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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1

被猛烈的敲门声吵醒。他大叫了一声,用被子捂住了脑袋。

敲门声越来越大,他终于忍无可忍坐了起来,谁?

包裹——

趿拉着拖鞋去开门,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男孩站在门外。他戴了一顶咖啡色鸭舌帽。长长的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剩下的部分一直垂到了膝盖。藏蓝色灯心绒小风衣。有磨白的牛仔裤。深棕色小靴子。眼珠乌黑透亮。鼻尖冻的通红。一只手戴了手套,另一只手套在风衣口袋里露出了一半。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

你还在睡觉吗?他将包裹往前一递,眼睛盯着满脸睡意的亚夏,一脸吃惊的表情。

不可以睡到现在吗?要是你不敲门,我的梦会一直做完的。

嘎嘎——他一下笑出了声音。给。他再次将包裹往前一递。

哦,今天……

我爷爷病了!他有些难过的说。头低了下来,不停搓手。

亚夏拍了拍他帽子和肩膀上的雪,不是还有其他人吗?

其中有一个他老婆要生了,还有一个他也感冒了,我很怀疑是他传染了我爷爷,另外一个辞职了……

你爷爷看医生了吗?

他点点头。

你有女朋友了?

他很快的摇摇头。

你每天都穿的像是去约会?

他一下抬起了头,很认真的说,我没约过会,感觉那很无聊。

没约过怎么会感觉无聊……

在这个寒冷冬天你不打算让我进去坐一下吗,伟大的诗人?他哈了一下手。

别叫我诗人,我感觉很惭愧。他拍了一下他肩膀,进来吧,邮递员先生。

他跟着亚夏走进去,并将那一只手套也摘下塞进口袋。他环视了一下客厅,哦,没什么变化嘛!坐到沙发上时却一下陷了进去。天啊!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尖叫着蹦了起来,瞪着眼看着亚夏。

哦哦哦,这个可能坏了吧,你的屁股上长了刀?他边签单子边说。

你简直有点颓废!

亚夏抬起了头,看见他正在盯着看茶几上散落的安全套。

你要用的话可以借你。

不用。谢谢。

你自己买过?

你觉得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吗?他指着另一个沙发问,这个可以坐吗?

他耸一下肩,或许是无聊的话题,当然可以,只要你的屁股别再长出支箭来。

有喝的东西吗?

啤酒和可乐……都没有。

我是说开水啊什么的,在这个寒冷冬天……

你很喜欢“在这个寒冷冬天”这一句吗?他将单子交给他。

他拿着单子歪了一下头,你的签名很帅……

“在这个寒冷冬天”……

是的,我很喜欢这一句,或许可以作为你诗的开头,不过我感觉有点悲剧色彩。

你不知道么,全世界都爱看悲剧。他说着走进卫生间。

男孩静静的看着茶几上的这张单子,一种难以名状的难过涌上心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时常在冬天的下午有这种莫名感觉。他记起爷爷骑着自行车带他从雪上经过时的情景,他猛然觉得自己的爷爷老了,是的,就是在那一瞬间他才恍然大悟。他有些惊慌,因为他认为是时间长久的对自己隐瞒了这个事实。他想起爷爷推着自行车上坡,而自己就在后面用力帮爷爷推车后座。有一次爷爷险些摔倒了,那是今年第一场雪的时候。现在爷爷生病了,仿佛这一切都有预兆,似乎人年老了就应该要生病了。他一下站了起来。房间里极为安静。他摘下了帽子,露出了被压平的短发。他感觉每个人都欺骗了自己。他以为他能和爷爷永远住在一起,可今天却想到了“死”这个字眼。

他惊愕地咬了一下嘴唇。他希望亚夏能说句话,哪怕不说话发出点点声音也好。过分的安静让他浑身不自在。他进入了一种困惑的旋涡。这种困惑或许不该出现在他这样的年纪。可是,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不安。他望一下窗外,却是平静的阳光。

终于响起冲马桶的声音。水龙头的声音。咳嗽声。

男孩将包裹单拿起装进裤子后口袋,沉默着打开门,慢慢走下楼去。

亚夏探出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客厅重新变得安静。他看了一眼那个坏了的沙发,心想该去换新的了,可是换了新的又有谁来坐呢。

关掉水龙头。

站在客厅中央,感觉这房子无限在扩大,一直大到自己成了一个黑色的点,甚至最后完全消失。很多时候他找不到自己,认为自己被人丢进了一片空旷沙漠,分辨不出原来的方向。或者是被丢进了一个阴暗角落,蜷缩起身体不愿意再走出来。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像是街边涂鸦,像是夏日青苔,像是一晃而过的电影画面。那画面里有淡灰色调,有蓝色烟雾,有蓬松头发,有忧郁而苍白的手指。

依旧在黄色便条上写下“今天要重新生活”。将昨天的撕掉,丢进垃圾篓。

他明白,昨天是永远不能被丢掉的,哪怕有一天它面目全非了。

走进卧室拉开窗帘,习惯性拿胳膊挡一下眼。等渐渐适应了,他才敢放下胳膊向外望去。一成不变的画面让他厌烦。随手拿起窗台上的一本书,胡乱翻了几页,很快又会合上。拿起床边的烟点一根,抽到没一半就咳嗽起来,感觉嗓子疼得要命。把烟掐灭。或许该买点消炎药了。

重新走到客厅,不知道自己该干吗。用脚狠狠踢了一下那个旧沙发,心中涌出巨大的悲伤情绪,将沙发举过头顶将其重重砸到了地板上。抱着头蹲下身。带蓝色小花的白色瓷砖映出他的影子。脖子上的项链来回晃动。用手捂住脸,温暖粘稠的眼泪从指缝中散落,缓慢如同停止摆动的时钟,静止在内心的国度,等待记忆被风干。

门一下被推开。

他猛然站起身,看见站在门口的他。

嘿,打扰到你了吗?小邮递员将门小心地闭了一下,只探进脑袋,脸上表情十分沉静。

你来给我送外卖吗?

看见他笑了,这才一下推开了门,跨进了一步,你可以用“在这个寒冷冬天”当开头为我写一首诗吗?他注意到了他脸上的泪痕。

亚夏看他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在这个寒冷冬天……我依旧看不见明天……

不要不要!

怎么?

我要你写首温暖的能叫人看到希望的,而不是像这种“看不见明天”之类的,你明白吗,就比如说“在这个寒冷冬天阳光温暖了我的脸”……

不错,继续嘛!

亚夏,我是很认真的跟你说,我要你写下来,写到一张纸上,我回家贴在墙上,每天睡觉前看一下就能安心睡觉,而每天醒来时看一下就会感觉到今天很美好……

你每天不能安心睡觉?每天醒来时感觉自己很惆怅?

没有。

那……

可从今天开始可能会!

今天老师通知你期末考试考的不好,让你做很多很多很多寒假作业,并且一个小女孩说她已经不喜欢你了,然后你就……

亚夏——他大喊了一声。

两人瞬间不再说话,寂静的能听见空气在身边流动。

对不起,我不该喊你的名字,这样很没礼貌。他有些难过的低下了头,我考试考的很好,作业也很快能做完,也从没有女孩说喜欢过我,你不会明白的……

转身说了声再见,下楼的声音依旧很轻。

亚夏望着打开着的门,从外面吹进一阵冷风。他缩了下身子,感觉胸口沉闷。

抓起围巾,将门重重关上。跑下楼。

道路已被人们清理出来,路边的雪被堆的很高。小男孩穿过了马路,快步走到了站牌下。他不停搓手,从口袋里拿出手套戴上,却只戴了一只,另一只又塞进了口袋。围巾似乎松了,因为已经耷拉到了地上。

亚夏穿过马路的时候公交车刚好停下,他来不及喊,小男孩便已上车。

公车缓慢开走,只剩下那只掉在雪上的浅蓝色手套。

亚夏走过去将手套拣起,站在那里等下一班的到来。

02

本来五分钟一班的车结果等了十五分钟才来。

坐在靠窗的位子,沉默的等待着一站一站的到达。停了又开。开了又停。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却不会有人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感到失落,也不会因为与某个人的相遇而感到庆幸。因为彼此是陌生的,所以不必动心。然而有时却会对陌生人有格外深刻的印象,包括样子,服饰,神态,举止,甚至眼神。有时那个印象会像闪电般出现在脑海,会深入的去想象关于对方的一切,但到最后都是模糊的,才明白只是一种虚幻的存在而已。

