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武要差不多每天上午都要到陶家夼知青点上来,必不可少地屋里屋外睃睃,有时也到知青干活的田里遛遛,中午在知青的伙房吃饭,交给岳素云一毛五分钱和四两粮票,再蹲在地上抽一支喇叭烟,便回公社去。一如既往地骑着他那辆浑身都响只有铃铛不响的自行车,丁零当啷,丁零当啷,群山一天两时收容了那杂乱无章又千篇一律的音乐。这音乐从充塞于社员的耳朵,不知不觉中充塞到了社员心里,他们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地里,只要一听到这音乐,就会说:“很有必要来了。”——自从那次欢迎会开过,陶家夼的老老少少都管李武要叫“很有必要”,而非李主任、李武要或老李。慢慢地,陶家夼人要是哪一天没听到这杂乱无章又千篇一律的音乐,会觉得这一天的生活中少了一点什么,或者觉得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了。李武要还有一项使命,就是把五个知青的信件和《广阔天地报》从公社邮政所带到陶家夼,以及把知青要寄的信件带到公社邮政所寄走,所以只要李武要一进院,知青们的目光就立即盯向了搭在自行车车梁上的那个车兜儿。姚晓红还专门为此写了一首名为《革命的车兜》的诗,发表在了《广阔天地报》上。诗日:公社知青办主任的自行车上挂着一个车兜 车兜虽然没破但是很旧很旧 车兜哪一天哪一刻也不空闲 和主任一起来到社会主义深山沟 车兜带走我们对父母的汇报 车兜带回了父母的鞭策和问候 激励我们在广阔天地深深扎根 革命路上永不停留 啊 朴素的车兜 革命的车兜 鼓舞我们勇往直前 鼓舞我们反修防修 还有一个在知青身上尽职尽责的人,就是插花头。自从陶丙万布置给他保卫五个“革命青年”的任务,插花头心中升腾起了一股无比的神圣感,人前人后光荣了不少。他光棍一人,祖宗留下的两间破石头屋早就浑身透风撒气,吃住便全在木工屋里。他不光整个夜里目光在知青院里巡逻,还主动担起了白天为知青送开水的责任。木工屋有一把本地烧制的泥壶,支在屋角,插花头总是早晨躺下睡一会儿就起来烧水,水开了提到西院灌进知青的暖瓶里。插花头的饭很简单:地瓜干碾碎了熬粥,或是开水泡早煮好的地瓜干。隔三岔五陶丙万或村里别的人送给他点玉米馇子,熬成粥泡瓜干,算是改善。插花头的饭从来不在屋里吃。他端着碗来到墙下,腿一骗骑到墙上,哧溜哧溜喝粥,一边喝一边瞧知青院里的光景。插花头穿的大裤衩子特别肥,裆特别长,随着哧溜哧溜的喝粥声,裤裆里面的物件探头探脑。女知青不敢看,但又深深感激他夜晚保卫的辛苦,就让向春晖喊他下来一块吃窝头。插花头只是嘿嘿一笑,头摇着,决不下墙。
向春晖只好拿一个窝头或端一碗菜给他,却是不等到跟前,他即迅速跳到那边去了。如是几次,大家也就只好不再管,任他骑在墙上喝他的粥。直到有一次,李武要丁零当啷过来,插花头嘟哝了一声——插花头只要看见李武要总要嘟哝一声的——李武要虽然不清楚他嘟哝的啥,但还是注意到了他,便把车子歪在墙上,朝他呵斥:“插——陶十二!成什么样子!给我下来!”插花头没理会。李武要刚要更大声地喊,却转了念头,走到了墙下插花头的身边,和气地说:“陶十二你下来,我有大事对你说呢。”插花头歪着头看看他,把最后的一口饭扒拉到嘴里,真的就跳下了墙。李武要非常亲热地拍了拍插花头的肩膀,先从自行车兜里拿出了自己的铁碗,又把插花头的空碗也拿过来,招呼岳素云把两个碗都盛了饭,对插花头说:“咱一块吃着饭说个话,好不好?”插花头愣愣地看着李武要的脸。李武要更加亲热地拍了拍插花头的肩膀:“我和你吃着饭商量事情呢。”插花头这才端过盛了饭的碗,跟着李武要来到墙根阴凉处蹲下,跟着李武要往嘴里扒饭。李武要扒得很快,插花头扒得更快,两只碗转眼间就空出来了。李武要非常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大队革命委员会给了你一个保卫知识青年的任务,你干得很好,不光晚上保卫,白天还主动给知识青年烧开水。好,真好!干得好嘛就应该表扬,是不是?干得好呢也还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导,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争取更大的胜利!怎样才算再接再厉争取更大的胜利呢?两条:第一,除了提高警惕瞪大两眼保证不出问题,能不能每天再把院子打扫打扫?也就是每天的早晨,打扫完院子你再睡觉。
