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走在落着大雨的街上,中年人郑秋林觉得,自己的霉运延续了二十来年,好像还没看到要结束的苗头。在一个小时前退出的牌局上,他输掉了一千两百元。这些钱,对他的牌友来说只是毛毛雨,输赢都无所谓,但对他来说不是小数目,这是他在水果批发市场辛苦干了半个月挣来的。他实在不想退出牌局,还想着继续打下去,把刚刚输掉的钱赢回来。但看场子的阿光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只好退了下来。看场子的阿光块头有他两个那么大,很仁慈地说,只要弄到钱,就可以继续上桌,否则免谈。
这个条件让郑秋林垂头丧气,绝望到几乎崩溃。弄钱,怎么弄?去干体力活,起码要半个月才能弄到千把元钱。借钱,整个佳州已经不会有人再借给他了,亲戚、朋友、牌友、放债的,能借的他都借过了,要么借了不还,比如亲友,要么不敢再借,比如放贷的。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他的心比雨水还冷。自打二十几岁开始赌博起,霉运就开始了,一直没有停过,输掉了积蓄,输掉了工作,输掉了家庭,输掉了健康。在凌晨两点的街头,他恨不得去死,口袋里连买早饭的钱都没了。
走过五联路,郑秋林眼前一亮,想去碰碰运气。五联路西面是佳州市最后的城中村红瓦四村,因为要建造城市综合服务中心,前些天那里的住户都迁走了,房子暂时还没有拆。他想,七八十幢房子里,总有些住户没有带走的废铜烂铁什么的,趁深夜去捡一些回来,天亮后去卖废品,说不定可以倒腾出几天的饭钱。
心里一想到,郑秋林马上就行动了。走进第一幢搬空的民房,用打火机照亮,郑秋林的心里不知道是更凉了,还是稍稍暖了一些。值钱的东西肯定是没有,房主一般不会留下,而且之前也肯定有人来“扫荡”过,但是能卖钱的废品还是有一些,纸板、废报纸什么的。
想了老半天,郑秋林决定不把纸板废纸捡起来,这些东西挺重的,也值不了几个钱。再说,这么个下雨天,带着这些回去也会被淋湿,淋湿了,废品站肯定不会收。他打算再走几幢房子,看看有没有运气,能找到点值钱又好拿的东西。
一连走了四幢空房子,都没让郑秋林开心起来,有一幢房子里甚至连废报纸都没有一张。他决定再走一家,如果没有收获的话就回家睡觉了,早饭等醒来再说。
别的房子门都被拆走了,这幢空房子竟然还有门,不过破烂得不成样子,也许是因为这样才得以留下。郑秋林推开门,“吱呀”一声,里面墨黑一片。他划亮打火机,走了进去。堂屋里什么都没有,他转到里间,做最后的尝试。
郑秋林愣住了,这里确实有大件头,是一个人,头歪着靠在墙脚。是谁会在这么湿冷的夜里睡在这里?架不住心头一点点好奇心,郑秋林抑制住害怕之心,凑近了看,险些把手里的打火机都惊掉了:这个人面色红紫,脖子发红,舌头伸着,像是个死人。
郑秋林发出一声喊,叫得如此大声,连他自己都吓到了,嗓子撕裂一般地疼。但墙脚歪着脑袋的这个人一动不动,应该真的是死了。
郑秋林转头就跑,在堂屋绊了一跤,打火机落在地上,灭了。他顾不上捡打火机,连滚带爬逃出了屋子,向着光亮的地方跑。终于,他跑到了街上。雨伞不知道被丢在哪儿了,他根本不理会又大又冷的雨点,只是一个劲地跑着。
两辆警车闪着警灯从远处而来,慢慢减速,停在郑秋林身边,他终于不再跑了。警车的到来让他既宽心又害怕。
“你干什么呢?”几个警察从车上下来,喝问道。
“不是我,不是我,真不是我。”郑秋林语无伦次,“见他妈大头鬼了,人不是我杀的,我只是路过,想捡点东西,不,我不想捡东西……”
二十分钟后,红瓦四村外停满了警车,许多警种的民警进进出出,发现尸体的房子外拉起了警戒线。
