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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新军-文化专干

吴青跟着他姑父走进乡文化站办公室的时候,文化专干老林正趴在桌子上起草一份文件。早上十点多钟,外面阳光很好,屋子里却黑乎乎的。吴青在他姑父屁股后面转了个身,发现向阳的窗户前面立着一幢大房子,吴青觉得乡上这样宏伟的建筑应该是礼堂了,便把目光转到屋里,然后又移到老林那儿,老林除了很瘦再没给他留下别的什么印象。

老林忙起身给姑父让座,手里的水笔没搁稳掉在了地上。老林一迭连声地说,叶乡长来啦,快坐快坐。吴青他姑父也没有客气就坐下了,当然是坐在了桌子的正位上。在乡里他走哪儿坐的都是这个位子。老林从抽屉里取出带把儿的香烟,递给姑父一支,给吴青时,吴青说,不会抽烟。老林把烟点上说,不抽烟好,学会了没啥好处。姑父吸了一口烟,好像要把积了一夜的废气全部用烟压出来。他把眼睛稍眯了一刻,长长地吐出一根烟柱来。看上去这会儿他心情还是不错的,他指了指吴青对老林说,这就是先头给你说的那个高中生,能写文章的那个。吴青一听姑父说会写文章啥的,脸一下就热起来,不就是几块火柴盒一样的东西上了报屁股嘛,现在这号事,多啦。可搁父亲眼里,就仿佛家里出了文曲星,硬是把姑姑喊了来,塞两张用笔画了圈圈的报纸在她手上说,吴家辈辈都土里刨食,就青儿一个读到高中,眼下毕业啦没出路,可这娃子写文章省城报纸都登了,你就让他姑父给找个事做做,反正也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乡上干的就未必有写了文章能登省报的。姑姑当下拍了板,回去不久给了吴青准信。昨天姑父捎话,要吴青一早到乡政府找他,工作安排好了。吴青八点刚过就来了,姑父房门挂着锁,吴青便去乡政府门口等,快九点姑父披着呢子短大衣来了,和吴青打招呼时吴青看见姑父嘴角有一块鸡蛋皮,这才觉得自己起床快三个钟头了,还一直没吃东西。姑父问他吃了吗,吴青说吃过了。

吴青把脸转向老林,不失时机地叫了一声林站长。老林抓住吴青一只手说,啥站长不站长的,都干几十年了。其实吴青知道老林并不是站长,他的真实身份是文化专干。可姑父说,见面说话要称呼老林站长,人家是老同志,叫站长好些,叫专干就有些不好听了。可吴青总觉着姑父叮嘱他喊老林站长,还有另一层意思。

事情是已经定好的,不用再多说。吴青被安排在文化站上了。

姑父的烟快烫着手指时他扔了,站起身刚动了下又顿住。他说,老林,今年春节文化活动安排咋样了?老林说,文件快好了。姑父说,今年文化站充实了人员,工作可不能落在后面,春节搞热闹点,越红火越好。老林脸上的皱纹舒展了许多,他说只要领导支持,工作我们一定干好,请领导放心。老林说着,姑父就缓缓往出走,老林说着话,把姑父送出了门。

屋子里不够暖和,也许是吴青外面站久了,吴青感到身上冷飕飕的,就拿起铁条捅煤炉子,见不旺,又使劲儿添了些煤块。老林进了屋见吴青在弄炉子,脸上漾出许多不悦。你这么弄可不成小吴,老林说,文化站穷着哪,就这一墩煤块,像这样烧法恐怕过不了半个冬天。老林这么一说,吴青也觉得确实有点那个了,在自己家里这么做,爹肯定也会说三道四的,便认为老林说得在理,一时脸就红了。

阳光虽然很好,但天气毕竟一天比一天冷了。吴青和老林挤在一间屋子里,在老林对面摆了一张桌子坐下。老林从抽屉里拿出十来本装订整齐的牛皮纸本,撂在吴青桌子上。老林说这是文化站的工作档案,你翻翻,也算熟悉一下工作。吴青先是一本本看完了封面,又一本本按时间先后翻阅起来,老林仍埋头起草那份文件。

吴青很有一些不在乎,是乡上这个文化站小呢,还是他这个高中生根本就不把老林放在眼里?吴青说不清,他几次都在心里招呼自己镇定些,自己那几块狗屁文章啥也不是,姑父不过是感念父亲对姑姑的养育之恩,才把他弄到这来的。眼下乡里高中生比驴还多,找个差事干可不是容易的。但吴青心里还是有些飘,一直踏实不下来。十八岁的吴青并不小了,他觉得这样下去不好。

下午两点钟吴青准时上班,刚进屋脱下棉衣,老林从桌子边走过来,脸上扑闪着一种怪异的笑,说,小吴,早上为弄煤炉子的事说了你两句,不会在意吧?家里训娃们训惯了。吴青说,哪的话呀林站长,我早忘了你说啥了。老林又说,文化站是太穷了,穷得我都不好意思给你说,文化站账上半年了只有三块六毛钱,也就一盒“健力宝”,春节活动怎么搞?吴青说,春节这样大的活动乡上不拨经费吗?一年才一次。老林说,乡上财政包干了,工资还发不出哩。顿了顿,老林又说,不管拨不拨,先打个报告上去。说着,老林把起草好的文件递给吴青。老林说,你按这个拟一份经费预算报告,你文章写得好,写好了说不定领导上能通得过。吴青也没有推辞,顺手接了。

报告递上去三天没动静,第四天下午,老叶打发办公室秘书来喊老林。那时老林和吴青正在屋子里合计出个春节的专栏。老林主张出些春联和谜语,吴青说应该弄几版漫画,要有时代气息,不能年年都是那几句春联。两人正说着,门“嗵”地被秘书踢开了,秘书朝吴青笑了下又转向老林,像骆驼看羊似的对老林说,叶乡长叫你哩老林。老林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跟秘书去了。不一会儿老林进了屋,吴青看见他脸上露出一种尽力掩饰后挤出的笑,那种笑一般很难理解为笑。是苦笑哩,是皮笑肉不笑哩,还是肉笑神不笑哩,反正都能说得过去。总之吴青觉得这种笑很独特,归纳起来可能就是文化专干的笑了。吴青问,林站长报告批下来啦?老林说,批下来了,让明天就着手搞。吴青问,批下多少钱?老林说,你预算了五千,还好,领导上批下五百来。

吴青突然想抓起一件什么东西随便向谁扔过去,但他看见老林一缩身子坐下了,脸上气色也有所好转,便温习了一遍皇上不急太监急那句话,释然地吐出一口气。老林说,还好,往年一分不给,活动照样得办。

吴青说,那五百块也不够呀?

老林埋头不说话。遂两人都无话了。

乡上对春节文化活动的总体要求是热闹、祥和,突出农村节日气氛,具体怎么弄,文化站自己定。乡上一是怕麻烦,二是搞复杂了没有钱,不如一推了事。老林说,就扭秧歌吧,秧歌热闹,还花不了多少钱。吴青说,还是搞一台文艺小节目,学学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老林说,搞好也没地方演,乡上只有个广场,各村的礼堂包产到户时都拆了分了,寒冬腊月上哪儿演去,况且没有电声音响也演不出效果来。一句话把吴青给噎住了,自己的想法实在不合本乡实际。最后还是决定搞秧歌社火队,吴青说那也得弄些现代的,老林同意了,说耍社火扭秧歌也要推陈出新嘛。

活动定下来,老林和吴青就忙了。有些事吴青没干过,只能瞎忙乎,老林就叫他干些比较具体的。吴青用一天时间把专栏出了,内容很新颖,里面有老林叫出的春联、灯谜,吴青又创意性地配了许多漫画,加上吴青很有些基础的毛笔字,挂出去后很是吸引了一些人在专栏前驻足。

刚立了冬的天气还不怎么冷。正午时分甚至有种暖烘烘的味道,裹久了的衣服便要松解一番,让捆得麻木的身子扭动扭动。但是好景不长,大后晌从东面卷来一层旧絮套子般的云团,把天空塞得严严实实。等到再也挤不动的时候,就一层一层往下压,压得人胸闷气短。

