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珺是在麦收的当天从医院回到陶家夼的。
艾珺的伤处还扎着绷带,走起路来略微有点瘸,不过那位“牛鬼蛇神”大夫说,恢复些日子就会好,只是不要跑跳,又要经常活动。李武要批准艾珺暂且休养。
现在的艾珺不再是因为劳动上不去痛哭流涕的艾珺了,他变得消极懒散。白天别人下地,他就一颠一颠在院子里不停地走。到太阳渐渐高起来,便一颠一颠走出院门,来到小河边。河边的沙子很细,很软,脚踩上去像踩在厚草地或者厚毯子上;沙滩上有一些小石头,圆圆的,会使艾珺一下子联想到课本上写的鸵鸟蛋。艾珺沿着小河往上游走,越往上河床越窄,水流声却越大越脆。有一个上午,艾珺走进一片柳树林,耳朵里全是小鸟的欢唱,把水流声都盖住了。插花头没事的时候,就陪着艾珺一块走。插花头总是走得太快,走一截站下等等艾珺;艾珺赶上来,他就又走出一截。这样地沿着小河走两个来回,艾珺感到脸热乎乎的,就朝插花头笑笑,坐在枰柳树下那块大石头上休息,看清澈的河水,看水里游动的小鱼。有时突然会有一只青蛙从河沿的窝里钻出来,迅速地跳到水边的草丛里,插花头会说:“它去找蚂蚱吃。”或者突然从草丛跳到河里,插花头就说:“它吃饱了。”渐渐地,艾珺额头上的汗珠消失,身上也觉清凉起来,就再站起来走;插花头仍然和他一块,走一截停下来等等。
有一天,岳素云把她五岁的儿子领过来了。儿子叫中华,眉眼清秀,像岳素云一样好看。中华手里提一个小铁桶,岳素云领他到艾珺跟前,说:““着你小叔叔到河里摸鱼去。你小叔叔有文化,有见识,好好跟你小叔叔学,长大了也出息个知识青年!”说得艾珺心里热热的,亲亲中华的脸,拉起他的手一块往河边去了。
这次艾珺不想像往常那样地顺着小河往上走,因为中华才五岁,五岁的孩子走不动,走不快。他想和中华坐在石头上看河里的鱼。可是没想到中华一到了河滩就跑起来,顺着河岸往上跑,快得艾珺都追不上。
插花头从木工屋出来,喊住了中华,叫他不要跑,跟小叔叔一块慢慢地走。三个人走了两个来回,艾珺的脸热乎乎的了,就坐在了枰柳树下那块大石头上。中华竞把鞋一脱,下到河里去了。小鱼在河水里追逐嬉游,调皮地钻到青苔里头、石头底下,不一会儿又突然蹿出来,猛地蹦一个高,击起一层涟漪。中华跟着鱼群追,眼看追上的时候,鱼群又突然调头,到中华回过身来,它们已经跑出老远,所以中华总是劳而无功。
插花头扑撒着脚丫子下到了河里。他拉中华站住,一动不动地瞅着来回游动的鱼群。鱼群又开始了挑逗嬉戏。有鱼钻到石头底下去了,插花头猫下腰,两只大手把石头圈住,嘴里叫着““跑不了啦跑不了啦”,呼啦啦跨到岸上,张开手,果然一条小鱼在手心里蹦足达。中华把小铁桶里盛上水,把鱼放到了桶里。两人重下到河里,很快就捉了十几条。
这天的午饭艾珺多了一道菜:鸡蛋炖小鱼。两个鸡蛋是岳素云从家里拿来的,她说鸡蛋和河里的虾虾鱼鱼能壮艾珺的身子,可见对这道菜她是早有构思的了。
第二天,中华还拿了一把旧笊篱,说是捞小虾。小虾都栖息在水边的草叶子周围,太阳一照,身子一弯一弯地上下游动,很好捞,插花头和中华一会儿就捞了半小桶。他们用手在河滩上扒了一个水坑,把虾放到坑里,再一个一个往外捡——大的捡到笊篱上,小的捡到小桶里,重新放到河里去。
