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怡怡的美好年代
兄弟如手足（一）
鲁迅站在母亲一边也没有同意让三弟建人到南京江南水师学堂去读书，内心多少有些歉疚。相比之下，他好像对二弟作人更顺应。当作人向他提出想到南京去的时候，他马上就通过伯升叔和庆蕃叔祖的关系把作人从繁琐的家务事儿（主要是收租子）中拽了出来。
周作人之所以选择步大哥后尘也到水师学堂去上学，目的很明确，不是什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不是什么学成后报效祖国，更不是什么投身家乡的新建设，而是自私自利地为了离开家也为了出国留学。出国，到西洋可，到东瀛也可。
你出不了国了！为什么？回去问你哥！关我哥什么事？还真关他的事。1903年3、4月间，鲁迅就读的日本东京弘文学院闹了一次学潮。原因是多重的。
之前，学生曾经要求学院对于普通科课程进行改革。官方处理问题往往如此，不喜沟通，偏好不予理睬，弘文学院也是这样。不同意就不同意呗，说明解释一下，很容易很简单嘛，可他们就是不说不解。学生们自然就生气。气，也就气气而已，并无过激行动。
之后，学院颁布了一项新规。新规是针对学生的，有十二条之多，内容是乱收费，即增收学习及医药卫生等费用。学生不干，又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学院心想，你们都是官费来的，又不是山区乡村来的贫困生，怎么可能没钱。收！就是要收！学生恼了，派代表去交涉。学院是强势，态度很强硬，说，规则定了就是定了，不会改变，也不会修订，三天后坚决执行。你们不服？不服就把身子团成一团缩成一个球形，滚！这下，学生终于怒了。
学生一发怒，后果很严重。罢课！
包括鲁迅在内的52个学生立即收拾行李，不是滚，而是高举正义旗帜大张旗鼓地宣布退学。
事情闹大了。学院院长慌了。
再谈，再议。最后的结果是，学院输了，学生赢了。
胜利的果实要有人分享才更甜。鲁迅返校后第一件事就给正在南京水师学堂读书的周作人写信，报告他的战斗经历和成果。周作人兴奋得不得了，在学堂里四处散播他哥的了不起，惹得学友们纷纷议论——他们这帮后生小子中也不乏像周作人那样向往日后被保送官费出国留学的人，对于先行一步的老大哥们在日本的壮举，他们是羡慕憧憬又敬佩的。
而鲁迅、周作人的叔祖，水师学堂的学监周庆蕃却为鲁迅这个曾经的水师学堂学生他们周家的子孙在日本的闹事行为大为震怒，尤其痛恨周作人在同学中宣扬。
周作人，周学监喊你去谈话。
周作人乖乖地去了。责备，痛斥。周庆蕃责骂了几个时辰，其间不喝水不咽口水。那骂人的话，浩浩荡荡汹涌澎湃从他的嘴里飞流而出。周作人在眼前，骂；鲁迅不在眼前，也骂，直骂得鸡飞狗跳山川变色河水倒流。他还发誓诅咒，日后若又有官派出国留学的机会，他一定尽全力阻止周作人去。然后，他命令周作人坐下，写信。
写给谁？
你哥，周樟寿。
写什么？
让他滚回来。
什么理由？
就说，说，说……，说你老娘病了（诓人回家，总是这么说，没新意）。
我老娘没病。这不是说谎吗？庆蕃叔祖，你不是从小教导我们不说谎是做人第一要义吗。
少废话！
周作人只好给鲁迅写信，照叔祖的旨意骗他即刻回国。转过身去，他又另外给鲁迅写了一封信，说明前一封信是在威逼情况下写的，不作数，千千别上当，万万别回来。
随即，他给家里的三弟建人也写了一封信。他聪明地预见，暴怒的叔祖很可能会向他们的妈告状，告他大哥在日本如何肆意妄为，告他在南京如何上蹿下跳。他把事情的发生发展和结局原原本本地写给建人看，让他无论如何劝母亲不要相信叔祖的话，一定要相信她亲爱的儿子们。