入夜,新闻联播刚过一半,文化站那台破电视就闪得不行,吴青跑出房子捣鼓天线,一出门脸上便泼冰水似的一激灵,一仰头才知道下雪了,而且还不是小雪。

晚上老林多半不在站上住,吴青离家远,大冬天的又冷,就隔两天回去一次。回去也只是告诉爹妈一声,带些吃的用的又匆匆来了。吴青平常和父母住一间屋,到乡上后父亲为他收拾了一间,吴青说冬天怪费煤的,就住乡上了。弄了一阵天线,电视还是不清楚,倒比刚才雪花更大了。吴青有些恼怒地关了电视,裹上羽绒服迈着四方步子慢慢往那条百米长的街上踱。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吧,一个落雪的夜晚,吴青上完自习和英英一起来到校门外的大街上,当然县城的街要比乡上这条街长多啦。那天夜里他和英英并肩走了好久好久,差不多把一条街都走完了。后来英英抓住了他的手,他在英英薄薄的嘴唇上笨拙地吮了一下就跑开了。吴青一直回想着那个落雪的夜晚。转眼高考落第,吴青回了乡下,英英动人的身姿留在县城。想着,吴青不觉有些伤感,就一直往街口那里走。刚到医院门口,看见灯影里有个身影像老林,忙靠过去。老林正从架子车里往下抱一个女人,吴青慌忙地去帮手。老林说,是小吴呀。吴青忙问,咋回事出啥事啦?老林说,不打紧不打紧,我老婆有犯晕乎的毛病,一着急就背气了,吊一针就好。果然抬进医院时,值班的何大夫拍了老林一把说,又吵架啦?老林嗯呵两声赶紧和吴青把老婆放到病床上。等挂好吊针,老林已急出一头汗。吴青问,啥病,严重不?老林说,不要紧,都好几年了。说完又长长唉出一声,吴青觉得老林这一唉,把好些他想知道的话全给压回去了。老林不便说,便不再多问。吴青回到屋子快十点钟了,看一会儿书看不进去,就坐着想老林和他老婆。等吴青再到医院时,已快两点钟了,吴青问,老林呢?何大夫打着哈欠说,老林回去了。吴青又问,他老婆好了没?何大夫说,老毛病啦,吊一针准好。

第二天,雪仍在下,看上去没有一时半会儿就停的样子。地上积雪有半尺多厚了,踩上去嘎吱嘎吱很好听。要不在乡上,就拿个箩筐扫块空地捉麻雀,吴青一边扫着文化站小院里的雪,一边想下雪可真好。刚扫半拉老林来了,他披了件旧军大衣,草绿的衣面已经变成尿碱一样的颜色,袖口有几处露出絮花来。老林拍打着身上的雪说这鬼天气,又说瑞雪兆丰年哩。老林抬眼时吴青看见老林眼窝有些青,血丝也布满了,知道昨晚老林肯定折腾了一夜没睡觉。

关于乡上扭秧歌各村派人的通知已经发下去两天了,明天是报到的日子。一下雪,老林脸就阴沉沉的,像抹了一层浓云,就是这层云,把老林的身体压得比平时更加佝偻。早上十点多钟,电话员刘浩来喊老林和吴青,说财务室通知领工资。老林说几个月不发工资,都把这事给忘了。刘浩说快过年了,总得办年货吧。说完就和吴青拉话儿。吴青和刘浩是初中同学,刘浩初中毕业回家种了一年地,实在吃不下握锨把儿的苦,就托门子找后台,和本村上去的常副乡长拉了点裙带关系,在乡上当了电话员。吴青则满怀希望地去读高中,结果还是回了乡里。老林一出门,吴青就问刘浩近来咋样。刘浩很诡谲地说,反正不会一辈子干电话员,迟早得混进人事局编制内。吴青说那是肯定的,迟早的事。片刻,刘浩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前几天广播局分下一个名额来,广播站老陈给转了。说不定文化局也有这好事。吴青说哪会,有了也轮不到我。其实吴青对乡上的门门道道还不大清楚,就听刘浩说什么“国家干部国家管,编制内的有饭碗;部门干部两边站,集体干部没人管”,听了也是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样子,后来才知道是把乡上干部划了类别,分成三六九等。排在前面的,待遇啥的自然很不错。刘浩出门后吴青就去财务室领工资,吴青进门的时候老林刚好出门,老林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见了吴青也没招呼,自顾往前走,走不多远差点滑倒,立稳时步子迈得更大了。

财务室出纳员老张一口口吞云吐雾,见吴青进来脸色稍好转些,把一沓表格递给吴青。吴青翻到最后一页才找到他和老林的名字,顺着写着林国柱三个字的横格看过去,合计一栏里写着三百六十元,再往下看,备注栏里写着三个月工资,吴青一算一月才一百二,就往下看该自己签名的那一栏,合计月工资一百。吴青端端正正地写了自己的名字,写完又觉得有几画不是特别到位,刚要描,老张已将表格收了去。吴青问,林站长工资咋这低?老张拿出一沓钞票一边数一边说,没办法,县文化局就拨这点,饼子裹肉全发了就这些。早就叫他干别的行业,可他就是舍不下文化站那个烂摊子,又不是啥金窝窝,一句话,老林这人心太死了,要不快二十年还是这样子?

吴青领了工资出来,有了一种和第一次小稿变成铅字一样的感觉,他觉得这一百块钱应该花在最有意义的地方。给家里添件东西吧,一百块钱能添什么呢?给爹买瓶好酒,可爹不会喝酒。就买一套《辞海》吧,一想暂时没必要,还是好钢用在刀刃上,却又想不起刀刃在啥地方。来到文化站小院里时,老林正将写了“秧歌队报名处”字样的红纸往大门边贴,糨糊抹上去立刻变成冰块,几次没贴住。吴青上去卷了抽子用手抹,好容易弄妥了,两只手却成了鸡爪子。进屋洗着手,老林说,小吴,中午到家吃顿饭吧,下雪哩就别回去了。吴青说,林站长就不麻烦啦。老林说,小吴你就不要客气了,你一客气我这心里就不踏实。

老林家住在离乡政府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步行用不了一刻钟。老林家的院子被一排近几年新盖的院落挤在村子的旮旯里,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又矮又小。模样是六十年代河西流行的那种四合院。土坯砌的墙上抹了麦草泥巴,成年累月日晒雨淋,许多草秸从墙皮里露出来,看上去整个屋子已显得无比陈旧了。老林引吴青进了左边一间生火的屋子,这是一个套间。听见有人进来,里屋床上探出个脑袋,却是敦敦实实一张脸,冲吴青做鬼脸似的一笑,长长的涎水便从嘴角流下来。老林见吴青朝里屋看,忙拉过椅子让吴青坐下,自个进屋招呼老婆说,文化站新来的小吴来咱家吃饭啦,顺手将门帘儿拉下来。里屋就有一个破锣一样的声音说,就是叶乡长那个姓吴的亲戚娃嘛,那可真是贵客哩。说着一挑帘儿出来个围着围裙的女人。昨晚天黑没看清,吴青想这就是那个昨晚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女人吗,竟然就虎虎地立在眼前了,吴青不信人身上的病去得能有这么快。老林跟出来说,这是我老婆,叫刘腊梅。又对老婆说这就是小吴,昨晚就是他帮我把你抬进医院的。刘腊梅说,听说是从县城大学堂里出来的,咱这穷家寒舍的可真委屈你了,也没啥好招待,我去弄饭去。刘腊梅进了里屋,锅碗瓢盆一阵乒乒乓乓乱响。老林过来和吴青对面坐下,压低声音说,小吴你别见怪啊,她这人嘴口瞎得很,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吴青见老林一脸为难的样子,自己脸上那股燥热立刻降下来。正说着,老林的女儿萍萍从外面进来了,老林介绍让见过了吴青。吴青倏地发现林萍的模样儿身段儿长得像一个自己比较熟悉的女孩子,想来想去觉得是像英英,就抽空多瞅了几眼,越看越觉得从头到脚都有相互投射到对方身上的影子。吃过饭,老林非要吴青喝两盅,几盅下肚吴青就有些晕乎;老林抬腕看看电子表,时间也差不多啦,就起身要陪吴青一同回乡上。出门时吴青硬是将来时偷空从小卖部买的两瓶酒一条烟和两包奶粉搁下了,老林不让,吴青说林站长你是不是往后不让我再进这门啦,老林就无话。