这第二嘛,就是今后呢,不要坐在墙头上了。因为这墙头嘛是挡人挡猪挡鸡狗鹅鸭的,不是坐着的,它又不是板凳马扎子,更不能坐在上面吃饭,坐在上面很丑陋。咱们大大的一个小伙子,赤脚光背,骑在个墙头上,不好看呀,人家笑话呀……”李武要不停地说,终于说得插花头低下了头,用右手的拇指一下一下地搓揉左手的手背。李武要就越发抬高了声音问他:“就这两条,记住了吗?”插花头抬起头来瞅着李武要的脸,嘿嘿一声。李武要更加抬高了声音问:“别光嬉皮笑脸呢,到底记住了没有?”插花头还是瞅着他的脸嘿嘿地笑。李武要只好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阪正记住就行。去吧去吧!”插花头站起来,大脚丫子扑踏扑踏走到了东墙根,两手撑着墙头,噌地跳到墙那边去了。
李武要把喇叭烟屁股扔到地上,从革命的车兜里拿出夹钱和粮票的硬面本子,找出了三毛钱一斤粮票,给岳素云:“找我二两粮票——我和陶十二俩人的,一定记清楚了。”从此,插花头每天早晨又多了一项打扫知青院子的任务。只要知青的门一开,他便来到院子里,大扫帚唰唰唰,院子很快干干净净。向春晖曾几次跟他讲,这点事他们自己就干了,无须他动手,但无济于事,大家便只好和他一起扫。
这天上午,李武要来得特别早。他来得早是为了开小段总结会,让知青们向毛主席汇报再教育成果。他先领知青们齐刷刷站在外间屋的宝像前,手举语录本,向毛主席宣誓。他领一句,大家说一句——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响应您老人家的伟大号召,来到陶家夼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已经半个月了。
今天我们怀着无限忠诚的心情,向您老人家汇报我们接受再教育的成果。
我们一定永远读您老人家的书,听您老人家的话,照您老人家的指示办事,做您老人家的好学生。
宣誓人——姚晓红,向春晖,宋秋媛,艾琳,艾珺。
宣誓完毕,方桌旁坐定,语录本、笔记本、钢笔摆好。
李武要翻开他那个硬面本本,讲话:“同志们,咱们上山下乡来到陶家夼大队,到今天整整半个月了。半个月的再教育怎么样呢?今天就开个小段总结会,作一下个人总结。用这半个月的实践,这半个月的亲身体会,好好对照一下,具体到自己身上,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不是很有必要,很有必要在什么地方,很有必要在哪些个方面。这也是对我们每个人的初次检验、初次鉴定……”插花头提着刚烧开的一泥壶开水进来,往暖瓶里灌。李武要就势说:“陶十二,听说这两天你又有进步,特予以表扬!希望继续努力,取得更大成绩!”插花头嘴和鼻子出溜了两声,扑踏扑踏出去了。
李武要起身到了院子,从革命车兜里拿出了一个白搪瓷茶缸和一个纸包。茶缸的盖用一根已经变黑的白线绳拴在茶缸的把儿上。白茶缸上面印着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剧照:李铁梅一手提红灯,一手托着底儿,高擎着。只是不知怎么恰恰把提红灯的那只手的瓷磕去了,李铁梅就只剩下了一只托着红灯底儿的手,叫人感到很吃力,很为那个穿着红梅花褂子的圆脸蛋俊闺女可怜。李武要敞开纸包,用四个指头小心地捏了两捏细碎的茶叶末儿放进茶缸里,问五个知青,你们要不要?五个人一齐说不喝不喝,李武要就把剩下的茶叶末儿重新包好,到院子放进革命的车兜里。这当儿向春晖已经给他把茶缸倒满了水,李武要自己盖上盖,又接着坐下来讲话。
李武要开始讲大好形势:全国的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全省的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全县的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大夼公社跟全国全省全县一样,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在这革命的大好形势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李武要狠狠地喝了几口茶水。“郧么,为什么要把你们安排到陶家夼来呢?
