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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 篇

北方大梁,区区十几州,都不大,名为中朝,实则小国,早没了当年大唐万里朝的荣耀。只一个开封城,好歹有些生气——

一方城池,在汴河边排布,树了高墙,立了雉堞。整齐划一的街道,均分了每一份的城,用飘摇的旗展现了街、坊。

繁忙的贩夫走卒,懒得和人计较;无所事事的旅客,才会四处惹是生非。

渔漕做食,酒楼中总是侃侃而谈,歌馆中常常爽朗大笑。

威严的皇宫,在北方稳稳当当地坐落,每一抹朱红,每一层金瓦,都如新漆一般明亮。一重一重的军人,手握刚枪,豪气冲天地站着岗,守护着皇宫安好。

如此黼蔀黻纪,掩盖了曾经的血腥风味:在这里,先杀了朱温,再杀了朱友珪,轮到朱友贞高坐皇帝位,大梁臣子像木偶一样朝拜君王,山呼万岁。一场场宫廷政变、人伦惨变,带给大梁的,不是短暂的安稳,而是日复一日的国土沦丧和官员们时时刻刻的巧舌如簧。

皇帝本是带兵的人,年也不老,本该一脸清秀,天庭宽广、地阁方圆、浓眉大眼,却由于长期沉湎酒色,不消时日,原来还算强壮的身材,变得大腹便便,走起路来肚子一甩一甩;腮帮子往下掉,摇摇晃晃,拉长、拉厚了嘴。滑稽可笑,却无人敢笑。

大殿之内,宽敞明亮,朱门上镂空了窗,青砖铺地,鎏璃瓦为殿堂镀上一层金黄,如同阳光泄下了霜,弥漫天地间。朱漆大柱顶天立地,外面有,里面也有,红得发紫,当然大富大贵。青铜大鼎稳当地靠着红柱,穿官服的文武百官侍立红柱旁。正中一方高台,围了低矮的紫檀栏杆,只在三方铺了红毯的大理石阶处开了口,沉重的鎏金雕龙大宝座压在台上,肥胖的皇帝又压在挂了宝剑的宝座上,压力大了,把高台的地都凹了深深的印痕。伫立的宫女在座后持扇,左右都是美人儿,人和扇,和皇上,雕成了一尊呆板的菩萨像。朱友贞的身躯,把楠木屏风上端庄隽秀的刻字挡去大半,头戴乌纱的太监拿净鞭侍立一旁。

皇上在座上浑身不自在,听惯了三呼万岁,叫起了长稽首的臣。

“有本早奏,无事退朝!”这是太监阴阳怪气的唱腔,也是了熟于心的说辞。他面对着众臣,神色乖张,双目翕张。

底下群臣,几双眼睛相互瞟着,谁也不往前。

良久……

“启奏陛下!”控鹤都指挥使、兵部尚书张汉杰终于打头起了,他个子高,以至于压弯了腰,年龄比皇帝长,胡子老长,长一副鹰嘴鹞鼻,挺着个笏板。先说了话,再迈开脚走出行列,把身子一弯,笏就端在了头顶上,他道,“臣闻逆贼李亚子屠戮河北,纵兵劫掠我魏、德、澶三州大地,已四月有余,流血千里,生灵涂炭啊……”他说得声泪俱下,却不忘了抬眼看皇上,看皇上无动于衷,便哽咽的说出后面的话:“臣请陛下再兴神兵,擒贼首,救我皇皇黎庶!”

张汉杰本意,是想捞些资本,朝廷主战派俱是将军,他又掌管兵部,战事一开,用人用钱,全凭他意,能捞到不少油水。

敬翔侧目而视。

朱友贞玩着手指。

“陛下!户部尚书赵岩有本奏,他是皇帝的妹夫,太祖的附马,能配公主的男人,风流倜傥肯定有。诚然,他拥有一张生来英俊的脸,双眼含情,嘴唇温润,人见了都会痴恋,好穿一件黄衣裳。只见他急忙冲出来,连一个臣最基本的打恭作揖都没有,但牙笏还是端得稳当,他故意抬高声调,眼睛盯看着朱友贞,身子却在走来走去,接着道,“陛下此时切不可兴兵啊!”

