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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这个周末净陪黄科长了,耽误了回镇上看我爹,于是,在办公室给老汉打了个电话,问问他我奶奶那边有啥新情况。我爹说还是没任何有价值的音讯,只是秦三儿来我家说起走失的那天上午,看见过我奶奶挎了个小包袱往东马市口的方向去了,秦三儿还跟我奶奶打了个招呼,老太太可能是耳朵聋,也没搭理人家。就这么个信儿。我跟我爹分析说这个讯息没啥意义,从我家出了门,一般都是往东走,那边热闹,有贸易市场、有长途车站、有老年活动中心啥的,老人们都爱往那片儿集中,关键是从东边又去了哪。我爹说再就打听不到了。听了这话,我也只能叹口气,随口安慰我爹说那就再勤打听吧,反正镇上就这些熟人,一片一片地捋着问呗。我爹说这几天镇上不像先前了,现在乱得很,来了不少外地侉子。我好奇地问出了啥新情况,我爹说拆迁公告贴出来了,就是以前说的那种方案,整个镇子要全部拆迁。这几天镇上像炸了锅,拆迁队的、收废品的、建筑公司的、搬家公司的,许多外地人一夜之间都从地底冒出来了,人心慌慌的,谁还有心思跟一个老汉聊闲天。我说那就让二平也给帮着打听打听,反正他也闲着。

我不提二平还好,一提这灰鬼,我爹在电话里就跟我数落上他了。我爹说二平这小子现在又不搞上线下线那一套了,说那不是个正经营生,上头要抓。我跟我爹说,二平能这样转变挺好的呀,改邪归正还不好?传销确实犯法。我爹说二平现在嚷嚷着要追随洪江集团的那个洪俭中,说要跟着传奇人物创造他自个儿的人生传奇。真能胡折腾,还传奇?就他那没脑子蛮干的作派,将来别收到传票就是万幸。我一听提到洪俭中,立马就明白我爹为啥生气了。我们姓龚的人怎么能和姓洪的搅合在一起?想必我弟是不知道我家当年的那档子事,因为之前谁也不好意思跟他点破。我问我爹,二平到底想干啥。我爹说这小子可能是想加入新成立的拆迁办,反正现在天天和镇上来的那些搞拆迁的外地人走得挺近。我安慰我爹说别担心,我给这小子打个电话,劝他不要去干这种得罪乡里乡亲的损事。看看现在全国搞拆迁的都是些啥人呀,不是地痞就是流氓要么就是艾滋病人。他要是乐意,到我厂子看个门都比干这个强。

挂了我爹的电话,我原本激昂的心情又低落了下来。倒不是因为我奶奶还没找着,对于这个事,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煎熬,在心里头我已基本接受这个事实,不抱太大的希望了,我是担心我弟二平。其实老早我就提出来过,让他跟我到厂子里头学点技术,可是人家根本瞧不上我这点营生,一天天地吵吵要靠自己打拼天下。你倒是拼呀,结果光是成天晃在街上跟闲人拼命了,啥正事也不干。我们家不说是书香门第至少也是个门风严谨的正派人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四六不分的混人?我这个当哥的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连我爹的话都不听能听我的?我稍微说他两句,他就说我挣俩臭钱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他说他最看不上暴发户。其实他能看上谁呀?有钱的他骂人家暴发户,有权的他骂人家贪污犯,有知识的他骂人家反动派,有风度的他骂人家装逼蛋,他能看上谁?我担心他对社会这么充满了敌对,将来指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对他,我很头疼,一般情况下,我不爱跟他沟通。不过,既然答应我爹了,我还是得硬着头皮跟他说道说道。结果,我一拨电话,这小子的手机居然连号码都换了。

无论他怎样浪荡,终归是我的弟弟,怎么也得帮他。即便不为他,为让我爹省点心,我也得帮帮这个灰鬼二平。眼下,我琢磨了琢磨,最重要的是要帮他找一份安定而正规的工作拴住他,等他干上几年,慢慢地心性就能磨平了。

找工作这事,我得求陈总陈耀武帮忙。陈总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地位最高、资源最广、能量最大的一个。按说,这样的人物,以我的社交层次,是接触不到的。认识他,真是一种巧合,说出来都让人失笑。去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我回到枯荣镇帮着我爹修房顶,中午趁家人歇晌的工夫,我从来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就去了花姐那里按摩,就是之前提到的镇上的那间荣荣美发屋。花姐跟我挺熟的,所以,每回上了钟我俩也不全是埋头苦按,有一搭没一搭地也会聊聊家常。那天花姐的话有点多,跟我聊起了她的母亲、她的姥姥,说她们都是得了疯病去世的。花姐觉得她自个儿身上肯定也有疯病的遗传基因,指不定哪天就犯了。真要那样,将来可怎么活?就这么聊着聊着竟然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我一个大男人家的,也不知怎么劝解她,我心说了,疯病怎么会遗传呢?可从医学的角度,我也给她讲不清,就任由她抽泣。我想女人嘛,都爱掉眼泪,抹几把就没事了。没承想花姐却越哭越伤心,最后竟嗷嗷地大声哭起来。这可让我着了急,连忙起身,本想怎么安慰安慰她,结果起身起得急,一伸腿,把床边的一个脸盆给踹到地上去了。脸盆掉在地上还翻了几个滚,弄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跳下地,正要弯腰捡盆子,这时候,按摩室的门,铛地一声被人踹开了,门外冲进来了一个身形高挑的中年男人,这人就是陈总,那时,我还不认识他。原来他是到基层视察,路过枯荣镇,许是坐车坐久了,腰间盘难受,于是就地让司机停了车,随机地走进这里来按摩。进到店里,就等着技师下钟这么个工夫,听到花姐屋内的动静,以为出了事,他就冲进来了。这陈总也真够愣,什么情况都没搞清,进了门,冲上前一把就抓住我的衣服,往外拽我。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大白天的你耍什么流氓?人家不愿意,怎么还霸王硬上弓?出去!滚出去!”当时,我俩就撕打在了一起,撕来扯去地把人家按摩室墙上挂的电视都给碰到地上砸碎了。等花姐把我俩拉开,说明了情况,他才明白原来是闹了场误会。老陈真是个性情中人,他一边给我诚恳地道歉,一边当场掏出五千块钱交给花姐,说要赔偿损失。我觉得这人也挺有意思,这年头还有肯出头管这闲事的,也算难得。就这么着,我俩算是不打不成交。

