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抗日战争进入第四个年头，也进入了最为艰苦卓绝的持久战阶段。也就是在这年的春季里，父亲所在的稷王山根据地抗日游击队在一次和日本鬼子的遭遇战中差点全军覆灭，却让父亲一战成名，当上了抗日游击队的副大队长。
那还是立春后的第三天、也许是第四天，总之就是刚立了春，具体日子父亲说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因为大家身上的棉袄还裹着没来得及脱下来哩。他们稷王山抗日游击队接到了由河东地下党送来的紧急任务，护送七个从太行山根据地来的领导人从河津的禹门口渡过黄河到延安去，其中还有两个女的。父亲看到这几个人很有身份，谈吐不凡，其中有两个人还戴着墨镜，手上拄着文明棍，看上去既威严又气派。只是其中一个显得很瘦弱，脸色很不好，走路快些都喘。他们白天都在一间屋子里待着，连吃饭都是送进去的。平时门口只有一名岗哨，而那两天增加了好几个卫兵。他们是由驻防在乡宁云丘山那儿的二战区晋绥军763团派出的一个连护送过来的。那个连长交代说：“阎长官有交代哩，这几个人很重要，就是你们全死了，他们也不能有半点儿麻缠。现在看好咧，我可是好好地把他们交给你们啦。”于是游击队就非常重视，在仔细分析了沿途的路线和敌情后，确定后半夜从他们这里出发，不到一百人的游击队全体出动。就在临出发前，父亲忽然心里一动，就建议用担架抬上那个身体瘦弱的，说这样路上能走快些。这样一来路上确实快了许多，倒也平静，没有碰上小鬼子和皇协军，就是在路过汾河滩的时候，也没有遭到土匪的骚扰。正当父亲在心里暗暗庆幸这次任务能够轻松完成的时候，麻烦来了。他们在天麻子眼儿的时候，经过一夜疾奔迅速赶到离禹门渡口还有五里路的龙门村时，前面响起了枪声，他们和一队昨天到禹门口“扫荡”筹粮，在乡下胡闹了一宿的日本鬼子和皇协军遭遇上了。头一阵枪声响过后，担任尖兵的两个游击队队员就倒在了地上。
看情况危急，游击队大队长赵克仁就命令二小队迅速占领龙门村的制高点，进行掩护，阻击日本鬼子。话没说完，一颗子弹飞过来，二小队长就被打倒了。赵克仁见状，就朝身后的父亲喊：“你去，带二小队掩护。”又命令游击队政委田冬梅带着三小队保护那七个领导不顾一切往渡口冲，话还没说完，一颗子弹就将田冬梅打倒在地上，她的腿中弹了。这下麻烦了，还得两个人照顾她哩。没办法，赵克仁就自己带着他们往渡口边打边冲。赵克仁命令游击队的队员们团团围在那七个领导的外围，把他们保护在中间，用自己的身体当成盾牌。父亲就看到不断地有队员们被枪弹打倒，有的在地上翻滚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要说父亲他们游击队的装备和日本鬼子的装备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一个小队不到三十个人，连挺机枪都没有，每人就是一支“老套筒”，或者“中正式”，子弹也就是五六发，三颗边区造的手榴弹。而日本鬼子一色的“三八式”，不但有歪把子机枪，还有掷弹筒，打得他们连头都抬不起来，很快地就又有四五个队员倒在了血泊中。
父亲看着攻势凶猛越逼越近的日本鬼子，脸就变得煞白了，他看这样打下去不但挡不住日本鬼子的强烈进攻，而且他临时带的这个二小队很快就要“全军覆灭”了。父亲就趁鬼子进攻停歇的间隙，悄悄地爬到龙门村的后面，观察在晋陕峡谷那儿有没有一条退路。恰在这时，赵克仁大队长又带着几个队员返回来了，一眼看见父亲正一个人往后缩，二话不说，冲过去就用手里的盒子枪顶住了父亲的脑门，吼道：“好你个姬德荣，你敢临阵当逃兵！”
父亲就哆嗦了一下，赶紧说：“我不是当逃兵，是在寻找撤退路线……”
赵克仁说：“不能撤！我们的任务就是护送他们过黄河。在他们没有渡过黄河之前，你要是敢撤离阵地，我就马上枪毙了你！”
父亲看着赵克仁，就哭丧了一张脸说：“不用你枪毙我，你看看日本人的炮火和攻势，这仗照这样子打下去，用不了一会儿我们都得白白送死哩。”