钟胜利、厉建带着赫彬彬的司机,穿过警戒线,来到现场。拦下郑秋林的几个警察,正是出来寻找赫彬彬的,他们在郑秋林的带领下找到了尸体,并将消息传回专案组指挥部。从发回的图片上看,几乎可以确认死者就是赫彬彬,为保险起见,还是将他的司机带到了现场。
现场有应急照明,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司机一进屋,凑近看了一眼,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又凑近看了一阵,软软地蹲了下去。
“怎么样?是他吗?”厉建问道。
“是赫总,是赫总。”司机呜咽着说。
看得出,司机的哭泣是发自内心的。钟胜利想,也许这世上能为赫彬彬哭的人不多了吧。
司机被请出了现场。法医和痕迹、照相等技术人员鱼贯而入,按照程序规定各自忙活起来。钟胜利、厉建和法医的意见一致,赫彬彬脖子上的伤痕表明他是遭到了较细的索状物体的攻击,勒或者是绞,这很可能是他致死的直接原因。当然这只是初步判断,具体的死因还要等到尸体运回实验室解剖、化验之后才能确定。
钟胜利和厉建差不多和赫彬彬的尸体同时回到刑侦支队,时间已接近凌晨四点。重病在身的王一清,依然守在专案组指挥部。钟胜利本想劝他回家休息,想一想,没有说出口。
“金玉成有什么动静?”钟胜利问萧子义。
“没什么大动静。”萧子义说,“除了出来上了一趟洗手间,就坐在那里没怎么动,也没有睡意。”
“各方面来的信息,汇总了吗?”厉建问。
萧子义说:“都整理汇总了,已经传到钟支的电脑上。”
钟胜利看看手表,“好,我们先看汇总信息,等法医和实验室传来的最新结果,天亮前,再去碰一碰金玉成。”
由于连续多天睡眠不足,专案组成员大多胃口不好,虽然食堂给大家准备了几种点心,但最受欢迎的还是浓茶和咖啡,几乎整栋刑侦支队的大楼都笼罩在浓郁的气味里,闻一闻都能让人清醒一些。
法医那边传来消息,虽然解剖还没结束,但赫彬彬的死因已基本确认为勒杀致死。从伤口处提取到的纤维已化验完毕,凶器是麻绳。
赫彬彬衣服上有血迹,经化验不属于他本人,而是与他房门口留下的血迹同属一人。由此推断,赫彬彬在遭到绑架时,可能与对方发生了打斗,致使对方受伤流血。
视频监控提取方面,暂时未有进展,银城商务大楼和红瓦四村都不是监控安装的重点地段,暂时未提取到可供使用录像资料。
钟胜利和厉建已经消化完了萧子义整理汇总好的关于塍龙公司的信息资料,再加上技术鉴定方面传来的结果,心中稍稍有底。
钟胜利端起茶杯,把剩下的浓茶一饮而尽,“阿建,子义,我们进去吧。”
三人整理好文件夹,向着询问室走去。其他组员纷纷做好准备,有个组员追上去,让钟胜利把一只耳机塞进耳孔。
钟胜利等人进去时,金玉成只是把微微垂下的头抬了抬。
“金总,这么长时间,你没有休息一下?”钟胜利问。
金玉成淡淡一笑,“不挨着床,我睡不着。你们也不是请我来睡觉的。”
坐定后,钟胜利直接说道:“金总,几个小时前,我们发现了赫彬彬的尸体,是被人杀害的。我想,到了这个地步,你应该要好好配合我们了。”
金玉成直视着钟胜利,目光咄咄逼人,“钟支队长,厉大队长,还有这位年轻警官,你们对我的成见太深,以至于对我误解太多。可以说,自从你们到我办公室把我带走以来,我一直都是配合你们的,该说的我都说了。赫彬彬的失踪和死亡,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我问心无愧。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要是想指控我,去把证据找来,这是你们的工作,你们很专业,不需要我给你们出点子。”
厉建重重地把文件夹撂在桌子上,“金玉成,我问你,你知道我们这个专案组是干什么的吗?”