后来回到省城,我俩还继续联系着,而且越处越近。后来了解到,这陈总原来是省城建公司的堂堂总经理,那可是正经的国家大干部。听说了他的身份,我觉得很诧异。因为这家伙的作派一点都不像个干部,身上既没有那股唯上的谨慎劲,也不摆官员的架子,成天跟我们一帮下层群众打成一片,所以,大家有事都爱找他。而且找他办事,十有八九能办成。别的官员替人办事,咋说也得有点利益交换,他不用。找他办事,喝顿酒就搞定。这家伙,天生爱喝酒,而且一端起酒杯啥都敢说。他看到社会上有啥不公平的事,张嘴就骂,除了骂政府,还敢指名道姓地批评大领导的决策。比如有一回,有个朋友找他申报一个建筑上的什么项目,酒桌上他痛痛快快地就给答应了。朋友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怕事情不保靠,委婉地提醒他,要不要再请求请求省里分管该事的周副省长。结果陈总当着一酒桌的人,大大咧咧地说,不用不用,完全用不着,自己能拍板的事,干嘛非要脱了裤子放屁,多费那一道手续?再说了,这么复杂的建筑专业问题,周副省长懂个?!那些当大官的只会念稿子开大会,哪懂得具体的技术判断。你听听他这话说的!我私下里提醒过他,既是国家干部,说话就要注意场合,千万不要吃着皇粮还天天骂着皇帝,小心栽了跟头。陈总笑着说,政府就是用来批评的,不是用来歌颂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啊。虽然这词我听不大懂,但我知道这不是啥好话,所以,我严肃地警告他,这要是赶上运动,他绝对第一个被打成反动派。

我给陈总拨了电话,陈总在电话里也是那么呜呜咋咋的,可能又在酒局上。他问我有啥指示,我笑着说指示不敢当,是想求他办件事。他让我有屁快放,别拿机关腔。既然他这么痛快,我就直接把二平的情况跟他说了。他听后说,搞拆迁可是个好工作,比到他那儿当个建筑工人强多了。他说现在拆迁队挣的是项目费,不是死工资,拆一处房子能得几千块甚至上万块。他笑着说,像我弟这种混社会的,干这活儿正合适。我听他这么笑话我弟,就有点不高兴了,我问他到底帮不帮。陈总听我急了眼,就又认真地问了问我关于工资和工种的具体要求,我说关键是要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拴住他,别让他生事,工资高低的无所谓。陈总听后嘬着牙花子说:

“大民呐,你还真给我出了个难题。一般都是一些领导家的亲戚把名儿挂在机关或者国企里,人不来,钱照拿。这事,咱好办,反正公家也不差多养那几个闲人。可是你弟这情况正相反,你想让他来干事儿学本事,可公家单位有屁事可干?几千万公务员都一天天地闲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琢磨人呢,你弟能有什么具体的事干?这我可得费点脑筋了。”

我跟陈总熟了便也不拘礼,我说:“不费脑筋还用你来办?这事,赖也赖在你身上了。”

陈总笑着说:“行行行,我答应给你琢磨着。另外,我也有件事正想问你,你那个厂子卖不卖?”

我被问得莫名其妙,就反问他:“你问这个干啥?他娘的我欠你一个小人情也不至于用一个厂子去还哇?”

陈总笑着说:“孙子你想哪儿去了,你就一句痛快话,盘不盘?盘的话有人接手。”

我回答道:“你问晚咯!大姑娘已经一腿跨进洞房了。”

陈总问我此话怎讲,我得意地给他解释:

“省所已经决定控股哥们儿我的厂子,马上就到了付钱的阶段了。”

陈总听后叹口气说:“那就算了!”

我追问他是谁想买我的厂子,我奇怪我这小厂子最近怎么成了香饽饽。

陈总说:“你非要知道,也可以告诉你,还真就是本人想买。”

我诧异地问:“你管着那么大的国有企业还看得上我这点小产业?”

“我还真瞧不上你那什么破金刚石,咬不动嚼不烂的,白给我都不要。实话告诉你吧,我瞅准的是你厂子那块地。”陈总就是这种赤裸裸的说话风格,有时候真真假假让人分不清。

我一听,来了精神,忙问道:“怎么,有什么信息?”

陈总打着马虎眼说:“传言,传言而已,不可尽信。记住了,要是跟省所谈崩了,想着你老哥。挂了啊。有事联系。”

我搞不清这陈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人一忙,时间过得就快。转眼,入了三伏,我看工业园区周围有些农户已在添砖加瓦地拾掇房子,看来是准备迎接雨季了,可省所对民旺的评估还没个结论。

我有些心急,想去找找潘局长,可想起人家叮嘱的话,不让我老跟他直接接触,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给潘局长挂了个电话。电话里,潘局长还是四平八稳的那个劲,又跟我说了一堆单位的这个流程那个程序,听得人头疼。说实话,我最不喜欢公家单位动不动就拿程序说事,在我看来,这是公然地耍赖皮。你的流程关我屁事?耍流氓还说得这么堂皇,这些人还真够无耻。潘局长安慰我说不要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心说都快成臭豆腐了,还热个屁。当然,事实上,我确实心急,确实想吃这口热豆腐。最近这几个月,厂子的销量下滑得厉害,我琢磨着光靠我夹个小包四处跑,这种方式是越来越撑不起这个厂子了,还真就得靠人家省所这棵大树。于是,虽然潘局长说那种事不关己的气人话,我也还是憋着没敢回敬人家什么烦躁的语言。我只是在电话末了,求潘局长再催催办事人员,加快些进度。

我又给李肥硕打了个电话,希望她这个跟我一条线上的蚂蚱能帮着使使劲,结果李肥硕在电话里忙得连句长话都顾不上跟我说,听电话里边那声音好像是在什么工地,乱糟糟的。她匆匆地支应了我几句就挂了电话。一个天天躺在美容院的女人也这么忙,到底在忙什么?我总感觉事有蹊跷。

过了十多天,当园区管委会把一纸动迁通知发到我手里的时候,我的谜底算是解开了。

市里要修绕城高速,北环段正好擦着我们工业园区的边经过,大部分的企业不受影响,只有两家最靠园区北墙的单位需要动迁,其中一家就是我们民旺。另外,还涉及了周边的一些农户。

我拿着这份通知到了工业园区管委会,我想找他们详细了解了解,到底怎么个动迁法。结果管委会的老李一见我就给我道喜,非要吵吵着让我请喝喜酒。我奇怪地问他喜从何来?老李说动迁呀!动迁就能得到政府一大笔赔偿,这还不是大喜事?他说周边的那些个农户们有的都敲锣打鼓地庆祝了。他还问我到底跟省里有什么硬关系,居然有能耐把民旺塞进动迁名单里。我说我连省规划局的大门朝哪方向开都不知道,哪来的关系?老李说规划部门管个屁用,到最后还不是靠分管这事的周副省长一支笔?他的笔画到哪儿,路就伸展到哪儿。他认定我和周副省长的关系肯定不一般。我越解释没有关系他对我越恭敬,最后没喝上我的喜酒反而给我不停地敬上烟了,说让我以后多关照。