这天的午饭多了一道河虾鸡蛋汤。五个知青和插花头每人一碗,只是艾珺的那碗稠一点。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插花头又开发了一个新项目。他一手提桶,一手握着那个四节电池的长手灯,吸溜吸溜嘴和鼻子,显得讳莫如深地对艾珺说:“跟我来。”河岸静静的,脚踩在细沙滩上发出清晰的嚓嚓声。到走完细沙滩,踩上石头路,插花头的脚步变轻了,并示意艾珺也把脚步放轻。这样轻轻走了一截,他突然按亮了手灯。明亮的光柱落在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上,艾珺还在糊涂着,插花头已经弯腰从那堆黑乎乎的东西上面抓起了一个同样黑乎乎的东西,转身扔到了铁桶里;接二连三地抓,接二连三地扔。到确信再也无可抓取了,插花头才直起身。“蟹子。”他用手灯往桶里照着让艾珺看,“L到天黑蟹子就出来吃牛屎,正好抓。”不大一会儿就抓了二十多只,铁桶里欻啦欻啦,吵得热闹。
第二天午饭,知青们吃到了蒸河蟹——他们在岛城吃过海蟹,河蟹是第一次吃,吃得好高兴!
第二天晚上,艾珺又动员插花头去捉蟹。插花头却摇了摇头,手掂着长手灯:“费不起电池呢。”艾珺于是明白了村上人为什么晚上不到河边照蟹子,明白了晚上河边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蟹子。
但是艾珺仍不甘心。这天捉完了小鱼,他央求插花头:“今晚再去照一次蟹子吧,和中华一块,就一次。”艾瑁从心里喜欢上中华了——在一起时中华总是小叔叔小叔叔地叫个不停;教他算数算得快,教他认字一遍就记住。他想让中华也见识见识照蟹子。
这是一个晴朗的晚上,东天边挂着圆月,小河、群山显得悠远、神秘。中华夹在插花头和艾珺中间,沿着河岸往上走。走完了细沙滩,踏上石头路,便很快有了第一批收获。他们激动着,继续往前行进。可就在手灯光柱锁定一个新的目标时,知青那里忽然响起了一声疹人的女人的尖叫。叫声凄厉,惊恐,与艾琳碰上蛇的那次几无二异,但又小有不同:艾琳的叫是恐惧、挣扎,这一声叫似乎包含着更多的委屈、愤怒。
插花头一激灵,拔腿就往回跑……
知青点闹翻了天。
“我要告他!到公安局告他!”宋秋媛挥动着两只拳头从屋里跑出来,往大门那儿冲。
向春晖叉着腿站在大门口,两只手把着门框。
姚晓红和艾琳,一人拽着宋秋媛一只胳膊:“冷静冷静,秋媛冷静……”宋秋媛叫得更狂:“我没法冷静!我上公安局告他!我看得明明白白,脖子比脸粗,右肩上面露着枪管子!”姚晓红劝她:“听我一句,秋媛。他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毛主席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万一看错了……”宋秋媛脚跺着地:“什么贫下中农?流氓!下三滥!千刀万剐!死有余辜!他是贫下中农,我是工人阶级,毛主席说,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谁怕谁?谁怕谁?”紧急时刻陶丙万来了。他手向周围扑拉着:“革命青年别恼别恼,我陶丙万给你做主……”示意岳素云,帮着姚晓红和艾琳把宋秋媛软劝硬拉弄到了屋里,这才开始了和她大一声小一句的谈话。
