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寒跟着一个宫女转过那扇椒红色的宫门,目光轻轻地打量着周围,说实话,这儿的皇宫跟北京的故宫没什么大差别,七拐八弯满眼都是红色和黄色,因为是临近傍晚的金秋时节,皇宫更像是被撒上了一层细沙一般,有些朦胧又有些压抑的大气。这里的所有人都穿着那太监或者是宫女的衣裳,梳着一样的发髻,按部就班的忙着自己的事,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这样的话,慕寒就显得比较突出了,她没有穿“队服”,着一身霁色的直裾斜襟长袍,腰上系着一条青灰色的麻布带子,两侧又分别坠了一个青色荷包;袖口和领边用普通的白色丝线绣着浅浅的云纹,不同于其他长袍的是,慕寒身上的这件儿衣裳,袖子给滚了窄边,显得利落不少;发髻也是不一样的,用两根藏青色的发带扎了个少年标志性的总角[1],鬓角垂几缕碎发。
宫里头的人瞧这装束就知道这是给公主诊治的大夫,可当人走近了就只剩下一声压下去的嘲讽:来来回回找了三个人,都自称能妙手回春,却连人都唤不醒,这第四个,不过一黄口小儿,又能有多大的本事。
皇宫里住惯了的人,哪怕是宫女太监都会生出一两分优越感,慕寒一布衣百姓能进宫一遭,却没那诚惶诚恐的模样,比起前面那三个,她的礼仪规矩没有一丝差错,显得还更自信得体些,可也就没了宫外草莽大夫们的那些卑微,叫这些个宫人见了,难免心生不屑,比起关心那个以往没什么存在感的公主,他们反而对看这位小大夫出丑这事儿更感兴趣。
毕竟,连太医都唤不醒的人,前面又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已经有了定义,那可怜的小公主若还是一直这样昏迷不醒,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这在宫里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莫说历朝历代数不胜数,就是当今皇上,先后夭折早殇了的皇子公主就已经有两位了,他们这些下等人,偶有一两个良心未泯的会唏嘘一阵,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从最初进宫的胆战心惊,到现在,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从西侧门进来,顺着青石板踱步往怡清宫去,慕寒也没管那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更没与自己身旁的宫女打听。那宫女是第一次接这活计,人家不问,她也不好开口,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走。
说起这小宫女儿,进宫大半年了,时间不算短,可在宫中一众老油子们面前,到底还是个新人,又生得胆怯,平日没少被剥削,不讨巧的杂事琐事也几乎都扔给她做。怡清宫在公主病倒之前算得上半个冷宫,那儿住着的几位主子都不得宠,连公主的亲娘顾昭容去了皇上都是不痛不痒的,如今公主病了,皇上不知怎么的,反而对那儿上了心,没见宫里的太医不顶用都从外找了吗?公主的病不好治,没人愿意去怡清宫当差。管事的嬷嬷们都是人精,说那好歹是主子,如今病了,怎么着也得多叫几个宫人伺候着,就把她派了去。
前两日也来了大夫,她怕惹了事儿招得管事嬷嬷们不快就没去,结果那俩人回了来,手上都多了一两颗散银,说是进来的大夫向她们打探消息时给的,到底还是羡慕啊,所以今天,她自告奋勇的来接这个小大夫,想着也能像那两个姐姐们一样,多少拿些银钱接济接济自己和家里头。哪知道这小大夫这么沉得住气,走了一路愣是一句话也没说,弄得自己这心里头还是颇为怨念的。慕寒一路走一路细细打量,将那一众人的心思摸了个七八成,也确实没什么好问的。两人是你怀着你的怨念,我怀着我的心事,难得小宫女没有闹,两人相处得还算是融洽。
慕寒到了怡清宫偏殿,却没有再往前,静静地停在了那里,倒叫那小宫女疑惑了,微微抬起头来看她。
“劳烦去里间把医官大人请出来,在下有话与他说。”慕寒开口,对小宫女说了第一句话,语气浅淡,声线温软,声音清透。
小宫女比慕寒矮半头,慕寒说话的时候,她忘了低头,有一点呆呆的,两人之间虽然隔了好几步,但她也望见了她的眼睛,很平静但又很透彻的一双眼睛,莹莹的。
慕寒见她似乎有些发愣,慢慢的回退了半步,也不说话。小宫女见慕寒这番举动,知道是自己失态了,有些慌忙地垂下头,弱弱的应了声就往内殿走。
人进去了,见那老太医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床上的女孩儿诊脉,旁边洗漱架上搁着一个铜盆,里头泡着药,一个宫女拿着块巾子在水里沁着,见只有一人进来,眉头挑了挑,颇有几分气恼地看着对方。那小宫女见她这样的神情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也同那小大夫一样忘了规矩,按理说,慕寒一个平头老百姓应该亲自前去请太医会面的,刚要退出去,不知想起什么又止住了,满脸歉意的看了同伴一眼,便扭身走向了那老太医......
慕寒在偏殿的红木小椅上端端地坐着,长久都没有动一下,眸子低垂,算计着自己的心事,也分了一两分心思注意内室的动静,不知是哪个老头子这么幸运地待在里头,听这声响,估计是被自己的要求弄得恨不得气过背去。自己为难人家小丫头了,那也没法啊,皇家的水,不是那么好趟的呢,倒是那丫头,自己提要求的时候竟也没有反驳,真不怕自己是故意的么?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慕寒垂下去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迷惘,又一点笃定......
在小宫女的各种软磨硬泡循循善诱之下,那老太医最终还是顶着一张气愤傲慢和不屑兼有的老脸,出来了。一出来就看见慕寒竟没有起身,依旧端端地在那儿坐着,不禁更觉肝火旺盛,脸都涨得通红:一个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竟然在自己面前拿大,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正憋着一股气儿准备上前呵斥一番,就听见一声尖锐地唱喏,“皇上驾到——,翊王殿下驾到——”
老太医也顾不得教训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了,人还没踏进殿里呢,他听着声音就跪了下去,一同跪下去的,还有怡清宫的所有人——当然,也有慕寒,虽然她真的不想跪。呼啦啦的一大片就以这样的姿势恭候着。慕寒跪在地上,双手叠放在膝盖前的绒毯上,她有些好运的想:“倒是不用借太医的口见那两个人了。”没错,她要见的那两个人,就是还没进殿的皇帝和翊王。
原先的时候,从宫外来给公主看病的大夫,皇上还是要见一见的,不仅如此,还会同大夫一起来这怡清宫探望公主,只是见了两个之后,包括太医在内,都说公主药石无医了,再来的大夫,皇帝也就懒得见了,直接叫人送来这怡清宫。自己刚刚进宫,宫女不可能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去禀告皇上,自己一定能够接触到的,除了宫女太监外,能说得上话又不会直接处理自己的,就只有太医,好歹是为公主治病的人,皇帝一定会派个太医来瞧瞧,当然,也因为这个身份,那些老头子一定不会因为一两句顶撞就把自己给发落了,但如果是其他的皇室宗亲,那可就不一定了。
算来算去,只有顶撞了为公主诊治的御医,让这个当官的老头把自己告到皇帝跟前去,身为那可怜小公主的亲哥,翊王也一定会到场。慕寒原本以为,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同时见得到两个人,没想到,她还什么都没做呢,人倒是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