不过,经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李肥硕和周副省长的这层关系,莫非这里头真有奥妙?我转脸就给李肥硕打了个电话,我跟她开玩笑说她的厂子都要被拆了,不来看看么?李肥硕淡定地说她知道。听她这么语气泰然,我问她这事是不是她在背后使了力。她语带嘲讽地呛我说:“你以为天上真的会掉馅饼?”她这么说就等于是默认了。敢情还真是她在背后做了文章。我抱怨她这么大的事怎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这一动迁的话,整个生产岂不就全部停了摆?要是还能挽回,我让她最好再跟上面的人说说,不要占我这二十多米的地盘了。

我仔细研究了研究那张动迁通知和详细的附件,严格来说,它这个规划中的北环路是贴着我厂子的北墙过去的,其实可以不用和我的厂子发生关系。但规划书上却要求我的占地必须再往回收二十米,给环路留下绿化缓冲带。这也可以理解,可问题是,我厂子的北墙紧贴着的就是我的生产和办公大楼,南撤二十米就得把楼包含进去了。要是把大楼拆了,院子里就只剩下一排宿舍平房和一排库房,我这五十来号工人上哪儿干活去?我不能把设备架在院子里搞生产吧?生产金钢石是高科技,不同于烤爆米花。爆米花多简单啊,街边立个摊子,架在火上烤五分钟,用脚一踩就是一锅。金钢厂的生产工艺对温度、气压、电流等都有近乎严苛的要求,没了厂房,只能停产。所以,打心眼里我是挺反感这件折腾事的,宁可不要那点补偿金,也不想拆我的楼重新组装我的生产线。

我跟李肥硕这么一抱怨,她不高兴了。在电话里,这厮说话一点都不带拐弯地批评我,说我这人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还说我要不是走运傍上她,这条致富路哪能和我沾上边?官家的人说话就是气壮,懒得和她计较。我跟她说既然她这么有能耐,那就再和她的省长男人给说说,如果非得占民旺的地盘,那就让这条路打个弯从我的楼前过吧,哪怕白占院子我也认,反正就是不能拆我的楼。可李肥硕说占空地是占空地的补偿标准,占厂房是占厂房的补偿标准,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别人还巴不得拆房呢。我问她能补多少钱,她没好气地说,这不是正在省里帮我活动嘛。

我心说了,她凭啥帮我?还不是为了她自己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补偿金给得多,她一样也分得多,又不光是我一个人受益。对一个女人家,我懒得在嘴上和她计较。我现在只关心两点:第一,是不是非得动迁?省里能不能改改方案,就不要涉及我们民旺了;第二,如果非得南撤的话,上面给我的补偿金够不够我拆楼又建楼、停产又养人的损失?

李肥硕说改方案不可能,规划定了的事不能变。这不是私人老板开发房地产,遇上个钉子户,双方就坐下谈一谈。这条路在省里和交通部都是挂了号的重点工程,一切都得为它让路。另外,李肥硕说,一条高速路怎可能任凭我说打弯就打弯,修高速路不是拧麻花,别开国际玩笑!至于补偿金,她让我放心,肯定抵得上损失,至于还能高出多少,得看她接下来这一段运作的结果。

我无话可说了。要说动迁也确实不是件坏事,只是从心底我不愿意拆掉我辛辛苦苦一砖一瓦盖起的大楼,靠着拆自己的楼赚几个补偿款,我总觉得像割破孩子的胳膊去卖血,这钱挣得不干净。我觉着做企业的还得靠产品赚钱,哪能指望着邪门歪道发财呢,在我看来,这是正二八经的不务正业。

晚上下了班,小蒲开车送我去参加一个饭局。他例外地绕路走了工业园区的南门,我问他为啥不走北门了,小蒲说这两天北边有一些农户在闹事,听说是有十几户农民之前把房子卖给了一个开金店的富婆,有一些农户甚至还自做多情添砖加瓦地帮买主修缮好半天,只怕人家买来住着不舒适。现如今一听说要拆迁,农户们反悔了,所以敲锣打鼓地占着路,堵在了镇政府的门口,想让镇政府出面协调,把卖出去的房子再给要回来。

我一听什么开金店的富婆,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怪不得前一段时间,李肥硕忙得连电话都顾不上跟我打呢,原来一头扎进了这里面。那几年社会上老骂官倒,我还没太在意,关键也是没体会,咱的层面低,接触不到人家官倒,所以还真就没从骨子里恨过他们。如今看来,这帮家伙真是吃人不吐骨头渣的豺狼虎豹。仗着老公的关系,她提前得了信,于是就低价来收购农民的房子,然后拿在手里不出俩月,直接领巨额的拆迁补偿。他们这生意做得也太精明了点吧?如此看来,这位李肥硕入股我的厂子,应该也是奔着这条道去的。有了这点顿悟,我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瞬间有种遭人暗算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这念头让人热血上涌,我也不管那么多了,抄起电话就给李肥硕拨过去。电话一接通,我连句客套话都没跟她讲,劈头盖脸就说:

“我真是没想到,你看着挺大气,竟然是这么算计的小人!农民你骗,连我你也要骗。骗吧,骗吧,你得逞了!拿了补偿款以后,你退股吧。咱们不是一路人,合作长不了!”

李肥硕在电话那头语带轻蔑地笑话我:

“你堂堂一个企业家,怎么跟周围那些老农民一个德性?一点他妈的契约精神都没有!”

她还讥讽我说,让我等领到补偿款数钱的时候,再给她打一次电话,看到那时还说不说这么没见识的话。我被她气得简直无语了,世上还有这么要钱不要脸的人!

小蒲劝我消消气,看在挣钱的份儿上。小蒲说管她什么手段,她吃肉咱跟着能喝口汤也不赔,没准儿真能跟着这肥婆赚一笔唻。

晚上饭局间,我那些狐朋们得知我的厂子要动迁,都吵吵着敬我酒,左一杯右一杯。陈总的表现更过分,居然要跟我来一杯深水炸弹,我不买他这个面子。我心里清楚,他这是嫉妒的表现,不是真心为我高兴。借着酒劲,我大着舌头对陈总说:

“老陈,我一直拿你当大哥,没想到你也是条贪食蛇。你是搞城建的,肯定提前得了动迁的信儿,你却不告诉我,反而要来盘我的厂子,你安的是什么心?你把咱们的情谊往哪儿放?”

