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青龙山的规矩,拜山头的人如果是来闯棚子挑战的,就走独木桥,把战书丢在桥头的树藤筐子里;借道的商客则走二号桥的左边,把拜帖丢进桥头的筐子里;走三号连筋桥的自然是江湖朋友,拜客走过桥去,龙宗啸会站在桥头,双手奉上一坛酒。
如果是交生死朋友,拜客接过酒坛,在酒坛的缺口上划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人坛中,双手将坛举过头顶,从左向右摇九圈,以示血酒盟誓,天长地久;如果是想人伙结棚子,就会拿起桥头的两把小刀,插人自己的大腿,让鲜血流人酒坛,以示两肋插刀,举坛盟誓,荣辱与共。
田成选择了三号桥。他一只脚踏上了三号桥,龙宗啸脸色刹那间一沉,
但很快恢复平静,心里暗暗惊讶,“这田成唱的是哪出戏?”
龙宗啸脸上的笑容定格在阴阳之间。他盯着田成的脚,一步一步走过连筋桥,直到他从桥上落地,龙宗啸还没有反应过来要为田成捧上一坛血酒。
砰!砰!聚义堂外突然响起了两声枪响,龙宗啸一惊,从桌上抓起火铳,顿势掩身聚义堂的大木柱后面,嘴里直呼:“哪里扯火!”
“有人踢棚子!”二当家“神炮头”水娃子在堂外直嚷嚷:“快追!别让那个贼娃子跑了,里头的弟兄摁住田成!”
田成被十几个土匪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水娃子黑起满是疙瘩的脸,认定田成施苦肉计带人上山踢棚子。
田成心里明白,这是龙宗啸使的阴谋诡计,拒绝与他言和。
为了时三眺,田成只能忍气吞声,苦苦辩解自己前来人伙的诚意,只求龙宗啸放弃前嫌,收留自己,把义子时三眺归还给他。
龙宗啸阴阳怪气地说,“我相信大当家的不会一个人上来踢我龙宗啸的棚子,只是,你的义子的确不在我手里!”
龙宗啸一招手:“二当家的,带上田大当家的去棚子里找!”
这是龙宗啸卖关子,说是让他去找,实际是在给田成下战书,“量你田成也不敢在我这里撒野搜人!”
“感谢龙大当家的大人大量!”龙宗啸没有料到田成竟敢顺着树杆往上爬,可自己已经把话亮出来了,也不好意思将话收回,一挥手,让“神炮头”水娃子领着田成先从聚义堂找起。
这么大的青龙山,哪里都可以藏下时三眺。田成竖起耳朵在山寨里寻找了一个多时辰,没有听见孩子的任何声响。
田成突然想起最后一次去看小跳蚤时,曾见小寡妇学大黑狗的叫声,逗得小跳蚤直乐。他当即双手捧嘴,对着大山“汪汪”吠叫。
青龙山的山势突兀,站在这山可以箭射那山的野羊,但要捡回打到的猎物,最快也得要大半天的时间。
田成几声狗叫,山谷中立即回响起连绵不断的狗叫声。他这样一路寻一路装狗叫的举动,让水娃子一帮匪徒莫明其妙,在背后嘲笑他是一只“疯狗”。
田成寻至青龙山最险峻的奶子坳,自己的“汪!汪!汪”声中,隐约传来“哇一”地一声啼哭,又戛然而止。他赶紧打住脚,对着脚下的谷底一阵狂吠,然后侧耳聆听。
水娃子也隐约听到了那一声啼哭,“好险!原来他装狗叫是在逗引娃儿哭!”水娃子眉头一蹙,计上心来,紧赶几步向田成靠拢。
田成正在精心聆听谷下的动静,对轻手轻脚向他靠拢的水娃子全然不觉。
水娃子屏息凝气,靠近了田成,突然猛地一推。田成来不及尖叫,立刻飞了出去,像一片树叶坠落下谷。
水娃子探头向深不见底的峡谷瞅了两眼,嘻嘻两声奸笑,转身回去向龙宗啸复命。
时三眺果然在青龙山。“神炮头”水娃子抱着4、跳蚤来向龙宗啸请命,说:“田成已经除去了,这个小崽崽怎么处置?”