一路上老林跟在吴青后头,生怕吴青跌倒。冷风一吹,吴青倒不怎么晕乎了,仰起头看落雪的样子,这时候雪已经成了粉末状,像大片的雪花给碾碎了从天上撒下来。吴青边走边想英英在这落雪纷纷的日子里做些什么呢,会不会也这么走在大街上任雪花满头满脸地洒下来,她身边会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吴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引得老林一阵忙前跑后。

老林说今儿算是老天给咱放假了,趁着酒意正浓,便和吴青倒在各自的铺上。弄好的炉子这时烧得正旺,屋子里显得格外暖和。两人都睡不着,就谝些各自的家事。

老林是文化站刚成立时就来乡上的,他是老牌高小毕业生,凭着能拉会唱的两下子就来了。可文化站是个什么样的站呢?从上到下哪一级都喊重视文化工作,哪一级都只是喊喊而已,具体的事一件都不办。这几年,乡上七站八所的人都进编的进编、转正的转正,独落下文化站像个没了爹娘的孩子。有啥事找乡上,乡上说你们该找文化局。文化局可好,三天两头换局长,新的刚上任还没照过面,又活动到别的单位去了。人家局长连自个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过问下面的事,就这么一拖再拖,把个活蹦乱跳的林国柱给弄成五十挂零的老头子了。就这还只能拿临时工工资,比其他干部少下二百来块钱。吴青来以前,文化站也干过几个人,都是来吃过水面的,混三五个月瞅着空子认准门子就钻到别的部门去了。老林说着,脸上生出许多悲哀,眼睛也潮乎乎的。老林说自个和老婆刘腊梅是自由恋爱结的婚,他们是表亲,当初的结合是顶了不少压力的。生下儿子后,老婆就犯了一种时不时晕乎的毛病,她没想到他们历尽艰难险阻走到一起来的结晶是个痴呆儿,当然这是儿子出生两年后才知道的。后来有了萍萍才好了一些,但你不能跟她急,一急就晕过去了,有时掐人中能醒过来,有时就不行,非弄医院打针吊瓶不可。头几年老婆就不让他在文化站干了,回家种地或做个小买卖啥的,反正干啥都比当文化专干强,说是干部没权没钱,公家都爱理不理的,说是农民吧又有笼头套着拴着。老林想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就不信上面真把咱这些基层老文化给忘了……说着仰着的鼻洼里竟有两团水儿闪着。末了,老林说,小吴,你怕在这里不会干太长时间吧?要不咋肯到文化站这被哪都遗忘的角落里来?听老林说这么半天,吴青心里真有点余悸,一时不知说啥好,就呼噜出两声,表示自己早就睡着了。

第二天雪霁天晴,老林一早便拿了铁锨扫把去清理广场上的雪,准备秧歌队人马一齐,就投入排练,眼看离春节的日子已经不多啦,加上中间再放两天假,时间就更显得紧。

太阳一露面,整个世界便白皑皑地铺展在眼前了,广袤的雪野一望无际。吴青嫌雪光刺眼就向刘浩找了副墨镜戴上。雪半尺多厚,堆在广场中央小山似的。下午老林来得早,说今儿报到,不能叫人家等咱,叫人家等就不对了。可一直等到太阳快从西边落下去了,仍不见来个人影。吴青觉得颇为蹊跷,不是通知早就发各村了吗,咋会一个人不来?老林一脸沉重的样子,间或露出那种特殊的笑,十分无奈地说,现在不同以前了,村干部指不上,非咱亲自挨个找人啦。

吴青说:“挨个找到啥时候?”

老林说:“没办法,文化站没钱没权,下了通知村上也不会重视。”

吴青说:“往年咋弄?”

老林说:“还不一个样,搞文化净求人,红火是大伙儿的,受苦是咱自个儿的。”

吴青没话。原指望到文化站憋足劲儿再写点正经东西,不承想文化站是这种地方。怪姑父把自个儿扔在这只破窝里。下午吴青又回了趟家,母亲为他做了顿大肉拉条子。吃完饭时父亲给了他一支烟,说,工作就像个工作人的样子,抽吧,别还是一副学生娃娃模样。吴青接住了,本来想在父母面前诉诉苦什么的,一看父母为自己这么个鸟工作喜成这样,就不忍说出口。吴青抽一口烟,呛出几声咳嗽来。母亲便数落父亲几句。母亲照例等全家人都吃完了自己才吃,把盘子里剩的菜拨到自个碗里。这一切叫吴青眼里酸酸的,心窝里漾着一汪热热的水儿。母亲吃着饭就唠几句,你二婶子多年不跟咱来往了,前天突然提来半篮子鸡蛋;隔壁李家原本和咱有些磕碰,昨天来和咱商量带咱运肥料的事;又有谁帮咱把跑出圈的牲口撵回圈里啦;等等。母亲如数家珍地说着,脸上露出那种母以子贵的春天般的笑容。父亲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响地悠闲地抽着烟,像看着一棵自己亲手种下的小树猛然间长成了栋梁,仿佛半生的含辛茹苦就在那徐徐上升的烟圈儿里得到了回报。回乡上时母亲在他包里装了二十个煮鸡蛋,临出门父亲把二十块钱塞到他手上,嘱他可以自个儿买条烟抽了。到站上,有一股低沉的乐声从屋子里传出来。屋里没开灯,窗户里黑咕隆咚的,想起小时候听的鬼故事,吴青就有些害怕。文化站离乡政府还有百十米,是一处单独的小院。吴青又往前走两步,细细听,那声音是二胡发出来的。吴青突然记起屋里文件柜上有一把二胡,可那是把没有人动的二胡呀。吴青硬着头皮上去敲了敲门,电灯哗一下亮了,随即有人喊谁呀,一听声音是老林,吴青就推门进去了。老林说我以为你今晚不会来了。吴青说,回家看看,有啥事没?老林说,没啥事,眼看春节一天天到了,心里急,就跑过来了。吴青说,林站长二胡拉得真好,有时间也教我拉拉。老林说都快一年没动它啦,说着用手小心地摸着掉了漆的琴杆儿,如握住了一别多年的老朋友的手。灯下,吴青见老林桌子上放着一沓稿纸,很敏感地拿起来,见首页上写着“河西民间社火浅议”几个字,就翻着看,仍是那种工整的仿宋字。从社火的起源、种类、角色组成、表演形式一直到跑跳花样,洋洋近万言,还配着数十种花样图,什么一字长蛇、二龙戏珠、三环套月、四门焚香、五福梅花、六顺儿、大连心、八腾图、九连环、十枝梅……吴青看着,渐渐沉入老秧歌那淳朴、敦厚的氛围里。这种老社火吴青小时候跟爹妈在镇子上看过一回,以后十多年再没见过。老林肯定对老社火是有所研究的,否则不会写得如此翔实,阐释也不会那么透彻。果然老林说他打念书那阵儿就和大人们一块闹社火,可后来这老社火给取缔了,说是充当了封建迷信的卫道士,但那种形式的确能使乡民欢腾鼓舞呵。老林说,上面讲发掘抢救文化遗产,这老社火算不算?吴青说,咋不算?连古人喝酒的姿势都是,这老社火咋不是?老林说,我有个想法,今年咱就下力气搞一次老社火。吴青说,以前没搞过?老林说,如今都不兴这个了。吴青说,这多年不搞,能成吗?老林说,我都准备好几年啦,再不搞,怕连我都忘掉啦。吴青想老林是想说再不搞他就搞不动了吧,可老林没那么说。吴青说,上面要批评咱搞封建迷信咋办?老林说,用传统形式表现当代内容嘛!

