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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生宰阮公 (1)

天气渐渐冷下来,眼看又是冬天。十月二十三日是阮籍的生日,阮咸还没回来。那天他们六个就在洛阳阮籍的家中相聚。

其时山涛口吐狂言,说他乃是孔圣人转世,堪为命世大贤。六人中他佩服的,唯有阮公一人。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余下的五人都是碌碌无为的了。

嵇康不愿与他多说,冷笑而已。

阮籍不好意思开口。

向秀暗想:此人为何“昨是而今非”,迷途甚远?

刘伶只管喝酒,山胖子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见。

倒是王戎见山涛如此不堪,第一个拂袖离去。

山涛脸皮极厚,丝毫不受影响,继续自吹自擂。阮籍不便撵他,只得忍着。

因为各人都心中有事,一时气氛沉郁。喝了半天闷酒,嵇康与向秀又回了竹林。刘伶回了他的陋巷。

这里山涛还不肯走,与阮籍大谈国是。

阮籍实在有些晕了。

人一晕就会出现幻觉。

阮籍乜斜着眼,望着眼前的山涛:山涛很胖,可怎么会胖得像~头猪?别人是獐头鼠目,这人是猪头猪脑。

一想到山涛假如趴在地上跑两圈,样子一定很好看,阮籍忍不住笑起来。

“阮公!阮公!”山涛见阮籍醉了,连呼两声。

“山公!山公!”阮籍知道这山胖子喜欢别人这么叫,也使劲地叫了两声。

两人大笑。

山涛面有得意之色,左顾右盼,心想如果大将军他们在此,那就好了。

他们将看到我的风度,不凡风度!

七人之中,我是最高的。我当然是最高的。

他大笑。

可惜这时司马昭他们没来,嵇康他们也都走了,听不到他的笑声。屋里就剩下他与阮籍两个。

山涛看着阮籍的脸,渐渐有些模糊了。那上面清奇古怪,像一块大石头,石纹斑斑,还长着颗古松。

两人对望,茫茫然,眼前模糊一片。

肥猪……肥猪……

石头……石头……

肥猪啃石头……石头敲肥猪……

两人终于都伏在了桌上,沉沉入睡。

见他们睡着了,江氏与丫环上来收拾。端走桌上的残羹剩酒,江氏去扶阮籍,又让丫环去扶山涛。

“嗣宗”,江氏轻呼:“进屋睡去吧。”

阮籍微微点了下头,江氏见他脸色苍白,就像大病了一场,心里直疼。

那边丫环也摇了摇山涛,呼道:“山大人!山大人!”

一呼不醒,二呼不醒,其实山涛并没有睡着,耳听得、丫环呼到第三声,忽然一下子直勾勾地坐起来,大喝道:

“有事速报!本大人在此。”

江氏与丫头都着实吃了一惊,丫头害怕地躲在了江氏身后。江氏皱了皱眉,心想这人官瘾真大,喝醉了都想着坐衙门。

阮籍被山涛吵醒了:“何事?”

江氏说:“山大人醉了。”

“本大人未醉,有事速报,不得耽误,本大人自有定夺。”

阮籍一听山涛这话怪怪的,自称本大人,心想好你个山涛,在老夫面前耍什么酒疯?正想回房去,山涛忽向他道:

“阮大人休走,本大人有事相商。”

阮籍不理他,吩咐了一声“扶他进房睡觉”,离开了桌子。

谁想山涛竟然跟了上来,脸上笑笑地说:“真有事,嗣宗。”

阮籍见他不耍酒疯了,心想这才对嘛,于是也笑了笑:“你说。”

山涛一下子表情严肃起来:“你且让嫂夫人暂避一避。”

阮籍又来了气:“不必。”

山涛坚持要两人独谈,并说“朝廷之事,妇人不得与闻。”

阮籍大怒:“什么朝廷之事!与我一概无关。我不想听,你走吧!”

山涛岂不知阮籍在下逐客令,但丝毫不为之所动,只是笑。

江氏厌恶地带着丫环出了房。

两人对坐,阮籍脸色铁青。

山涛有些过意不去,但一转念想自己是在为朝廷办事,为大将军办事,马上又觉得这些私人意气太无所谓了。

“嗣宗,你可知前月的战事……?”

阮籍知道他说话喜欢绕圈子,打断道:“有话快说。”

山涛没法,只好直说:“上月与蜀国之战,我军大胜,司马大将军指挥有度,军民膺服。群臣乃共商之,欲奏明天子,表彰大将军进爵为王,是为晋王,加九锡。此乃盛事,这进表之人须代表大家心意,又须有高名、大才、美德,大家想来想去,哈哈,都想到了嗣宗你。所以大家托我向你说,烦大笔一挥,进表天子,以使司马大将军众望所归。”

阮籍听了,心中大怒!好你个山涛,自己不顾廉耻不说,还想把我也拉扯进去!