龙宗啸看着水娃子手里的时三眺,满脸杀气地走过去,不想几个月大的婴儿竟然睁大一双小眼睛盯着他,突然咧开嘴“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手舞足蹬,甚是可爱。
龙宗啸伸出去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一挥手说道:“送到四娘那里,招呼她好好的给我养着!”
龙宗啸欲施杀手的那一刻突发善,没要时三眺的命,反而令自己的四姨太好好养着。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龙宗啸娶了四房姨太太,都没有为他生下崽来。
一年前,他深夜将自己的传令兵叫到三姨太的卧室,命他与自己比酒量,奶奶的传令兵太没出息,三碗酒下去就趴在桌子上,他乘着酒兴出去查营,回来见传令兵赤裸裸地仰躺在三姨太的床上。
龙宗啸没有声张,抽出快刀在他脖子上一抹,叫来两个匪徒,发着酒疯说:“奶奶的,喝不了多少猫尿,还敢跟老子赌命!”命令两匪徒将传令兵扔下了田成丧生的峡谷。
二姨太三年前生下来的女儿,也是如法炮制出来的。
时三眺从此在土匪窝里成了龙宗啸的掌上明珠,还给他取了个名字:。
龙儿长到五岁的时候,有一位外地来的武师上山人伙,那百步穿杨的飞刀和变幻莫测的暗器,简直让龙宗啸和他的手下目瞪口呆。龙宗啸拜他做了山上的武术教头,坐第三把交椅,还让龙儿拜他为干爹,教他习武。同时跟着“神炮头”水娃子学打枪。
龙儿十岁的时候,已是山上的武林高手了,寨子周围的飞鸟野鸡都逃不过他的飞镖。
就在这一年,青龙山发生了变故。一股流匪蹿到他的地盘抢财路,龙宗啸命“神炮头”水娃子带着百号弟兄将这股流匪团团围住,打算用老办法,软硬兼施,要么强拉人伙,不行就围而除之。
这股流匪被困四个多时辰,不得不放下大刀长矛,随水娃子上山,在聚义堂举行加盟仪式。流匪的匪首走下龙宗啸的连筋桥,在伸手去接龙宗啸递过来的血酒时,袖口突然飞出一把刀来,直插龙宗啸的心窝。
坐在第二把交椅上的水娃子警惕性很高,那刀刚刚冒出袖口,他手里的枪已举了起来。
突然,几支袖箭从武术教头那里飞了出来,一支没人水娃子的咽喉,另外四支同时命中把门的匪徒。
在座的八大金刚被瞬息之变惊得呆若木鸡,愣在那里不敢动弹。
杀死龙宗啸的匪首不是别人,正是死里逃生的田成,五年前上山做内应的武师是他的结义兄弟张正海。
这一场阴谋整整准备了十年。
田成坐上了青龙山的头把交椅。在座的八大金刚,除了三人被田成留下,其余五人被他劝诫下山。有一些兵痞也被他陆续清除,只留下百十号。
龙儿这才恢复了时三眺的本名。
田成火拼得胜,救出时三眺,但他身上已染上青龙山的匪气。田成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将时三眺送往“二当家”张正海的老家,寄养在他的师兄武蜀寅那里。
武蜀寅有个比时三眺小一岁的儿子武子峰,便请了私塾先生教他们文化。
时三眺14岁那年,武蜀寅将他和武子峰送到武汉一所中学读书,老师就是这位做了和尚的董亦初。
董亦初很快喜欢上了时三眺,并成为莫逆之交,亦师亦友,胜过父子。
只读了两年,时三眺的人生便开始发生逆转性的变化。
“五四”运动爆发,时三眺与武子峰成为追逐新思想、新文化的热血青年,频频发表过激言论。军阀政府最高长官亲自签发命令,逮捕时三眺和武子峰等人,他俩凭借一身功夫侥幸逃脱。
时三眺和武子峰遭到军阀政府的通缉。二人不敢回家见武蜀寅,于是各自寻找藏匿之地。
时三眺决定投奔队伍,经一位刚结交的江湖兄弟引荐进了宏威军,在敢死队当了一名、兵。
时三眺在队伍里从不掩饰自己的武功,他算计着,必须尽快让长官认识他,重用他。
一次,宏威军司令赵杰现场观摩敢死队的精武演练,他像蛇一样蠕动爬行,在营房上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奔马使双枪,枪枪命中草耙眉心。正当现场官兵惊呼叫好之际,他又腾出手来,单臂飞镖,眨眼间,三个草人身上中了二十四只镖。
赵杰惊喜若狂,不等时三眺下马,跑下观武台,嘴里直呼:“这样的武林高手,怎么没有人向我报告!”