因为大夼公社是全县最“山”的一个公社,陶家夼又是大夼公社最“山”的一个大队,是山中之山了。叫你们到这山中之山来,就是为了让你们再教育接受得更好更快,更好更快地成为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李武要讲完,大家轮流发言,谈收获。
第一个发言的是姚晓红:“今天,我怀着无限忠诚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汇报,汇报我上山下乡半个月的思想,我的不足,我的进步……”她用三件事对照检查了自己,第一件,公鸡跳到菠菜盆里。“……毫无疑问,鸡的爪子是脏的。它在盆里扑腾了几下子,毫无疑问,菜也脏了。引起我们深思的是,贫下中农为什么就能把菜舀到碗里吃,吃得那么香,那么甜美,难道他们不知道脏吗?不是,是因为他们的心灵干净。毛主席说过,别看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粪,但他们最干净!”第二件,蛇的问题。
“……就那么一条小蛇,比筷子长一点的小蛇,艾琳当场就吓瘫了,我们都一个个吓呆了,吓晕了,可是人家陶十二毫不在乎,提在手里像提根绳子一样。假如面对的不是一条小蛇,而是阶级敌人呢?而是美帝苏修呢?
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呀!”第三件,赤脚问题。“陶家夼的贫下中农们,不穿鞋,光着脚,光着脚走路,光着脚干活,不光男人,还有姑娘们,大嫂大婶们,都光着脚。他们光着脚踩在坷垃上,坷垃碎了,踩在石头上,石头碎了。我问一位老大爷,万一脚底扎上刺怎么办?老大爷说,什么刺能扎到俺的脚上?俺这是从小练出来的呢,就是钢针竖在地上也准定嘎巴一声踩断呢!他说完扳过脚来用手指头弹了弹脚掌,脚掌发出了叭叭的响声。这就是贫下中农的脚!只有这样的脚才能站得稳立得牢,才能风吹雨打不动摇,才能站在家门口看到全世界!昨天在田里栽地瓜,我也脱了鞋,可是不行,脚一着地又痒又疼,走了几步就像扭秧歌,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我当场羞得掉了眼泪……”姚晓红情绪激昂眼泪汪汪,““平平常常的三件事,像明镜,照出了个人灵魂的丑恶,证明了毛主席教导的无比英明。知识青年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真是太有必要太有必要了!要不然,我们这些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吃着糖喝着蜜长大的一代幸福青年,变也不知怎么变的,修也不知怎么修的,还怎么能接好革命班,怎么能解放全人类,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还处在水深火热中的阶级兄弟?和贫下中农比一比,我们真是太渺小太丑陋了!”姚晓红用手背擦了擦潮湿了的眼睛,“今天我向毛主席保证,决心以贫下中农为榜样,好好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在陶家夼扎根一辈子,和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闹革命,赴汤蹈火做贡献!”姚晓红说完了,向春晖说。向春晖也是说了这半个月感触最深的一些事情:“……头几天到田里干活,我感到真新鲜呀!天那么蓝,水那么清,空气那么透明,在城市里哪见得到啊!可是渐渐地,心就沉重起来了,因为和社员们一起劳动,亲眼看到、亲身经历了一些事情。地里锄苗子,我们要么锄头锄不进地里,要么一下子锄进去得太深,怎么拖也拖不动。可社员们总是锄得不深不浅,地锄松了,草根锄断了,禾苗清亮了。