宋秋媛说:“陶主任,陶大叔,你说给我做主,那就给我做主到底,把这个流氓专政……”话犹未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知为什么,她这时才想起来哭,而且哭得无比伤心,十分绝望。
这更使得陶丙万慌了手脚,连声检讨:“孩子……”他突然改口,不再称“革命青年”,“孩子孩子别哭别哭,你一哭大叔心里就刀割一样,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他口里的舌头也说不清有几个了。他狠狠地用手拍脑袋,一下一下地拍,拍得呱呱响。拍着拍着拍出了气:“我这就去理整那个王八蛋!”陶丙万在岳素云耳边小声嘱咐了几句,咚咚出了屋,出了院子。
岳素云一边继续劝解着宋秋媛,一边不断地拿眼看后窗。后窗只有两个长方形的窗扇,一个窗扇上镶着一块玻璃,现在玻璃上还时不时有水滴下来。岳素云眼盯着窗户端详了良久,若有所思地起身到了前窗下,脸凑在玻璃上往院子里瞅。瞅了一会儿,心里终于得出来了一个“究竟”,这个“究竟”使岳素云抓到了最能解除宋秋媛痛苦和愤怒的“钥匙”,o她回到宋秋媛身边,宽心地说:““秋媛妹妹别哭了。流氓也好混蛋也罢,都是饶不了他的:可是流氓也好混蛋也罢,他是枉费了心机,什么也看不到的!”宋秋媛仰起脸看着岳素云,似乎要于绝望中从她脸上找到宽慰。
岳素云说:“你擦擦眼泪,我细细说给你听。”山里人不舍得把麦根留在地里,他们要把麦根从麦秸上铡下来晒干了烧火,收麦不是用镰割,而是用手薅。今年天旱地硬,知青们的手上很快就起了血泡,血泡划破,淌出了血水,手掌疼得不敢攥东西。一天下来,只想一头扑到床上大睡,却又浑身钻心钻肺的痒,手一一个红疙瘩,令人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宋秋媛尤甚,多少次痒得乱喊乱跳。社员们说这叫麦黄疥,折腾起麦子来都这样,只不过他们是头一次,格外厉害。知青们只好晚上关了门用肥皂擦洗身子,以求缓解。今天晚上宋秋媛正脱光了衣服,黑暗中用毛巾上下擦洗着,无意中一抬头,见后窗外面玻璃上竞贴着一张男人的脸。因为窗高,又小,后窗从不采取遮挡措施。宋秋媛大叫一声,端起脸盆的水就朝窗子猛泼了过去……
岳素云问宋秋媛:“洗的时候你没有点灯吧?”宋秋媛点了点头。
岳素云问宋秋媛:“你怎么会看见外面的脸?”宋秋媛没点头也没摇头。
岳素云说:“道理这不出来了吗?”姚晓红顿时悟了出来:“岳主任说得一百个正确,那家伙绝对什么也看不见!——玻璃这东西只能从暗看到明,不会从明看见暗的!”为了验证刚才的话,岳素云噗地吹灭了灯,叫姚晓红站在宋秋媛刚才擦身子的地方,自己和艾琳挎着宋秋媛的胳膊出去,来到了后窗外。岳素云和艾琳搀着宋秋媛跷着脚往屋里看,果然什么也看不见。
回到屋里,宋秋媛又喊了一声:“那个流氓一定要追查,批判!”不过气焰已经不似先前的那般愤愤逼人了。
陶丙万家天井里,陶九顺和陶八斗埋着头抽闷烟,一杆枪拄枪站着,头耷拉在枪口上。陶丙万跳着高破口大骂:
“狗屌攮的!下三滥!白披了张人皮,连畜类不如!”越骂越气,飞起一脚将地上的一个马扎子踢向半空,马扎子落到了猪圈外的尿罐上,尿罐当啷砸碎,尿哗啦啦淌了一地,臊气四溢。