昨天晚上他与她背道而行。他不知道两个人的距离最后拉到了多远,在彼此停下脚的地方。他曾试图缩短这距离。他担心她会不会忽然倒在雪中。他往回走了很远,可惜他没有看见她的背影。她的脚印越来越浅,直至被雪完全覆盖,彻底失去影踪。他站在断开她痕迹的地方,感到不安。但最后他还是独自走回去,习惯性的抱着肩膀,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消失在昏暗的光线下。

他认为自己不应过多的去猜测一些东西,任何人的命运不会因为自己改变。人与人之间始终是独立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去生活。所以他最后自我安慰道,她肯定顺利的走回旅馆,有温暖在等她。

他玩弄着手里的手套渐渐感觉无聊,于是拿出了手机。

看见里面存着的两条短信,重新看了一遍。通信录里唯一的陌生号码。他重新存入了一个号码,但是却又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删掉了。但是这个号码却开始在他脑子里来回闪动,最终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看着车窗外,又看见那个穿粉红羽绒衣的女孩一闪而过。

……画家,侦探,小偷,吸血鬼……哈哈……

他胡乱拍打手机,过了一会儿却发现正在拨通那个陌生号码。赶忙挂断,心里更加烦乱。因为对方可能会认为是他故意打过去的。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将手机重新放进口袋。他是这样的想逃避与任何人的联系。他已完全占有自己。

安。

他在玻璃上写下这个名字。

或许不是名字,或许只是午安的安。

所以昨天凌晨时刻他在楼下一辆吉普车上用指尖划过雪而留下的那个“安”字,或许也只是晚安的安。

公交车在其中一站停靠,上来了两个穿皮夹克的少年。其中有一个左耳朵上戴了至少五个环,另外一个年纪较小的则看起来眉清目秀。他们坐到了最后一排座位。等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最边上斜坐着一个女孩。她头靠在窗户上似乎睡着了,白色包抱在胸前,黑色围巾盖过了嘴。戴耳环的坐在了她旁边,他闻到她身上的香味,瞥了她一眼,便塞上耳塞独自听起了音乐。而另外那个少年则一直在看她,他看见她的身体随着呼吸而轻微起伏。

忽然她的手松了一下,包滑落到腿上。

亚夏忽然记起今天收到的包裹,他还没有来得及看里面是什么礼物。是的,他确认是礼物,因为每年母亲都会从南方给自己寄生日礼物。他怀念起南方,那个几乎没有下过雪的城市。那里的春天是最迷人的季节。他仍记得从潮湿的石板路上经过,白玉兰纷纷落地时的景象,也还记得自己很神经质的为那些花感到心伤,并将花瓣捡起放进了自己口袋。回家后将花瓣放进书里,清淡的香味弥漫狭小房间。他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南方。他独自呆在这个城市。回忆一直不肯放过他,或者说他一直不肯放过时光。他总以为他深爱的人会有一天来到这个城市,在他背后喊一声他的名字。

他给了自己一个很长的梦,长到无法醒来。

包从她腿上又滑落到地上,但她毫无察觉。戴耳环的那个看了一下另外一个,然后环视了整个车内。寥寥的乘客都沉默的看着窗外雪景,没有人会往后看。他轻轻弯下腰发现包的锁链本来就是拉开的,迅速将手伸了进去,胡乱抓出一个东西然后揣进怀里。他表情慌张的看了一下每个人,而旁边那个少年则很吃惊的看着他。很明显,他并不是职业扒手。

她胳膊动了一下,发现包不在怀里,手便开始往下摸索。戴耳环的人紧张到腿开始颤抖。而另外那个则看着她将包重新抱在怀里,只是舌头舔了一下嘴角,始终没有睁开过眼。

这个城市并不是很大,而且建筑都有些老。这里始终是安静,春夏秋冬都不会太过于吵闹。每个人似乎都乐于安于现状,所以他们的心态是平和的,不去强求些什么,认为属于自己的就会属于自己,认为平淡而有微小幸福的生活就是真正的生活。

然而亚夏是矛盾的,他认为他是在自甘堕落。他像这个城市的每个人看起来简单悠闲,但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挣扎和斗争,只因为那些理想和爱好,梦境和等待。

或许,每个人都这样。

也或许,这只属于感性的人。

甚至,这只属于他。

戴耳环的人一只手始终藏在夹克内,手心里早已出了汗。他在下一站匆匆下车,而经过亚夏身边时手里的东西掉到了地上。

我拜托你以后不要做出这样的举动,我们会死的很惨的!下车后那个少年对戴耳环的说。

我以为能抓出一个钱包,谁知道是一缕头发!他边走边踢路边的雪。

头发!

是啊,被一根头绳捆着,摸起来发质还不错……

是那女孩的头发?

你他妈的怎么老问这样的问题,他拍了一下那个人的脑袋,我的职业是音乐人,不是小偷,不是侦探,鬼才知道是谁的头发!

那女孩头发那么短……

别再提了,今天真是倒霉!

……

车子一站一站停靠,最终车上只剩下两个人。当然在亚夏看来是只剩下了他自己。他要坐到最后一站,因为小男孩威威和他的爷爷住在那里。他想他应该去看望一下。

不久他好象也睡着了,朦胧中梦见了南方的小阁楼。他曾无数次踩着狭窄楼梯上来下去,总是从那扇小木窗照进一束光线,尤其在下午的时候,能看见一些细微灰尘轻轻漂浮在空中。

急刹车。

他猛的醒来。

她额头撞了一下。

他发现地上的这缕头发。那条紫色头绳。

“砰”的一声!后面一辆车撞到这辆车的车尾。

亚夏大叫了一声,他看见后面玻璃碎了,那辆卡车顶了进来。却没有看见被前面高高座位挡住的她,血正顺着脖子淌下来。

他下车,脚踩在了那缕头发上。

司机也下车并赶紧报警。

她坐在那里看见他站起了身,看着他下了车,她想喊他,却喊不出。

他骂了句,该死,便独自走去。

她从车窗里看着他走远。他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他很快模糊在了她的视线里。

等司机发现车后面还有人并立即呼叫救护车时,他已经坐上出租车,离开了她。

03

出租车在公交车的最后一站处停下。

因为他忘记了他们所在的地址,所以只好在这里下了车。他站在站牌下不停跺脚,因为新号码上没有存威威爷爷的联系方式。他并没有去过他们家,只知道是在那辆公交车的末尾站下车。

他点了根烟,望着公交车慢慢离自己远去。

将未抽完的烟丢到雪上。再过不久就是圣诞节。

他对节日向来没有什么感觉。通常只是一个人呆着,世界再喧嚣也跟他没有一点关系,甚至说有点自闭。

记起那年的圣诞节。她邀请他一同去往附近的山里寻找熊的踪迹。那天没有下雪,但地上积雪很深。山林里没有风声,到处充满着神秘,只有偶尔飞鸟群起时的啪啦声。他跟在她身后,看到远处山顶处的灯塔若隐若现,感觉她像一个勇敢的狩猎者,对于未知丝毫没有畏惧。他们发现了一些深的脚印,她说那不是熊,而是野猪。临近傍晚,他们沿着小道返回,途中经过一个小村庄,他们在一个农户家里借宿了一晚。晚上他们在各自的窗边探出脑袋交谈。天空高深辽阔,树林、山脊和雪形成一幅深深浅浅的画面。远处城里的空中升腾起了烟花,听不到响声,却美得如同梦境。他们的谈话声在山里回荡,日久天长竟也成了一个故事。

如今岁月变迁,那些美好回忆却成为内心深处最不能治愈的遗憾。

无聊。他自言自语着穿过了马路。

搭上回去的公交车,是的,就这样回去了。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往返旅程。他喜欢搭着车,让日子慢悠悠从窗外飞走。可她还是住在他的记忆里不肯走,他一直在记忆里与她相视,与她说话。即使她已经从他的记忆里走出,他还是想用力拉住她的一片衣角,死死不肯放手。渐渐世界被拉扯成了一片荒芜。她化成了海风,飘摇在梦的最顶端。