陈总放下酒杯,拍了拍我的肩膀,深沉地说:

“兄弟,咱都人到中年了,别说这种幼稚话。现在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就是这样,我不也就是想为公司多挣几个钱嘛,我又没害你?要我说呀,为啥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咱们国家的经济发展那么快,就是因为我们十三亿人的步调一致了。毛主席当年搞了那么多场运动,都没把人心归拢齐,他老人家做梦也想不到,印在那张小小红纸上的头像现如今竟让全中国前所未有地高度地统一了思想。眼下,毛爷爷指到哪儿,大家打到哪儿。当今社会,政府天天盯的是GDP,单位口口声声说的是效益,老百姓更是一门心思想着挣钱,说别的都没用,大家都是一心向钱看。”

陈总说到这儿,酒桌上的其他人都跟着鼓了掌,纷纷表示此言绝对有理,我觉得他们是都喝高了。陈总接着开导我:

“龚民老弟,你换位想想,假如你是个菜贩子,你知道广州的大蒜要涨价,于是你提前从本地农民那儿囤了几吨货,转手赚了钱,你觉得你的做法有问题么?肯定没问题对吧?你伤害农民什么了?什么都没伤害对吧?那么,我事先掌握了拆迁信息,想盘了你的厂子,然后挣几个拆迁补偿费,也就没啥不对劲的。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让他这么一解释,我觉得是有那么几分道理,人家又没逼我,说穿了真就是件你情我愿的买卖,况且也没做成。于是,我也就不再抱怨陈总了,甚至连那个李肥硕也恨得不再那么入骨。我说过,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耳根子软,不爱跟人拉仇恨。

过了也就一个多礼拜,政府对民旺的动迁补偿数额确定下来了。拆迁费、误工费,杂七杂八好多项补偿名目,一共补偿了一千五百万!

我的个老天爷呀,这也太多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当天,李肥硕就到厂子来找我了。这么大的蛋糕摆在眼前,我俩的关系马上就又变得和谐了,其实关键是我的心态转变了。看来李肥硕还真不是生生占我的便宜,人家这是搭进自己给我们共同谋福利,这就好!这就好!于是,我打心眼里不再生李肥硕的气,而且真心觉得这个女人了不得,有能量、有远见、有两把刷子!我热情地招呼李姐上坐,一个劲地夸李姐真是个女中豪杰。我连捧带开玩笑地问她:

“李姐你通过这次大拆迁,来回地捣腾房子,估计转手就赚了大几百上千万吧?”

李肥硕摆摆手说:“这点小钱算个屁!跟人家那些玩金融玩债券玩社保玩国企重组的公子哥比起来,我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只不过挣几个辛苦钱。”

李肥硕又对我正色道,她这次来主要是叮嘱我抓紧动工拆楼,早腾退早领钱,千万别误了期限,以免节外生枝。我请她放一百个心,早点弄完恢复生产,我比她更着急。李肥硕笑我成不了大气候,满脑子只想着生产生产生产,搞实业的一辈子发不了大财。

要拆楼了,说实话,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围着大楼转了两天,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好端端一栋楼刚用了三年就拆掉,怎么说也是可惜。园区另外一家需要动迁的企业已经把楼拆掉了,我去看了看,原本雄赳赳的大楼现如今变成了一堆破砖烂瓦,看着就让人心疼。中国的建设就这个样,建国时期拆古城,改革开放又建古城。今天铺路面,明天又开肠破肚地划开埋管子。怎就没个人给统筹地规划规划?我又想到了陈总,我觉得该找这个搞城建的专业人士给出出主意,看看有啥能最大程度利旧的办法,把损失降到最低。

事实证明,这个电话打得太值了!陈总听了我的想法,只琢磨了片刻,便给我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好建议。他问我听没听说过建筑整体平移,我哪懂这个。他说我老家市里的那个著名的红旗商场就正在实施整体平移,他让我抽空回去看看,效果非常好,他说我的这栋大楼也具备整体平移的条件。他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对呀,不就是南撤二十米嘛,何必拆掉大楼,让大楼自己往南走两步岂不省事?我激动得当天就开车回到市里,在红旗商场前我足足看了大半天,商场还是那个商场,一块砖一片瓦都没有动,却稳稳地往东走了一千多米,这太神奇了。我当即决定,就这么干了!

接下来就是具体的施工方案和报价,施工方给我报了一百八十万的费用和三个月的工期。我嫌工期太长,想让他们一个月给我搞定。左磨右磨,最后对方提出再加二十万,他们才肯答应按我要求的时限平移到位。我假装勉强地同意了,其实我心里很得意。能抢出两个月的生产时间,创造的价值绝对比二十万要多,另外,如若不是整体平移,要拆了重建的话,按现在的人工和材料市价,我估计怎么着也得耗费一年的时间以及五六百万的开销,所以,这便宜我捡大了!

我给工人们放了假,薪资减半,工人们高兴得很,外地的回老家探亲,本地的回自家休息,只有王静静还留在工厂宿舍里,她说老家那边不用惦记,留下来陪我监督工程。有个帮手我自然乐意。

工程进展得很顺利,王静静每天早早就搬出两把椅子放在阴凉处,还给我沏上茶,陪着我一起当监工。这种施工法确实是高科技,有看头。施工方先是在大楼里架了好多钢架子,用来加固内部结构。然后一拨人开始切割楼体的根基,另一拨人开始在南边挖坑重新打新的地基,同时,还在两个点之间浇注了好几道水泥轨道。等这些全干完了,就开始牵引拖动大楼。这个过程最有看头,又是哨子响又是小旗挥,煞是热闹。园区里好多闲下来的其他工厂的人都跑到民旺的厂区来看新鲜。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来跟我搭话。这个夸我有创意,那个替我算账,说我这下可真是发大财了,既领了拆迁补偿又花小钱办了大事。我就那么笑着支应他们,给他们挨个散烟。这个确实不需要谦虚,换别人哪能想出这么绝妙的主意?我注意到王静静的眼神里也满是对我的钦佩和狐假虎威的得意。

刚开始牵引的几天,人来得多,后来越来越少,再后来基本就没人再来看热闹了。主要是因为大楼走得太慢,一天下来也就能走个半米,基本看不出变化。说实话,我天天看着也觉得兴趣渐淡,于是,所谓监工也就纯粹变成了和王静静聊闲天。从天气到人生,从司机小蒲到周副省长,但凡能有交集的人和话题,被我们聊个遍。聊到实在没了新鲜话,我才想起,好像从来没关心过静静家里的情况。于是,我问静静:

“静静你爸妈多大了,现在上班还是退休?”

