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我父亲,他真打。看着他瞪圆了的眼,一步一步走近来,还不敢躲。绷紧了肌肉等着,于是一巴掌扇了过来,又于是脑袋嗡的一声。
有时却又是另个样子,比如去下地,他在前边头也不回地说:“唱一个我听听。”我在后边就仿着戏台上的花脸呜呜哇哇唱起来。他说:“瞎胡唱,别唱啦。”我说:“你唱一个。”他唱起来:“我不该,咳咳咳咳,老王爷,咳咳咳咳……”也是随唱随编,瞎胡唱,越唱越带劲。
我家有个大宜兴茶壶,下地回来,泡上壶茶,父亲喝高兴了,还逼着我们喝。说是“逼”,因为我们喜欢喝凉水,不喜欢喝茶。“过来,喝!多清香,又解暑。你喝不喝?想挨揍啊!”
我们俩常常一起去看庙。“看庙”二字,说句文词,是父亲“杜撰”的。看庙就是去看庙里的壁画。是让我开阔眼界,是培养我画画的一种方式,这很有点近似现下的参观美术展览馆或画廊,我父亲本是老农民,竟与文墨人想到了一起。
吃过早饭,父亲将粪筐往肩上一背,抄起粪叉说:“走,看庙去。”母亲说:“今儿不拉土啦?”父亲说:“回来再说。”我们就在这“回来再说”的空当里看了许多庙。庙有大有小,有远有近。近则三五里,远则十几里。一去一回就是大几十里。全堂邑县境里的庙我们几乎都看遍了。
父亲对庙里壁画还加以评论。他指着《八仙过海》的海水说:“你看这水,迂迂涟涟一动一晃的。”又用手摸着墙说:“这墙是平的,你再远看,不是坑坑洼洼地凸起来了?”父亲惊奇,我也惊奇。其实现在看来,稀松得很。无非是靠了反复重叠的弧形线条引起的错觉。父亲最佩服的是《八破图》,破扇子、破信封、破书本、破眼镜盒……他像在集市上买粮食时将粮食粒捻来捻去还嚼一嚼那样仔细,猫着腰将那画上的破信封的一角又摸又抠,远瞧瞧、近瞅瞅,长叹一口气说:“像真给烧焦了的一样。”他一指点,我也惊叹起来。最后,总是照例的一句话:“使劲看,好好记住。”
我十二岁那年考上初中,学校在聊城,离家三十多里,过了正月十五,要开学了。吃过早饭上路,父亲背上粪筐跟我走了出来,虽没说话,我知道他是送我。一直走出二十里开外看见聊城鼓楼了,他说:“快到了,你走吧。”这时四旷无人,唯有寒风积雪,一抹虚白的阳光和远处村落里的几声鸡啼,望着逐渐远去的背着粪筐的父亲的身影,我只想返身向他追去。
再以后,我参加了工作,按家乡人的看法,凡是吃公家饭的就是“干部”。我很少回家了,一晃就是十几年。大约在1960年,父亲到天津看我来了。我说:“今儿咱们上街吃一顿狗不理包子,再领你看美术展览。”他问什么是美术展览?我觉着一两句话也说不清,就提起以前的事:“我小时候你不是常领我去看庙吗,和看庙差不多。”
刚走过劝业场,我一回身,见他正弯着腰从地上捡烟头。我嚷了一声:“扔了!你也不嫌脏。”他赶紧扔了烟头,眼神里带有惶惑和惧意。这眼神使我凄然,是什么使父亲对我有了惧意?我反而愿意再看到小时候父亲扇我巴掌时那瞪圆了的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