朱友贞见他若此,正在寻思怎么一向与张汉杰眉来眼去的妹夫,今天如此反常,于是来了兴致,细细地听得他道:“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任凭外事汹汹,而内事不宁,臣恐贸然兴兵于外,而内乱猝起。”

“爱卿有何见闻?”朱友贞此时觉得隐隐不安,向前倾身,大声地询问。

赵岩见正中皇上心意,于是也就无所顾忌,把所知的合盘托出:“臣掌户部,于近日查账,发现寿州刺史汪铭以灾为名支去大量银两,而不见臣在本州使者的一纸报文,于是臣心生疑,派了心腹前往密探。”

赵岩顿了一下,刚好走到皇上的正对面,所以脚步也停了。他紧紧盯着皇上,眼中露出一丝奸邪的光,嘴角轻扬,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心里在笑。

他故作焦虑,道:“探子回报寿州并无灾荒,而刺史汪铭扣下朝廷下拨的各种款项不说,还巧立名目,大肆勒索百姓,把一箱一箱的钱两秘密运走消失无踪。

臣派人混进刺史府,跟着押差走进密林,竟发现康王在山林中挖洞穴、藏甲兵、铸铁器,欲行梁庶人事(指朱友珪行刺朱温被废为庶人,旋即被杀)!”

他说完这番话,自然得意洋洋,但深藏不露,只用余光瞟着敬翔,想看他如何说辞。

赵岩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他说的好似乱臣贼子,其实是他的户部屡屡亏空,却又不敢也不能让皇帝查明,所以找了个由头,好从寿州赚些金银,聊且弥补这亏空。

但是,朝廷终究会出兵,张汉杰又要捞银子,他的事迟早要发,所以他想,倒不如拦张汉杰一拦,等取了银两,再一同游说皇上,再多支些钱粮。

有这些道理,他认为张汉杰会听他的解释。

“岂有此理,汪铭老狗、友孜老贼!”朱友贞怒不可遏,嘴里骂骂咧咧,吼叫着拍案而起,在龙椅前左右不安的走动,每一步都很有力度。

他突然站住,转身绕到龙椅的侧后,拔出了墙上悬挂着的宝剑,劈了下去,削去了龙椅的扶手,也震掉了头上的翼善冠,大叫道:“朕是皇上,朕要他死……”他又侧眼看底下惊恐的群臣,轻蔑一笑,道:“当年梁庶人忤逆,弑杀太祖,朕是如何叫他粉身碎骨的!”他又转到椅子前,倾着身,右手上的剑抵着地面,昂起脖子,怒视远方,几近癫狂般地嘶吼:“叫他来!”

听了这声音,想起远方隆隆的雷声,那声音很剧烈,一鼓劲劈下来,大地颤栗,风起云涌。看房顶的瓦被一层层掀起,在半空中卷裹,好像几条蛟在兴风作浪。声音在高吭时戛然,目光看得辽远,顺过去就是寿州方向。紧张的气氛如同隐藏在大殿的深处的蟒,吐露着含血的信子,看不到,但能觉察,似乎能够一瞬间袭来,又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朱友贞看群臣,一个个低头自顾,他坐下了,冷冷而又出奇平静的说:

“李克用尚且庸死,何况李亚子粗鄙之人,更难成大器;然而朕的兄弟,非但不为朝廷出力,反而每每置家国于不幸……”

朱友贞的脸是善变的,他又狂躁起来,朝群臣囔囔,显得底气不足,所以声音极小,但是听得明白,他说:

“朕宁愿河北易主,也不想南面称帝!”

大臣们听得震了个激灵,却依然低头自顾。

敬翔刚一动身子,李振在后拉了一角他的衣袂,敬翔稍稍扭头就看见了李振微摇的头——白眉灰须飘得很明显。

但敬翔心里急啊,这天下,还是他和李振助太祖一臂之力,从李唐哀帝手中接过来的。本想着开疆万里,戡定四海,可惜造化弄人,太祖竟不得好死。他倒苟且,他不想苟且,可是太祖崩时,倚他怀里,手指着大梁全舆,口中嗫嚅鲜血,看他时怒目圆睁,又在他的袖口,抓起深深的褶。他领会的太祖的心意,他要用尽生命的余辉,开大梁洪图伟业。