赵克仁说：“我们只要护送他们渡过了黄河，任务就算完成咧。他们可不是一般的人哩，是到延安去的大领导大人物。上级强调了好几遍，为了安全护送他们过黄河，我们游击队就是打光了，也是值得的。”
父亲就一边探头观察着周围的情形，一边说：“这个我知道。可要是我们想想办法，既能顶住鬼子的进攻，我们又不被打光，保住我们游击队的一点力量，这不更好么？就像我们做生意，总是要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不能赔光了，那就一点赚头也没咧。”
赵克仁举起枪，打倒了一个快扑到跟前的鬼子，对父亲吼着说：“不要为你的贪生怕死临阵逃跑狡辩找理由！现在是作战，不是你在河东城里当掌柜。”顿一顿，又吼道：“你就快……快点说你能有什么好办法？”
父亲说：“我觉得，我们人少，武器也比不过日本人的，这样一味死守不是个办法，没等到他们渡过河我们的人都死光咧。要是……”说没说完，就听见耳边一声呼啸，一发迫击炮弹飞过他们的头顶，就落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滴溜溜地在转。父亲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地下一扑，一扭头，发现赵克仁还在那儿猫着腰指挥战斗，他没发现迫击炮弹。父亲就回过神来，往起纵身一跃，把赵克仁推倒在地上，随即炮弹就爆炸了，掀起的黄土扑了他们一身。
赵克仁从地上爬起来，“呸”了两口嘴里的泥土，看着父亲愣了愣，说：“嗨，说你贪生怕死吧，你在关键时刻还知道保护领导。你就快点说你的办法，咱们快撑不住咧！”
父亲说：“赵大队，你看，我们现在能打的只剩下不到二十几个人咧，可你看鬼子至少还有七八十个人哩，后面还有几十个皇协。如果咱们还在这里死耗着，鬼子再发起两个冲锋咱们就会被打光的。要是鬼子狡猾一些，灵活一些，他们光是用炮火覆盖都能打光我们的。”
赵克仁急了，说：“这些我都知道，你就说办法吧。”
父亲说：“我想，要是我们后退一步，在这里只留下十个人牵制，火力一弱，鬼子就会造成错觉，觉着我们没有放弃抵抗或者人员伤亡了，就会向河边追击。这时候我们把其他队员分成三队或两队，每队四五个人不等，这样我们就可以从三个方面开始猛烈袭击鬼子的进攻部队，包括后面的皇协军，就会造成我们有大部队增援的效果，使鬼子首尾不能相顾，而且这会儿天还黑着哩，看不清楚，说不定还能造成鬼子和皇协军自相残杀呢。”
赵克仁说：“你说得轻巧，就凭我们的火力，鬼子就会误认为是大部队？你的想法根本就是异想天开，一厢情愿哩。”
父亲说：“兵不厌诈么。要说这也和做生意一样，就得琢磨客人的心理哩。鬼子认为我们为了掩护那几个人，一定会死守，根本不会相信我们竟然分兵主动袭击，他们急着想把我们打垮了，冲到渡口去，不会和我们一直这样胶着的。我们分开打，仗就活了，怎么说也比趴在这里挨死打强么。”
赵克仁觉着父亲说得有些道理，想了一下说：“那好，就按你说的那样打。”又“哼”了一声说：“我说姬德荣你倒成大队长了，你就干脆来指挥吧。但有一条，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掩护首长过黄河，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咱们游击队就是打光了，也不能后退的。谁临阵脱逃，军法从事。”说着他突然耸起鼻子吸了吸，说：“咋么有一股怪味儿，挺呛人的哩。”
父亲没有马上闻到那股怪味，父亲有慢性鼻炎，对气味反应慢。在当时的情形下，他也顾不上那股怪味儿，然后迅速调整了兵力部署，除了正面留下十个人继续阻击鬼子的进攻外，他和赵克仁集中了一下手榴弹，分别带着两股人马，绕到鬼子两侧，等鬼子又开始进攻时，他们从两侧也开始进攻了。赵克仁那队攻击只顾朝着龙门村进攻的鬼子后面，而父亲这队却朝着小心翼翼，一步一试探，跟在鬼子后面的皇协军放了一排子枪。这一下，正全力朝着龙门村进攻的日本鬼子一下子确实有点发懵，弄不清从侧面怎么会一下子又冒出两股八路来。而且赵克仁他们劈头盖脑一阵手榴弹猛砸，竟然把那个带队的鬼子中队长炸伤了一条胳膊。在后面进攻的鬼子也来不及判断情况，扭头就开始朝后发动了凶猛的攻击，恰好和向前冲击的皇协军对上了，黎明前的那一阵挺黑暗的，两家相互看不清就开始了自相残杀。