脸上却不假颜色,淡淡地道:“不行!这事与我无关。”

山涛笑道:“也不尽然吧。”他早就想好了如果阮籍说这话该怎么对付:“嗣宗,大将军一向十分关心你……”

阮籍头都大了:我要他关心?但想想,以前司马昭确实帮过他好几回。母亲去世时,也没让人来烦他。

其实从心里讲,阮籍并不像嵇康那样对司马昭怀有极大的藐视与恶感,相反,对司马昭的野心不乏些许同情。因为大魏国实在是糟透了,理应有人取而代之(至于应不应该由司马昭来取代,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司马昭的能力之强,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的。

那么,还有什么不满意呢?难道汉高祖刘邦的出身比司马昭好?非也,刘邦只不过是一个大流氓而已。在司马氏父子中,司马师最残暴,而司马昭则颇似一位明主,虽与曹爽一党针锋相对,但并不滥杀无辜(关于这一点,后来阮籍才知道自己完全是错了)。至于司马懿,则起码是一位智者。其智力之高,当世无匹。

司马氏必会取代曹氏而得天下,这是世人皆知的;那么,我们夹在其中,又该如何?

“唉!”

山涛见阮籍一声沉重的叹息,心中有些不忍:“嗣宗,我让你为难了。”

阮籍摆了摆手:“让我想一下。”

山涛给阮籍递过茶,趁他苦思之际,自己也美美地品了一口。偷窥阮籍之苦相,山涛心中大乐。

阮籍心想:看来这次是躲不过了。想不到此人是如此……卑鄙,利用我讨好司马昭。说什么“群臣商之”,分明就是他与钟会几个人的意思。哼,我阮籍岂能如此!

想到这里,阮籍身上躁热了起来,拍案而起:“山涛!你既以圣人自许,可知世上有‘威武不能屈’之人么?”

山涛微微一笑,心想果然“来了”。原来山涛来之前就已预料到阮籍会有两个反应,一是会表明事情与他无关,这已被驳倒;二是会申明他是不受屈服之人。如此而已,岂有他哉?不难解决,不难解决。阮籍呀阮籍,今天我把你宰定了。当下毫不生气,反而赞道:

“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好,嗣宗,今天是你的五十大寿;‘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何谓,大丈夫是也。”

阮籍本想与山涛大吵一场,甚至割裂关系,但没想到山胖子来了这么一手,一时无法应对,且听他讲。

山涛看着阮籍,表情凝重:“圣人之道,当行于国。嗣宗,我问你,当今天下三分,我大魏国虽最强盛,然而从未统一,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阮籍无法回避这个问题:“是天子无能。”

“正是!当今天子性格懦弱,无雄才大略。虽然还不是昏君,但这样下去,将无法使天下归宁,三合为一,建立如秦汉大一统之不朽帝国。幸有司马大将军文武兼备,为人又仁慈正直,真乃国之鼎柱也。今若为晋王,上可佐天子,下可安庶民,实是吾国之大幸,有何不可?”

阮籍岂不知这次司马昭进爵封王正是他篡位夺权的第一步?但山涛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当下胸中飞快地旋转起来……

山涛见阮籍已被说动,马上不失时机,进一步劝诱道:“嗣宗!你不要再犹豫,写篇文章而已,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况且……况且……你知道,这次司马大将军进爵之事,乃在意料之中。你若执意不从,恐怕……”

“你吓唬我?”阮籍双眼喷出火来。

山涛毫不畏惧,也是双眼一亮,逼视阮籍:“嗣宗何出此言?我可是为了你好。”

“领教了。”阮籍将眼光缓缓地移向一边。

院中林木萧疏,夕光映照,已是黄昏。

阮籍又看了山涛一眼,心里真不明白此人到底是忠还是奸,是恶还是善,只觉得太深沉,让人可怕。

说实在的,阮籍已没怎么把山涛当成是好朋友了。过去的交情已经在无数次的观念冲突中逐渐淡化,剩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东西。

这山涛实在是讨人厌。

然而未必就是他错。阮籍心中一向不能解决的大问题即是:活在世上这么久了,却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还是错?

一切非真。

一切都不会绝对正确。

比如所谓的圣人之道。以前阮籍是很相信孔子那一套的,然而如今却再也不相信了。当然,作为必要的参照是可以的。过去他还作了一篇《乐论》,主张“刑教礼乐一体”,用礼乐来教化天下,如今看来,真是太天真了。

比如眼下,怎么教化蜀国吴国?

又凭什么说去“教化”的主动权在“我”手中?

那绝无道理。

由此推出,人们所信奉的东西通常都大有问题。不如弃之,无思,无为。

无为而无不为。

那篇劝进表我就算作了也没什么不好。也许司马昭确是治国之才,也许山涛确实是命世大贤,错的倒是他们几个。

望着山涛满脸忠义的样子,阮籍苦笑了一下,缓缓道:“我答应你。”

山涛大喜,以茶代酒,大大地敬了阮藉一杯。

司马昭听了山涛的汇报,喜上心头。第二天上朝,果然见阮籍向皇帝小儿献表。皇帝小儿命宦官读之.说的正是百官共同推戴他——司马大将军进爵为晋王之事。

阮籍这篇劝进表,不亚于当初陈琳等人的手笔,写得果然是好。虽无奉承之词,但推戴之意跃然纸上,由宦官读出来,真是句句恳切。

司马氏父子相视而笑,山涛、钟会等人自然也颇感自豪。

阮籍垂头不语,静静地立在大殿中。

曹芳听罢劝进表,真不相信竟然是阮籍所作。这……这……岂有此理!我才是王,其外谁还敢称王?哼,晋王,你配当晋王?做你的春秋大梦!