乡上通知各村派人来搞社火,村上说没报酬人家不干,现在市场经济,一伸手就要讲效益哩。乡里没招儿,具体说是文化站受难了。老林、吴青大雪天蹬了自行车挨村跑,一去才知道,不是扭秧歌的非要俩钱,主要是村干部嫌麻烦,冰天雪地的上哪儿给你找人去,于是找些理由搪塞。以为和往年一样吼两声没人去就算完事,乡上干部抽空弄点瓜子糖吃吃,给县里一报,就算活动搞了,没想还有人来催。见来的是老林和一个没见过面的年轻娃儿,知道乡上对这事并不是十分重视。老林算什么呀,搞文化的,没权没钱,管得了谁?老林苦口婆心说到快吃早饭了,村上头儿才表态凡参加老林社火队的,每人每天记义务劳工一个,扭完后拿老林开的介绍信村上才认账。人嘛,得你老林自个儿去找。老林差一点就千恩万谢了,磨一早上,到吃饭时间了又没法回去,眼看村上头头脑脑一个个溜回家了,谁也没招呼他们吃饭的意思。老林问,吴青早上来时吃了吗?吴青心想,你和我一早起床就赶着下村了,哪儿吃去?反问老林,吃了吗?老林说,早上出门吃了两块饼,现在还不觉饿。吴青说我也不饿,但心里说老林呀,昨晚站上睡的,谁给你烙饼了?老林说那咱就挨个落实人员吧,说完兀自推车出了村委会大门。

抽人的重点是紧挨乡政府的四个村,按老林的说法,用这几个村的人可以减少不必要的开支,即这些人可以“集中排练,回家吃饭”,言下之意是省了饭钱。这下村上出义务劳工,连工钱也省了更好。各村能扭秧歌派上用场的都开了单子,一天跑下来,才跑完两个小村,剩下两个正好又是人员最多的。晚上回来,老林喊吴青去家里吃顿肉面条,吴青饿得眼前一个劲儿地发黑,也顾不得客气。老林倒显得不紧不慢,很显然他已有了抗饿功能。林萍给吴青连盛三大碗他都吃光了,林萍在一边乜眼瞅着吴青吃饭,露出两排细碎的牙齿笑了。见吴青吃完又去盛第四碗时,吴青这才觉出刚才吃相太露骨,脸倏地一红,连说吃饱了吃饱了,也吃好了。过了会儿林萍对他爹说,今年寒假学校不让我们补习了,我们班同学都谢老师开恩哩。老林吊下脸来说,转过年就考学,不补习你也得在家好好复习,全家就指望你成器哩!爸这一辈子……说着老林就有些伤感,双肩慢慢塌下去,背上就弯出个不小的罗锅儿。林萍见爸这样便默默拾掇起碗筷,额前的刘海儿垂下来,挡住了那双本来十分清澈的眸子。一会儿没人说话,吴青就没话找话说,学校快放假了吧?林萍说,这几天就放,声音细细的。吴青又说,林站长,林萍都紧紧张张半年啦,不如叫她参加咱秧歌队轻松轻松。老林没说什么,但吴青看见林萍脸上掠过了一丝类似感激的笑容。老林抽完那半支烟,往包里塞了几块馍馍,示意吴青该去乡上啦。临出门对女儿说,你妈回来告诉她我明儿中午不回家吃饭啦,有紧事得下村去办。

刘腊梅领着儿子到邻村一个亲戚家去了,听说那个亲戚的什么亲戚会气功治病。刘腊梅十几年来乐此不疲,不知把多少钱给了游医,可儿子却一点儿不见好转,老林有时就露出一副可惜的样子,老婆就不依,说他眼看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样不管,就哭闹,老林怕她急了又犯病,就依她。老林知道儿子是无望的,只得转弯儿叮嘱她现在江湖骗子多,叫她不见兔子千万别把鹰放出去,不要治不好儿子倒把她也搭进去了。刘腊梅说,我老了没人要我,要早些年知道乡文化专干是这种官儿就不会嫁给你了。老林听着这话,心里确实觉得老婆跟他这个狗屁干部受了不少委屈。夜里就主动地温情地替她捶捶背捏捏腰,好像要弥补什么似的,那种时候两人都会产生十多年前的那种冲动,只是那种冲动已经越来越少了。

第二天下午,吴青回来得比较早,去小卖部买了两包方便面用开水煮了吃,吃完又冲两碗麻辣汤喝下去,困意就上来了。想一想人员落实特顺利,心里没了负担,倒在床上眯眼睡了。老林回来快晚上九点了。老林是跛着一条腿推着那辆除车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回来的,鼻洼里有一溜长长的血印子。问时,老林说,没啥没啥,给摔了一跤。老林问,吴青人员落实咋样了?吴青说,不单落实了点了名那些以前搞过社火的中年人,还发动了一部分青年。吴青说的是他那些中学同学,要不是这些老同学带忙领路,他怕十点钟也回不来。老林脸色渐渐好起来,倒了杯开水,从包里取出昨晚带来的馍馍啃。吴青说,林站长不回去啦?老林说,不回去啦,回去他们也吃过饭啦。话音刚落,吴青听见有人敲门,声音轻轻的。老林要去开,吴青趿了鞋说我去吧。

屋外起风了,地上的积雪被风卷起来,在黑夜里打着尖利的呼啸。吴青把门开了一条缝问,谁呀?一个瑟瑟的声音说,我爸回来了吗?老林听见是女儿的声音就急忙跑出来问,萍萍你妈又犯病啦?林萍说,没有,我妈叫给你送饭来啦!遂进了屋,林萍从大衣怀里取出只铝饭盒搁在炉子上。老林免不了数落女儿几句,这么黑的天,风这么大又这么冷,送什么饭呀,不是还有带来的馍馍吗,三两顿是不会吃完的。女儿也呛他几句,爸你有胃病哩,妈叫你少吃开水就馍。说着就把饭盒端到老林面前打开了。老林问小吴吃了吗,吴青说早吃过啦,您吃吧林站长。老林说那我吃了,就用筷子挑着吸溜吸溜吃烫烫的肉面条。林萍则坐在一边翻报纸看。吴青躺在床上翻着一本美国人写的《飘》,不时看一眼林萍。她翻着报纸的样子看上去十分优雅,甚至可以说带着几分高贵。吴青看着林萍,想起远在县城的英英,心情突然变得十分复杂,他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从心底悄悄涌上来,手里厚厚一本《飘》就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林萍霍地抬起头,吴青弄个大红脸,不知刚才自己都胡乱想了些啥。

乡政府大院里的大小干部们已经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每年这会儿,乡机关纪律特松。加上乡政府平时纪律就不严,这会儿仿佛就是在过年了。乡上分流出来搞实体的老丘实体没办成,这会儿不失时机地弄来些紧俏烟酒,干部们便他一箱你一条地拿回家,预备过年吃喝,这一切显得比上班更为忙碌。乡长也开始招呼干部们从下面弄点瓜子、杏仁、梨干什么的土特产,分别装成大小不等的袋子。末了又从最靠北山的收业村弄来两头牛杀了,将牛肉冻住了用锯拉成块,一块儿用车拉了去给县里各部局拜早年。刘浩说,这就和乡干部过年去乡长家拜年一样,要是哪一年不去,这一年给乡里的贷款呀、扶贫救济呀、人头费呀什么的不定哪一块就会少掉了,明明少了你还没法查,你查了总会有一万个理由给你打回来。反正上下都一样,不过内容各不同罢了。这,就是官场。刘浩在吴青面前说这话的时候,吴青就像个学前班的尕娃儿。吴青不信这,刘浩说,不信个屁,省上还给中央各部里送礼呢,书都把你念成傻×啦!

秧歌终于投入排练啦,老林和吴青屁颠屁颠挺忙活。

按照河西社火的要求,老林把先前参加过老社火地蹦子的一些中年人集中起来,按传统的装扮和花样进行编排。四个鼓子,头戴牛角毡帽,身穿大红袄,下穿白色靠腿,手提细鼓和鼓槌;四个拉花,一色年轻姑娘装扮,村姑打扮,绿袄花裙,手拿鼓槌,四个和尚娃都是大花脸谱,身着僧衣,手拿棒槌;还有一个前行春官、四个护卫、一个丑婆子和一个傻公子。最后剩下一个角色,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角色——膏药匠。这个角色要求表演者有丰富的文化知识和即兴表达能力,并且有良好的身体素质。因为他在整个社火队举足轻重,不仅说说唱唱,还要有足够的体力跑跳。这个角色推来推去落在了老林身上,原因很简单:一是老林年轻,别的老艺人已不能跑跳;二是别人很难在老套子里即兴填上新内容;第三个理由令老林听了心里酸酸的,大伙儿说,老林你当干部快二十年了,开会台子上没坐过尽在台下忙乎,这次你就露露脸,当咱的会首,卖一回膏药吧。言下之意是再不露露脸就该退下去啦,到那时后悔都来不及了。

负责秧歌队表演的任务则落在吴青身上。第一次指挥四十人的队伍,吴青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老林也同意林萍来参加秧歌队,她跑前跑后的,倒不比老林吴青他们闲。老林抓的社火队注重传统,把那些差不多快要成为历史的东西完整地挖掘出来。