我看见静静的眼神,随着我的问话,一点点收敛了光芒,她黯然回答道:

“要是活着的话,我爸应该比您大一岁,我妈比您小三岁。”

我大吃一惊,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一个劲地说对不起。静静轻轻摇了摇头,眼神放空地看着前方热闹的工地,黯然地往下讲:

“听我奶奶说,刚生下我不久,我父母就在外地出了车祸,当场就全走了。是奶奶把我带大的,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我连忙道歉:“是我不好,不该提起这个话题。让你触动了伤心事。”

静静挤出一个笑容,反过来安慰我:“不伤心。父母对于我就是一个概念。只不过,有时候,比如就像现在这种放假的时候,还是渴望有个温暖的窝。”

我从椅子上转过身,看着静静,她就那么放空地看着远方,白皙的脖子升得长长的,右耳边上一颗孤零零的黑痣晃在我的眼前,突然有了想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揽在怀里的冲动。

七月中旬,平移工程如期且圆满地结束了,工人们都返回厂里又开了工,朝气蓬勃的生产场面又回来了。

我披了外套登上楼顶俯视新厂区的格局,说实话,少了二十米真就没有太大的变化,反倒显得楼房和平房间的关系更紧凑更有关联了,不再那么空荡荡孤零零的。得意呀,我确实有些得意,甚至得意到有些不好意思,感觉就像白白占了国家的一千多万的便宜。看来,人呐,赶上走运的时候,真的是神仙都挡不住。

接下来,我想,该着领取补偿款了,也该着把和省所合并的事落实了,把这几件大事一收尾,从此往后,我将要带领我的民旺开始一段新的征程!

于是,兴致勃勃地给李肥硕打了电话,请她带拆迁验收的人来厂里一趟。李肥硕问我拆利索没有,她说拆不利索政府可不给打款,我得意地卖着关子告诉她,来吧来吧快过来吧,来了保准出乎她的意料。

然而事情的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

当天,李肥硕带着拆迁指挥部的人和省财政的头头脑脑,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到现场验收来了。李肥硕倒是挺意外也挺高兴,毕竟省了钱,这拆除和建设的钱当中也有她的一份,能省当然好,可是省财政的人却不干了!

李肥硕在边上悄悄跟我解释说,补偿款由省财政支出,所以财政这帮人将钱把得特别紧,而她家老周又不分管财政这一块,所以,事情就麻烦在这儿了。她让我一定要好好招呼好财政这帮人,千万不能出岔子,拿下他们,这事儿就成了。至于拆迁指挥部的人,好说,那是她家老周分管线条的,肯定不会反水,来检查只是走个形式。我告诉李肥硕放心吧,这事干得这么漂亮,不表扬都算亏的,还能出什么岔子?无非是给他们多解释几句,听明白了,他们也就理解了。

可任我怎么解释,财政的人坚持认为是我欺骗了他们。他们甚至批评我说,说好的是拆迁所以才补那么多钱,如今只是平移,这不成了骗取拆迁费嘛!我一听这话就来了气,跟他们解释说,我按时完成了动迁通知上的要求,管我用什么技术手段?况且也不是蓄意为之,这不是灵机一动,补偿定了之后才想出了这么个好办法的嘛,咋就成了骗取拆迁费了?财政的人却说蓄意不蓄意的,是个人脑子里的事,谁也没法证明,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按全拆全建以及一年半的误工期申请的补偿,结果一个月就轻轻松松像搬个盒子似的搬走了,这不是骗费是什么?所以,绝对不能按原定的额度补偿!

好话解释了一箩筐,这帮人还是听不进去,我再说出来的话可就没那么好听了。我才不管他们爱听不爱听,我完整地履了约,就该拿回该得的,凭什么还要哈着腰去求人?李肥硕一开始也帮着我说话,跟财政的人东解释西解释,后来,看这帮人态度很坚决,也就闭了嘴。她还冲我挤了挤眼睛,我猜那意思是想让我先闭嘴,不要激化矛盾。但我哪能服这个软,今儿我还就跟他们较上这个劲了。我心说,你堂堂一个财政厅,说出的话如同泼出的水,拉出的屎哪有坐回去的道理?我相信咱们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政府干不出这种与民争利的勾当,全是财政厅的这帮小人的一己之见。于是,我义正言辞地告诉这帮人:

“老子我可不是被吓大的,你们要么赶紧痛痛快快把补偿协议签了,要么就等着跟我对簿公堂吧!”

财政厅的那几个货听我说完居然哈哈笑了,为首那个肥头大耳的反问我,准备在中院还是高院起诉?他说他手机里存着这些院长们的电话,可以把号发给我,免得我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你听听!这帮衙役太他娘的欺负人了!懒得跟他们浪费唾沫星子了,我抡起手中的文件夹照对方的脸就扇过去,要不是李肥硕手疾眼快拦了我一把,那么硬的塑料文件夹子肯定能拍那个狗东西一个满脸开花。肥头大耳吓了一跳,赶紧用胳膊招架,于是他那白花花的猪肘上被我的文件夹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我还不罢手,转头又去捡地上的砖头。被这阵势一吓唬,那帮货立马害怕了,丧家犬似的一窝蜂逃出了我的厂区,看热闹的工人们发出哄堂大笑。临走,李肥硕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扔给我八个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才不管她呢,我激动地站上我的车顶,举起手臂,挥舞着拳头,领着工人们高唱: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回到办公室,静静夸我站在车顶的样子真帅,像发表《最后一次演讲》的闻一多。不过,她也担心这帮人跑了之后会动用权力来对付我。我指了指屋外朗朗乾坤,我义正言辞地告诉静静说,怕什么!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保障每一个公民的正当权益不受损害。大不了,老子上法庭跟他们打官司去!

帝国主义在逃跑的第二天,就把补偿协议给我快递过来了。

我说什么来着,是自己的正当权益,就要敢于大胆地去维护,哪怕付出流血的代价。况且,流的还是敌人的血嘛。我得意地打开协议,准备签字。一看内容,我傻眼了!这帮鸟人,竟然真他娘的敢利用公权来黑我!他们给我重新核定了补偿额度,只有区区二百五十万!解释得还有条有理的,什么建筑平移费一百六十万,什么一个月的误工补偿多少万等等,我不想细看下去了,抬手把这张破协议撕得粉碎,打开窗户一把撒在了空中,让他们的嘲弄见鬼去吧,看来不跟他们打场官司他们真不知道正义的力量有多强大。

老天安排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顽皮。在拆迁款上出了岔子,但是在并购这件事上,它却补偿了我一个好消息:

省所的收购决议在所务会上通过了,终于通过了!

他们决定以三百九十万的价格收购民旺百分之四十一的股份,实现相对控股。怎么说呢,事儿是个好事儿,毕竟运作了这么久,期待了这么久,终于算是落停了。只不过,这钱数着实是少了些。我卖给李肥硕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就值三百万,现在百分之四十一的股份,卖给省所却只值三百九十万。虽然我知道卖给公家肯定要相对低一些,但也没想到会低到这个份儿上。

我问潘局长还有没有可能再加点儿,哪怕再少加一丁点,好让我这心里过得去。但潘局长说这是所务会上定下的事,而且是经过第三方评估的,就值这么多钱,哪能由他嘴说一句加点就加点。潘局长还劝我别老拿出私企的那一套跟公家打交道。我心说了,什么私企公家的,公家单位也是人管着么,怎就不讲人理,老爱拿死规定说事呢?他说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他让我自己掂量着办。

要是放在正常的情况下,我是不会同意的,毕竟价定得太低了,低到有些欺负人,但是,被财政那帮人这么一刺激,我越发感觉要是不戴上顶公家的帽子,在这个社会上是越来越玩不转了,处处掣肘。所以,心思那么一偏向,我就稀里糊涂地口头上同意了。

潘局长在电话里平静地说,要是同意就抓紧来省所把股份转让协议签了吧。

协议我是没时间亲自去签了,我只能安排手下的人两头跑着把协议分签盖章,眼下我还有更为火急火燎的事,得抓紧先把补偿款的事摆平!