正待喝问阮籍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底下早有丞相曹爽越位而出:

“禀皇上,此事万万不可!”

“到底还是叔父支持我!”曹芳心下甚喜:“为何不可?丞相但讲无妨。”

曹爽双手叉腰立于大殿之中,满脸悍气,怒视司马氏父子道:“我朝早有明文规定,异姓不得为王。况今司马将军无德无能,岂能为王?”

司马师大怒,按剑而出道:“我司马父子为了国家,终年征战不息,大小军功数以万计!丞相如今说大将军无德无能,是何道理!”

司马师一向大嗓门,刚才这两句话又着实发了怒,把整个大殿直震得嗡嗡作响。

曹爽冷然道:“我说你们无德无能,你们就无德无能。大魏国者,我曹氏之大魏国也。谁敢日不然?”

曹爽身材高大,猛地一回身,面露凶光,逼视群臣。群臣无不一惊。

曹爽在阮籍脸上盯了一下,嘴角抽动不己。阮籍表情木然。

曹芳知道这事严重,眼看就要闹大,急忙宣布退朝:“待朕细思之。”

百官怕惹祸,飞快地散去了。

这时钟会早就掌管了御林军,命之列队将司马懿父子送出,但见刀枪如雪,盔甲鲜明,好不威风!似乎这御林军专门就是为司马懿父子服务的,这皇宫也是他司马家的了。

曹爽一行在前面走,回身看到无不大怒。因见对方人马众多,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恨恨地离去。

司马懿父子谈笑自若,钟会山涛紧随其后。

阮籍茫茫然走在了最后,垂头丧气,不理山涛的恭维。

这天晚上,阮籍心里堵得慌。

不为别的,只恨自己没骨气。这么大年龄了,还要做一桩大蠢事。什么理由都只不过是借口,唯一真实的是自己的无能与软弱。

恶心!我呸!

阮籍自暴自弃起来,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凡有人来看他,就说:

“老夫已满过了五十岁,哈哈,‘老而不死谓之贼’。举世皆贼,我乃是老贼一个。哈哈,哈哈,我乃阮老贼是也。”

来者无不大笑。

江氏见丈夫又有些疯癫,心中不安,日夜劝解,阮籍哪里听得进去?自己真是糊涂得要死,愚蠢得要命,三下两下就屈服了,完全是个老窝囊废,简直是白活了。

我有何脸面见人?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个向司马昭献媚的无耻之徒。

我呸!我作的什么狗屁文章劝进表?

我呸!我是什么狗屁阮公?

我呸!我是什么狗屁贤士?

阮籍想起了嵇康,心中惭愧。嵇康的刚烈正直,嵇康的冷静清醒,在此时真给他一种巨大的鞭挞。

他司马昭是什么治世之才?热衷于权位而已,若为国君,将更加暴虐!

他山涛又是个什么东西?小人而已。

我不幸为小人算计,一失足成千古恨!

修身数十年,只因一念不贞前功尽弃;遭此大辱,我真是何苦来哉!

阮籍越想越恨自己没用,昼夜叹息。江氏无法,只好陪他难过。

日子晃晃悠悠地过去,阮籍日渐消沉。

忽一日,儿子阮浑回家,老远就喊:“父亲!嵇叔叔看你来啦。”

阮籍有些愕然地从椅子上站起,只见眼前一人神采飞扬地向他走来,不是别人,正是嵇康。

两人紧紧地握手。

屋里江氏听见儿子回来了,也赶忙出来,母子两个拥抱在了一起。

仆人们纷纷上前接东西、倒茶,忙个不停,本来非常沉闷的阮府顿时充满了生气。

阮浑是个细心的孩子,这时敏感地觉察到父亲的颓唐,不由惊问:“娘,父亲怎么了?”

江氏眼圈一红:“你别闹,且听你父亲跟嵇叔叔说话。”

“哎……”

阮籍问嵇康:“叔夜,你这次可是专来看我?”

江氏母子一听都发愣:都老朋友了,怎么这样说话?

却见嵇康笑答道:“非也。桑儿想她母后,我就又把她送进了宫。洛阳非我所居也,恐怕也非兄之所居。”言罢大笑。

阮籍也大笑。两人又聊起了汉朝的一些逸闻趣事,相对欢然。

江氏母子两个听不大懂,见阮籍脸上有了笑容,都高兴起来,转而不解:为什么别人劝解了千句万句都不起作用,而嵇康没有说一句劝解的话就把阮籍的心事给化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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