回首当年,书生写字,佳句诵传军士。氓隶将军,恳请畅谈兵事。蔡州定、参予机谋,恨相晚、山东归治。上皇楼、仕旅亨通,赐名叶赞好迎帝。

淮南征马会意。帷幄江山指点,通宵达日。未有失言,圣虑远长不忌。受平阳、宰制四方。太祖病、口传遗旨。庶人除、陛下即位,老臣还效力。

所以,他最终是站了出来,很从容,又很有涵养,不像张汉杰的浮夸,没有赵岩的用心,虽然年老,但脚步坚定,轻轻的几步,走出了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一团集聚的气流,被外力一击,轰然迸发,只见得巨木中折、山石升天、河湖澎湃……排山倒海的气势,连皇帝都不敢正眼相看,更不用说周边的宵小了。

他恭敬地作揖禀道:“陛下,当今天下,外乱不休,百姓流离失所,不务桑稼,国库空虚;内斗不止,王侯将相,稍有不慎,竞相抄家灭门。故而李亚子能起于河北,兴兵伐民,以致朝廷连年发兵征剿反而山河失色!”

他瞟了一眼赵岩和张汉杰,谅他二人也不敢顶嘴、插话,便接着道:“故老臣以为,对于赵尚书所言之事,还当遣亲信之人再往勘察,或者召汪铭陛见。”

“老相公!”这时赵岩喊了一声,然后走出班列,道:“老相公是不信在下?汪铭是你的门生,现在如此猖狂,不知受了谁的意!”说罢,他瞟了一眼敬翔。

敬翔瞪他一眼,气愤至极,但还是忍住了火气,只喊了一声“你”,便不在多言,转而望着皇帝,道:“陛下,兄弟阋墙,四海震荡,古来多少惨剧,本朝自立国以来,太多故事,历历在目,臣恐八王之乱重演啊!于今之计,臣以为,当招抚游民,使其归于生计,既免了赈灾损耗和流民作乱,又有钱粮专供军需,将士有了粮饷,就会死命,请陛下深思!”说完,敬翔深深一鞠,很是儒雅。

敬翔年老,老人有太多感慨,说到动情处,竟横流出伤心的泪。

皇上听了、见了,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不好看他,只好偏头、扭头,看顶、看底。

“老相公此言差矣!”赵岩依然本着大嗓门,转过身来,逼到敬翔身前,道:“什么‘八王之乱’,老相公太危言耸听了吧,八王之后不是还有晋吗?”

“此晋非彼晋!”敬翔气得咬牙切齿,急得跺脚,也不顾体面,不管什么涵养,直接抢过他的话语,骂道:“竖子无知,多读些《晋书》吧,两司马非一家……”

“不是一家,为何还是称晋?”

“汉主刘渊,本非汉裔,也是称汉!”

“后来不也改称‘赵’?!”

赵岩还在不依不饶,敬翔想还嘴,可是皇帝烦了,他欠一个懒腰,对赵岩怒吼:“够了,爱卿,老相公天朝勋旧,不可胡言造次!”

明白人都知道,这声怒吼也是对敬翔,所以赵岩装模作样答了声“诺”,悻悻地退到一旁。敬翔白他一眼,看一眼皇上,竟不辞,拂袖而去。

盯着敬翔的背影,朱友贞使劲拽着裤腿,拽出了皱褶。

只剩下李振,伫立在朝班中,一言不发,但目光替他说着一切:如鸱枭一样,朝着一个方向,就猛地扑了去,锋利的爪子扣进肉里,鹰喙扯下一块肉,疼得人半死。

前唐昭宗,阴谋谋害太祖,被他慧眼识破,扶起微醉的太祖,摔下酒杯,使埋伏的刀斧手扑了个空;昭宗身边宵小众多,怂恿李晔求外援、废太祖,他力排众议,请太祖护卫昭宗免遭宵小暗算,再遣兵马把乱臣贼子溺死在白马驿边黄河里……何等丰功伟绩。

不过现在,李振能展露的,也就是目光了。

走了敬翔,见李振一言不发,朱友贞这才放心,道:“适才几位爱卿说得都有理,不过依朕看,事儿得分个轻重缓急来,这样吧……”他分别指着张汉杰、赵岩说,“赵岩继续派人监视寿州,一有风吹草动,便宜行事;张汉杰总监河北诸军,以备不测。”

话说得很响亮,摆明了是给敬翔听,敬翔倒不理会,大步下着石阶,意乱神迷,心情低落到极点,正恍惚间,见太监领了一位翩翩男子正匆匆跑着石阶。他驻足凝视,已是背影迷离,但一袭蓝衣还是掉不了色彩。他只得作罢,摇头晃脑的走了,走得心事重重。

朱友贞正欲起身,忽听得殿外太监报来:“清海、建武军节度使、南海郡王刘岩派特使何词觐见大皇帝陛下!”