我连夜写好了状纸,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市中院。我把情况这么一说,接状的人眉头就皱上了,他说这种民告官的事,最好走行政途径,走司法的话,效果不一定理想。这叫什么话?肯定是市中院这帮人也怕省财政厅,不敢接状子呗。他们不敢接,我找高院去。到了省高院,接状的人听我讲完情况,也皱起了个大眉头,他说省高院负责的是全省有重大影响案件的一审和下属市中院上诉的二审,我这个案子算不上在全省有重大影响的案件,当然更不属于二审,让我还是到市中院立案去。他们来回这么一踢皮球,我心里就明白了。看来当今社会,光靠一腔热血还是办不成事,合理合法的事,也得走关系。于是,厚着脸皮我又去找了李肥硕。

李肥硕可能还在生我的气,劲儿劲儿地说她管不了这事。我说我这也是为我们共同的权益在争取,她说她不在乎多补少补那几块钱,犯不着为这事伤了方方面面的脸面,她说关系对她是最值钱的资源。我腆着脸劝她消消气降降火,不要说气话,哪有不在乎上千万人民币的道理?再说了,这事,即便不为钱,为理,也该和他们争个长短,否则李姐尤其是周副省长的脸面还往哪儿搁,传出去让人笑话,不明白的人都会认为省财政厅的人扇了周副省长的脸。我这么一扇风一点火,李肥硕就上了当,改口答应给考虑考虑。我猜想就她那脑子,一半面粉一半水,不动还好,一动就晃成了浆糊,还考虑啥呀,肯定是回家找她男人商量去了。她说明天给我信儿,我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第二天等了一整天,李肥硕还是不来电话,晚上我熬不住,于是跑到省委家属院附近,打电话把她约出来。省委家属院有武警站岗,一般人进不去。不过周围开了好多家茶馆饭店,倒也方便那些送礼的办事的人把领导约出来单聊。我在一家茶馆等了李肥硕足足一个钟头,她才趿拉着拖鞋晃进屋里。见了我,也是一脸的严肃。我猜肯定是经过和她男人那么一商量,被男人批评了。她见了面就数落我,说都是因为我自作聪明,非要弄什么平移,才搞出了这些事。又怪我狗肉上不了席面,她说我骨子里还是个粗鄙之人,动不动就动拳头,害她事后替我好一顿道歉,把精力都花在了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上了,人家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决定不追究我的刑事责任。我没想到事情影响这么大,早年在县里加工厂上班,我们跟工长理论时,说急了常常动手,打破脑袋的时候都有,不也就是事后买两瓶好酒,去家里道个歉就完了,还刑啥事责啥任呀!我心说现在的人们真是越来越娇情,动不动就拿自己的权利说事,搞得好像真有什么权利似的。抱怨归抱怨,事情搞得这么僵,我也有些担心。我低三下四地问李肥硕现如今怎么办,李肥硕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怕我不同意。我拍着胸口表示,只要能替我讨回这个公道,啥办法我都答应。虽然我知道肯定是她男人给她出了鬼主意,编个圈套让我往里钻,可我没别的法子,硬着头皮也得钻啊。

李肥硕吞吞吐吐地说:

“财政方面我倒是找到了管事的熟人,但人家一听说我在这里才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就不爱管这事了,人家还劝我不要让人拿着当枪使。所以,我如果就占着这点股比的话,真不好替厂子出头。”

我一听就急了,赶紧问李肥硕:

“到底还有什么破解之法,您就直接讲出来,别跟我兜圈子了。只要不离谱的条件,我都答应。”

李肥硕说:“也算不上是啥条件,我是一心想帮你,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对对对,不是条件不是条件。啥法子?您请讲!”

“现在呢,你只有把工厂的股份再转让一部分给我,让我在名义上占了大比例,我才好打着为我自己办事的名义出头露面。”

我听了有些犹豫,这是我一手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厂子,割一小刀肉都心疼啊。

李肥硕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补充说实在舍不得卖的话,也可以先卖给她,等把这事解决了,再把卖出去的这部分股买回去,反正她无意去接手我这个破厂子。

我一听,这样操作完全没问题啊!再细想想,她确实应该志不在此,她靠着她男人随便拼个缝搭个桥就轻松赚钱了,何必投着真金白银地挣这点生产销售的辛苦钱?现在,在中国,有能耐的谁干制造业这行当呀?人家要么玩金融,要么玩地产,都是大手笔。靠开工厂卖产品去挣钱,在人家看来与农民工无异。这么一合计,我就不再疑惑了。我问她:

“需要转多少过去?”

李肥硕说:”那就再转百分之二十吧。”

我心里算了算,这样的话,她名义上能占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听起来像是个大股东应有的比例了,我觉得也还行。于是,我痛痛快快地说:

“行,没问题,二十就二十!”

李肥硕又问我:

“听说省所对民旺的评估下来了?”

“下来了,协议都签了,还得感谢李姐当初的友情加入。要是没有您,省所哪会收购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的小企业。”

“听说评估的价格没那么高?”

“公家办事嘛,有一是一的,太机械。管它高低呢,咱看重的是人家的品牌,钱上,亏点就亏点吧。跟李姐学的,我也得学会高开高走地做生意,不能太计较了。”我解释说。

李肥硕点了点头,她说:

“这么一动迁呢,你厂子的资产也就变化了,再转让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的话,咱这次的转让金可就不能还按上次的三百万来给我计算了。”

我一下子没听懂她的意思,我问李肥硕是什么意思,不按上次的,那按什么算?