他病态的以为这一生只爱她。

好几年已经过去。他还是抱有这样的幻想,就在这小小城市的某一个地点。等待,成了他唯一的生存方式,就像喝完一罐罐啤酒的时候,捏扁的易拉罐被堆放在路边,生命成了被堆砌起的画面。

手机震动,拿出来看,竟是那个陌生号码打来的。

迟疑了一下,还是挂掉了。

但对方马上又打过来了,他还是挂掉了。

第三次……

关机。

将手机放回口袋的时候,指尖碰到了那根烟。拿出来看,去闻,味道淡了很多。他再次想起安,那个穿着宽大毛衣的女孩。她捧着一大捧雪用肩膀撞开玻璃门的样子,将啤酒倒在手心然后去喝的样子,坐在酒馆门口被午夜的雪覆盖鞋的样子。

他再次在玻璃上写下了“安”,这次他确定这就是她的名字。她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快乐。

他亲吻了一下烟,当作亲吻她的悲伤。

车子停站时他下去在街边报摊买了份报纸,等上来的时候发现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子坐在了他的座位上。他站在她旁边一直看着她。她却只管玩弄自己涂黑的指甲,丝毫没有理睬。

嘿——他用报纸敲了敲旁边空着的座位。

她抬起头白了他一眼。

这是我的位子。

她很嘲笑的耸了一下肩。

我是说真的。

她吹了一下衣袖上的灰尘。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他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你是不是神经病!她将腿上的包一下扔到旁边的座位上,上面写着你名字?

你看我像不像神经病?他的眼神开始叫她觉得有些恐怖。

切,鬼才知道。她转过脸看着窗外,感觉他就是一神经病。

他一把抓起她的包,你给我下车!

她眼看着他拿着自己的包走下车去,忍无可忍站起来说,靠,就一神经病!

公车开走时的样子像一只摇晃着的虫子,剩下他们两个站在报刊亭旁边。

她穿着黑色风衣黑色皮裤黑色皮靴,围了紫色的丝绸围巾,亚麻色头发散开,涂了很亮的口红。她两手交叉在胸前,气急败坏地踢了一下前面的雪。喂,你还我包!她怒视着他。

亚夏将包举在空中,她一把夺过去。上面金属配件碰撞在一起发出的清脆响声,在这阴沉下午显得空洞。他只管自己点了根烟,那真的是我的座位,他当作自言自语。

鬼才知道!她愤怒地咬了一下嘴唇。

你跟鬼很熟?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

如果很熟的话,叫他来把我带走。

她没有作声,只是频繁的看手表。

你有急事?

……都是你干的好事,疯子!

哦,我喜欢这个称呼,疯子和天才是同桌。他将报纸夹在胳膊下,不停地朝手上吹热气。

她从包里取出黑色手套戴上,被风吹过来的烟雾呛得差点咳嗽。

下一班的车费我会帮你付。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感觉他的眼里有一些说不出的东西,也许只是些平淡的温暖,或许他不是神经病,只是神经质。

你经常坐这班车吗?在冬天的时候,里面格外冷清,我一直坐在靠窗户的那个位置,没有人和我抢过……

我没有和你抢,我上去的时候那个座位根本没有人!她很认真的争论道。

亚夏一下笑了,因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像个倔强的小孩。

你笑什么?莫名其妙!她又一次看了一下手表。

你下车的地方离这有几站?如果近的话我帮你打辆的士吧。

两站。

哦,他看了一下四周并没有看到有出租车。

不用看了,这边从来没有的士。

为什么?

难道你看见有?!她语气里充满了暴躁和无可奈何。

哦,下班车很快就会来的,如果你是赶着约会,我想没问题的,绅士通常不大会介意女孩迟到……

约你个鬼啊!球赛!球赛会等你下一班车吗?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坐了“你的”破座位!她声音很大,呼出的白色雾气混合着身上的香水味一起灌进他的鼻子。

什么球赛?

篮球。

NBA?

嗯。

两人沿着街往前走了一段,然后朝右拐去,顺着狭窄的石板巷一直沿坡而上。巷子里的雪无人打扫,嘎吱嘎吱的声音一直随他们经过教堂。他刻意抬头看了一下教堂中间的大十字架,觉得自己已失去信仰许久。而她则走的很快,亚麻色卷发在风中像是一条孤单的鱼。

她走进一幢公寓,踏着水泥台阶一直走到五楼。

亚夏跟在后面感觉楼里阴冷潮湿。

打开快已生锈的防盗门,推开上面贴着凡高自画像的木门。房间里也是冷的,家具极为简单,但收拾的干净利落。客厅的木地板上铺了一块米黄色地毯,上面散落着化妆品、书籍、画册、唱片、香烟、打火机、蕾丝内裤以及蜷缩着的一只黑色小猫。

第一次有男人进入我的房间。她边说边坐到了沙发上,按了遥控器,找到直播球赛的频道,信号却不是很好,画面极为不清。她起身用力拍了一下电视机,砸了两下遥控器,但都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他弯下腰随手拿起地上的一张唱片,是一个他不熟悉的欧洲乐队。

她气急败坏的扯下了围巾脱掉了风衣扔掉了皮靴,然后蜷缩在沙发上看着亚夏。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注视过一个男子。她发现他长的很特别,脑海中却找不出可以形容的词汇。你跟着来到我家,想干什么?她挑衅似的问道。

看球赛啊。他翻着画册随便搭了一句。

只看球赛吗?她又开始玩弄她的黑色指甲。

你的房子好冷!

卧室里开着暖气……

哦。

不想进去吗?……客厅里很冷。

亚夏一下站起了身,他有些迷茫的看了一下窗外,竟又开始下起零星的雪。哦,看来今年冬天雪是不会停了。他又开始自言自语。

她穿着棉袜站在沙发上,嘿,可以把我抱进卧室吗,我的脚有点冻麻了。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走过去一把将她抱起。而她则两手缠住他的脖子,你的香水很好闻,她轻轻说。亚夏近距离看清楚她的脸,散落着一些浅淡雀斑,虽然擦了粉底但还是能看出皮肤略微粗糙,而烟熏妆下的眼角皱纹也能显露出来。很显然,她经历过一些沧桑。不是从肤质和年龄看出来的,而是从眼神。

糟糕!她忽然大叫了一声,然后挣拖着让亚夏放她下来。

亚夏被吓了一跳,放她下来之后,他感觉客厅里更加寒冷。

她四处翻找着什么,最后说,可以用你的手机打一下我的手机吗?它不知道去哪了,我要打一个很重要的电话,前几天我投了一份简历!

亚夏看她很着急的样子便从口袋摸出手机,然后开机,拨了她所说的号码。

她站在那里侧耳倾听,但房间里极其安静没有任何声响。她皱了一下眉头。

不用听了,停机了。亚夏说。

她一下瘫坐到沙发上,不再说话。她忽然将皮裤脱掉了,我讨厌穿成这样!她大叫着将皮裤扔到地上。腿上裹着紧身的保暖裤,上面有好看的碎花。忽然她又将保暖裤脱掉了,只剩下一条黑色内裤。光滑而瘦削的腿一下暴露在这阴沉下午,像一段洁净的香烟。她的眼泪缓缓流下,湿了妆容,变得浑浊不清,原来的美丽在此刻变成了污迹。电视里因为进球而引起的巨大欢呼将所有落寞都淹没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他与她的对视,在这陌生冬天里的相遇或者是陌生相遇里的冬天,变得更加遥远而盛大。一场属于人性的战争。

他在她面前蹲下身,用指腹轻轻划过她的腿,到膝盖,到小腿,到棉袜包裹住的脚踝。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也能感觉到属于她身体的冰凉,甚至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青草味道。他将她抱起的时候,眼泪干掉,甚至结为冰霜。他抱她走进卧室,里面果然温暖。他将她放在床上,为她盖了被子。她躺在那里看着他的眼,看见了自己在他瞳孔里的倒影,似一场谢落的烟花。