有的草看上去就和禾苗长在一起,他们只把锄角那么一斜,咔嚓一声,苗站着,草倒了。我们呢,看见那棵草隔着苗老远老远,小小心心打上锄,咔嚓一声,草站着,苗倒了。这就是差距!他们是锄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哪!由于长年累月弯腰锄地,弯腰干活,大多数社员,有的还不到二十岁,背就驼了,他们就是这样地驼着背、握着锄杆儿,一锄一锄地锄去了杂草,一锄一锄地锄出了粮食。这几天栽地瓜苗,要从二里远的一个水塘里挑水,过一道沟,跨两个崖,他们硬是光着背,赤着脚,用两个肩膀,一趟一趟地把水挑到地里……”向春晖声音变得低沉,“这半个月我心里不断吟咏着前几年学到的两句古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诗在学校时背得滚瓜烂熟,说得头头是道,可是今天我才真正理解。现在只要一端起饭碗,我眼前就显现出那粗黑的凸现着骨棱的驼背,显现出光着脚丫挑着水桶一步一步坚强地下沟爬崖的身影,我的心里就暗暗流泪。不到山里来,不和贫下中农一起劳动,是不会有这种感情变化的,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确实是太有必要了。”李武要提起暖瓶,往茶缸里续满了水,咳了一声。
艾琳歪头看宋秋媛,宋秋媛朝她仰了仰下巴。艾琳就说:“那我就谈谈半月来的个人感受。”她检查了“公鸡跳到菜盆里”自己缺乏贫下中农思想感情,检查了“蛇问题”自己缺乏无产阶级革命斗志,然后说了跟着岳素云做饭学到的技术和感受到的贫下中农的优秀品德:“她就像姐姐一样地和蔼可亲、指点关怀……”宋秋媛是笑着发言的。她笑是因为心情愉快。她没说公鸡跳到菜盆里的问题,没说蛇的问题,没说社员赤脚的问题,也没对照检查自己。她一开口就乐呵呵地:“没想到上山下乡原来这么好!在岛城放了学回到家闹闹嚷嚷不得安宁,现在收了工回来安安静静;在岛城每到做饭楼道里呛得人不敢喘气,在这里做饭干干净净,岳主任教得耐心细致;在地里干活有说有笑,贫下中农个个品质高尚脾气好。农村真好啊!在农村扎根闹革命铁定了,撵我我也不走!”就剩艾珺了,他耷拉着头不吭声。李武要只好点他的名:“小艾,你……”李武要还没“你”出下文,艾珺竟哇的一声哭了。哭得出人意料,哭得大家心慌。李武要急急忙忙道:“你看你看,什么事没说怎么就哭了呢?
怎么就哭了呢……”艾珺兀地站起,对着宝像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一声:“我向毛主席请罪!”扑通伏下身子,哭得更厉害了。
艾珺已经三天没下地——艾珺病了三天。
三天前同社员在田里栽地瓜,艾珺和孩子们一块往秧子窝里浇水。
艾珺身瘦腰细,就像刚生出来的嫩豆芽儿,感觉一阵风就能吹倒,干起活来仨也顶不过一个孩子。干不快又不甘心,不是抢着舀水就是抢着提桶,就在他提着半桶水跨地瓜垅的时候,被一块坷垃绊倒了,半桶水全倒在了身上,水瓢压得粉碎。正是太阳落山时分,嗖嗖刮来的东南风寒意浓浓,水浇风吹,艾珺本来满是汗水的身子立马打起了寒战。尽管队长“强制”他回去换了衣裳,但还是没能抵挡住寒气的侵袭,当晚就发起了高烧,一连三天不断地流眼泪。昨天夜里烧总算退了,才没误了上午的总结会。
直到艾珺的哭声小了,止了,李武要才清了清嗓子作总结:““通过今天的发言,看出来大家上山下乡半个月思想上的提高。”他特别称赞了姚晓红和向春晖:“敢于思想交锋,刺刀见红,感情和贫下中农靠得越来越近了。”“特别”当中又有“特别”,“特别”的“特别”就是姚晓红,““不光感情靠近,还落实到了行动上!”最后说艾珺,““也是有一定进步的,在广阔天地大熔炉里,没有进步是不可能的。看到不足知道难过,难过就是进步嘛!当然再教育的差距还是有的,还是明显的。有了差距怎么办?