朱友贞又不说话又面无表情,意思就是让何词干等着。

太监又喊,只是声音低沉了些,以致于后面半句像了没了气力,他不敢高声唱喏,恐惊天上神灵地上皇帝,不然的话,他的后半生,只有在满是蛇蝎的水牢中慢慢腐烂。

沉寂许久,殿内才有了拉长的回音,也是一个太监:

“宣——”

沉重的推门声响起,朱门闷声作响,一缕阳光趁虚而入,一个人倒黢黑了,先黑的脚,抬起来又放下,光也跟着弹跳;再是一高一低的身。何词高高大大,他抛一抛衣裳,带起一片阳光,像一片澄净透明的蔚蓝天空,飘浮了一溜儿的白云,白云游走时,正好是阳光冉冉升起时,千丝万缕的光,似无量寿佛的千只手,纤纤细细,婀娜多姿,把菩萨的慈爱普照人间。

何词恭恭地一作揖,还没开口,朱友贞就劈头盖脸的骂来了:“竖子狂悖!好不分时候”,那表情,仿佛要吃人。但当他打量何词的表情和何词的姿态时,又有些自惭,更有些嫉妒了。

所以,这人长得玉面玲珑,脸上肉色丰满,棱角处都是天光的颜色。宽额高鼻,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像。眼,两只丹凤,一样的深邃,掩在眉下,而眉头粗大,往后慢慢拉大。一张嘴唇透露出轻微的红润,谈吐间,唇肌弹跳。梳起的发髻,被高傲的进贤冠收起,收不起的千丝万缕招摇耳际,高大的身躯撑起整洁的天蓝袍,勾勒出一笔笔的躯体。

没人知道皇帝为什么劈头大骂,许是习惯了,但何词并没有被朱友贞的口气所吓到,相反,他微微倾身,还是那样为人臣者模样,谦逊地禀道:“微臣何词,拜见皇帝陛下!”说完,长长一躬。

朱友贞既不叫起,也不说话,反正就一眼看他。太监在旁尴尬极了,看了看何词,又看看皇帝,时不时地轻声低语,提醒皇帝:“陛下……人……”

朱友贞怒目而视,太监抖了个激灵,在潜意识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而实际上他是两腿打颤,身上冒汗。

好在朱友贞没有大动肝火,他是皇帝,毕竟有天子的威仪,所以他正襟危坐了,和颜悦色起来了。

难测最是帝王度,你完全理不准他的心里想些什么,就连鞍前马后溜须拍马的奸佞小人也难免一言不慎触动天威。前一刻,可能龙颜震怒,君王眼中容不得一粒沙,耳里听不得半句话——好的坏的都不留情面,弄得人心惶惶,害怕惹祸上身,抄家灭族;而后一刻,毫无征兆的转变,脸上变出了和蔼,笑容满面,什么话都听得进去,虽然心中有些不快,但还是得了虚怀纳谏的名,临了,还亲笔写几个诸如“身正言良”的字交给本来战战兢兢的大臣阉宦,回去精心装裱,挂在门楣上,世感皇恩浩荡。

他脸挂一抹微笑,免了何词大礼,兴致极高地问:“先生远道而来,有何见教?”

何词虔诚地打恭作揖,笑答:“奉我王之命,特来敬献方物。”说着,他从宽大的袖管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筒金丝织物,上面缠着金线,很厚实。他缓缓地弯下身,把金丝筒高高地举过头顶。

朱友贞身旁的太监赶紧跺着步子跑来,抓起文书,赶紧跑回朱友贞身边。

皇帝很粗暴地扯断金线,把金丝筒盖拔出,夺目的光刺着了他的眼,他赶紧取出来展开看,却是一卷上好绸缎,里面绣了金丝文字,暗浮金龙,又有金银珠玉镶嵌其中,宛若飞龙吞云吐雾。

皇帝细细阅读,只见一列张狂的楷书,是陈拙手书、何词手笔,正映衬了龙的张牙舞爪:

西风栗,长安不见君王骑。君王骑,开封麾下,洛城扶帝。

华州路上黎民喜,大行皇柩挑天子。挑天子,大唐神器,梁河泥溺。

一首《忆秦娥》,朱友贞读得似懂非懂,只能从题目《盛德大业》中读出一二对太祖的溢美之辞,但他还是故作姿态道:“好词好词!人说何词是岭南高才,我看果然何患无辞,信手拈来!