他俯下身去,将脸贴到她脸上。

你不必为生活感到烦忧,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说。

他亲吻她的时候同样感觉到嘴唇上的冰凉,唇膏的味道很重,使他很不习惯。

口袋里的手机接连震动了好几次,他没有理睬,只管将自己的身体慢慢压向带有香皂味道的白色被子。她一下被压的有些喘不过气。他侧了一下身。她说,你经常跟陌生人回家吗。

他翻了一个身,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他本来想问,你经常带陌生人回家吗。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觉得这个冬天自己过得有些恍惚,时光变得暧昧不明,身体也经常出现变异。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她知道这个问题困扰到了他,或者是让他扫兴了。她坐起来,为他脱掉外套,摘掉围巾。要进来吗?她掀开了被子一角。

他钻进了被子,用一种逃避的心情。

雪落到窗户玻璃上,被里面的热量融化。教堂里面传出钟声。行走在雪中的人脚步匆忙,神情却如这城市般慵懒。教堂边有孤单的孩子堆起了雪人,也有孤单的孩子唱起了歌。这里算是城市的偏僻位置,冷清的街道上有冷清脚印。

她忽然攥住了他的手,我习惯先去趟厕所。

他看着她走出卧室,头发凌乱,脚步轻盈,身体如烟灰般轻柔。

他拿出手机,全是那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提醒,但最后是一条短信:手机的主人因交通事故受伤,现在在市立医院急救,来后请与急救室联系。

有些不耐烦的穿上衣服,蹬上鞋子。这时他听见厕所里传来冲马桶的声音,没有道别便打开门走出去。防盗门“砰”的一声关上时,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她跑到卧室发现他已不在,打开门站在门口听见他急促跑下楼的声音。她全身只穿了一条内裤,所以用力抱了一下身子。乳房被胳膊挤变形。落寞的转身,防盗门重新重重关上。她点了一根烟,坐到卧室的小沙发上。可能很久没有抽的缘故,被呛了一下。将烟掐灭,趴到床上。仔细嗅着被子上面他留下的气味。她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哗啦一声响,看见一串钥匙。

客厅里电视机依旧在响。外面雪又开始纷扬。惆怅。

04

亚夏搭上一辆电车去往市立医院,尽管这件事让他有些郁闷。

打开手机看着这个号码发给他的第一条短信:这个新年会快乐吗。

他忽然有了不好的念头,他认为对方是想离开某个人而故意站在了马路中央,或者骑了一辆崭新的山地车撞向了一辆路过该市的大巴士,也可能开了一辆旧吉普车撞到了路边大树,甚至有可能……她,对,对方应是女孩,所以他将前面的假象统统抛弃,他想或许是她独自在路中央忧郁的行走,她低着头,长发,塞着耳机,不小心穿过了十字路口……

他一下站了起来,看着空荡荡的车内,想起那辆大卡车撞向车尾的一瞬间。指着坐在最后面的一个老太太说,不要坐在后面,坐到前面来。她很疑惑地看着他,同样感觉车里是如此空荡,但她不明白亚夏在说什么。她当然是不明白的。

他失神地坐了下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总会有人坐最后一排座位,因为总有人习惯把自己藏起,躲在最后面角落,靠恍恍惚惚的沉睡来治疗内心。也总会有人习惯只看着窗外,靠缓缓退后的风景来填满视线,不让自己有回忆的空间。然而习惯藏起自己的却总是将自己暴露的那么彻底。习惯不让自己回忆的却总是故意把时间调慢了一秒。

中间换乘了一辆车才到达市立医院。找到急救室然后在走廊里询问一个护士,护士说今天有一辆蓝色卡车撞到了一辆公交巴士,有个女孩因头部受到撞击而昏迷了一段时间,但是醒来以后为她做了全面检查,结果除了有点意志消沉外其他没有任何状况,最后护士补充说那个女孩的脖子被玻璃划伤了。

他独自坐在冰冷的走廊,到处弥漫着医院里的独特气味。

抽出一支烟,却无意看见门上的禁烟符号。重新将烟塞进盒里。他不知道她去了哪,护士说她执意离开了。他想了又想也没有想出他走下那辆公车的时候上面竟还有个女孩。他将电话打过去,结果对方已关机。

走了很长一段路找到那个站牌,这里有一班车可以直达他的公寓。去年夏天的时候半夜里他突然胃痉挛,就是坐这班车来医院的。这个城市的任何一班车都在凌晨两点以后停运。不过他不喜欢夜晚搭电车,因为夜里车上会打开广播放新闻或者娱乐节目,他会觉得很吵。他喜欢昏昏沉沉,如夜半路灯,如梦。

他曾因看过一部关于东京的电影而迷恋上地铁,感觉那里到处充斥着迷离、忙碌和孤独。这个城市没有地铁,可依旧让人感到迷离和孤独,而所谓的忙碌就是忙着寻找前方的关于人生的路。关于他的路,他也一直在寻找,只是寻找了很久,却依旧停留在原地。他不想做一个孤独的搭电车的人,从夏天一直到冬天。然而他却离不开它,像戒不掉的瘾。

他在玻璃上又写下了一个“安”字,或许只是希望那个女孩平安。

他想起了安,仿佛她已存活在他的意识当中。他写了很多很多的安,直到玻璃上没有可以写的地方。像是将玻璃用袖子故意擦了一遍。清楚的看见外面的雪,看见光秃的法国梧桐,看见散去的人群,看见淡如水的天空,看见自己苍白修长的手指。倒退。倒退。如消失的镜头,隐退到情节深处。

在一家书店门口下车。书店里人不多,里面打着暖气。他随手翻起杜拉斯的《琴声如诉》。翻了几页便将其放回原处,他觉得杜拉斯像是一阵冷气,时常吹痛他的记忆伤风。他喜欢她的冷傲和强悍,纯粹的对白让人对生命印象深刻。他又翻起一本获奖的外国小说,翻了几处都看到大量关于性爱的描写。他极其厌倦地将书扔在一边,他觉得作者写得极为俗套和低级。那些字眼甚至叫他觉得反胃。他这样想,又或许只是翻译的缘故。

他喜欢书籍,尤其是书的气味。他买过很多书,但是真正看完的几乎没有。他喜欢把书摆在房间,这会叫他赏心悦目,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虚荣。在某一年他将自己留下的那本诗集烧毁了。他毁坏了一些曾经活过的痕迹。在一个同样下着雪的夜晚,他独自坐在路灯下。当他翻到“我看着自己沉睡/如同一只枯萎的蝴蝶/……”,便忍不住拿出打火机将它烧了,灰烬弄脏了干净的雪,被风吹向肮脏角落。他双手抱着头孤单的坐在那里,大雪无声。

站在落地窗边,看见一本《孕妇安全手册》。

他再次想起了安。

是的,因为这本关于孕妇指南的书,他想起了安。

安。

在落地玻璃上写下。

他看着外面大风将雪吹起。那晚她在雪中独自走远,松垮毛衣被风吹的晃荡像是一下消失在了一场漫天迷雾里。他又开始重新回忆他们从遇见的那一刻一直到两人对背而行。她像是一个受了伤的小孩,而他却不是那个可以领她回家为她疗伤的大人。他也只是一个小孩。同样受伤的小孩。他领自己回家,为自己疗伤,伤口却一直在蔓延。他企图用雪来掩盖,可冬天却变得格外透明,伤口看得分外清晰。

他转身走向对面的唱片区,手放进口袋摸到那根香烟。身后一个小孩踮起了脚,在“安”的前面写了一个歪斜的“晚”。拿起一张打对折的唱片,他记起安对他说晚上失眠时可以依靠音乐来入睡。于是他仔细看了一下这张专辑,是Sophie Zelmani的专辑《precious burden》。

拿到前台去付帐时,他很小心的询问了收银员关于那本诗集的情况。

请问你们店有一本名叫《空白岛屿》的诗集吗?

空白……

一本很不错的诗集,里面有讲到桔梗、蝴蝶、马蹄莲、手枪、信仰、爱情等,你应该知道的吧,这个书店以前应该有卖过的吧……

先生请您等一下,我帮您查询一下。

他有些焦虑的看着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动。

先生很抱歉,我们店没有这本书的记录,请问这是很早以前的书吗?