屋里炕上躺着的老婆哭喊起来:“砸吧,砸吧,把能砸的都砸了,再一把火把这两间破屋点上烧了利索!”陶九顺劝陶丙万:““五叔您的牙疼才见好,千万别再生气上火的了。”陶八斗接上说:“九顺说得对。麦子明日差不多收完了,饥荒这就度过去了,公社形势也平稳了,还有什么戗心的事不能理整……”陶丙万依旧骂:“畜类都干不出来的事,狗攮的都能干出来!不用挑着个臊头挖挲,明日我就小绳绑上你送公社!”岳素云来了,她把陶丙万拉到了屋里。
陶八斗不明就里,试探着问一杆枪:““五叔这又是为了啥呢?”陶九顺同样抱着闷葫芦:““为了啥呢?火大得烧断肝肠裂碎肺的呢!”一杆枪只把头耷拉在枪口上,屁没放一声。
陶八斗和陶九顺便觉出了蹊跷,不再开口。
一会儿陶丙万从屋里出来。岳素云给他服了“泄火丸”,他不再歇斯底里。他伸出了右手食指,依次指着陶八斗、陶九顺和一杆枪:“给我一个个听好了,谁要是再不往人里创,我就把全庄的老少爷们集合起来,根根梢梢地说道说道,看你那个臊脸往哪里放!——都滚个狗攮的去!”陶八斗和陶九顺走到大门口,又被陶丙万喊了回来:“今日这码子事到这里了结,一个个嘴封严了,对很有必要也不言传。”一杆枪仍旧杵在那里。陶丙万朝着他脚下吐了一口浓痰:“要再有第二回,我扭下你这个臊头撂到河里喂鳖!”从此,摸鱼捞虾队伍里又多了一个宋秋媛。——宋秋媛不下地是自作主张,没经过任何人批准的。宋秋媛不像艾珺那样地只是坐在河岸的石头上看,她是挽起裤腿就下水,下水就赶鱼,往往裤子湿半截,鱼捉不到一条;她又去捞虾,而虾也大都躲起来。李武要对宋秋媛没经他批准就不下地既感到意外又大为恼火,他严厉地问宋秋媛,为什么不接受再教育?宋秋媛竟朝他把眼一瞪:“到底谁教育谁?我还要上告呢!”噎得李武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问陶丙万,陶丙万支支吾吾:“革命青年……能怎样呢,反正队上是不差这个劳动力……”再问岳素云,岳素云却不含糊:
““女人嘛,总是要有女人的事。”一句“女人的事”,封住了李武要的口。
李武要本想再开一次接受再教育总结会,可看看五个知青有两个遛河崖,开也开不出啥味道,只好日出日落由它去。
李武要哪里知道,陶家夼这时候出现了一道热闹的风景呢。这风景不是出在日出,而是出在日落。
陶家夼日落后的这道风景,是全村老婆婆们庄严的集体仪式。仪式先从知青点墙外开始,老婆婆们一个个手擎闪着微弱火苗的明明灭灭的松枝,迈动小步,围着院墙正转三圈倒转三圈,然后顺着山径蜿蜒上山,直上到牛鼻子前,缓缓跪地,三作揖三叩头,嘴里一齐“仙人仙人”的祈祷,祈祷完毕,又依旧顺山径,挪挪蹭蹭地下山……那星星点点的火光,火光的蜿蜒游动,把夜晚山的幽深和凝重,山的含蓄和神秘,渲染到了顶点,把山民们心中的虔诚心中的神明发挥到了极致。这种大山深处的独特的表达,山外人是永远见不到永远参不明的,而山里别村的人见到了却丝毫不感到奇怪,他们会喟叹一声:“陶家夼犯皮子了呢!”这威严的仪式要一连进行七天,不管遇到风还是雨。