“然而,你作此词,是何用意?”

何词伫在原地,头还是低下,不紧不慢,但有力地回禀:“启奏陛下,臣为我王请封爵!”

皇帝仰天大笑,道:“刘岩小儿,私袭岭南王,并不上奏朝廷,朕还未加申斥,他倒好,得寸进尺起来了!竟凭一卷贵绸,加几个字,也想得封爵?”

赵岩始终把目光放在何词身上,一直寻机找茬,这时,他插话了,并白了何词一眼,道:“启奏陛下,臣闻刘岩竖子,匹夫之人,不通文墨,只知权谋诈术,此番刘隐英年早逝,刘岩又以幼弟接管岭南,其中必定大有文章,怕是意欲图谋不轨。陛下宽宏大量,不以王师征伐,已是天大的恩赐!”

临了都不忘了拍通马屁。

张汉杰也跟着附和:“刘隐割据一方,本是乱臣,太祖仁慈,念其忠心侍奉,所以未加追究,还给了王爵,可是刘隐、刘岩,性格乖张又贪得无厌,岭南人人心怀怨望,陛下应该降旨申斥,使其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一向温文尔雅的何词却冲赵岩吼起来:“赵大人、张大人,你们无凭无据,却在此信誓旦旦地大放厥词,诋毁人臣,离间天下,蒙蔽圣上,我看你才是意欲图谋不轨!”

这一掷地有声的说语还真吓了两人不少,紧张得举袖揩汗,赶紧给皇帝跪下,又是磕头,又是嚎啕,故作可怜道:“陛下,臣一片赤胆忠心,天日可鉴啊!”赵岩手指何词,还想继续说道。

朱友贞大手一摆,止住了他们的哭闹,笑道:“卿等忠诚,朕心知肚明,起来!”

他开始重视何词了,把绸缎交给太监,道:“刘岩小儿的宝物物呢?拿来!”

“陛下敬重我家主上,才能匹配宝物!”何词拱手道。

朱友贞拊掌大笑,道:“先生所言极是……”他不停地念叨这句,还不停的笑。

“把宝物拿来!”赵岩转过身,冲着门外大吼。

何词稍一躬身,脸上挂着微笑,维持着使臣的礼数,他侧身看着门外——四名大力的军士正抬着一尊巨大的青铜鼎吃力地往殿内挪动。

“咚——”的一声闷响,地上的灰尘扬起,地面微裂。

朱友贞坐不住了,倒不是惊喜,而是实足的惊吓,没想到区区岭南,还有如此宝物:

说是一尊青铜鼎,硕大又厚重而绿得深沉,鼎口八圈深陷的痕纹生生把鼎分成九层,彼此分离又彼此勾连,四四方方,线条匀畅,竖起方正大耳。浮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在其上,各守一方,排布得当。青龙浮海逗朱雀,白虎戏玄武。高大的鼎把人显得渺小了,而把自己显得稳重。

鼎下四足,凸起了龙凤呈祥。

朱友贞大步走了下来,双手紧紧贴着鼎,仔细触摸;顾不得天子之姿,只陶醉于鼎的巧夺天功,那痴醉的神色,像是对着美女的胴体留下的非分之想。

他叫道:“此为何物?”

“此乃大唐立国神器。”

朱友贞极不相信,而这种不相信源自他对岭南的鄙夷,也有他的嫉妒——蕞尔小域,竟会藏有大唐神器,简直可笑,他心想也如此说。听此话,分明是嘲笑岭南无物,大鼎建造繁复,虽然费些工夫,但也不难,凭一口笨重的鼎,还托为大唐神器,好加点神气。

所以,他突然跑回宝座,拔出那柄销铁如泥的宝剑,大步冲向这口所谓的大唐神器,眼中迸发出火气,眉头紧锁,嘴上叫嚣,用力的砍下去。原本在对面低头侍立的何词赶紧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朱友贞手中的剑。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箭步,冲到皇帝身前、锋利宝剑下。但是脚一滑,整个人很快就坐到地上,重重的,摔得疼,不过好在宝物平安,他面露惊恐,而大梁君臣哄堂大笑。

何词来不及掸去身上的灰尘,也不顾及梁臣的嗤笑,他起身守护着大鼎。

朱友贞被他的举动惊得一怵,把宝剑砍向了一边,削去了何词耳际几丝青发。险些伤着张汉杰,当然把他也吓个半死,良久才站起来,双腿直打哆嗦,用手一遍一遍揩着汗水。

朱友贞气得把剑一甩,愤懑不平,对何词破口大骂:“狗娘养的,你他娘的不怕朕活劈了你!”他又转而莞尔一笑,道:“朕无非是想验验这鼎的做工,先生莫怪!”

