、深邃之哲学、伟大之文学,则固非此等学者所能有事也”。之所以有如此之强调,则在于崇高之使命感,其《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云:“国家与学术为存亡。天而未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天不欲亡中国之学术,则于学术所寄之人,必因而笃之。世变愈亟,则所以笃之者愈至。”二是“唯真理之从”。其《论近年之学术界》云:“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独立”二字的意义在于“博稽众说而唯真理之从”(《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此其一;因为“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此其二。
历来讨论王国维学术方法者为多,而论其学术个性者较少。我以为,王国维的这种学术个性较之学术方法,更具有十分重大的学术史意义。对此,我们不妨从几个方面来看。首先,中国固有之学术传统是“经世致用”,学术是“手段”而非“目的”。胡适从乾嘉学术中演绎出“科学方法”,其实这个结论并不可靠,因为乾嘉学术固然有“实事求是”之追求,但其大前提却仍然是为了“宗经”“明道”。“科学”的“方法”不仅仅是“方法”,而是有其“科学”之“思想”的。王国维对此“思想”有明确认识,其《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云:“自科学上观之,则事物必尽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凡吾智不能通,而吾心不能安者,虽圣贤言之,有所不信焉,虽圣贤行之,有所不慊焉。何则?圣贤所以别真伪也,真伪非由圣贤出也,所以明是非也,是非非由圣贤立也。”其次,王国维的时代,“经世致用”正是学术主流,不仅“经学”成为“实学”,连“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这样的文学运动,也是为了“启蒙”。王国维因而在《论近年之学术界》有此批评:“观近数年之文学,亦不重文学自己之价值,而唯视为政治教育之手段。”第三,现代中国学术的最重要的特征,我以为就是“学术独立”,而这又是与中国现代大学的成立密切相关,应以蔡元培执掌北京大学为开端。但是,王国维在《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一文中有“博稽众说而唯真理之从”之说,这和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思想,其实是很相近的。
这样看来,陈寅恪的名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实为表彰王国维学术个性之评论,亦为现代学术精神之准则。
王国维与罗振玉之间的三十年至交,因儿女之事而一朝断绝,这一向是引人关注的话题。《王国维评传》和《王国维与罗振玉》均根据前人从未引用过、也未见过的《王国维全集·书信》中王、罗书信的手稿,对事实作了新的叙述。
1926年10月31日,王国维在致罗振玉的信中说,令媛一再“拒绝”遗款,“此事于情理皆说不去”,并且有这样一段十分动情的议论:
若云退让,则正让所不当让。以当受者而不受,又何以处不当受者?是蔑视他人人格也。蔑视他人人格,于自己人格亦复有损。
可见王国维于此事已感到人格的屈辱,虽然信中有“求公再以大义喻之”之语,但他显然是感到这种屈辱是来自罗振玉。果然,罗振玉马上回复了一封异乎寻常的长信,一一辩解,并且以“小女则完全立于无过之地,不仅无过,弟尚嘉其知义守信,合圣人所谓夫妇所能,与尊见恰得其反”作结。然而,罗振玉信中最令王国维伤心的还是这样一段话:
弟公交垂三十年,方公在沪上,混豫章于凡材之中,弟独重公才秀,亦曾有一日披荆去棘之劳。此卅年中,大半所至必偕,论学无间,而根本实有不同之点。圣人之道,贵乎中庸,然在圣人已叹为不可能,故非偏于彼,即偏于此。弟为人偏于博爱,近墨;公偏于自爱,近杨。此不能讳者也。
“披荆去棘之劳”,当指知遇之恩,实则有负恩之问,而“近墨”“近杨”云云,则伤乎刻薄。王、罗之交,能不中绝?这样我们也就终于明白了,这一事件对王国维的精神打击,不仅仅是“交”之绝,更为严重的却是“人格”的伤害。据说,罗振玉在1929年曾对刘蕙孙回忆此事时说:“他(按,王国维)最后觉得对我不起,欲以一死报知己。我也觉得那件事不免粗暴,对他不起。”很显然,“一死报知己”之说为非,“不免粗暴”之说近是;“粗暴”,即“人格”之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