父亲和赵克仁就趁此机会赶紧带着游击队往下撤。
然而，当赵克仁派人去联系在正面坚守的十个队员时，却发现他们都昏迷不醒了，嘴里吐着白沫子，还伴有四肢抽搐。赵克仁先前闻到过的那股辣辣的呛人的气味越浓烈了。原来是可恶的鬼子为了尽快解决战斗，又施放了毒气。
当然，那天父亲并不知道那是毒气，也是过后才知道的。
那次战斗，不到一百人的稷王山游击队就牺牲了三十几个人，负伤二十几个，其中因中了日本人毒气牺牲的占去了一大半，伤员中包括中了毒气一直昏迷不醒的十几个队员。能动弹的不到二十人，基本上属于打残了的一支部队了。而且这还多亏了父亲的灵活战法，不然，那样子一味在正面死守下去，肯定是全部阵亡了。
对于这次遭遇战，我曾在《山西抗战史》那本书中查阅到1941年4月27日《抗敌报》上的报道：“……扫荡龙门、禹门口的二百多敌伪，在凌晨时分突与我稷王山抗日游击队遭遇后，一时辨别不明双方情况。我稷王山抗日游击队在大队长姬德荣（这是误会了，那会儿应该是赵克仁的大队长）的指挥下，采取灵活多变的游击战法，对付日伪。日伪误以为遭我大部队伏击，他们仓皇撤退，并向我军阵地发射毒气弹十多发，多为催泪、窒息性毒气，对我方造成很大伤亡……”
不久，新任中共河东特委书记阎子明来到稷王山根据地抗日游击队的驻地，向他们传达了上级的表彰决定，说他们不但圆满完成了护送任务，并以少胜多，打死了四十多名敌人，是一个以战术制胜的范例。同时，八路军120师师长贺龙将军还给他们送来了五把盒子枪，二十支三八大盖枪和一千发子弹，作为对独立大队的感谢。
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阎子明问赵克仁：“你觉得这次护送上级领导的任务完成得好吗？”
赵克仁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好。”
阎子明问：“你们仅在正面留下十个人进行阻击，这是谁想出来的？是你？”
赵克仁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姬德荣。这次护送任务完成得好，多亏了姬德荣同志当机立断，敢于指挥。他懂作战哩。”
阎子明哈哈地笑了起来，说：“别看我当着大家的面表扬你们，可实际上我很后怕哩。这次护送任务顺利完成，得益于敌人一开始根本不明白遭遇到的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姬德荣这个家伙，竟然只在正面留下了几个人进行阻击，为什么不留下一个小队或两个小队的兵力……”
赵克仁急忙说：“我们没有兵力了，我们能作战的统共只剩下不足一个小队的兵力了……”
阎子明说：“是呀。几个人的兵力就想给敌人造成固守的假象，这真的是太冒险了。而敌人竟然没有识破？这真的是一种侥幸呀！我通过这次战斗算是看出来了，姬德荣很聪明，到了战场上也会动脑子。但他还是摆脱不了作为一个生意人出身的那种习惯，就是只想着赚。舍不得用兵，怕伤亡，若是一味这样去指挥部队，这在战场上有时候会成为弱点的。”
阎子明也去看望了在战斗中负伤的独立大队政委田冬梅，看望了那些伤员。当看到那些中毒的伤员后，阎子明心情非常沉重，虽然他一下子不敢肯定这就是日本鬼子严重违犯国际公约，在战争中使用了化学武器。但从这几个战士目前的情况看，应该是中了毒气的。他悄悄地告诉赵克仁和父亲，八路军总部和延安已经派出了特工人员，正在搜集日军秘密制造化学武器的证据，而且听说阎锡山和国民党军统也在搜集这方面的证据。阎子明分析说：“日本鬼子现在到处作战，战线拉得很长，兵力已经是捉襟见肘了。尤其是在华北战场上，牵扯了相当大的兵力。鬼子现在恐怕是急了眼了，想在华北战场上秘密使用化学武器摧毁我们，好尽快地抽调兵力投入其他战场。”