听说乡上要搞老社火,房山村七十多岁的老艺人冯五爷坐着毛驴车来找老林,把一张画在羊皮上的地蹦子花样图颤悠悠地递给老林。慢慢地,老林捧住老人的手,喊了一声冯五爷,眼泪便盈盈地快要流出来。我是和您一搭儿闹过社火的,老林突然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我就是当年敲棒槌的林狗娃呀!老人也显得很激动,鸡爪样干瘦的双手用力地握着老林。冯五爷是当年闹社火的会首,大伙儿都知道他有一张祖上传下来的地蹦子花样图,没承想老人竟大冷天的送来了。坐在屋里的其他人眼窝里也都热热的,被冯五爷的举动感动着。冯五爷从身后拉过个二十岁左右的后生,给老林说,我以为这辈子再看不到老社火了,林站长,这是我孙子二才,我让他跟你闹社火,我老啦,已经老得不行啦。说着话,老泪潸然而下。老林脊梁那儿就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量,是啊,比起冯五爷,我们是多么年轻啊。

秧歌队成员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吴青集思广益,对传统秧歌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首先是步伐上大胆采用流行的现代舞步,把抽筋步、恰恰步和部分霹雳舞步糅合在一起。服装也统一成现代服装,女的一律健美裤,男的是猩红的灯笼裤。广场上整日锣鼓喧天,排练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

乡政府和县上其他单位不一样,过年没十天半月的下不来。乡长们去县里拜了几天年后,老叶乐呵呵地来找老林,告诉老林这几天县文化局的李局长要来检查春节活动情况,叫老林好好准备一下。还说这次乡上到县里拜年,没忘了去文化局,要不然瘦老李也不会大老远到咱乡跑一趟。老林一听局领导要来检查,显出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李局长怕有两年没来视察咱工作啦!老林心里热乎乎的一阵阵反潮,嘴里不由得吁出许多感慨。老叶吸着烟又问,吴青工作怎么样?老林说,叶乡长,人家到底是高中生有文墨有脑子。末了老叶又说,老林啊,今年过年乡上搞福利,按规定没你们的份,可我还是给你们计划了,为这事其他领导还跟我红了脸哩。分给你们站上十斤牛肉十斤带鱼,拿回来再分分。又说,今年春节你们组织活动了,就顺便代表政府春节期间给各村群众拜个年。乡上其他干部决定明天就放假,这事老林你就具体安排吧。又说了些你们辛苦了之类的话,然后起身走了。老林长长地吁出口气,好几年的胃疼和胸闷居然好了一大半。大冬天他竟然想光着膀子疯跑一阵。既然领导上这么支持咱文化工作,又这么信任咱,咱还图啥?老林在大冬天的雪地上迈着大步来了几个扩胸运动。吴青从广场上走过来看见了,偷偷指给林萍看,林萍皱了下小巧的鼻头悄声说,准又是谁给我爸灌米汤了。

社火已进入拉练阶段,除了没有化妆外,其他跟正式表演一样。再加上文化局要来人,老林就更不敢懈怠。

第二天早上,社火队刚拉练一圈,值班的刘浩就站在广场门口大声喊,老林,文化局来电话啦,李局长的小车已经出来了,再过个把钟头到乡上。老林一听急了,忙安排吴青通知队员全部化妆,整理行头,待会儿领导视察要有心理准备。妆才化了一半,李局长的吉普车就开进了文化站的小院,下来的是李局长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最后下来的是文化局秘书小王。老林忙出屋与之一一握手。李局长说老林今年可比刚见你那会儿瘦啦,也老得厉害啦。吴青刚写了一半的“欢迎局领导来我站指导工作”的标语又赶紧用纸盖住,见李局长等人进了里间办公室,又急急几笔写完,喊了几个化好妆的队员在广场大门口贴了。林萍说,来三个人贴这么多字?吴青说,工作需要嘛,人家是领导,来一趟不容易。林萍说,你们搞文化的都这么酸?吴青说,也不,和你爸差不多一样。话音刚落,就让林萍给塞了一脖领子的雪。

快十一点钟社火队汇报演出开始了,广场上的雪经过几番清理已经所剩无几了。老林化了妆,道袍白髯,一手执膏药幌子,一手套串铃,走在社火队最前面。春官、鼓子、拉花、和尚娃等紧随其后,跟着锣鼓点子,变换脚步花样。跑跳花样老林完全按照冯五爷提供的“羊皮图”进行练习,四五十人的社火队先是以“一字长蛇”开头,接着二龙戏珠、三环套月、四门焚香。一阵紧锣密鼓,把周围街上购年货的人群也引进了广场,围成一个圆圈观看。头四个花样走完,锣鼓戛然而止。膏药匠老林手舞串铃跳到场子中间,四个鼓子围起老林敲起木鼓。随后老林石破天惊一声高叫,唱道:

停了鼓来住了锣,放开嗓子唱秧歌;

一场大雪白皑皑,热热闹闹过年来。

唱过两遍,锣鼓又起。刚刚还便步而行的社火队又跑跳出了五福梅花、六指点灯、八卦篡丁、九九连环等花样。围观的人墙一层接一层,老林的说唱和滑稽表演迎来围观群众的一阵阵喝彩。那个和李局长一起来的戴眼镜的中年人从包里拿出照相机按着快门,一点也不痛惜胶卷。今日是难得一个好天,没有风,没有云,大阳光从湛蓝的天幕上一泻而下,把这个冬天的早晨照耀得无比祥和美丽。几个花样过后,又开始了点唱,这是最逗观众开心的段子。老林唱道:

红红的对联贴上门,

酥酥的油馍香喷喷;

一个唱来大家伙乐,

众人唱来我吆喝。

接着四个鼓子齐合:

正月里过年春到烜,

树上雀儿挪了窝,

枝繁叶茂闹来青青菜,

多谢众人高抬我。

一阵骤雨般的掌声后,锣鼓又起,复停。众人互问答唱:

鼓子唱:

拉花姐儿休卖排,

我唱歌儿你对来:

天上梭罗树什么人栽,

地上黄河什么人开?

什么人把住了三关口,

什么人出家不想回来?

拉花唱:

背鼓的哥儿你莫怪,

你唱的曲儿我对来:

天上梭罗树王母娘娘栽,

地上黄河老龙王开。

杨六郎把定三关口,

韩湘子出家不想回来。

如此反复轮唱,等三十六个跑跳花样结束,所有社火队演员也都轮唱完毕,表演在和谐欢快的气氛中收场。

表演结束还不等队伍解散,李局长和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早跑过来挨个与演员握手问好。那个中年人握着老林的手说,他是省文化厅群文处的,下来专门搜集整理各地民间文化活动,还计划编一本书。说话的时候,中年人镜片后面的眼睛里生出许多明亮的光彩。他说他走州过县跑遍了全省,唯独在这里见到了他以为早已绝迹的这种叫作地蹦子的老社火。吃了中饭,李局长一行又看了吴青的现代秧歌,说该回去了,顺便还要到其他乡看看。中年人留了下来,说要待一段时间,李局长只得给老林安顿一番,末了叫秘书小王掏出一百元钱塞给老林说人家可是省里干部,伙食弄好点。老林听了脸一红,知道中午伙食办得不够水准,脸上露出许多愧疚。李局长说完上了车,老林追上去说,李局长,这钱就不必了吧。李局长从车窗里探出头说,老林你们情况我知道,局里也在设法解决。说完笑笑,又说老林进屋洗洗脸吧,老林这才记起还没有卸妆哩。

春节前三天,老林给演员们放了假,大年初一早上报到下村巡回演出。老林给各村贴了通知,没去找村干部,他知道找也白找,人家这几天正忙着喝酒哩,找见也是迷迷糊糊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不如将工作一步到位,直接通知群众算了。

省厅来的干部姓张,过不了几天大家都呼他张科长。他和社火队的演员们边跳边聊了几天,最后的着眼点落在了老林那篇浅议河西社火的文章和冯五爷那张祖传“羊皮图”上,还让吴青带他去房山村找了几回冯五爷,把个不小的本子密密麻麻写了一多半。冯五爷的确老了,只剩下黑瘦的皮包着一把老骨头。老人家一到冬天又喘又咳,有时候一句话要问好多遍,再由他的家人用他熟悉的话传给他,一听人家问他关于老社火的事,老人家显得很兴奋,直谈到太阳快落山,小吴他们才回来。

第二天张科长要回省城,临走问,老林有啥困难没?老林还是那句老话,二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眼下乡里经济正一天天好起来,相信领导上对文化工作会越来越重视的。说着,要帮张科长拿东西往车站送。吴青接过来说,挺远的还是我去吧。到了车站,没几个等车的,班车还没过来。吴青就给张科长说了些这次筹办传统社火的情况。张科长说,搞这么大一摊子事五百块钱能够吗?吴青说,哪能够呀,还不都跟老林一样,凭那股劲儿嘛!乡上没钱,文化站穷得就剩我和林站长了。临上车,吴青塞给张科长一个鼓鼓的大信封,说,这里面是我写的几篇东西,看省厅的杂志能不能发出来?话没说完车就开走了,吴青冲着远去的大客车挥了挥手,空空的雪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太阳光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照在人身上没一丝儿暖意。在乡政府那条小街上,吴青碰见了刘浩,刘浩正为怎么把两箱好酒弄回去发愁,吴青正好帮他扛一箱。放到电话室,吴青问,过个年你家能用这么多烟酒?刘浩说,哪里呀,我亲爹娘也没这个喝好酒的命,全是送人的。吴青说,送这么多?刘浩说,老实告诉你吧,过完年乡上人事要变动,电话员我早就不想干啦!