累死了！挨了一顿臭骂，又连着写了几封又是假话又是真话的信，周作人身心俱疲。夜深了，他坐在书桌前，翻开日记本，他沉思了良久。写什么？他知道一下笔必火气冲天怒气泄地。他气什么怒什么？不是那顿不伤皮不伤肉不伤筋骨的痛骂，而是叔祖那句力阻他出国留学的誓言。
不让出国我还待在这破学堂做什么？走！
主意拿定。他当天的日记便有了内容：“嗟乎！大丈夫生不得志，乃为奴隶，受压制之苦乎！我誓必脱此羁绊。倘事可成，则亦已耳，不然，必与之反对，不甘伈伈伣伣久居于此也。予在此希望只此一举，今若不成，吾复何望，行当退学返里，志已决矣。”
之后，他再给大哥写信，表达了他出不了国毋宁退学的豪气。
鲁迅很快回信，劝他稍安勿躁，退学是万万不可的，要耐得住，要忍得了，要坚持，坚持，乃君子所为。周作人相信大哥的话，相信机会之门不会就此关闭，于是隐去了退学的想法。
很多时候，大哥是座山可以依靠，大哥也是棵树可以遮风挡雨。
忙完了二弟的事儿，鲁迅又记挂起了三弟。建人不过才十五六岁，正是读书的时候，为了家为了妈让他放弃出外上学实在很残忍。他会不会在心里埋怨我们自私呢？鲁迅大概会这么想吧。
周建人不埋怨。他们兄弟情深，他为了两个哥哥甘愿牺牲自己，何况哥哥们不是允诺将来挣钱大家花永远不分家吗，我的是他们的，他们的也是我的。待在家里就待在家里吧，我一个人尽三份孝，也不错。
对建人多少有些歉疚的鲁迅给建人写信，劝他自学，而且细致地告诉他要自学就要选择自学自己最感兴趣的、材料又容易得到的专业。
什么专业你感兴趣呢？
嗯——，我还真不知道对什么特别感兴趣，让我想想。
生物学怎么样？
也是，生物学太宽泛。具体说吧，是动物学，还是植物学？
好像都可以。你说呢，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动物学，是研究动物的，免不了要尸检。要尸检就得有实验室解剖室，以及手术刀显微镜等仪器，太麻烦。植物学呢，材料遍地都是，研究起来用不着刀见不着血，方便。那就植物学，怎么样？
那就植物学吧。
就这样，在大哥的规划下，周建人自学起了植物学。
自学的确也能成才，问题是从自学到成才，其间尚有一段漫长的过程。在这过程中，最紧迫又最现实的是什么？吃饭。吃不上饭能自什么学；饿都饿死了，自学了又能有什么用。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周建人也明白。所以，他又急于找个养己糊口的工作。
周建人非大学毕业。他只在会稽县学堂读过八年书，而且还是断断续续的，严格算起来，只能勉强算是小学毕业吧。他是求上进的，也想读完小学读中学，读完中学读大学。原先若想进高等学堂，只要有汉文基础的都可以去考，后来改制了，非绍兴府中学堂毕业不得参加高等学堂的考试。简单地说，一定是中学毕业生才有高考资格。
于是，小学毕业的周建人去参加府中学堂招生考试。那天，周建人兴冲冲地赶了去。从他们家到学堂的那段路，他是熟悉的，只是远了一些。虽然天寒地冻，他也赶路赶得浑身冒了汗。尽管如此，当他赶到学堂时，学堂的大门刚刚关上——他迟到了，被取消了考试资格。这也就意味着他失去了进中学的机会，也就没了上大学的希望。这个低级错误使他一下子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待业青年。
怨天吗怨地吗，都怨不着，周建人甚至连家里那只总是出错的自鸣钟都没办法怨，他只能怨自己。