只有迎头赶上!”李武要提名,大家举手,选出姚晓红为第一阶段的再教育标兵;在外间屋墙上办一个再教育专栏,把每一个阶段自查出的收获和不足写成稿子,贴在专栏里,在教育标兵姚晓红的材料上贴上小红花。
决心“迎头赶上”的艾珺偏偏当天下午又出了事。
下午艾珺和几个半劳力刨地头——山里的地块小,耕时牛转弯困难,犁不到头,地头就得用镢头刨。艾珺烧虽退了,但身体还有些虚弱,本不应该出工的,他却硬要“表现”,。干到半下晌的时候,不小心镢头刨在一块小石头上,小石头蹦起来,打在了一个女孩的额头上,额头皮破血流。
这于山村孩子本不算回事,艾珺心里却愧疚,硬要拽着女孩到宿舍涂红药水——向春晖有一个药盒,里面感冒药、消炎药、红药水、紫药水、纱布、胶带等一应俱全。女孩死活不去,还咯咯笑着说:“这里又不是腮,搽的什么红胭脂!”艾珺无奈,只好自己跑回去拿。
艾珺气喘吁吁跑进院子,急呼呼地推宿舍门,却没有推动。看看门上并没有上锁,不禁奇怪。去了灶房,不见岳素云,也不见艾琳——今天轮到艾珺帮岳素云做饭,他下午硬要出工,艾琳只好替了他——艾珺复回到宿舍窗外,用手挡住阳光,往屋里瞅。这一瞅使他差点儿晕倒!屋里,就在他的床上,拥着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仰躺着,男人伏在她的身上。艾珺的脑袋顿时轰的一声,眼前一片混沌。本能驱使他,扭身往回跑,匆忙中咣啷碰倒了倚在墙上的破自行车,一个跟头摔出去,又骨骨碌碌爬起来,野狼撵着般地跑回到了地里。
艾珺一头汗浑身土,坐在地上呼呼地喘气。只觉胸腔里翻江倒海,一个劲儿地涌动,终于纳敛不住,哇地吐出一摊浊物,喷出两挂鼻涕两串眼泪,这才似乎魂魄归体,不由得又映出那瞬间的所见。他开始想那个女人是谁,但是想来想去怎么也作不出结论,因为她并没有露出脸,只是披在两边的头发说明了她的性别;他又想他们会不会发现自己,想来想去觉得不大可能,因为男人既是伏着,后脑勺上不可能长眼睛,而女人的眼睛由男人遮盖了,不可能看见东西,屋里的屋外的都不可能看见。艾珺想来想去,竞像是自己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或者当了一回下贱的小偷,心虚身颤面如土色。
干活的人都害了怕,以为艾珺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凶险,一齐围着他,问三问四。艾珺更加神不守舍,他兀地站起,高高抡起镢头,狠劲地刨了下去,他欲用刨地排解心中的乱七八糟。却不料锋利的镢刃竞砍在了自己的脚脖上,而且是脚脖的那条粗血管,血管破裂,鲜血汩汩涌出。
干活的人大呼小叫又手足无措。一个人说赶快去找赤脚医生,另一个说赤脚医生还不知到哪里去找,就是找来怕是也耽误了;年龄稍长的生产组长说,小艾不是说有药吗?先快搽上再说!说完背起艾珺就跑。
血流到他的腿上,滴到地上,他跑得慢了,没劲了,另一个人立马接替他,也很快没劲了,再一个接替……这样地接着力跑,跑,经过的路上血迹斑斑。到了知青点儿,干其他活的知青也己收工回来。陶丙万噔噔噔踏上了窄街上那块高石头,破着嗓子喊:“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你在哪里?听见了没有?在哪里?不管在哪里,赶快到革命青年这里来,跑步赶到!紧急情况,跑步赶到!”向春晖已经在伤口上倒上了红药水,赤脚医生满脸大汗跑过来,一圈一圈地往脚脖子上缠纱布,却是缠一圈红一圈。眼见得艾珺脸色发黄,呼吸急促,赤脚医生当机立断:“立即送公社医院!”艾珺被扶上了独轮车。陶丙万点了四个青年,自己亲自督阵,同样用接力的方式,推着车子往公社医院飞跑。向春晖拖拽着艾琳紧跟其后。