李肥硕说:“要不,就按人家省所的这个第三方评估的标准来算吧,这样省事,也有理有据。”

这下听明白了!我心里说,这李肥硕终归还是个女人,做事太较真。不是说好了转出去再转回来嘛,还在意多少钱干啥。即使是八个亿,也落不到我手里,无非是账上转一圈的事,何必这么斤斤计较。于是,我点点头说:

“无所谓,按啥标准都行,只要我们双方都记着这个数就行。”

李肥硕说既是这样,那就抓紧转,转完了她给帮着跑财政去,别拖得久了拖出问题。

第二天我就安排静静起草转让文件并且落实具体的事项。静静提醒我说万一李肥硕买了股再不给往回转了怎么办,我给静静分析说:

“第一,我认为即便把厂子全转给她,她也未必运作得了,术业有专攻,所以,她没必要拼命地非要把股比搞大;第二,这个转让标准确实也是专业评估机构算出来的数,事实上厂子的资产可能就值这么多钱,谈不上亏。上次同样的股比卖给人家李肥硕三百万其实是占了便宜,我把无形资产夸大了;第三,最重要的是,如果不这么办,李肥硕作为一个小股东就没理由伸手帮我的忙,那一千多万的补偿差价我就真拿不到手里了,那才叫真的亏。”

静静听我分析得这么头头是道,也就犹犹豫豫地算是认了理,帮着办事去了。

我心想,别看静静这孩子年纪小,遇事却比我冷静,总是能多个心眼,也算是难得。只不过,这也反映了她心态上阳光和友善的东西少了些,总把人往坏里想,许是跟她的孤儿成长经历有关吧。看来,真得多关心关心这孩子,别长歪了。

安排完这些事,我突然想起,虽然和省所签了并购协议,但还一直没抽出时间去感谢人家潘局长,此番再不露面的话,领导该有意见了。况且现在事情已经上过会,拍了板,协议都签订了,应该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了,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找潘局长谈事。我还想,不久的将来,等省所再给我下了任命书,潘领导和我就成了正二八经的上下级关系,处长找局长谈工作,很正常嘛,所以,我觉得应该露个脸去拜访拜访我的领导了。

见了潘局长,除说尽了感谢的话,我还是跟他磨叨了磨叨并购款的事,我怎么着觉着也是太少了,我恳请潘局长往后在项目上多帮我找补找补,多分流些订单过来,也算是堤内损失堤外补吧。潘局长表示没问题,他说往后是一家人,就不用说两家话了,他还说民旺入了省所的正轨,今后的发展前景那是相当大,我很激动。

接下来事情就往顺利的方向发展了。

李肥硕果然有能量,没用几天,居然硬生生地把一千五百万就真给捞回来了,真不愧是副省长的老婆!

与潘局长见过面后,过了一周,省所还专门召开了一次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对省所并购民旺的事情专题加以传达,我也列席了,并且和省所领导班子一起坐在圆桌的内围。所领导都表了态,既对民旺的发展提出了要求和期望,也要求省所上下在技术上和其它方面尽量给予民旺有力的支持。那一刻,我的心很澎湃,很有一种红色资本家进入体制内,当上政协副主席的感觉。

会下,潘局长还给我布置了工作任务,他说诸如新公司的名称和行政待遇之类的问题都不当紧,该解决的上头都会考虑,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抓紧规范厂子的生产和管理,以尽快和省所接轨。我连连表态,好的好的,没问题。

我说什么来着,不能把人、把社会,都想得那么黑暗,世上还是好人多,好人还是有好报。春天,这不就来了么?

办完这两件大事,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天天泡在酒里,朋友、客户、亲戚、同学、省所同仁、供应商,打发不完的庆贺,一拨接一拨。虽说累,可我很高兴。人奋斗半辈子,有时候,要的就是这种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虚荣。不过,这一忙起来呀,家里的事就有些照顾不周全了。秀娟最近跟我提了几次,说让我找找医院方面的关系,请个知名专家给小然瞧瞧病,她说近些时小然越咳越厉害现在都喘上了。可我哪里顾得上,这么点小事我让秀娟自己安排就行了。我跟秀娟说,往后像我这种处级层面的干部,应酬肯定少不了,家里的事更得全靠她操心了。秀娟嗔骂我:德性。我听得出来,她这不是真骂我。夫贵妻荣嘛,我给她挣了脸面。秀娟最得意这个。

高歌猛酒的日子持续了个把月,才渐渐消停了。

等从酒精里清醒过来,我发现,情况开始有些不对头。

出纳跟我汇报说,上面只给打了二百八十五万的补偿款过来,其余的至今没到账。我有些疑惑,问出纳二百八十五万是个什么概念,出纳说这只是全款一千五百万的百分之十九。

百分之十九?这是什么数?我给李肥硕挂去电话。李肥硕说她正在美容,我急得不行,我说:

“大姐呀,你就是正在整容也得给我把这事解释清楚了,百分之十九是个什么意思?”

李肥硕不耐烦地说:

“这不是很清晰嘛!我占百分之四十的股比,我留补偿款的百分之四十,没问题吧?只不过,我给财政厅出示了民旺的股本构成协议,让他们直接把百分之四十的补偿款转到我的账上了,我觉着从你厂里再多转一道也怪麻烦的。这个,你没意见吧?省所占百分之四十一的股比,听说省所也直接从财政那儿划走了。你占股百分之十九的股比,就剩百分之十九的补偿款,也如数给你打到账上了,这有什么不对么?”

她这一堆数字说得我有些晕,我占股百分之十九?细算算,是这样的。目前从书面上来讲,我确实是只剩百分之十九的股份。我跟李肥硕说:

“可第二次追加卖给你的那百分之二十股份,说好了是转一圈就再卖回来的,怎么就铁定算作你名下的了?”

李肥硕回答我说:“从法律上讲,这就是我名下的,我出了转让金的,又不是白拿你的股份。你要是想再买回来,也不是不可以,那就根据国有控股后的品牌价值及有形资产估值重新计算呗。”

我说:“不能这么算!当初说好的,只是为了应付上面的说法,所以才演这么一出戏,说好了转一圈就回来的,怎么还需要重新核算?”

李肥硕说:“现在省所控股了,情况发生变化了,估值不同了,当然得重新算。”

我说:“好吧,先不提买回来的事。那另外百分之二十的补偿款也不应该你李姐拿走啊,那是我该得的钱。”

听我提到这个,李肥硕不乐意了,语气冰冷地说:

“龚总你说话得讲理呀。是谁的占股就该谁得补偿款,怎就成了你该得的?”

她说的好像也有一定道理,我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我又问她:

“那省所截留的款是怎么回事?”