何词倒不慌乱,也没吓着,回敬了他轻微一笑,道:“臣知陛下意,然而陛下不知鼎意。”

“此话怎讲?”朱友贞问。

何词绕着大鼎,来来回回,边走边说:“当年前朝薛王李知柔入主岭南,私带了大批宝物,就有此大唐神器,藏于府中,秘不示人。后来岭南乱军起,焚屋杀戮,王府宝物支离破碎;我先主勘平大乱,仅救得一二活人、些许宝物,但薛王不知所踪。

有亲兵搜得一破鼎——龙游苍天,口吞四海,四神兽活灵活现。从鼎足的裂痕中能见其中暗藏乾坤——原来是封了镶了宝的金,对着光,每一足的黄金上都镌着唐祖的亲笔题字——‘受命于天’、‘既受永昌’、‘四海承平’、‘千秋万代’”。

后来方鼎不知何故,消失无踪,我先主便只好将本是散落的“千秋万代”足献于太祖皇帝,太祖感先主忠诚,诏:‘赐你岭南,封你大彭郡王’,后为南海王。

今我大王嗣位,而陛下荣登大宝,此乃华夏大喜之事,故而大王遍访岭南名山大川,重获此鼎,遣小人敬献余鼎,并命匠人补了残足,以贺陛下英武,祝天命大梁传于万世!”

何词边说边指着神鼎,说罢,他恭敬地来了个一跪三叩首,在站的梁臣个个默不作声,面无表情。

朱友贞边听边观察关鼎,还与张、赵交心,却对何词笑道:“刘岩识趣,可朕不准他继为大王。”他又冷冷的说,接着摆出一副冷酷的表情,继续说:“刘隐能当王,是太祖的意思,朕也只能认了,可当今,朕是皇上!”

伴着一扭头的凶狠。晴空里突然电闪雷鸣,乌云滚滚;这时候,天地间兴起狂风卷起沙石、卷起屋顶;一道闪电劈开高树,化作一团雄火,灰烬随风消散。

何词一脸疑惑,心中难解:本来朱友贞喜笑的面容为何突然翻脸?他毕竟太年轻——并不是年少,而是初次出使,又担如此重任——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陛下……我大王与先主开疆领南,太祖是应允的……”

朱友贞指着何词的鼻子一通辱骂,愤而一脚踢倒何词,道:“太祖老浑早死,朕才是皇上!朕的皇位不由他!”

这一席粗话,惊得大梁众臣目瞪口呆,全都低下头去,连呼吸都变得胆怯了,然而,李振——竟然同流合污了。

何词站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灰尘,仍然不卑不亢,道:“我家大王好意通好,愿为陛下世守南疆,陛下怎好……”

他还没说完,朱友贞怒甩衣袖,挥出一张大手,喝道:“你不用说了,朕明白你的意思,回去告诉刘岩,身为梁臣,世受皇恩,能敬献大唐神器,忠心是有的,但想就此要胁,朕绝不轻饶!朕不封他为王,但准他继任节度使,世代忠守岭南!”

何词还有话,可是朱友贞不听了,他还在气头上,叫道:“再多言,朕斩你!”说罢,转身就走,一刻也不停留。

紧接着,太监叫了一声“退朝!”

大梁臣子也随着皇帝的步调,一刻也不停留,大踏步往殿外走,有些人回过头来看着何词——他还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何词陷入了久久的木讷,使命未成,又赔了大唐神器,回去该作何说辞?然而,朱友贞虽不同意刘岩称王,好在凭一句话,给了他岭南节度使的头衔,总统岭南。

何词在木讷中“沉睡”,是老臣李振“叫醒”了他:“何大人,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何词应诺一声,这才缓过神来,看这宫殿:宽敞明亮,仍然是鎏金高顶,几条朱红柱子,檀香缭绕,只是比起晚唐的皇宫来,少了威势。因为宫殿小器了,大殿渺渺,几步就能跨个通透;铜瓦泛青,却平添了几分老旧;三墙漆粉,下嵌一抹暗红的边框;朱漆大门的轻薄,镂空了窗户,雕着花,一开一阖,两个世界。

他赶紧还礼,连连赔罪道:“小人不知大人在此,望大人恕罪!”