吴青回到文化站的时候,老林已经回去了。老林在他桌上留了张放假三天的纸条,吴青觉得老林这有些多余,放假的事不是自己和他一起定的嘛。吴青收拾一下,就骑着自行车回家了。

刚进门母亲就唠叨开了,都快过年啦也不回家,这阵儿都工作啦,还有上学那么紧吗?父亲和母亲正在烙油馍。吴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逮上一个就吃。屋子已被母亲收拾过了,炕上的被褥也换洗一新,过年的气氛已有了几分。吃了午饭,父亲说今年过年对联你写吧,红纸我都买好了。吴青写时,见父亲把红纸裁成宽幅。他知道父亲的用意,这种大幅对联挂出去,会有点门第兴旺显赫的意思。写完对联,母亲又将包好的一只猪腿叫吴青去送给姑父;吴青不愿去,说姑父有的是肉吃,不会在乎咱这些的。母亲说你这娃,咱乡里人就图个厚道。父亲又催了几次,吴青才动身。姑父家在离乡政府十里外的镇子上,吴青小晌午才赶到。敲了半天门,姑姑围着围裙来开门,见是吴青忙叫进屋里。进了屋,刘浩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早上吴青帮他扛回去的那箱酒放在小桌边。见到吴青,刘浩脸唰地一红又白了,互相说了几句,无非是啥时候来的等等。正喝着茶,姑父从里屋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刚起床,果然姑姑说他昨晚又喝多啦。姑父也拍着脑袋直叹,老啦,才喝一斤就醉。姑父又问吴青刘浩吃了没,他们都说吃了。姑姑从厨房端来一盘带鱼,让吴青和刘浩吃,吴青也不客气,刘浩却有点不好意思,往日在吴青面前的大模大样一点也没有了。姑父洗完脸也坐过来,吃了一口连说嘴里一点感觉没有。又问吴青乡上分给文化站的牛肉和带鱼你们咋分的。吴青说,这事我一点不知道,也没见什么肉呀鱼的。姑父说,这就怪啦,我亲自通知老林的呀!吴青心里霍地产生一种受骗的感觉,老林呀老林,不就十斤牛肉十斤带鱼吗?犯得着玩这个心眼?从姑父家出来,吴青在镇子上买了二十斤大号带鱼,怒气冲冲地回家了。

路过乡政府时,吴青远远看见老林和女儿林萍正推着架子车往前走,吴青紧蹬两脚赶上去。老林说,快过年啦,家里没面了,才去换一些。又问吴青,做啥去啦?吴青抬高声音不无揶揄地说,去镇上买了二十斤带鱼,他特意把二十斤带鱼说得很重。说完,一用劲儿蹬车远去。

晚上吴青和爸妈正在看电视,听见院门被人叩得山响,吴青提了根铁棍在门道里问,谁?外面一个喘喘的声音说,是我,林国柱。开了门,老林浑身是雪,鼻洼里那块还没有结好的疤又渗出血来。进屋暖着手,老林说开了。刚刚房山村冯五爷的孙子来找他,说他爷爷不行了,老人家非在临终前再看一眼地蹦子。老林说冯五爷的儿子和孙子都在他面前跪下了,求他能让冯五爷这几步走得顺畅些。老林答应了,赶黑儿来喊吴青通知人马,明早集中去房山村。吴青前几天和张科长才见过冯五爷,那时他只是老一些,还不曾有不行了的迹象。吴青的父亲也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到了这岁数哪一天说不行就不行了。又说冯五爷,那可是咱老社火的鼻祖哩。吴青突然觉得父亲这几句话说得很有水准,没想到目不识丁的父亲竟也粗通文墨哩。母亲看看黑洞洞的天,有些犹豫。父亲去黑屋披了件皮袄,硬要跟老林吴青他们一起去,说闲着也是闲着。老林拦住了,说演员你又不认识,吴青父亲说我给你们搭伴儿嘛。说完,三人就顶着黑出门了。走到半路,林萍拿着手电筒赶来给老林送大衣,老林出门时太急把大衣给忘了。走到去各村的岔路口,他们做了简单分工:老林和吴青的父亲去较远的两个村,吴青和林萍通知乡政府附近的两个村。

地上有雪,再黑的夜走一段就不咋黑了,起初黑缎子般的夜幕变得蓝莹莹的,晃眼。走了一阵儿,吴青说把手电灭了吧。其实手电筒只有巴掌大一点昏黄的光。林萍嫌天黑害怕。吴青说,黑夜里走路最忌亮灯,说那样容易暴露目标,容易让鬼围住,让鬼围住可就出不来啦。林萍说他胡说,但还是把手电筒灭掉了,走路明显靠吴青近了点。吴青暗想这一招对付女娃儿可真灵,有一次他就是这么对英英说的。林萍眼睛大概也慢慢适应了,她显得不怎么害怕了。林萍问吴青,你咋不考学,大学中专都行呀!吴青说,没考上,要能考上谁会不考?林萍说,文章都能发表还考不上?吴青说,现在又不是科举,又不光考考语文。顿了顿,林萍细声说,你文化这么高都考不上,我还枉费这老鼻子劲儿做啥?吴青说,你可不能乱想,你功课扎实着哩,我看过你的作业本。林萍说,可万一考不上呢?我爸还不知愁成啥样。吴青说,考不上中专再读高中考大学嘛!林萍声音更细了,她说如果考不上这学我就不上啦,我想进城做生意,我爸妈实在够苦了……说着竟有些哭音。吴青在黑暗中抓住林萍一只手,那只手并不像英英的手那样滑腻,但给人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林萍的手没有戴手套,冻得跟冰块儿似的。她没有抽回手,两人遂都无声了,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在冬日的雪夜里时深时浅。

老林吴青他们赶到房山村是早上八点半,冬天的太阳刚从东边的树林里抬起头来,像一张新鲜的圆脸,看上去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空气虽然冰凉但不僵硬,上午的处女霜被演员们踩得粉碎。冯五爷的儿孙们亲友们早等候在村口。老林远远看见村口有人,就招呼锣鼓先响起来,他想老人家盼这样的声音怕盼得有些熬不住了吧?不由加快了脚步。

老林他们几乎是一夜未睡地去通知演员,除有两个去外县走亲戚没回来,其余的都来了。听说闹了一辈子社火的冯五爷快要不行了,就想最后看一眼老社火,走完最后几步路,活着的人谁解不了这个理儿?