哦,是很早了,以前肯定有卖过的,应该是电脑丢失了部分数据……他转过身,看着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失落地走出店门。肯定是有卖过的,作者出生在冬天,经常性失眠……

05

将电话机扣上。

肯定是他妈的倒闭了!肯定!他走出公共电话亭时这样咒骂道。这家出版社就是以前曾给他出诗集的。他打过很多次电话,都无人应答。

踢着路上的积雪走到马路对面,却忽然听见身后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转身,绿灯亮起,车辆接连不断行驶而过,而电话一直在响。他快速跑过了马路,就要到电话亭的时候电话声戛然而止了。喂,等等!等等!他快速抓起电话,重新播了号码,对方一直没有接。他背靠在电话机上抽掉了半包香烟,可终究没有人会打过来,有谁会打过来呢,天黑了,都已经下班了。

他将香烟盒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筒,索性将打火机也丢了进去。

路灯一下亮起,这条宽阔街道一直延伸到远方上坡处。雪已不知何时变小了,零零散散。上班族们匆匆穿过十字路口,带着一脸疲惫和微小惬意,紧了紧围巾,抖了抖肩膀,表现出对生活抱有希望的情态。他们斗志昂扬走回家去,走进开着暖气的房间,里面弥漫着饭菜和玫瑰花的香气。有爱人的拥抱。有可以谈论的话题。

他紧了紧皮衣,沿着街边一直走到那家快餐店。只点了素菜,要了一瓶廉价啤酒。因为他深知口袋里的钱快已用尽。吃饭完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坐在那里看了一大段新闻。

店里一下进来了好几个人,其中就有昨天与他打架的胖子。

嘿,无业游民。胖子穿了厚厚的面包服,看上去像一头笨熊。

亚夏瞥了他们一眼,若无其事的玩弄着一盒火柴。

胖子眯起眼朝另一个穿绿色卫衣的胖子笑了一下,看,他果然这副德行。

另一个胖子则很夸张的笑出了声音,他比你描述的还像只猴子,你真是太菜了!

胖子有点不高兴,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他大喊了一声,把电视机关了,给我搞点重金属摇滚,好有K架的感觉!哇哈——

店老板是个中年男子,操一口南方口音,如果你们有什么恩恩怨怨,你们可不可以到外面……

到外面吃雪啊!一个染着黄头发的滑板少年尖声叫道。

给我关掉电视!胖子瞪大了眼扯着嗓子推了老板一把,我讨厌听新闻,都是他妈的放屁!他一把抓起遥控器并将其摔在了地上。

嗨——他过去揪了一下亚夏的围巾。亚夏站起身往他脸上一拳,结果被另一个胖子抡起的铁凳击中了后背。几个人一起冲上去拳打脚踢一番。最后被拖到了外面。干净的白瓷砖上留下一道血迹。他被丢在了雪上,还被他们用雪将脸埋了起来。那个滑板少年还在他身边撒了一泡尿,嘴中念念有词。

他们每人要了一瓶啤酒,说着笑着扬长而去。

亚夏躺在雪上感觉不到寒冷,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于地面。睁开眼的时候,感觉眼皮被雪压住了。眼角的血渗透了雪。他呼一口气,感觉此时的世界格外安静,连车辆的声音都变成了一团浓稠白雾,扩散到城市上空。他看见那个穿着粉红羽绒衣的女孩站在楼房最高处。她指着自己鼻尖说,……画家,侦探,小偷,吸血鬼……

快餐店老板用电瓶车带他去附近的私人诊所。他坐在后面,两手按紧车后座,像个小孩,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四周一切忽然倍感陌生。电瓶车缓慢的在雪上行驶。老板是个热心人,虽然时常与顾客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而争吵。寒风从耳边擦过,耳垂有刺痛感。

橘微。

这个名字在他心里在这个下着雪的夜晚再次被一带而过。然而一带而过之后,留下的却是最真实的遥远感。一种永远并尘埃落定的遥远。

在诊所里擦了跌打酒,拿了消炎药水和药片。并未伤及骨骼,但走路时左腿明显疼痛。店老板送他到公寓楼下,并嘱咐他别忘记上药,也别喝烈酒。

他独自坐在楼门口,看见风雪在路灯下成为一幅流动的画。他想或许是画不完了。他的油画已经画了半年,其实他并不会画画,只是对色彩比较敏感。他想画出一幅他心中的画。这片风景在世界上是不存在的,只是他梦幻里的一瞬间。当他清醒的时候便不再记得它样子。所以断断续续,一直找不到结束。

他从来都是坚持走楼梯,尽管他住在十一楼。他讨厌电梯停下时给他带来的晕眩感,那会让他反胃。他也讨厌电梯里贴满的宣传广告。坚持着走到了六楼。最后不得不停下来,坐在楼梯上抽了根烟。

终于站在了门口前。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没有找到可以开门的钥匙。他坐在门口抽烟,直至抽光。将地上的药全部扔到了楼梯下,消炎药水的味道从楼梯下蔓延上来。

昏暗灯光下,他看起来有些忧郁。他是一个忧郁的人吗?自己从来不曾知道。

脚有些麻了,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疼痛加剧了。他一手按住左腿,一手扶着墙壁。当走到八楼时他终于难以忍受,于是按了电梯。电梯上来的时候在四楼停留了一会。电梯门在眼前打开,瞬间发出一股酸臭。有人在里面呕吐的一塌糊涂。

今天可真是个不错的日子。他心想。

嚼着口香糖走下楼去。感觉今天的八楼比天都高,自己走得格外漫长。台阶无限延伸仿佛要带他去一个开满花的岛屿。那里有成群的蝴蝶,灿烂的向日葵和火红的彼岸花,有森林,有溪流,有不知名的飞鸟,有破损的木舟漂浮在废水边,交错的盘古树根穿插河流两岸,有穿着裙子的女孩神情淡然的从树根上走过,然后消失在河对岸的花草丛中。有红色房子,有漏雨的茅草屋,有笛声,有蓝天,有彩云。没有无休止的大雪,没有缓慢行驶的电车。没有过去,也没有后来。只有他丢落的几行短诗,在一段单薄年华里向那片神秘讲述着一个冗长而枯燥的故事。繁花锦簇的世界,从没有孤独的旅者,亦没有迷茫的内心。惟独有梦。被染成五颜六色而辨认不出的空白的梦。

他的梦总是如此短暂。转瞬即逝。

他多么想现在跑上楼去,拿起画笔,画下那条废旧的河流和那片绚烂的花朵。可是他只能忍着疼痛走下楼去,走到雪中,拥抱寂寞,亲吻荒凉。

皮衣的一角被风吹起,凉风钻进肋骨,吹出迷雾般的空隙。

他走向酒馆,那里始终是他的容身之地。可是他站在街对面远远就看到那里还是漆黑一片。今天还是没有营业,他感到万分奇怪。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的事情。酒馆向来是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穿过街,从地上抓起一个雪球朝酒馆门口扔过去。听见“呀”的一声。他有些不大确定,又抓起一个更大的雪球扔了过去。

她在黑暗中看着街上的亚夏。看着他重新弯下腰,又看见一个更大的雪球刚好迎面飞来,砸到她腿上。她抓起地上的包,从黑暗中走出来。她仰着脸看着他,你打了我两下,你是坏人。她说话时语调异常缓慢,嘴角不停抽动,眼神低迷。

她依旧是昨天的衣服。哦,原来才过了一天。可亚夏分明有一种好久未见的感觉。

你在这里,安。

他有些难以置信,他以为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了,如同身边无数过客。“以后”这个词语总感觉有些沉重。他总觉得只要两人提起“以后”,那么故事差不多总会是悲剧。

你又失眠了吗?她问。

还没等他回答,她便将两只耳塞一同给他,这次有电。

他俯下身,将耳机塞到耳朵里。他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一如清晨般清新。

而她则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药水味,看见他脸上的伤。

是钢琴……

那是生命的旋律,会带你入睡,并且会做一些奇怪的梦。

他不再说话,钢琴的声音让他感觉到时间的凝滞。

彼此都不说话,任冷空气从身边流过。

街边路灯。它们的光圈彼此交融到一处,于是照亮了整条街。有人从这里经过,有人从这里离开,有人在这里止步,有人在这里相信了光的存在,也有人在这里相信了夜的漫长。

忽然他将耳塞摘下,我把唱片忘在电话亭了。

两人顺着街中央快步走向前面的公用电话亭。她看见他一瘸一拐,便搀住了他的胳膊。他感觉到一些惆怅。他认为冬天的夜晚总会叫人有这样的感觉。如果是夏天傍晚,有虫鸣有乘凉的人有炎热而干燥的气味,那时一个人走过街时心里只有平静和孤独,而冬天这个能割破内心,冻僵记忆的季节,总是让他的心情如天空般灰蓝、清冽。

两人挤在电话亭里不说话。过了很长时间她才问了一句,是张什么唱片?