世上最无聊最没有意义的事儿恐怕就是事后后悔又埋怨，走过的路不能回头，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能做的也只能是另辟蹊径换种活法。待业青年周建人虽然进不了中学上不了大学，却能当得了小学校长。
这个小学由僧教育会主办。僧，和尚。僧教育会当然就是和尚的组织。寺庙是个有钱的单位，钱多了就想着要做善事。善事之一就是在塔子桥办个小学校。和尚只会念经，哪会办学。他们有好心有想头更有金钱，却唯独没有人，于是委托绍兴绅士杜海生，请他物色人。
杜绅士接受委托，四处寻寻觅觅，七转八托找到了山会师范学堂附小主任钱轶尘，请他帮忙。钱主任是周建人会稽县学堂的同学。他来找周建人，问他愿不愿意做这件事（也就是当校长）。虽然白手起家，但好歹也是个校长哎，加上他不愿意在家吃闲饭，一心想自立，就答应了。
塔子桥僧立小学堂开学了！校长是个乳臭未干的17岁毛头小伙子。
经过一个月垦荒般的艰苦努力，周建人取得了人生第一桶金，八块钱薪水。他拿着这笔巨款（他自己这么认为），压抑着内心的狂喜装作没事一般地回了家（之前，他一直住在学堂里）。他对母亲鲁瑞说：“姆娘，今天我薪水发来哉！”
一直为钱发愁的鲁瑞一听薪水二字，两眼放光：“多少？”
“八块。”周建人一边说着，一边把钱递到母亲手里，又说，“姆娘，都给你，以后你不用再愁饭米了。”
不用说，他的口气是自豪和骄傲的，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独立了能挣钱了，也因为他自觉没有辜负兄长嘱托真的担当起了养家的重责大任。正像他自己所说，他这八块钱的确可以让母亲不再愁饭米。那时一石米只要两三块钱，足够一家人吃一个月。
鲁瑞虽然很愁钱很想钱，但她更疼儿子。在她看来，建人没能如愿出外读书，已经够委屈的了，如果再让小小年纪的他承担一家人的生活，对他实在不公平太残忍。她不要他的钱，她说家里吃饭还不成问题，他挣的钱就留着自己花，买自己想买的东西，特别是需要自修植物学的书籍。
建人坚持，鲁瑞也坚持。
拗不过儿子的鲁瑞最后只好说，不如你给娘娘（祖母）一点零花钱吧，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这个媳妇是个好媳妇。
建人马上跑到奶奶房间，掏出两块钱给奶奶，说让她买点儿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他知道奶奶平时喜欢吃水果，有时也需要钱买点旱烟抽。
奶奶当然高兴，但她不好意思接受。她对媳妇鲁瑞说，她很开心三孙子阿松会赚钱了，但她怎么好用他的钱呢。鲁瑞劝她收下，说那是阿松的一点孝心。奶奶这才收下，一边又感叹，三个孙子，没想到最先用上了老小的钱。从此，建人每个月都给奶奶两块零用钱，直到她去世。
三弟在家安下了心，而且还有了工作能够自食其力，这多少平复了大哥鲁迅那颗歉疚的心。转过身，他又操心起了二弟作人的留学问题。
幸亏听了大哥的话，周作人没有赌气退学，否则他可能会错过留学日本的机会。
江南水师学堂，不用说，培养海军的。当周作人听说北京练兵处要派学生出国去学海军而通知各省选送时，他觉得机会来了，积极要求学堂保送。学堂怕麻烦，不想优中选优地进行繁复的初试复试和终审，一股脑地将他们一个班的学生一起送去北京参加考试。这其实最公平。
周作人很公平地去了北京，很公平地被刷回了南京——他近视，体检不合格。海军嘛，要眼观六路，他连视力表都看不清楚，什么军都当不了。
灰溜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