表演是在村西头的麦场上进行的,场上的积雪和草秸已被村人们清理到场外去了,露出被石轱辘碾出的黑油油的地皮。社火队一路敲打,锣鼓喧天中招来无数村人。冯五爷被抬到铺了一层又一层棉被的架子车里,拉上麦场。冯五爷要看那种欢天喜地的阵势,他不让社火队在狭窄的村道上表演。

这次表演是完全按照冯五爷祖传“羊皮图”的跑跳花样进行的,连老林的唱词也采用原本,只是在快要结束前,老林移到冯五爷坐着的架子车前,用那种古朴淳厚的河西唱腔唱道:

老辈艺人冯五爷,一生苦修老社火;

蹦蹦跳跳几十年,民间欢庆奏凯歌。

老林悠长的拖音还没有结束,冯五爷快五十岁的大女儿突然喊了一声爹,紧接着又喊了一声。冯五爷的儿孙们便聚拢过来,哭声骤然而起。老林心头一酸,两股子浊泪冲出眼眶,嗓音一哑,噎住了。锣鼓听到哭声,知道老人家已经去了,都停下来。吴青跑过来问老林,还往下演不?老林一挥串铃跑到前面,拖着哭腔说,继续演,让我们用这老社火为冯五爷黄泉路上再送一程。所有人眼睛都潮乎乎的,锣鼓又起,大家又跳了起来。四周围观的村人揉着眼窝,在一片欢乐的锣鼓声中为这个欢跳了一辈子的老艺人送行。在另一个世界,他老人家准定又是一个聚众欢庆的会首呢!

冯五爷苍白的脸颊上停滞着一丝刚刚展开的笑容,那样子仿佛是一朵千年之花到了岁月之暮,最后留在人世间的就是那一束安详而呆板的笑容了。他的眼睛仍留着一条细缝向表演场地仰视。等最后一个花样“霸王观阵”结束,老林脸上的油彩已被泪水抑或是汗水淋得一塌糊涂,仿佛就是拿手抹了颜料,胡乱在脸上抓了几把,显得不伦不类。

老林指挥全体队员向冯五爷的遗体鞠躬,尔后用那双战栗着的鸡爪样的瘦手,为冯五爷合上了眼睑。

一切都不容多想,看完一年一度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新的一年就正式开始了,老林吴青领着社火队下村演出。这期间,吴青的几首小诗在市报发表了,回到省里的张科长也来信说老林他们这种传统文化活动,省厅领导听了汇报很重视,要老林春节过后别把人员解散了,省里决定录像哩,说不定还能参加全国民间文艺会演。老林把这个消息给大伙儿说了,大家都非常振奋,说能上北京这辈子也算没白活一回。秧歌队的一帮小青年就像被捅了的马蜂窝,说甭说上京城啦,就是去趟省城也行啊。最后老林说了一句,大家就像三九天吃了冰块,一下子凉个透心。老林说,上这儿上那儿的,钱从哪儿来?别的不说,就咱这行头,乡里演演也就不错啦。

正月十五,张科长领着一路人马开进了乡里,给乡里带来了多年来最热闹的一天。为保证省厅的摄像质量,乡派出所六位民警不得不全体出动维持秩序。群众从四面拥入广场,几次把老叶他们领导就座的主席台掀离原位。广场上锣鼓齐鸣,人声鼎沸,水泄不通。

一直到三个多小时的表演结束,老林才知道儿子出事了。儿子的脑袋被汽车保险杠撞了个窟窿,等抬到医院早没气了。刘腊梅中午领儿子来看热闹,不想母子俩在人群里走散了,儿子尽往没人的地方走,刘腊梅只在人稠的地方找。儿子见了迎面来的汽车只嘿嘿笑,也不躲避,结果司机一脚没刹住,给撞上了。刘腊梅在医院里哭天喊地,一次次背过气去。吴青和林萍赶到的时候,刘腊梅已经躺在病床上吊针。老林坐在儿子身边,两只深深凹下的眼睛里溢满泪水。林萍扑过去喊了一声爸,父女俩便抱头痛哭起来。不一会儿,社火队的演员听说老林儿子出事了,都跑来,见父女俩哭成这样,一个个都心里酸酸的,咬牙切齿地去找政府,要求严惩凶手;老叶就招呼派出所看现场,先把司机扣起来。

吴青送走张科长一行已是傍晚了,张科长说省厅给站上这次活动拨下三千块钱,省厅拨到文化局,再由县文化局拨到站上。还说老林整理的老社火材料,省厅的业务刊物下期要刊登,说完就要走,说人家还有别的摄像任务。吴青问,那参加调演的事咋样呢?张科长说,这得等人家看了录像才能定下来,他说一有消息他就写信来。并一再嘱咐吴青把有些话跟林站长说说,时间紧,他就不和他道别了。

张科长他们的车走了,吴青才觉得有好多话没有问张科长,比如上次带去的稿子能不能发?老林儿子今天给车撞死了你知道不知道?还有那个一辈子闹社火的老艺人冯五爷,他是在热热闹闹的锣鼓声中离开这个世界的。甚至他还想把自己到文化站这一段时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鸡毛蒜皮的事都说给这位省厅来的张科长听听,叫省厅的领导了解一下基层文化人是怎样在一没钱二没权的条件下开展工作的。可转念又一想,基层文化站多啦,呼啦啦一大片,都不跟咱哥们儿一样,跟老林一个样吗?是不是咱都读书读傻啦,搞文化搞傻啦?

处理完儿子的事,老林头发一下子白了一半,身板更加佝偻了。刘腊梅在医院住了一星期,回来后就抱着个枕头儿子儿子地叫,叫着叫着就跑街上逢人便撵。问她什么她都是一片恍惚了。不跑不叫的时候,刘腊梅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中央晒太阳,热了就一层一层解开衣服,露出两只空皮囊一样的瘪乳房。吴青去看过她一次,一进门就被刘腊梅双手捧住两颊,儿子长儿子短地问这问那,说,儿子这么长时间上哪儿啦,想妈了吗?说着就把吴青往怀里揽。老林和林萍赶紧过来将两人分开,吴青一脸窘态,林萍眼窝一热哭起来。背过林萍和刘腊梅,老林对吴青说,儿子没了,她脑子就出毛病啦。说时,两手罩住了那张瘦脸。吴青说,能不能到省城大医院看看,兴许能治好。老林说,那得多少钱呀?吴青一时也无话,记起省厅拨下那三千块,心想不如别告诉老林先弄出来给刘腊梅看病要紧。吴青抽空去了一趟县城,文化局说没汇来这笔拨款。吴青觉得蹊跷,就去找了县银行,正巧碰见了英英,英英已招工到了银行,在柜台前十分笨拙地摆弄一台电脑。有了英英事情自然好办些。英英往各科室打了几个电话,蜜一样的声音从听简里传过去,半个钟头就弄明白了。原来乡里这几年办企业贷了县里银行两百多万,企业两三年下来,富了和尚穷了庙,别说还本,连利息都欠一老鼻子。这不,一见省里拨给乡里三千元,不管三七二十一,抵贷款啦。但不管咋样,见到英英是该好好谈谈的,转眼快一年啦,吴青有种倾诉的愿望。不料下班时英英被一个骑摩托的小白脸接走啦,英英只在将黑亮的长发向后一甩的当儿,同时甩出“再见”两个字,然后一双美腿优雅地跨上坐骑,双手搂紧小白脸的腰,轰一声隐入下班的人流中。吴青心里顿生一股莫名的孤寂和失落,这县城对他已经十分的陌生,他甚至觉得这县城多少有点可恶,有点太他妈的了。他在街角的花栏上坐了很久,太阳快落山时才闷闷不乐地坐车返回乡里。

晚上停电了,吴青独自躺在床上抽烟,脑袋里空白一片。老林也来了,进屋划了根火柴,见吴青躺在床上,便点了蜡,橘黄色的光一层层溢满了整个屋子。坐了一会儿,老林叫了一声小吴,吴青没答应。过了会儿老林又说,你怕在文化站待不久了吧?每年春节过后乡上调整干部,这吴青听刘浩说过,明白老林这话就是冲这事来的。便说,咋会呢,文化站挺好的。沉默了许久,老林说,我不想干啦,儿子没了,老婆疯啦,萍萍还得上学,一家人的日子哩!我想今年多种几亩地,把日子过下去。

