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苏受不住痛,只得实说道:“俺这只是个小打住,离这三里有个马鸣岗,那有个高家窑子,那才是郑天龙等歇脚处。黄昏时,老郑一行人到这儿时,说是路上瞅见有许多人走动,很像是擎天寨里的人,恐怕被识破了形迹,所以都不在这儿多屯住。只歇了一会儿,四面觑过确实没入跟探,才一齐上马鸣岗去了。”众人听了这段口供,才得知底细。
当下文义等彼此商量,就此赶向马鸣岗去。便拾掇了搜得的紧要东西,将活捉住捆绑了的王苏等五个,全撂在屋子里桌上,再就灯上放起一把火。文义、施威仍领了一众好汉越檐而出。
这条路上施威和弓诚、弓敬兄弟等都是熟透了的,知这朝南去五里地,略岔一点路便是马鸣岗。众好汉前后紧接着,飞也似急急奔跑。转眼间,已到了岗下。施威指着岗上道:“这岗子天生个贼巢模样,一定有人在暗处守着,咱们这许多人要想暗地上去,咱们没见他,他先瞧见咱们了,不如径自明干吧。”文义仔细瞅瞅,果是林菁草密,要是步步细探,到天明时,还不能探到岗上情形。便点头道:“就这么上去吧,也不大惊小怪地嚷唤。”
众人寻着上山的路,各自擎着兵刃,施威当先领路,一众好汉紧随继进。一路上留心细察,竟不见有个人影,施威一口气奔到岗顶,见一座古庙寂然屹峙。便上前推一推庙门,哪知随手一使劲,那两扇斑斓剥落的庙门,便“呀”地闪开,倒把施威愣住了。茅能却不顾这些,拦上前去,耍开金刀,盘顶护身,直蹦进去。闪眼一瞅,四面静荡荡,只夜半月光映着草地,寂然没半点声息。
众人跟着进去。见这般情形,便分作两路,从左右两庑沿廊细搜上去。从前殿直到后殿,只见些破碎东西扔得满地。再抄到后面寮房里,也不见僧人,却有一堆燃着才熄的柴烬,一星星闪闪发光。旁边一只大瓦罐,盛着一罐水,还有些温热气。众人急向两面房里细搜,也没见个人,彼此重复到厅上会齐。
文义道:“这一定是先漏了风,那厮们都逃走干净了。”沈石道:“您瞧这火,那厮们一定逃走了许多时候了。要是刚逃动身,这火一定没熄得这么快。”弓诚道:“那边屋里,还剩下许多椅凳和箱架面盆竿等杂碎东西,都能瞅出方才不久还有人使过的痕迹,这屋里人一定逃得不久。”文义道:“不管怎样,如今那厮们总是逃走了,我们今夜想寻着或是趱上那厮们,却是不容易了。一来,他们牲口快,咱们牲口还在铁叉营;二来,不知那厮们是另有藏躲的所在,还是径自往河间去了。如今我们只急回铁叉营去,取了行李、马匹、再骤马径追,许还能趱上。众人一想,也只得如此。便又在这古庙里细搜了一番,确没见人踪,更没细软,便离了庙里,径回铁叉营,悄回店里。
次日清晨,文义等由铁叉营起程,径奔河间。沿路打探郑天龙一伙人的消息,终得不着确讯。便是托梅瑜、梅亮两人前后送信,也不曾得着实在回音。只有一队虎头孔纯捎来个口讯说;已到了河间,曾在街上瞅见过郑天龙。文义等才知那伙贼已抢先到了地头。便赶紧连夜破站趱行,径到河间城外,离城九里地一所道观里会齐。
那道观名叫“凌虚观”。住持道人道号眠云,和张三丰是最相知的道友。眠云虽没什么高深的道行,也没甚武功本领,却为人耿直忠信,张三丰很器重他。他原为瞅不惯白莲教假道愚民,横行作恶,才拼着苦行募化,在河间建立这凌虚观,传扬正道。白莲教徒却拿他当个呆子,并不理会他。这趟张三丰因为要破霞明观,先自和他说明白,借他的凌虚观屯住。眠云本来深恨白莲教,听得老道友为着灭妖教,欲来借观暂住,真是喜之不尽,满口答应。自那天起,便吩咐所有观里道伴、道童以及火工等人,一概不准外出。凡是买办物件出进等事,都是眠云自己走动。只此一端,就可见眠云道人的心肠了。张三丰先就到了凌虚观,料理一切。及至众好汉一队、二队的赶到,都已准备齐整,只候厮杀。从五队到八队都在观外两旁新造屋子里住下。那些屋子都是造来预备佃给人开店的。还没佃出,且拿来暂住,外面人自然不会知觉的。九队里和两个传令都是女子,观里不便,全住在观后菜园余屋里。