小小大夼公社医院本没有救治这么严重外伤的能力,幸亏县医院一个“牛鬼蛇神”外科大夫下放过来改造,才使得艾瑁捡回一命。外科大夫连夜抢救,伤口里外缝了十针,用了艾琳二百毫升血,情势才稳定下来,但仍需输液。天快亮时,陶丙万率领其他人返回了陶家夼。
午后,艾珺呼吸渐趋均匀,脸上也有了血色。他躺在医院唯一的一张病床上,偶尔睁开眼定定地看看艾琳,嘴角微微抖动,却无言语。直到下午艾琳用匙子喂他米汤的时候,他才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受伤以来的第一句话:“姐,昨天下午,你咋没在灶房呢?”艾琳眼泪扑簌:“姐不该答应你下地,姐对不住你……”艾珺对姐姐的承担过错并不满足。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那句问话。
艾琳尽量平静地对艾珺说:“不管好事坏事,都是有巧合有预兆的。真的是这样艾珺。”接着,她说起了昨天下午的情况。应该是小石头打伤小女孩额头的那一刻吧,岳素云说做几个菜团子,她用擀面杖擀玉米馇,让艾琳到村西菜地去拔小白菜。不知为什么,从去到回,艾琳一直心神不宁。回到灶房,见岳素云也是恍恍惚惚,脸红脖子胀,拿错勺子碰倒碗的,更感莫名其妙,怀疑是不是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哪想到就真的出了事,而且单单出在艾珺身上……
艾珺听了姐姐的叙说,放心了。原来,那件事是与姐姐无关的,他隔窗看到的自己床上的那个女人不是姐姐。但是脑子中的影像却挥之不去,甚至比他见到的真正的情景还要清晰。此后常常在迷迷糊糊中突然惊叫,嘴里咕咕哝哝地胡言乱语。大夫说可能因为发烧,烧退后自然会好。
晚饭前,李武要来了。艾珺两眼紧闭,艾琳嘴贴在他的耳朵上小声唤他,也没能把他唤醒。李武要只好对艾琳说了一番安慰的话,并且表扬了艾珺:“看来是有一定的上进心,能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斗私批修初见成效。”告诉艾琳队里劳动可以暂且不参加——“你们两个算是请假吧,一个病假一个事假,等艾珺的伤好了再慢慢往前赶。”第二天上午,插花头领姚晓红、向春晖、宋秋媛来了。姚晓红拿出了十二块钱二十斤粮票给艾琳,说是他们三个的一点心意。其实姚晓红只让宋秋媛拿出了十斤粮票,向春晖因为钱和粮票大多已给了艾琳,只还有三块钱五斤粮票,其余都由姚晓红一人承担了。姚晓红还特意带来了艾琳、艾珺的语录本,叮嘱好好学习,并且当场用最高指示鼓励艾珺:“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他们告别的时候,艾珺逐一地握着他们的手不愿松开。插花头今天穿着一件蓝色的背心,一双半新的胶鞋,都是临走前向春晖给他的。他一直在旁边站着,直到艾琳送大家出门了,他来到了艾珺的床边,把三个半青不熟的山李子放到了艾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