Sophie Zelman。我想失眠的时候或许可以听。他说话时吐出的白色雾气碰到她脸上。

整个电话亭里弥漫着口香糖、烟草和药水的味道。

她呼吸略微有些急促,松垮毛衣从肩上滑了一下。她隔着玻璃看见外面雪又大了一些。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急躁,它如洪水般暴涨,盛大的淹没了眼前世界。

她坐着那辆破旧长途巴士,经过了一段坑坑洼洼的路,剧烈的颠簸使她感到内脏抽痛。几次想下车呕吐,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一个人站在空荡的大街,这里依旧像学校未搬迁前那样,只是沉默了许多。背着大大旅行包,寻到一个处于偏僻地方的便宜旅馆。将房间打扫一遍。坐在狭小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上沉默地抽掉了第一根烟,看完了一本过期杂志,将一张唱片连续听了三遍,流过两次眼泪。站在窗边,黄昏时分天空显得愈加阴沉。塞上耳机下楼寻到一家小吃店,在那里吃了面条、馄饨、鸭头和一只螃蟹。沿着街边凋零的法国梧桐漫无目的行走。

当一个人感到悲伤或者绝望时,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不会觉得陌生。

你想起了一些事情,安。他喊她名字的时候仿佛有些轻微的畏惧,于是声音很轻,像是一旦喊出来就会融化。

她脑海中的画面被他一下打断。

哦,是,是的。她显得有些失措。唱片,对唱片……她忽然意识到现在他们谈论的话题应该是在唱片,我借给你一张听。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黑色包装的专辑给他。他接过来,没有细看便装进皮衣口袋。

我想我应该回去了。她说。

你……

她真的转身要走出电话亭。

他却一把拉住了她,安,我今天无家可归。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看见他略带疲倦的脸,看见那条如彩色铅笔画出的线条的围巾。

在刚才没有遇见你之前我感觉今天是我遇到过的最糟糕的一天,我坐的公交车被卡车撞了,晚上被一群流氓打了,好不容易爬上楼……却发现钥匙丢了,我……

她忽然踮起了脚,用微凉的嘴唇亲吻了他,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跟我回去吧,你不应沦落街头。

两人在雪里行走。她不知道为何要带他回去,或许只是因为害怕一个人蜷缩在黑暗中听着寒风吹着旧玻璃窗碎碎的响,又或许她觉得他真的不应沦落街头。尽管,她深知他是不可能沦落街头的。

因为他腿的缘故,两人走走停停。路边坐着抽烟,说话,听音乐,沉默,打哈欠,仰脸看雪,低下头在地上画圈……

尽管这个时候还有电车,只是两人都清楚的记得今天的一幕。

然而她却什么都没有提起,只是清楚的记得他从公车上走下去,不曾转身看她一眼。

06

他和她共度一夜,在那间没有暖气的廉价旅馆。

他睡在一张靠近门口的旧沙发上。每人裹着一条单薄的被子。凌晨两点多钟,他忽然醒来,听见风从窗缝中吹进来的声音。她在黑暗中咳嗽,用力蜷缩在床的一角。他起身将窗帘塞进了窗户缝隙,又将自己的被子为她盖上。自己倚在窗边看雪继续零散的下着,他感到无比清醒。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划破了皮肤,继而疼痛一直蔓延到心脏,他感到生命是如此渺茫,冬天如此厚重。

大街上空无一人,远处是一片无限深的蓝。

她咳嗽声不止,身体剧烈颤动。

他打开门一路小心走下楼,叫醒正在熟睡的旅馆老板,向他索要一暖瓶热水。老板暴躁地把水给他,然后将门重重关上。他拿着暖瓶往楼上走,差点摔在地上。将水倒进一次性纸杯里,叫醒她,让她连续喝了三杯。她摇摇头,表示不喝了。她借着一道微光看着他模糊的脸。到床上来吧,陪我说话。她说。

两人便躺在床上对着头说话。他给她讲了一些童年的趣事,她听得津津有味,不停地问,然后呢,后来呢,最后呢。当他讲到他在南方的老阁楼里偷看对面阿姨洗澡的时候,她捏着他的鼻子笑了,你可真调皮。给她讲述暴雨过后玉兰花落满石板地时的情景,浓密的香樟下墨绿色青苔铺满一地,有成簇成簇的小蘑菇。讲述秋天时候桂花的香味怎么扩散,直至熏透了整个小城市。还有梅雨持续的时候,他房间里格外潮湿,连藏在衣柜里的书都被浸透了,等太阳一出来他便拿到阳台上去晾晒。有那么一次有本连环画被风吹到了楼下,然后被吹进了旁边的河里,他顺着河岸一直跑,直至看着那本书从自己生命里消失。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调很慢,像是在梳理自己的过去。仿佛回到了南方,晚风吹着脸庞,有淡淡忧伤。他看着墙头上的青苔努力想象着自己的以后,干净的白衫在夕阳下如单薄剪影。河流无息,生命无常。他怎么也没想到曾经喜欢微笑的少年如今是这般模样。他静静闭上眼,感觉黑暗渐渐淹没了年少时的春光明媚。那时身上散发出的如青涩稻穗般的味道,都已消失在川流不息的时光里。青春的消逝无法拯救,如盛开的大朵罂粟,在无人旷野,轰然凋落。

你睡着了吗?她轻声问道。

其实是没有睡着,但是没有说话。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说了一句,我叫亚夏。

然而她却已睡着,没有听见他的回答。脸贴在他的脖子上,她呼出的热气让他不再感到寒冷。黑暗中他没有看见她脖子上的伤痕。

07

他叫锁匠将锁撬开,重新配了一把锁。

新事物总会代替旧事物,尽管刚开始会不习惯。

他继续联系出版社,可要么无人接听,要么一听到“诗”这个词就马上挂掉。感觉比瘟疫还厉害,起码瘟疫不会顺着电话线传染。他不得不考虑去某一份工作,起码能养活自己。

他先是去了一家中介公司,但因支付不起中介费而被迫放弃。

他又去找了一个自认为比较熟的人,是他大学时的英语导师,Ransom。以前这个城市的偏东角聚集了好几所大学,但在两年前已经搬到离这一百里的大学城。可是Ransom坚决不搬迁,他说他热爱这里的每一寸空气。他索性辞掉了教授一职,在这里卖花养鱼,过起了平淡日子。亚夏想看看能不能靠他的人际关系帮自己某个职业。不料Ransom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劈头就说,这里已经被连根拨起了,以前的东西都没有了,包括关系,包括感情,你都在这里呆了好几年了,也该重新生活了,你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在你大二那年我就这么认为,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一起养鱼。亚夏最后离开的时候,Ransom大声问,亚夏,还记得我英文名的意思吗。记得,“武士之盾”。

亚夏寻找商店买香烟。一路时刻注意着随处贴的招聘启事。看见一群少年在雪里玩滑板,他便过去同他们一起玩了起来。其中那个染黄毛的家伙,他认得他,他曾在他身边尿过尿,嘴中还念念有词。那家伙看见亚夏便想跑,结果被亚夏抓住并按倒在了雪里。

把滑板借我玩玩。

少年便乖乖给了他。

他与孩子们玩的不亦乐乎,还时不时尖叫,引来路人观看。

那个黄发少年却一个人站在街边看起来有些孤单。他忽然觉得那天一群人那样对待亚夏是不对的,于是他想向他道歉。他便吱吱唔唔喊了声,喂,对不起。当然音量低到没有人能听见,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丢人。

亚夏不小心翻了个跟头,少年便跑过去向他伸出了细皮嫩肉的手。亚夏看着他的耳环在风中摇晃,上面泛出很亮的光。他一把攥住了那只女人般的手,一下站了起来,那少年却倒在了雪里。众人哈哈大笑,说他像个娘娘腔。亚夏说,他才不娘呢,他曾扁过我。众人发出难以置信的惊讶,然后就更加疯狂的笑了,以为这是个很精彩的笑话。

少年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嘿,Boy,你叫什么?