李振边苦笑,边捋花白的胡须边说:“老夫老朽,行将就木,不敢忝称大人。”

何词听罢,腰弯得更低了,把持平的两只手高高端过头顶,轻声细语地回敬,道:“大人在上,小人岂敢妄自托大?”

李振并不回应,而是继续捋着白须,眼望深邃,道:“刘隐凭一支断足,就得了王爵,刘岩运一口鼎来,岂不是要称帝?再者当今四海升平,圣上又英武非常,哪里想被他人左右?……”但是李振突然就不说了,藏了许多话,或是言多必失,或是留下玄机。

何词一听,惊声一叫,一身冷汗不知不觉淋湿了身子,沾湿了衣服。

“赶快走吧,趁现在皇上还没有改变主意。”李振语重心长的一句话耐人寻味。

何赶紧应诺一声,但还是犹如丈二的和尚一样摸不着头脑,只好跟着李振的步伐走出殿门。岂料李振突然停下脚步,扭过头来,大喝一声,道:“你不要跟着我!”

何词又是一愣,呆立在石阶上头,不明所以,只得目送李振大步如飞的走下石阶,消失在幽深的宫中。

他才走,也是跑下石阶,直到出梁了皇宫,还一刻不敢停留,冲出皇城,直奔驿馆,在楼下叫随从,自己跑去后院解马缰,跨上刘岩赐予的宝马,与随从策马扬鞭闹市中,撞倒摊点、撞翻箩筐、撞伤人。

一路上都举着使臣节,所以冲出城门也没人拦着,只有要钱的看门卫被冲得东倒西歪。

他这次的差事办砸了,本来是求册封,没想到在中朝数日竟只换来“朕不准”三字。

他很着急,一路上不敢停留,也不与随从多说,拍着马,直奔南方广州去。

然而,一路平安——

南方广州,在蛮荒的岭南是个好去处,城池双阙,平了禺山直达江水。一方青石、一方青石垒得严实,到底中规中矩。虽不像开封的大气磅礴,却透露出一种南方特有的小家碧玉。街道收拾得很干净,因为平滑,因为有风丝,所以一尘不染;房顶上铺青瓦,如同鱼背上的鳞,排列整齐,平分了太阳泻下的亮;青草坪浅浅的、绿树林瘦瘦的,在城中错落有致,常有蜂蝶、鸟儿飞落,往来调戏。买卖人和行路人,都走得不缓不急,把琳琅满目尽收眼底;歌馆酒肆,只有宵禁了才能安静。空气散发着微微的香气,杂了花草的味儿,沁人心脾。

吆喝声、呼喊声……一声比一声清丽,传得很远,散得很开,回应的声音也是如此。

清海、建武军节度使、南海王府,小器中含着大器,被红墙围了一道。有清澈的湖、回转的廊桥、嶙峋的假山;有虬曲的树、飞舞的蜂蝶、多彩的花草;有高大的楼阁、宽敞的厅堂、整齐的宫房。

叫开沉重的城门,验明身份,飞奔在宽敞的朱雀大道上,引起习惯了慢节奏的岭南人的愤慨。通过朱漆的石门,穿过一块平整的空地,上了一层层的台阶,才到正中的殿堂——宣贤殿。这是岭南王府最宏伟的一座,是刘隐同幕僚商政议事的地方。修在一圈砌了雕龙石的高台上,四壁涂朱,高顶鎏金,持刀的卫士环伺左右。进了里面,才是别有洞天:

宽敞明亮的内里,望下是青石做的砖,望上是刻了龙凤呈祥的梁,镂空的朱门窗透过的光,填充了每一处死角;华丽的宫灯,似幻化的龙,披了一层金黄,安在朱墙、红柱上;油灯燃尽,一缕缕清香的烟雾缭绕,不浓不厚,闻了使人神清气爽;青鼎银器,整齐地摆放在一方高台两边,而高台,铺了从门口延伸来的红毯,再上一把黄金座,座上是刘岩。