张三丰亲自在观内督率众好汉,不许无故出观,每天只派两人出外探察,到晚回观。这时,众好汉都因养精蓄锐,摩拳擦掌了许多时候,一旦得了这道令旨,各各精神旺盛,无不破站急赶,原限五月初三日以前要齐到河间,不料才到初一日,连第九队都赶到齐了。上辈宗师却只有张三丰、闻友鹿两人到了。因此大家都憋着,等待丈身和尚到齐时,再按期动手。
一连待了两日一夜,已是初二日夜间。文义、孔纯、章怡等一班领队,都担心日子长了,众好汉沉不住气,闹出岔子来,都来和张三丰、闻友鹿两位宗师商量。闻友鹿切嘱孔纯等:“无论如何必须耐住这两天,不要闹出岔子来。”
正在说着,听得窗前飘然一声,如落叶沾地一般,众好汉齐都一愣。友鹿道人摇手道:“是笑菩提来了,别乱。”众人才准备出迎,忽见门帘一动,果然是丈身和尚满面笑容,掀帘走进。闻友鹿、张三丰起身相见。众好汉都上前见过礼,才一一归座。
丈身和尚略问了问此地情形,便问:“可要待到哪天才动手?”友鹿道人笑道:“谁要你们大姑娘似的,姗姗来迟,自然要待到那天了。”丈身和尚笑道:“你瞅这话奇怪不奇怪?一定要我们来,那么,你俩坐在这儿干什么的?难道只有我们能干事,你俩竟是活古董不成?”友鹿道人摇头笑道:“你这秃厮太放肆了。人家在这儿正说着正事呐!”丈身和尚抢答道:“谁问您正的歪的。您为什么不动手干?照这坐着说说,这就算是正事吗?”张三丰忙羼言道:“不要尽着打哈哈啦。——笑菩提您在哪里耽搁到这时才来?”丈身和尚道:“那贼窑子里虽是我的熟地方,却闻得近来改变了不少。咱们既然要去破它,必须先明白它内里情况才行呐。我到这儿两夜了,就在霞明观里暗地察探了两整夜,差不离全知道了。您道我是玩儿么?”张三丰笑道:“我又没见您去,这儿也没谁和您同走,不是由得您说嘴吗?有谁来质证?”丈身和尚大笑道:“疯子,别瞎嚼舌头,这不是信嘴乱吹,糊得过去的。我只为先到这里时,一定有人要跟着同去,那里头着实艰险,要再有人牵挂着要我照顾时,连我也探不着什么,还许要坏事,所以没到这儿落脚,就去探察去了。您当我乱说吗?一来,您几曾见沙门说谎;二来,我有实证给您瞧,您才服我啦。”友鹿道人笑劝道:“别尽着斗嘴耽搁时候了,您探得怎样?快说给大家知道,才是正经,咱们正要参详个善处之方,好操个知己知彼的胜算。您能先得妖贼情形,那还不是奇功居首吗?”丈身和尚道:“这也不是我独个儿有这功劳,虎面沙弥也在探着,大概他明日就到这儿来了。”说着掏出一方小折儿来,递给友鹿道人瞧。
友鹿道人接过小折儿来,便和张三丰一同展开,并召孔纯、章怡等一班在座弟子、同道趋前一同瞅看。只见那小折上面所载,全是霞明观内的路径、墙壁、消息、暗道种种情形。还有许多画着形势的细图,标明往来的道路。众人见了这幅东西,都大喜过望。张三丰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如今有了这个,那妖教窠巢就算是在我们掌握之中了。这真是破霞明观的奇功一件。——只是这东西是那厮们的性命根子,您怎么轻易就把它拿来了呢?”丈身和尚答道:“哪里是我轻易拿来的,这幅图撂在我们擎天寨多时了,不过咱们全不曾知道罢了。”凌云子抢说道:“笑菩提又说疯话了,咱们擎天寨有这么一件东西,撂上多少年,咱们能一点影儿也不知道吗?”丈身和尚笑道:“说来您不相信,却真有这样的奇事。好教您得知,这幅图就是咱们寨里闪电于佐画的。凌云子摇头道:“这话更没根了。于佐在寨里这许多时候,又不是外人,怎么他知道霞明密图的事,从来没听得提过呢?”