卡特蓝。

What?

卡——特——蓝——,他边说边用手在空中比划,是我的艺名,我自己取得,感觉比较酷。

你是明星?

不,我是艺术少年。

艺术?你画画……

不不不,我知道这会令你很难理解,艺术不仅仅指绘画、电影、音乐、雕塑、建筑等等,其实生活的方式就是艺术……

在我旁边撒泡尿并且他妈的让我差点断了根左腿,这就叫艺术?!

Sorry Sorry,我想后面的那才是艺术。

后面的?

我们每人拿瓶啤酒喝着,在空荡的大街上边走边唱,我想这比较艺术,我会画漫画,弹吉他,喜欢追女孩子,喜欢具有冒险精神的生活,所以我活的比较快乐,而你很压抑……

什么?

是的,能看出来,你是个忧郁的人,如果你能像我一样,你会尽可能的忘掉烦恼……

你也有烦恼?

当然,每个人都有烦恼,比如老妈叫我在晚上十二点之前必须回家,比如每月我要省下三分之一的生活费存入银行来准备明年的暑假旅行,比如被老师罚站,很多人向我发出鄙夷的目光,还有我喜欢的一个女孩和一个比你胖二十倍的人在一起,而且她每次看见我还故意扭动下屁股……这些都是烦恼,可我现在感觉已经无所谓,生命就像是这些雪,有一天总会融化,还不如在这里玩耍,留下些笑声。

亚夏和其他人都傻愣在了那里。

哦哦,阿特蓝……

是卡特蓝,蓝色的蓝,谢谢。

哦,卡特蓝。亚夏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等下你要回家吗?

他耸一下肩,无所谓。

你的绿色外套很好看,跟你的黄毛很搭配,或许你应再围条蓝色的毛线围巾,那样看起来更鲜艳一点。

也好。他双手插在滑板裤的后口袋,又耸了一下肩。

我叫亚夏……

这我知道,亚麻的亚,盛夏的夏。

你跟那胖子什么关系?

没关系,他在大街上嚷着要去扁人,我正好无聊便跟着去了。

亚夏朝他竖起了大拇指,但很快拇指朝了下,卡特蓝,你可真是个下流的好孩子。

嗯,我喜欢这个称呼。他歪了一下嘴,嘴角处形成一个好看的窝。

你的那泡尿很难闻。

哦,他自嘲似的笑了,露出一颗漂亮的虎牙。

你有手机吗?

当然。他从口袋掏出一只超大屏幕的手机。

你能报一下警吗?

当然。

就说这里有一个染黄头发的滑板少年被一个穿皮衣的人打死了。

没问题。他拨了号码,在凤凰街区有一个染黄发的少年被一个穿黑色皮衣的人打死了,呃……在第六巷口银行取款机附近的街对面……

很好,演技不错。

卡特蓝撇一嘴,这时他们刚好都很闲。

亚夏分他一根烟。他摇摇头,我不吸这玩意儿。

那你吸大麻?

随你怎么说。

卡特蓝看着亚夏抽烟,而旁边的人则忽然觉得他们俩都不正常,于是各自玩去了。

忽然远处响起警笛和救护车的声音。

我很久没听到这声音了,这真叫人振奋。亚夏朝卡特蓝脸上吐了口烟。

等他们来发现我还活着,那会怎么样?

什么?警笛声越来越近。

卡特蓝耸下肩,反正你叫我打的。

你说你真打了?

是啊,我是个下流的好孩子嘛!

亚夏看着警车正朝这飞奔,快跑!他拉着卡特蓝就跑。

等等,滑板!卡特蓝跑回去抱起了自己的滑板。然后和亚夏逃离了“命案”现场。

08

两人搭上了一辆电车。

亚夏依旧坐在靠窗的位子,而卡特蓝则坐在旁边听MP3。

你不愧是个下下流的好孩子!

卡特蓝没有听见,音乐正听得入迷。

他独自把头靠在玻璃上。那天他没有与安道别。他空着肚子搭上清晨第一班电车。那时天还未亮,他始终感觉他与她之间有一种巨大的排斥力。他想接近她,却又感觉两人之间有一片汪洋,各居彼岸,无法靠近。这令他费解。沉默地看着窗外风景流动,这已就是他生活的轨迹。

要听吗?重金属。

好有K架的感觉?

卡特蓝笑了,你真是个忧郁的人,习惯给自己制造一些导致悲伤的情绪,我唱首歌,你帮我打拍子。

我?打拍子?

他真的唱了起来,是首好听的英文歌曲。他的声音年轻而温柔。他边唱边对着亚夏轻轻拍手,示意让他打拍子。亚夏就真的给他打起了拍子,开始时声音很轻,后来声音就大了。车上的人都跟着拍了起来,连司机也摇头晃脑起来。拍掌的声音淹没了悲伤的情绪。这一瞬间,亚夏感觉自己并不孤单。

当你不快乐的时候就试着唱一首快乐的歌,哪怕没有心情去唱,也要尽力去唱,就算唱完后依旧不快乐,但是很多人却因此得到了片刻的快乐,他们下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想今天有人在车上为他们唱过一首歌,这会令你欣慰。我要在前一站下车了,你要去吗?卡特蓝问。

去哪?

去我家,我妈妈今天去了外婆家,后天才回来。

那你爸爸呢?

他们在三年前离婚了,他们各自找到了自由,……我是这样想的。

那……

我家里有吉他有架子鼓有拳皇有魔兽有极品飞车有少女十八禁……

有吃的吗?

当然。

好。

两人在前一站下车,顺着狭窄的上坡路来到了一幢比较高级的公寓。亚夏执意走楼梯,于是两人一起走到了九楼。卡特蓝家装饰豪华,而卡特蓝的房间则被他装饰成了一个魔宫。空中吊着几只大型蜘蛛和蜥蜴,它们极为逼真吓了亚夏一跳。墙壁上贴满了海报,还贴了一个女孩的很多照片,很明显那是偷拍的,不过拍照技术还算不错。他的卧室是房子的主卧,房间超级大,还连着书房。书架上摆满了漫画书和福尔摩斯全集,以及一些珍藏限量版唱片和纪念品。书房的天花板上贴了一张巨大的卡特蓝漫画自画像。架子鼓就摆在床边,三把吉他挂在墙上。房间几乎没有空闲,被他摆的满满当当。

你住在魔宫里,卡特蓝之王。

随便坐,随便玩,这墙隔音很好,就算你大半夜敲鼓也不会吵到邻居。他说完后到厨房拿了两罐冰啤酒。

那是你喜欢的女生?亚夏喝了一口啤酒,凉的他感觉内脏被冰封了。

是的,我用专业照相机拍的。

哦,很漂亮。

嗯,她叫莫,隔壁班的。

你是怎么喜欢上她的?

有一次她因为失恋喝了很多酒,那时我们年级正好举行文艺晚会,她冲了上去,唱了一首悲伤的歌,唱的很深情,我被她打动了,可以说迷倒了。

唱的什么?

《比我幸福》。

哦,很深情的歌。事实是亚夏根本没听过。

请你一定要比我幸福……卡特蓝忽然很投入的唱了一句,然后说,当然,她唱的要比我深情十万倍。

那你有没有向她表白过?

有啊,那天晚上晚会散场后我就跟她说了。

怎么说的?

我想睡你。

亚夏把啤酒喷了。

没关系,我知道这有些太直接了,但那是我最真实的想法,你知道要做一个真实的人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那她什么反应?

她说,等你长大以后再说吧,然后就走了。我知道她是在讽刺我,嫌我太瘦弱,这让我很伤心,那晚我打了个手枪,但没有丝毫快感,只是无尽的悲伤如同漫无边际的黑夜,淹没了城市所有的光亮。

亚夏愣了一下,不错的比喻。

你女朋友呢?