这是何词的所见。

他一路回广,虽是一路平安,却一路坎坷。

何词,心急如焚,六百里星夜兼程马不停蹄,无心过问路边野草、野花的茂密。奔驰在高山密林间,山是深绿的,一层一层的,很有层次,因为长全了不同的草木;溪水有声、泛着流动的绿,在山林转角间啸聚,突然一泄千里,把石上的尘埃冲刷干净,紧贴的青苔趁机洗去污垢;把拔尖的树梢冲下苍翠,树叶浮在水里。走兽驻足瞭望澄净的天,吼一声;攀猿跳到这边,又跳到那边,发出烦愁的啼;苍鹰一声凄厉的鸣叫划破在长天。

不知何处,后头突然杀出一彪大梁军队,但很快超越他的行旅,直奔寿州方向。虽说是虚惊一场,然而何词意识到,再也不能走官道,容易被梁军追踪。所以,他当机立断,指挥身后的随从,改走小道。翻山越岭,跋山涉水,马不得过处,还得牵马徐行。尤其是忽一日天降暴雨,道路泥泞,马蹄深陷,把人甩了出去,拖起泥浆的躯体,又爬起来拼命拽着马缰;更不用说在满是荆棘的丛林中穿梭,马儿被刺割得发狂,有随从命丧乱蹄下;而在湍急河水中,踩着光滑的石头,马儿不前,人坠于河中,又抵着波浪的冲刷……九生一生的他,也是伤痕累累。

何词几乎扑进了宣贤殿,把正在高谈阔论的杨洞潜和赵光裔吓得不轻,连刘岩都为之一震。

他哭丧着脸喊道:“大王!卑职无功而返!还赔了大唐神器,请大王责罚!”

说罢,何词重重地叩首,刘岩明白了,气得拽紧了拳头,却没有表现,只是打量着何词一身血一身泥,一脸肮脏,头上还夹着草,质问:“为何如此狼狈?”

何词答道:“回大王,卑职因使命未成,又触怒梁皇,怕梁皇生恨,而使卑职不能再为大王效犬马,所以避过大道,改走小路,于路不熟,绕了些弯,走了些险,故有此难。”

刘岩的嘴角迅速抽动,眼珠子鼓得浑圆,心中有万千滋味难以言表,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到何词的身边,垂下肥大的袖,想要扶起他。

何词却突然又把叩头在地上,死磕不起,长喊了声“大王”!

刘岩抓起何词胳膊,拉起他来,又猛地一转身,把宽大的袖子奋力一甩,打翻了座边的金银器,仰头高喊:“今天下纷纷,谁都可做天子!哪能跋涉万里,远事他伪朝!”

安静下来,他的头发也乱了,却全然不顾,更不顾惊魂未定的何词,背手走向后堂——他就寝的地方。猛回头,手指着青天高喊:“孤——也要做天子!”

他笑了,笑得很狂妄。

杨洞潜和赵光裔,面面相觑,但是刘岩的心思,他们已了然于心。

朱友贞在寝宫,为白天何词的无礼耿耿于怀;再加上死了德妃,让他心烦意乱。把一桌的杯盘掀翻,听陶瓷碎裂的声响,挥剑一通乱砍,只见窗帘破裂、烛台中折,他释然大笑。夜深了,他才入眠。

一个恶梦油然而生:他身跨战马,挥舞宝刀,在疆场上厮杀,不幸坠马,眼见着敌人涌上来,弟弟友孜杀了过来,把他拽上战马,冲出重围。惊魂未定的他在马背的颠簸下渐渐清醒,他抬头看友孜,项上却没了头,他正想尖声惊叫,友孜却转过身来,挥动手中刀,砍了他的头,提在手上,两人栽到马下。

朱友贞大叫一声,坐起床上大口大口喘气,一个黑影跳到他身前,举刀就砍,朱友贞拿瓷枕挡了,转到床头拔出剑,还高呼“刺客”!

刺客跳窗而逃,被闻声赶来的升龙卫逮个正着,一问,是受康王所指。

于是,诏诛康王朱友孜,斩寿州刺史汪铭。

又一场手足相残,又是腥风血雨。

朱友贞变得疯狂了,变得不信朱氏子弟了,他连连下诏,收诸王兵马、府卫,禁诸王结交外人……

朱氏子孙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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