丈身和尚道:“您别急呀,待我告诉您,您自然就明白了。——于佐的爸爸是个木匠,他自己也是个小木匠,这是大家全知道的。当他跟着他爸爸做手艺赚钱养命时,年纪虽小,却是一切木匠的本领,他都学会了。他爸爸被人召去起造霞明观,当了个上等工匠,管着铺排布设等事,他就帮着弄。他爸爸因为他着实懂得,落得占占儿子的便宜,许多事全是叫于佐代作的。后来霞明观造成了,徐季藩那厮提防工匠走漏消息,便把管工、理事那些知道些大势的工匠,全给毒杀了。于佐因为是个小孩儿,原没在大工匠数内的,而且他生性机灵,所以他爸爸虽然遭了毒手,他却保得性命。后来,他想着他爸爸死得惨,决志复仇雪恨,拼命学武。近几年来,他到擎天寨,知道是专和霞明观作对的,欢喜得什么似的,死心塌地一个劲儿练功夫,待报大仇。自从灭了青草山以后,他知道将要打霞明观了。便想着:‘要打霞明观操胜算,必须先知道他的内情才行,那内情自然是以霞明观埋伏的消息为最要紧。那起造时,知道消息的人既然全被那厮弄死了,喜得还剩下我一个,我如果把这记得的绘画下来,那么,除了徐季藩,真没人能知道霞明观的内情了。如今我把它密情绘画出来,那么,破霞明观就容易了,我的不共戴天之仇也可报了。’这一来,他便镇日价独个干这个,凭他所记得的全部画下,想起来,又修改添补,弄了不少日子,也不知换过多少底子,直到近时才画成。前天在路上,我遇着六队,于佐拉我到暗地里,把这个交给了我,并说:‘这是霞观观初造时的全图,凭我几年来细思苦索,自问是没有遗漏的地方了。不过这些年来,那厮们有没有改动加增,却不敢保。望师傅和各位宗师仔细参详吧。’我得了这图,很赞他细心。便细瞧了一天,又亲照着那图暗入霞明观踏勘一番,觉得没有甚大不对处,这图很有可取,所以才拿采和你们大伙儿参详。”
闻友鹿等听了,才知这图的来历。便马上命程豪即刻去寻了于佐来,对着图,一一地问明白了些暗消息儿,和小路秘道。于佐把图上没注明白的处所,都详细解说清楚。张三丰便和丈身和尚等仔细参详,觉得霞明观布置极其周密,全观和蛛网般的筋络贯通,异常灵动,也异常紧密。若不同时下手,攻它全观,决不能伤它要害。必须使它各处都不能分力来接应援救旁的处所,才可以各方击破,荡平全窟。当下便照这个思虑,议了个全盘计策。又将自家人数和各人的本领才情全盘计算,再照霞明观的情势分配停当。待到夜里,查探得确没人暗中窥探,才聚集了各队领队和各队好汉,一齐到凌虚观后面寮房中来听候分派。当下七十二位好汉,——连传令的两位,共计七十四人,——全都到了寮房。
友鹿道人先派赵佑、唐冲率领梅瑜、梅亮分守四方屋角,轮流巡哨,提防有人窥探。四人得令,出外,飞身掠檐上屋,分向四面逡巡,仔细查察一周,确没半点踪影,方才各到对面屋上,向屋内打手势,报说平安无事,再分途去防守。
屋里得着巡哨报说没事,友鹿道人方才展开画图来指点着,和众好汉细说,并由于佐在旁一一补解明白,众人都默识了。友鹿道人开言道:“咱们这一趟来攻霞明观,原是倾寨而出,破釜沉舟,以全力拼妖教。咱们大家是有进无退,胜则国泰民安,大家无愧于‘义侠’两字;败则有死无生,决不能屈辱在妖匪跟前。大家必先记清楚这番举动是为什么,并明白我们应当如何,然后才能如愿收功,不愧我宗风武道!”众好汉凝神屏息听到这里,闷雷似的齐声轰应。友鹿道人又说道,“这回去攻霞明观,分派职事,必须遵守,切不可乱来。因为这霞明观不比旁的所在,一步错了,便满盘都错,而且乱动一步,便有陷身丧命的险难。大家最要紧的是记清自己所应做的事,没做到时,舍生忘死,必须做到;既做到了,便停息着,一面飞报,一面待令再动。切不可擅自改变!要知道霞明观路径繁复,一移动,便不能照原定计策通气,立刻就陷入孤立无援之境。我们也无从跟寻援救,甚至牵动他队,紊乱到不可收拾,还许全盘败尽。——如今我和各位宗师多拟了一个单子在此,大家每队再分领一封简帖去,照着单子和简帖内所叙的作去,便万无一失了。”众人又齐声应“是!”友鹿道人便取出一张长纸单来。众人都向前来观看单上写些什么,各自心中全都惦着自己的职事,不知是怎样的。哪知道在这时,忽听得屋上暴雷似的一声大喝,接着“轰嗵”“轰嗵”几声巨响。众人齐吃一惊,便都回头急要奔出去。张三丰忙拦住道:“别乱,待我去看来,再和你们说。”
这喝声和响声自何而来,且待张三丰出去看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