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她想起他,突然泪流满面。
她想起的是,他宠她的那些永远不能称为往事的事情。
过年那几天,是她一年中最兴奋的时候。
那时候,厨房是很小的一间土坯房,靠着院子的西墙根。从那里面飘出来的香味儿,勾着她的魂,让她哪里也不愿去。
先是蒸馍,白白暄暄的馍馍,要蒸两锅。她喜欢看他揉馍。他两只手各揉一个,手腕转动得飞快,让她看得眼花缭乱。不一会儿,他就能揉出一大片来。他揉出来的馍馍摆在案板上,圆圆鼓鼓,整整齐齐,一模一样。她看得惊讶,也忍不住去学。可是,她使了浑身的劲儿,也没有办法把一个馍馍揉得光溜溜的。他笑了,就住了手,手把手教她怎样用右手揉,用左手收缝儿,把馍缝儿一点儿一点儿往手掌心的地方收,慢慢地滚成一个浑圆的球。她执拗地说:“我不要这样,这样太慢,我要像你那样,一只手揉一个,一下子可以同时揉成两个。”他就笑了:“不会走,还想学跑?”母亲和姐姐们都嫌她碍事儿,要赶她走,可是他不说话,只是笑。于是,她就有资格继续赖在案板前玩。
蒸好馍是煮肉。虽然只有很少的几斤肉,可是他要收拾大半天。当她看到热腾腾的肉从锅里捞出来时,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把肉切成整齐的一块块,很少的一点儿瘦肉收起来,然后把大肥肉摆在一张大箅子上,再在肉皮上涂抹上蜂蜜。立刻,那些大肥肉变得晶亮细腻,好看极了。她叫他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委屈的味道。他笑着,用铁钩子勾一块麻雀大小的肉,放到她的手上。她拿着这块肉,笑嘻嘻地跑出大门,在巷子里津津有味地吃大半天。吃完了,她抹抹嘴,抹抹手,又跑回来,再叫他一声。他又勾起一块来,放到她手上。她飞快地跑出来,又坐在门墩上吃起来。门外的小伙伴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问她:“你们家买了好多肉吧?”她不说话,使劲儿地咂着嘴,顺便点一下头。有的耐不住了,也跑回家。不一会儿,从他们家就传出了他的哭声——看来是在斗争。再过一会儿他挂着泪花出来的时候,手里只是举着一根大骨头。那大骨头看起来威风凛凛,可是几乎是光溜溜的,看不到肉丝儿,最多只有一点儿肉筋。那时候一年四季很少能吃到肉,为过年买的一点儿肉,不到初一,不到有客人来,哪里舍得吃啊。可是,她小时候,硬是把肉吃伤了。后来有几年,她一口肉都不吃。
蒸完馍煮好肉,一家人累得东倒西歪。他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母亲给她递眼色:“你不饿吗?让他做饭!”她当然不饿了,只顾玩,不搭理母亲。母亲几次三番催她,她就跑到炕沿跟前,双手摇着他的脚,长声喊:“我要饿死了,我要吃你做的饭!”听她这么喊,他就起来到厨房里去。一会儿,一大锅肉泡馍就做好了。平时他几乎不做饭,有时候下雨的时候不出工,母亲偶尔想睡个懒觉,就指使她喊他做饭。她也是这样子哄他。他擀的面条薄薄的,切得细细长长的,调上韭菜葱花,白绿相间,既好看又好吃。母亲说,这个家里,也只有她能使唤动他。
正月里经常有亲戚来,有时候碰好了,就会有点心吃。晚上,母亲在油灯下打开点心盒,一人一块给他们分。她手里拿着自己的一块,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你不喜欢吃甜的,对吧?”他笑笑,把自己的一块放到她手上。有时候有一些花生、糖块什么的,也是这样分,她也是这样得到两份。有时候也有例外。她问:“你不爱吃,对吧?”他说:“谁说我不爱吃?我可爱吃了,把你那份也给我吃,好不好?”她失望极了,使劲把自己的一份递到他面前:“给你吃,全给你吃了,我不要了!”他笑笑,不接她手里的东西,说:“小气包,我们还是各吃各的吧!”她盯着他,看他如何吃下他的一份。可是他偏不吃,说:“这会儿我不想吃,我要留着以后想吃的时候吃。”过了几天,有一天她早上醒来,突然发现被窝口多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好吃的,立马开心得不得了——她才明白,他不是真的舍不得给她吃,而是给她留着让她多吃一顿。
后来她长大了,不知道该怎样把心掏给一个人,好让他来爱自己。有一天从梦中醒来,她突然大彻大悟:这个人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从来不留好吃的给自己,从来没有像他那样尽己所能满足她的要求。她想,他那样宠我,不想我受丁点儿委屈,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可以不相干的人折磨我呢?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心疼坏的。从那一天起,她轻轻松松地放下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