皮子这种小野兽,不知是山里独有,还是独独这一带的山民送它的一个别名。据说不过是狐狸的一种,但它的精灵乖巧为一般狐狸和其他任何野兽所不及。它住在深山野洞里,昼伏夜出,出来时尾巴上挑着一个小小的“灯笼”,发射出红白间杂的亮光,或跳或走或上或下,都有“灯笼”随时显示。山里人晚上仰望着山上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光亮,会说:灯笼皮子下山了,灯笼皮子上天了,灯笼皮子回家了……灯笼皮子百年成精千年成仙,成精能变人,成仙能呼风唤雨。牛头山上的大小山洞和陶家夼错落的矮屋里,灯笼皮子与山民们千百年隔河而居,相互结缘又偶有结怨,难免演绎出诸多凄婉幽怨的故事。
据说是在很早很早以前,但又谁也说不清是“早”在哪年哪月,陶家夼有种菜园的老两口儿。老两口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蒜,二儿子叫葱。这年清明,老汉菜园割了头刀韭菜,老婆儿在家摊了地瓜面煎饼。晚上,一家四口美美地吃了一顿地瓜煎饼卷头刀韭菜,上炕困了。半夜时分,就听大门呱嗒一声响,窗外长长地咳嗽了一声,清清亮亮唱道:“家住深山中,化缘到门庭,不要你的蒜,不要你的葱,要你一把韭菜卷煎饼。”老两口知道是皮子精来了。老汉赶紧下炕,到外间屋里拿了一大把韭菜,从窗户棂里递出,果然虚空里接去;老婆儿对着窗户唱道:“水磨顶上有盖顶(高粱秆儿钉的锅盖),盖项上面有煎饼,要多要少自己拿,拿多拿少都相应。”窗外就唱:“/个多,四个少,五个正相巧。俺要报答您,把您门前扫。”就听呱嗒开了磨屋的门,一会儿又呱嗒把磨屋门关了,再一会儿呱嗒一声大门也关了。第二天早晨敞开大门一看,门前扫得干干净净。
又一天,老汉耕地,蒜和葱拾了半篮子豆虫——豆虫前一年秋天钻到地里头下蛰,到春天把肚里脏东西拉尽了,还没来得及做蛹,被翻出来,正合吃。一家人就把半篮子豆虫一个个掐了头,用筷子翻出肉,汆了一锅鸡蛋汤,吃喝了。半夜时分呱嗒一声大门响,皮子精又来了,在窗外长长地咳嗽一声,唱道:“家住深山中,化缘到门庭,不要你的蒜,不要你的葱,要你五个大豆虫。”豆虫都汆了鸡蛋吃了,哪还有给皮子精的?老汉情急之下灵机一动,顺手从炕席底下摸出了五个指头粗细的胡萝卜,从窗棂里递出。依1日虚空里接去,却是“咯咯”笑一声道:“云不是雨,雨不是风,胡萝卜不是大豆虫;冰化成水,水结成冰,是亲戚不该把俺哄。拿只新鞋当尿盆儿,帽子给松树遮遮风。”屋门吱呦一声,一股凉风刮进屋,又吱呦一声,凉风没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蒜过年时才做的一双新鞋少了一只,葱过年才缝的那项帽子不见了。蒜和葱气不过,上山找,找到山顶一个山洞前,见蒜的那只鞋就在洞门口,从鞋帮到鞋底全都透透湿,臊味熏人;葱的那顶帽子挂在洞前的松树上,外面的布撕破了,里面的棉絮随风飘摇。蒜和葱心疼得哇哇大哭一场。哭完了,泪一擦,拾来了枯枝干草塞进洞里,然后石头磨石头,磨出一溜火星把柴草点燃了。火借风势往洞里烧,烟借风势往洞里灌。蒜和葱躲在远处的大石头后面,只见两个老皮子从火里蹿出来,前面的那个怀里抱一个背上驮一个小皮子,后面的那个怀里抱一个小皮子,出得洞来先就地打一个滚,把身上的火滚灭了,一溜烟朝山那边窜去了。