赵杰捏了捏时三眺肩膀上的肌肉,招呼他的三名贴身侍卫过来,“你们跟小兄弟过过招!”
时三眺有些为难,担心拳脚无眼。赵杰一摆手,“只管拿出你的本事,死伤我都为你担着!你也小[、了,他们不是吃素的。”
赵杰的话没说完,时三眺脚下已使出师傅的独创轻功“巫山老祖履云步”的第一式“老祖戏神女”。
但见他,两臂半垂,脚下穿云,就地打转,三名围过来的卫兵还没有摆出架势,腰里的短枪已经被时三眺握在手中。一圈转回来,正好在赵杰跟前立定。
时三眺有些腼腆地说:“司令,这样算数吗?免得动枪行刀伤了和气。”赵杰张开大嘴乐得好一阵才合拢,激动地宣布:“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宏威军的特务排长了!”
时三眺也被宏威军官兵称为“八臂神镖”。
时三眺18岁当上特务排排长,两年后又从排长升为连长。正当他盘算着如何建功立业时,赵杰与吴佩孚的手下为争夺地盘干上了,委任时三眺敢死队队。
这场战斗整整打了三天,最终以赵杰战败收场。赵杰的宏威军被吴佩孚遣散。
如此一击,将时三眺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的梦想击破,愤懑之中纠集特务连和敢死队的散兵,拉起杆子,上四方岭安营扎寨。
时三眺在四方岭聚集了近百名散兵游勇,组成一个战斗连。有人建议他按营的建制组织这支队伍,自封为营长。然后招兵买马,等势力强大起来,重新扯起宏威军的大旗,下山与对手决一高下。
时三眺没有这么干,他认为时下军阀混战,个个都是为了一己私利。饱受战火之苦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些没有枪没有炮的老百姓。
时三眺决定暂时屈尊四方岭拉杆子。凭着对青龙山的记忆,搭建起四方寨,设置了寨门、拜台和聚义堂。时三眺规定,所有的弟兄必须早上出操,白天练把式,晚上学匪语。
四方寨首先面临的是生活给养困难。
山寨的第一条寨规是不得拦路抢劫,奸淫妇女,向百姓派粮。
他思忖着,就近打劫富豪不妥,杆子刚刚拉起,根基不稳,若向周边的地主富豪下手,必定招来众怒。那些地主富豪就会花钱请当地的正规军或保安团上山清剿。生产自救也来不及,近百号人待到自己开荒种地的收成,恐怕早已人去寨空了。
他想出了三条生存之道,一部分身强力壮的弟兄边开展生产自救,边到当地农户家帮种抢收,以劳动换粮食。在队伍中精选出十多个头脑灵活的弟兄,分别到杏城和孔都城的集市开店做生意,挣钱买粮食。剩下几十号行伍出身的弟兄,由他带着奔袭周边山头,攻打那些欺压当地老百姓的小股土匪,一来从他们目卩里抢粮,二来壮大四方寨的势力。
时三眺的“救命三招”不仅很快解决了弟兄们的吃饭问题,还在当地老百姓中获得“仁义匪”的口碑。
有的老百姓主动送点粮食救济四方寨,还有一些活不下去的穷苦农民,索性携家带口搬到四方寨来开荒种地。就连一些疾匪如仇的地主富豪,也认为四方寨不是他们的冤家对头,竟然捎上粮食土布上山送拜帖,以求和睦相处。