李肥硕拿出一副爱搭不理的腔调回答我:

“省所的事,你找省所问去。不过你去了也是白去。”

我急匆匆地去找了潘局长,潘局长听后很惊讶,他说他不分管财务,完全不知道这个情况,他让我问问所里的财务处。

财务处的对接人倒是挺有耐心,一五一十地给我解释说:

“你听着啊,我给你算一算。省所是不是占股百分之四十一?是的!那么这百分之四十一股份的并购款是不是经过评估和双方认可的?是的!另外当初评估这个价格是不是还没有动迁没有被征地?是的!所以,那一千五百万的补偿款是基于当初的情形而补的,还有,补偿的行为也是发生在省所已经并购民旺之后的,所以,省所自然就有权利享受其中百分之四十一的补偿。就是这么个道理,很明白!很清晰!咱们是国有单位,完全在依法照章办事。您认为有什么问题?如果有,您写个书面的东西提出来,我们给所里反映。”

明白了,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我冷笑着说没问题啦。

我知道再跟他们理论什么都是白费,入了狼嘴的肉,怎可能通过讲道理再夺出来。唉!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怪我自己。是我上赶着非要抱粗腿的,如今吃了亏,只能打牙往肚里咽。好端端的一个厂子,让我这么一折腾,居然转眼成了别人的,而我莫名地成了厂子最小的股东。要如何挽回这个败局,我一时也没了主意。就像枯荣镇上那些老人们常说的,命苦别怨政府,命赖别怪社会,要怪就怪自己,我自做聪明却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

潘局长打手机给我,关切地问我弄清楚情况没有,我说清楚了,全都清楚了,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潘局长听出我的失落,他让我再回他办公室喝杯茶,我谢绝了他的好意。

我像一只在群架中斗败了的土狗,身上满是伤痛,连狂吠几声的勇气都没有,现在只想回到我安全的窝。

出门的时候,工业局大门口那个列宁的卫兵,看我的眼神明显地更不对劲,分明带着嘲讽。当我灰溜溜黯淡淡经过他的岗哨时,我注意到那厮的下巴扬得比脑门子都高,狗仗人势的东西。我的车子依然停在门外的马路边,可就进去这么会儿工夫,驾驶室的玻璃上居然被贴了一张罚单。我环顾四周,发现街上全是贼眉鼠眼穿着协警皮拿着数码相机四处晃游找机会下手的人。我仓皇钻进车里,想赶快逃离这个吃人的地方,可我发现,腿软得连油门都踩不均匀。

我掏出电话想叫小蒲过来帮忙把车开回去,可又觉得一个吃了败仗的将军哪还有脸摆凯旋的谱。于是,只好把车扔在路边不去管它,独自扶着墙一步步朝工厂走去。

路过五一广场,看见一堆人围在一起,时而拍手,时而叫好。不用问,肯定是疯老汉又唱上了,而且听起来他今天唱得还格外卖力:

“话说是: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豆腐软,石头硬,各色命运谁注定?

君不见:

机关香,国企美,工作只要动动嘴。

个体苦,私企累,衙门面前没地位。

官爷讲:

吃的饱,穿的暖,还要尊严太大胆!

低下头,管住嘴,当个屁民也挺美。

百姓想:

树要皮,人要脸,有谁不想活体面?

溜沟子,舔眼子,为求功名抹面子。

你看那:

拼命贴,使劲靠,掉进才知是圈套。

官门高,宦海深,头顶没有指路灯。

要俺说:

劝尔等,收了心,本本份份把话听。

牛驾辕,马拴套,好好拉车不许闹。

吃了糠,咽了菜,拉完尿完倒头睡。

东风吹,战鼓擂,两眼一闭爱谁谁。”

疯老汉的每一句唱词都像针一般扎在我的心上,我心疼而又无地自容。我蹑手蹑脚地低头绕过人群,然后踉跄一路小跑,我越跑越觉得身后有无数张疯老汉的嘴在追着我。

失魂落魄地回到工厂,一头扎进办公室,我把门反锁上,谁也不想见。王静静见敲门我不开,就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劝我想开些,不要太绝望。我回复她说我没绝望,我只是失望。我告诉她我现在谁也不想见,就是想静静。丫头给我回复说:“想静静?我就在隔壁,想就聊聊呗。”我知道她是在逗我开心,可我现在没这份心思。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我无力地扶着玻璃,又一次注视这个城市,想起几个月前,它在我的眼里还是那么生机勃勃,而现在,我眼前涌动的却只有一条条的蛆虫,它们满满地挤在马路上,有的站立前行,有的套着铁壳爬行,互相拥挤互相践踏甚至相互吞噬,只因为它们听说有块腐烂的尸肉悬在空中。

下了班,等员工都走了。我下楼绕着厂区转了一圈,突然觉得这个院子好陌生,我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好像都疏远了我,个个对我翻着白眼。是啊!民旺已不再属于龚民,而我,只是一个替别人看家护院的负责人。抬头,我看见静静就站在她办公室的窗户边,隔着玻璃默默地看着我,泪眼婆娑地。

几天后,省所用控股方的身份召集我和李肥硕召开了第一次股东大会,会议决定聘我继续担任重组后的民旺金刚石公司总经理,但省所派来了一个书记兼法定代表人,而李肥硕方面则推荐了一个脸比屁股都白的眼镜男出任副总经理,听说是个搞金融的,却被派来民旺分管人财物。会议还决定,民旺还是民旺,不授分厂的牌子,不纳入省所分厂的管理体系,也不涉及人员的行政级别。领导解释说:

“市场经济,重实效,咱们别搞那些虚的,效益第一。”

李肥硕带头鼓了掌,说实效好实效好,挣钱最重要。

潘局长点了我的名,他说:

“小龚,你也讲几句。”

我摆摆手表示:

“我就不说了。”

其实我的公文包里有一份半个月前就拟好了的讲话稿,本来准备在授牌仪式上好好发一场言的,现在看来,准备得不对路,龚处长的讲话语气与目前小龚该讲的内容,似乎不吻合。

潘局长又让新任命的书记讲几句话,结果书记洋洋洒洒讲了半个多小时,从两个务必讲到南巡精神,从三个代表讲到科学发展观,信息量很大,我没全听懂,总之觉得人家跟咱不是一路人。

头头脑脑们都到厂里来上任了,工厂的氛围一下子变得严肃而正规,只是我却闲了下来。不开会的时候,我就带着小蒲和静静出去拜访客户,反正呆在办公室也没事干。

立了秋,一翻日历,发现再过个把月就要进入第四季度,这一年的销售旺季基本就算过去了。算了算今年的收支,我吓了一跳。看似忙忙叨叨小一年,结果截至目前,民旺的经营收支竟然倒挂了一百多万,这在往年是从不曾遇见的情况。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重新回到创业时的辛苦状态,再次捋着通信录挨家上门拜访客户。然而,拜访的效果并不明显,客户们都说现在大年景不好,内需低迷,有的小客户甚至自己都歇了业关了门。而我能做的只能是每天依然带着小蒲和静静满大街地转悠,寻找机会。

小蒲一边开车一边不解地问我:

“龚总,咱们厂子将来是不是要转产?不再生产金钢石了?”

我问他何出此言,小蒲说:

“我天天听书记开会讲各种主义,就觉得‘主义’这东西可能比金钢石重要,估计是咱们厂将来的拳头产品。”

我回答小蒲:“可能吧,要是销路好,主义更赚钱,无本万利。”

静静也问我:

“老大,合并这么久了,怎么不见效果?我看最近的效益还不如以前,咱厂的前途到底在哪里?几个领导个个在指挥,到底听谁的?”

我长叹一口气,拍拍静静的肩膀,嘱咐她:

“你当好我的秘书就行了。东风吹,战鼓擂,两眼一闭爱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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