转天乡上召开干部大会,大院里及各站所人员全部参加。会上宣布,在乡上干部还没有调整以前,大家不要妄加议论,谁干好谁的工作。县里要求压缩编制、精减人员,主要是为了解决人浮于事的问题,希望大家有个心理准备,轮到谁头上,别有什么想法,眼下全国上下都一样。许多人听了,心里就凉飕飕的不好受。下午回家,吴青见姑父的摩托车停在院门口,知道姑父来家了。进了屋,果然姑父和从不喝酒的父亲对酌,父亲脸红到耳根儿啦。母亲坐在炕沿上,眼圈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吴青意识到可能遇上了棘手的事,否则父亲是不会喝酒的。见吴青进来,都不说话,强作欢颜地笑了一下,招呼他一块吃饭。姑父走时问父亲,咋办?父亲深思片刻,把手指掐进头发里向后一抿,像做出某种抉择似的说照你说的办吧。吴青懵懵懂懂地问,啥咋办?母亲说快吃饭,都凉啦,说时父亲已将姑父送出门。父亲进来的时候已经摇摇晃晃的了,嘴里不住地说,你看这事弄的,你看你这事弄的。眉眼里露出许多不遂心的样子。姑父走后,父亲把吴青叫到跟前,说,你姑父要调县里当局长啦,临走要把你安顿妥当了。眼下县里给文化站下来个指标,你姑父直接从县里把表格拿了,说撇开老林转你,乡上其他领导有意见,叫咱抓紧时间跑跑,过两天乡上开领导办公会研究这事,会好弄些。你姑父怕和你说了你漏出风去,就来家了。吴青说,这怕不合适,老林都干一辈子啦,家里又成那样!父亲说,我也觉得不合适,可你姑父一走,往后可没这样的机会了。母亲也拢过来说,你姑父这也是为你着想,可这样做太对不住老林一家子啦。说完,父亲自顾自闷闷地抽了会儿烟,说头有些晕就躺炕上睡了。这一夜,吴青和父母合睡在一盘大炕上,父亲没有了往日的呼噜声,母亲半夜里轻轻抽泣。吴青自己也翻来覆去没睡着,快天亮时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真的转了正,也调县里工作了。他和英英手挽手走在县城的大街上,脚步轻飘飘的,没有了那种为琐事烦恼的感觉。他和英英就那样在繁华的大街上走啊走啊,天上又飘起了洁白的雪花,洒了他们一身,后来他们就被厚厚的雪埋在了下面……醒来的时候吴青满头大汗,看时,身旁的父亲和母亲早起床出去了。

春节过后,春种就要开始了,庄稼人的日子从这里开头。乡上的工作也随农时季节不停地变。刘浩终于从电话员干上了统计员,在打扫新屋时将一堆已经发臭的带鱼牛肉用一只破筐弄进厕所里,回头见了吴青大骂苕货,春节分的带鱼牛肉不吃,硬是搁坏啦。吴青说,哪儿呀?刘浩指指厕所里那一堆,说,都放一个冬天啦,早臭啦。吴青想起姑父提起给文化站分鱼和牛肉的事,大概忙晕头的老林把那事给忘啦,便觉得自己前一段对老林的某些看法多少有点狭隘,对老林有意见就更不应该。老林可能也听到一些关于转正的消息,去了一趟县城回来后,推说家里农活忙,再没来文化站上班。幸好这阵子文化站也没啥事,吴青一个人也能对付得了。

父亲心一横,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五只羊卖了,按姑父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训示跑了一圈,姑父才把那张盖满了印章的表格递到吴青手里。姑父说,快填了报上去,办完这事我也该走啦,调令都下来一星期了。这事一传开,乡里干部都很有看法,尤其是财务上的老张,拍着桌子为老林鸣不平。但终是说说,完了就完了,领导上的事,轮不到一般干部做主。

过了半月,姑姑急急来了家里。吴青刚进屋,父亲就一巴掌掴在脸上,母亲和姑姑明显是刚刚哭过的样子。吴青知道一家人都指望能在他这辈把户口解决了,将来再不在田里受苦受累。学没考上,那条路算是死了。这次转正,父亲和姑父费老鼻子劲儿给他弄了表格,前几天姑姑去县里查问,才知道那张表上填的根本就不是吴青的名字。半个月来,吴青等待的就是这一天,这种事迟早有一天会发生的。父亲抽了他一巴掌,自己却蹲下身子,把涨得痛红的脸埋在怀里。过了好一阵儿,父亲才抬起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说,青儿,爹知道你不愿那么干,爹想顶一下忍一下一咬牙过去算了,如今这事哪有个公公平平的?爹不怪你,只是、只是,咱那几只羊就打水漂啦!转不了正,往后日子有你熬的。姑姑也流着泪说,都怨当初没把表直接让老叶填了报上去,像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也难有第二回。说着,许多愧疚的神色挂在了脸上。母亲只顾揉眼窝,大家都不说了,她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咱青儿到底学会做人啦。话没说完,泪水又无声地滚了下来。

这一夜父亲又开始喝酒,母亲则在半夜用手抚摸着吴青的头,那种抚摸也只有当儿子的才能感觉得到。

吴青把走后门弄到手的转正指标让给老林的事传到乡里后,又是一阵沸沸扬扬。有人为吴青的举动拍手叫好,有的人则表示可惜了一个机会,认为水流到自家门前不舀一勺,肥肉到嘴边不吃一口,那简直是再傻不过啦。

老林重新来文化站上班的第一天,非要吴青到家里吃饭,吴青说下班还要回家帮父亲干农活。老林说,今儿是萍萍生日,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没做过生日呢,头一回……

尽管老林再三阻拦,吴青还是去小卖部拎了块生日蛋糕,又将准备寄给英英的贺卡揣在了怀里。

太阳一落山,天就刮起了那种叫人毛骨悚然的西北风。白天融化的积雪这时已经冻成了冰。但不管怎样冷,一种春天的气息已经能真切地体察到了。和老林走在路上,吴青甚至吹了几声嘹亮的口哨,引得一群将要归巢的麻雀一阵聒噪。老林家那间生了火的屋子里摆了一张方桌,炒好的菜已经摆好了。吴青他们一进门,林萍和几个同学就起身迎上来,说祝你生日快乐,还将一张生日贺卡递到吴青手里。吴青正纳闷,老林在后边说,都是萍萍这鬼丫头,说你的生日是昨天,她的生日在明天,就选了今天做生日,还不叫告诉你。吴青这才记起来,拍着脑袋说自己把生日给忘了,忙又祝林萍生日快乐,引得大伙儿一阵大笑,吴青倒脸红了。刘腊梅满脸堆笑地盯着吴青端详,个把月没见,她的神色看上去好多了。吃完刘腊梅做的生日长面,大家围着桌子坐下,点了蛋糕上的小蜡烛要林萍和吴青吹,林萍的女同学们你推我搡的弄得吴青不好意思,林萍抿起嘴只是笑。一片笑闹声中,老林和刘腊梅也变得年轻了,都说吹吧小吴,就当在自己家一样。一句话说得吴青眼泪就下来了,他怕别人看见就憋足气一口吹灭了蜡烛,乘还没有开灯抹去了眼泪。

分吃完蛋糕,就开始吃菜喝酒。一直到快十二点时,老林喝醉了,站起来和吴青碰杯时倒在了酒桌上。把他弄上大炕压了被子,他嘴里仍在喊我没醉,我没醉……林萍的同学结伴走了,吴青也要走,出门时绊了一下,林萍追出来要送他回去,刘腊梅把老林那件黄军大衣披在了他身上。吴青很夸张地摇晃了几下,林萍赶忙搀住了他。风停了,天上只有弯镰般的一牙儿月亮,星星亮得很贼,把天幕映得乌蓝一片。路上没有行人,偶尔有一两只夜猫从路边蹿出来,隐没在黑暗处,咪呜咪呜丢下几声惊悸的叫声。走了一段,林萍蓦地用力攥住吴青的手,叫了声吴青。吴青嗯了一声,林萍又说,我爸有件事想和你说,又不好开口,怕你不答应。吴青的酒气已去了一半,问,啥事,还有啥事我不能答应?林萍抽泣起来,说,自从我妈知道你把转正名额让给我爸,她的病就渐渐好了,只是常念叨我哥的名字,我爸想认你做干儿,说你人正派,压一压或许我妈病就会全好。爸说妈那是心病。吴青说,只要能治好你妈的病,咋都成。

林萍说,往后我就叫你干哥啦!

吴青心里热热的,要是自己硬把这个名额占了,老林一家不定又成什么样子呢!况且这个指标本来就应该属于老林。

吴青握住林萍的手说,你现在就喊一声,我听像不像个妹妹。

林萍抽了几下手,没抽脱,乘着黑叫了声吴青哥。

吴青装作有些不悦意,说省掉两个字,光叫哥就好听了。

林萍有些惊诧地说,原来你没醉呀?

吴青说,先头那阵儿是醉了的,这会儿又醒啦。

两人就笑笑闹闹地往前走,盈盈的笑声在夜幕深处时隐时现。

选自《绿洲》199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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