四方寨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迅速壮大到近二百号人枪,加上通过武力火拼被迫与四方寨合棚结盟的几个山寨,四方寨形成了三寨六铺的格局。
这六铺就是四方寨秘密设置在阳城、杏城、孔都城、易城的商铺有的商铺已经发展成为当地很有实力的大商号。
四方寨周边十几股匪伙的山寨已被时三眺悉数收服,合并成三寨做了四方寨的属寨。
四方寨有吃有喝,来了许多穷苦农民上山人伙。时三眺明白,这些农民只是为了寻求保护,形成不了多大的战斗力。
正当时三眺为山寨前景苦思冥想的时候,当年在敢死队当排长的宴大彪获得消息,距四方寨二百多里外的、凤山有个“谢家寨”。寨子规模同四方寨不相上下,但实力却要大得多。“总架杆”谢峰也是行伍出身,拥有一百多号弟兄,悍将多是江湖武林高手。
时三眺听到这个消息,表面上没有什么声响,但心里已有主意,决定去凤山会一会这个总架杆谢峰。
一月之后,时三眺向宴大彪等人声称要去阳城、杏城、孔都、易城走一圈,巡视在当地的商铺。实际上,时三眺出了山寨,半途折身去了小凤山。
时三眺借着月色,轻松潜人了谢家寨。
他在大宅院掳来一名把门的小土匪,小声地询问:“谢总架杆住在哪里?”
小土匪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出声,只是用手往里指了指。时三眺明白,总架杆谢峰就住在此院。
潜人前厅的时三眺感觉这里根本不像是总架杆谢峰的处所,确切地说,根本就不是一个土匪窝。
前厅没有惯见的聚义厅,没有总架杆高高在上的头把交椅和结义兄弟依次排序的座椅,倒是像个作战室。
一张椭圆形的大班桌,摆着一圈大靠椅,主位背后的墙壁,被两幅深绿色绒布帘遮得严严实实,就像赵杰的军事会议室。
进人中庭的时三眺被眼前的摆设搞懵了。按常规,中庭设有祭拜台,要摆上历代总架杆的牌位。而这里好像是他当年与武子峰在武汉读书时,乘着酒兴去达官贵人家显身手时见过的摆设,室内摆放着沙发,茶几,衣帽架,酒吧柜,完全就是达官贵人的会客厅。
他怀疑这里不是一个总架杆的处所,倒像是一位政府要员的行营。
时三眺更加好奇,决定把这里翻个遍,看个透。
时三眺一招壁虎上墙,悄无声息地上了屋顶。
他在梁上借着月光往下看,很是奇怪。下面只有一张单人床,床上的人已经人睡。
床边有一张书桌,桌上摆着一本白皮封面的书,时三眺倒挂金钩仔细一看,天哪!这不是他八年前送给武子峰的手抄本《石头记》吗?
“子峰!”时三眺一声猛喝,倒挂梁上的脚也随之松开,整个人垂直向下坠落。
这一声大喊,惊醒了床上人。
刹那间,被盖从床上飞起。被盖下闪出几点星光,夹杂着嗞嗞声向他射来,均被时三眺——躲过。
“我是三眺!”时三眺在空翻中接住了两支铁镖。他一抖手,两支铁镖掉头飞向了床上跃起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