呃……在别处。

卡特蓝把啤酒罐的拉环掰过来掰过去,其实,爱一个人,是一件很光荣很无耻的事。

亚夏坐在电脑前开始玩赛车游戏。

卡特蓝一下倒在床上,鬼哭狼嚎起来。

那晚亚夏没有住在“魔宫”。他始终觉得那里对于自己来说有点不真实,尽管他将架子鼓乱敲一通后心情非常舒畅。他还是给了卡特蓝自己的地址。他从卡特蓝身上看到了很多新鲜的生活。

他躺在床上写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接着就失眠了一整夜。他反复在想卡特蓝说的话。

终于在天快要亮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重新生活”。

09

从现在开始以后决不剪短发。她默默给自己立下誓言。

那是十岁的时候,她因在学校里与男生打架而被处罚。父母被叫到学校。校领导和部分学生代表都集中站在校园的一个小花坛边。穿着长裙的她独自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椅上,乌黑长发倾泻到肩上,双脚悬在空中,低着头看着地上头发的影子,脸上流露出巨大的不满和坚定。被咬伤胳膊的小男孩有些畏惧的靠在他母亲的腿上。

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射到金黄色菊花上,有一种清凉的感觉。

她呼了一口气,说声“开始吧”。然后闭上了眼。

站在她身后手里握着剪刀的中年妇女是她班主任。她有些手足无措地剪下了第一刀。

坐在椅子上的她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心里仿佛有只小虫子爬过。她能感觉到头发落到了腿上,带着淡淡的香皂味道。

班主任边剪边有些委屈的问,校长,这样可以了吗?

校长点下头,挥一下手,众人散去。她的父母也渐渐走远,只留下无奈背影。

秋风从耳边吹过,她忽然感觉到冷,风一下子吹到了肉里。她缩了下脖子,细碎头发在皮肤上有点刺痒。她摸了下耳垂,凉凉的。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头发,看着地上映出的参差不齐的脑袋。她用两手胡乱抓了很长时间,再看地上的影子像刺猬一样。她感觉到陌生。从地上拣起一绺头发,塞进裙子的前面口袋。独自穿过花坛,在高大的树下行走。感觉一些头发顺着脖子钻进了背上,便靠在一棵梧桐上使劲挠了半天,像只小狗。

从现在开始以后决不剪短发。她眼里放出怒光,又像极了一只小野兽。

你确定要剪短吗?打扮时髦的年轻理发师问。

她没有回应。

你确定要剪短吗?他低下头再次问道。

哦。她只是哦了一声,眼泪如泉涌。

理发师为她倒了一杯咖啡,请先翻会杂志吧。

她低下头翻看,看到上面美丽女子的乌黑长发一直垂到背上。她抬下手,不小心打翻了咖啡杯。白色瓷杯破碎在地上,咖啡弄脏了白色地板。她主动要求打扫,理发师却执意让她坐在那里。她看着他将脚下重新拖干净,心里焦躁不安。

双手捧着脸,灰色毛衣从肩膀上松垮下来。

要为您放点音乐吗?

她沉默点头。

他为她放了一首安静而忧伤的钢琴曲。她的眼泪更加旺盛,胸口愈加沉闷。

哦,应该放首欢快的。理发师若恍然大悟。他为她放了首轻快的圆舞曲。这首行吗?要不要更欢快一点的?

剪吧。她擦干净眼泪。

确定了?

嗯。但别剪成平头,更别剪成光头。

放心。

剪刀飞快舞动。

她闻着带有栀子花香味的头发在眼前掉落。

她记起他曾喜欢拽她的发梢,而每次被他拽疼了,她都会攥紧拳头,你想让你的脸变得一马平川吗?他会笑着说,千沟万壑也行。她记起他经常骑着单车从学校矮墙外的小道上穿过,她坐在后面总是不老实。他说,你想飞到空中做优美抛物线吗?她会笑着说,我想直接垂直降落。她上课睡觉的时候被心理学教授叫起来回答问题。你有男朋友吗?教授问。他马上举起手,我还在职。教授又问,何时解雇。她揉下眼说,你心眼怎么这么坏……

从镜子里能看到外面的行人和地上的雪。当她重新正眼看自己时,觉得自己一下子回到了十岁那年的秋天。她孤独而伤心的穿过操场,远处还有蝉的声音。她眯着眼,感觉阳光缓慢地温热了眼皮。眼眶里涌出大片热潮。但她又感觉无比陌生,自己再也回不到小时候。自己成了自己的路人,不曾相识,不会问候。

您看这样可以吗?理发师问。

她看着自己露出的额头,有些难以接受。

左耳朵边再稍微剪一下。

于是理发师将耳旁的头发又稍微修理了下。右边呢,需要对称吗?

不必了,这样就很好。

从理发店走出,感觉自己的存在是如此突兀。

风一下子吹透了自己,被长发遮盖的时光一吹而散。

她又转身走回店里。

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吗?

她弯下腰拾起地上一绺头发,用紫色头绳捆了起来。她说,它们曾属于我,而现在我们只是两种不同的事物。

她是安。

这天早上她还在睡梦中。梦见了一个地方。那里白雪皑皑,红房绿树,每家屋顶的烟囱里都冒出五彩的烟雾。那里有集市,有农场,有穿红色皮鞋的小女孩,有蓬头散发的诗人和流浪到此再也不愿离去的小提琴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们热爱生活,不卑不亢。每年他们都会举行一次心理交换活动,让懂魔法的老人对每个人的心灵进行转换,分享彼此内心里的世界。那里只有一个季节,那就是冬天。他们从不说谎,说谎的人额头上会长出犄角。他们从不追忆过去,也不预料将来,因为那样会折寿。有成千上万的飞鸟在中午时分飞过他们的头顶,传说这些飞鸟能带走他们身上的邪气。他们都虔诚地闭上眼,安静祈祷雪永远不会融化。从远处吹来带有橘子味的海风,这里的人喜欢将橘子剥了皮然后扔向大海。会魔法的老人说大海里有条喜欢吃橘子的鱼,它全身长满橘黄色鳞片,每当它翻出水面,大海就会咆哮,那是因为它听见岛上有人哭泣。哭泣的人,会被当作罪人处置。因为眼泪能让雪融化,而只有雪他们才能生存。

安在梦里被带去了一个空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扇朝北开的窗。不一会连门也消失了。她站在四面围墙的空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她朝那扇窗走去,结果无论她怎样走始终都与窗户保持原来的距离。最后她索性跑了起来,可就算跑得再快,窗户依旧在前方。她听到大海的声音,从窗户外飘进带有橘子味的风。她被永远困在了这里,这里没有空间和时间的存在,只有自己和那一束光线,随着日积月累,垂垂老去。

正当她想要询问为何自己被关押在此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醒了。

她睁开眼,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这是在破旧的旅馆里,而不是在那个被唤作“向往岛”的地方。

懒懒地去开门,只觉全身如一团棉花,万般疲惫。

不好意思,这么早来打扰你。

打开门后只管懒懒地走到床边,你来找我有事?

这句话让一切瞬间僵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一句这么冷漠的话。而亚夏就站在门外,不知道是该迈进另一只脚,还是该将迈进的那只退出来。

哦,没有事,路过这里,……早安。说完早安他转身下了楼。

安独自坐在床边看着空荡荡的门口,一阵风吹进,她抱了一下身子。这个灰蓝色的清晨十分让人厌恶。“砰”的一声,门重重关上了。风大了。她迅速起身站到窗边,从窗帘的缝隙中看着他习惯性地抱着肩膀孤独的穿过了清冷的街。他站在公交站牌下点了根烟。他搭早班车来到这里,或许就是为了对她说声早安。她这样想着。但她清楚地知道两人只是过客,她来到这个城市找寻过去,恰好遇见了他,并让他在这里借宿了一晚。仅此而已。她这样再三强调。仅此而已。过些天她就会离开这里,回去和家里人一起过新年,然后等待新学期开学。

她深知有时假象很繁盛,甚至能淹没现实,但它终如烟花,最后留下的仅是生命的骨骼。

她看着公交巴士在他面前缓缓停下来。他抬头往这里看了一下,可彼此的眼神被这遥远距离割散,最终没能碰撞在一起。他心中的莫名难过和她心中的不安疑惑,都如破碎的光线散落在城市上空。

他上了车。离开。

她收拾了下简单行李,提前退了房。

她背着旅行包,双手捧一杯热奶茶。消失在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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