赵克仁就和父亲对望了一眼，说：“那我们咋着办？等着小鬼子用毒气来消灭我们？”
阎子明看了看赵克仁，又回头看了几眼父亲，那目光就在父亲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有话要对父亲说，最终却没有说。他只说：“等上级的命令吧。我们不会就这样受小鬼子欺负的，肯定会有行动。”
也就是从那次战斗后，父亲一下子当上了稷王山游击队的副大队长，同时兼任二小队队长。赵克仁兼任一小队队长。
那年，父亲刚满二十岁。
父亲是去年冬季里来到稷王山抗日根据地的。那会儿父亲接到地下党组织的指示，由于身份暴露，让他火速离开河东城，身份也不再是“百万庄”棉花店的掌柜了。于是，他来到稷王山抗日独立游击队，担任了一个书记员角色。这多少让父亲的心里有点失落。
说起来，父亲对打仗虽然陌生，没有经过什么训练，但在河东城里做了几年生意，让他十分会动脑子。不然，那次对日本大特务头子吉川少将的暗杀不会进行得那样顺利。父亲当时也这样想着呢，就凭他能暗杀掉吉川，来到稷王山游击队，怎么着也让他大小当一个指挥员吧，那才是八面威风，才能杀日本鬼子呀。可让他当了个书记员，说幕僚不是幕僚，说军官不是军官，算是个什么名堂呢？
书记员的工作很清闲，可以说就是个闲职，平时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做。如果有仗打，书记员就要分派个弹药，但游击队就那么几支枪，每人几颗数得过来的子弹和三颗手榴弹，根本不用分配。再就是打仗完了登记一下阵亡人员和伤员情况，这也是很快就可以做完的事情。父亲在清闲了一段时间后，就接到了这次护送任务，于是也就让父亲显露了他生意人的精明和对战术的无师自通，父亲说这打仗其实也就和做生意是一样的，要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收益。别看有时候商家在搞“大甩卖”“大出血”什么的，那都是有赚头的。赔本的买卖是不会去做的。除非这个人是个傻瓜，想把自己光景倒腾光哩！
打了这么一仗，父亲就从一个闲职书记员一下子当上了稷王山根据地抗日游击队的副大队长，连贺龙师长送来的盒子枪也挎上了一支。他心里不由这样联想，要是再这样打上几仗，他说不定还能当上大队长呢。越想心里就越有点得意，美滋滋的，挎着盒子枪就在山上晃悠，两腿撇着八字步儿，春风一吹，浑身清爽，嘴里忍不住就哼起了南路梆子腔，也就是流行于河东一带的蒲剧《下河东》的戏词儿：
为王我有闲情春睡不稳，
看窗外杨柳花开满画楼。
……
这时候，赵克仁就及时地来敲打父亲了：“姬德荣同志，你不要以为你当上了游击队的副队长就忘乎所以了。这主要是上级考虑到咱们这次护送领导有功。其实这个仗么，是游击队里全体同志的功劳，这没有什么可骄傲的哩。”赵克仁年龄要比父亲大几岁，还和父亲在县国立中学同过学，更主要是他比父亲加入党组织早两年，又是游击队的创建人之一，就觉着自己资格老，经验多，有责任有义务帮助父亲尽快地成长起来。听赵克仁大队长提到牺牲了的同志，父亲顿时也觉着这功劳其实都是同志们的，确实没有什么值得骄傲和得意的。就赶紧闭紧了嘴巴，不哼梆子腔了。但脑子里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是不是该到田冬梅养伤的赵村去看一看她呢？因为父亲在心里觉着田冬梅应该算是自己的小姨子哩，而这个小姨子还比自己那老婆田春梅的长相俊巧漂亮些，尤其是穿上那身军装挎上盒子枪后，就更是一番风韵了。
这样一想，父亲心里就“咯噔”一下，眨眼间离开家都三年光景了，也不知道自己的那个丰乳肥臀的老婆田春梅怎么样了呢？她一直说她怀上了，那么也该生下了吧，生下来的是个男孩还是女子呢？
父亲就“哎”了一声，仿佛是戏曲中的叫板一般，嘴里就又哼起两句唱词来：
休道是转星眸上下窥探，
恨不得倚香腮左拥右偎。
哎呀呀，
果然人生最苦是离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