金玉成目光转向厉建,直直地盯着,没有开腔。厉建的目光以凶悍著称,但金玉成直视着似乎毫无感觉,就跟看着雪白的墙壁。
“我们是三二三专案组,成立于3月24日早上,”厉建说道,“主要任务是侦破武国清被害案。武国清死前手头干的是什么工作,想必你是知道的吧。”
“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而且现在已经快天亮了,”金玉成说,“难道你们传唤我,只是为了跟我聊这些是否的话题?”
钟胜利说道:“金总是聪明人,应该能知道,我们把你传唤来,是为了武国清的案子。谁都知道,在佳州你是一个大人物,没人会轻易动你,我们也一样。能把你传唤来,我们肯定掌握了一定的证据。”
问话室里安静了一阵子。金玉成嘴角上翘,好像已经不屑于再开口。
“金总,我们查出来,3月12日这一天,你和武国清都到了宋庄乡新集村。”钟胜利顿了顿,“你到那儿的目的是什么?”
“作为一个企业家,一个有很多兼职的人,我还有很多社会责任,去一个地方不光光是为了生意,为了挣钱。”金玉成说,“我在宋家乡有一个对口扶持的小学,每年我都会去那里,送资金,送教具,送书本。3月12日我去宋家乡新集村就是做这些,你们可以去查,照片和录像资料我公司办公室都有。”
“那么,你和武国清在新集村碰面了吗?”钟胜利问。
“我去那里有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跟谁碰面。”金玉成冷冰冰地说。
厉建说:“你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
“我想我已经回答了。”金玉成盘在胸前的双臂抱得更紧了。
钟胜利看了萧子义一眼,该这个小伙子上场了。
萧子义拿起文件夹,“金先生,我们了解到,近几年来,塍龙集团已经拓展了产业链,除了房地产之外,在物流、矿山等产业布局初见成效,当然也投入了大量的资金。由于从去年底开始,房地产销售遭遇低谷期,塍龙集团的营收远远低于预期,而目前其他几个产业的项目急需资金,银行贷款已满足不了你们的资金需求,你们开始想办法从各方面融资,一个是个人渠道,另一个是计划从大资本集团那里获得大额资金。据我们所知,你们目前正在和南方的一个财团接触,进展还算顺利。这是我们从公开的财经报道中获得的。”
萧子义的话说到这里,金玉成的坐姿已经开始显得紧张,两腿并拢且略微抖动,手指下意识地挠挠下巴。
“像金先生这样的大富豪,如果短时间内陷入两起谋杀案,肯定会引起媒体的极大兴趣。”萧子义说,“我指的媒体,不是佳州的报社和电视台,而是在全国范围内都有巨大影响的大媒体。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多久,这些触角极其灵敏的大媒体就会得到这个劲爆的消息,塍龙公司门前和我们公安局门前,都会有大量的记者出现,一篇篇报道会出现在报纸、网络。我想,到时候塍龙的融资计划……”
金玉成放下手臂,右手一抬,像是让萧子义不要再说下去。“我说你们是专业的果然就是专业的,功课做得不错。这样吧,我会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但这不代表我有任何涉案的可能,只是想为你们的侦破工作提供一点线索,表明我是确确实实配合你们的。在这之前,我想请求你们一点,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不要主动向媒体透露任何对塍龙集团不利的消息。融资计划是塍龙公司的大计,关系着公司的发展存亡,关系着成千上万个员工,也就是成千上万个家庭的生计问题。”
钟胜利说:“请金总放心,我们的侦破工作完全是依法办事,不会做出不利于佳州发展、有害大家生活的事情,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尽快弄清事实破获案件对大家都有好处。”
金玉成舔了舔嘴唇,“3月12日那天,我在新集村办完向学校捐书捐资的事情之后,没有马上离开,留在那里吃了午饭。吃午饭时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在席间跟我提起过武国清。这个人,我想你们公安的人应该都知道甚至很熟悉,就是佳安保安公司的副总经理金耀国。”
“金耀国!”钟胜利和厉建不约而同地说出这三个字,厉建更是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金总,我们先谈到这里,麻烦你去我们的值班休息室先休息一下。”钟胜利说,“我们先去办其他的事,回头再跟你谈谈。”
“我一切听你们的安排。”金玉成站了起来。
“好的,我会叫民警来带你去。”钟胜利说着,和厉建、萧子义出了询问室,跑向专案组指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