晚上睡觉前,蒜和葱把大门关紧,又抬来了两块大石头,项得结结实实。可是到半夜时分,皮子精还是来了,窗外一阵咳嗽,呼噜呼噜唱道:
“家住深山中,谢恩到门庭。夸您葱蒜好营生,宅子烧了个干干净。万般无奈出火海,拖儿带女去逃生。葱和蒜,蒜和葱,夜夜困个安顿觉,天天日头晒眼红。”从此,蒜和葱夜夜都是直瞪着两眼发愣怔,围着炕打转转。
日里不吃不喝不做活,只仰着脸转着头看太阳,看得两眼红红的,傻了呆了一个样。爹娘知道是得罪皮子精了,就置办了酒肉纸香上山谢罪,却又不知皮子精搬到了哪里,只好酒肉摆在山顶上,捧着点燃的松枝,漫山祷告:“孩子小,不解事,得罪了大仙,大仙不记小人罪,饶了山民这一遭,山民从今往后月月上山送鲜味,孝敬大仙老和少……”从早到晚一连祷告了七天,蒜和葱才夜里不哭不叫能睡安稳觉,白日里该吃饭吃饭该做活做活,不再仰着脸转着头看日光了。只是爹娘断不了要月月往山上送鲜味——下来菜的时候送菜,下来瓜的时候送瓜,下来果的时候送果,下来粮食的时候送新粮食蒸的干粮。若是哪一月晚送三天,蒜和葱就照1日白日里不吃不喝不做活,傻呆呆地仰着脸转着头看日光,夜里直瞪着两眼发愣怔,围着炕打转转。这般无休无止哪年哪月是个头啊?一家子只好在一个乌云遮天的漆黑夜晚,偷偷搬出了陶家夼,有说搬到了很远很远的大山外,有说闯了关东,反正从此再没敢回一次老家。日久年深,他们陶家夼的家墙倒屋塌,渐渐不见了家的痕迹,好端端的一块场地,却没有人敢过去盖房起屋……
大夼公社知识青年办公室主任李武要偏偏一眼看中了这个地方,伸手一划拉:“前有河,背倚崖,冬暖夏凉,知青点就在这里建!”这不就出事了嘛!
村民们说,能不出事吗?皮子精早修炼成皮子仙了呢,千百年的恩怨记得牢牢的,找上门来了!
村民们说,五个革命青年叫皮子仙缚了仨,夜黑里大哭大叫,和蒜葱一模一样的症候,再不祈仙还不五个都缚了?
没用开会,没用动员,七天的祈仙从老婆婆们开始了。
就有了夜夜知青点周围和牛头山上的动人景象。
不过知青们是在第五个晚上才发现的。
这一晚宋秋媛心里老不安生。她摸鱼捞虾上了瘾,一心想晚上去照蟹,哪怕就一次,她想那一定是美不可言的一件乐事。可偏偏插花头死也不答应,宋秋媛只好隔窗眺望雾蒙蒙的小河,眺望黑幽幽的牛头山,在心里做着无限憧憬。她于无意中看到了牛头山上逶迤的火的游动,不由得惊叫一声。其他几个知青就都到窗前看,越看越觉奇异,越看越觉诡秘,直至心里生出些许畏惧,整个夜晚都惴惴不安。
第二天一早,知青们齐齐问岳素云。岳素云利利索索回答了两个字:
“祈仙。”再问,说:“牛头山上有皮子。皮子百年成精,千年成仙,成了精就缚人,缚得人晚上号叫,夜里不安,祈了仙送了礼,皮子精就对人善,人就日日夜夜得安生。”知青们觉得新奇又虚玄,心里畏惧更甚。
老婆婆们却是心里宽慰了,她们觉得是为城里来的五个孩子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
忽一日,宋秋媛远远地看到了一杆枪,心中突发灵感,鼻子里哼一声,恨恨地啐道:“皮子!下三滥皮子!”宋秋媛的话也引发出了艾珺的灵感,只要听到自行车咔啦一响,艾珺就会暗暗地撇撇嘴:“皮——子!”当然话从来是在心里,不曾说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