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追想起来,我与文字结缘竟已有十来个年头了。笔下,描过众多不曾相识的人事,艰难地把他们从现实的影子里硬生生地搬到稿纸上来,颇为不易。
很多人问过我,你笔下的这些人,这些故事,都是与你旧识或被你历经过的吧?我坦诚的回答往往会让他们有一种被长久欺骗的错觉。
我与那些你读过后,再难以忘怀的人物,迫不及待想去经历,感悟的故事,并没有太大关联。现实中,你偶尔可以找到它们的影子,但不可能会是全部。
不过,它们是实实在在地在我的光阴中出现过的。要不,我不可能如此细致地把它们勾摹出来。
我起初所写的文字,不过是想博取最多人群的共鸣罢了。朋友们,你们兴许都知道,一名歌手不能没有观众,一位老师不能没有学生,以此例证,一个整日与文字相伴之人也是不能没有读者的。
动人的故事,触目伤怀的笔调,不过是一种自我感动后的结果。你们不必悲观,不必为那些未曾真实发生出现过的人事惋叹。想想看,第一个与它们接触的人是谁?不就是我吗?大白清光,幽幽明月,它们不就是为我排遣寂寥的孩儿吗?
在你们被感动之前,尘世中,已经有一个人在千万秒之前就感动过了。完罢,还得无怨无悔地为你们细细讲述这一个感动的流程。再次让那些凄惘的情绪翻越过他的心门,住进他那个已被撩拨得杂乱不堪的小小世界。
我想,写作与成长是有必然关联的。如今,我所写之事,越来越关乎自我了,越来越现实化,具体化了。
因此,我不得不承认,之前那些以与我初交为荣的读者,甚为失望。可这是每一个写作者都无可避免的。在我年轻之时,大抵太过于在乎旁人的眼光,就连身陷文字也不曾忘掉这一点。
我的故事,总是要尽可能地拉进更多人的影子。他们看罢之后,会隐隐回想起旧日的时光,会感慨这个作者的心思缜密,甚至,恍然爱上他的文字。
往后诸多岁月,他的名字,越发地像一条弯转的溪流,在幽深的竹海中徘徊了数月之久,终于抵达你的内心深处。
有一日,你忽然发现,他的文字里再没了你的影子,你会黯然神伤,会为他的忽然转变而欷歔。你会想,这样的文字太自我,是不可能遭人喜欢的。
朋友,若真有那么一天,请你为我庆幸,并鼓掌。倘若你曾看过,喜欢过我的文字,那么你更该如此。因为那么漫长的时段里,是你们在默默鼓舞着我,让我无畏时光来去,风云变幻,与你们一同经历着成长。
总有一天,你也会如我一样,脱离着繁华的城市一隅,去苦追觅寻一处你最终的心灵安身之所。那里,是长满繁花与芬草的,是不可有第二人知晓的秘密的森林。
我们总是要找到他与它的。要不,就枉费了这一世的好时光。
妻子对我说,拍一张她排队的照片吧。世博会每天吸引了几十万游客来参观,几个热门场馆,往往需要排几小时的队。一早入园到现在,我们才参观了三个馆,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得不花在排队上了。
我往后移动了几个身位,这样可以拍下排队的全景。镜头里,全是排队的人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黄皮肤的,黑皮肤的,白皮肤的;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斜靠在栏杆上的……炽热的空气,烤得人近乎窒息。每张脸都写着疲惫的神态。妻子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我知道她已经很疲倦了,在高温下排这么久的队,谁都吃不消。
我赶紧摁下了快门。
回放照片,看看拍摄的效果怎么样。妻子的表情还算自然,就是有点掩饰不住的倦态,而周遭的脸庞,也几乎都是耷拉着的、疲惫的、无奈的神情,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连续排了好几小时的队,他们太累了。忽然,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中,看见一张笑脸,就在妻子身后不远处。在众多疲倦不堪的神情中,这张笑脸显得如此平静,又如此突出。他为什么笑?在这样燥热拥挤的队伍中,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我抬起头,在人群中寻找。看见了,那张笑脸,他就站在我们前方不远处。从他的服装认出,他是一名志愿者。每个队伍中,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我们的队伍,向前移动了一点,我们走到了那位志愿者的身边。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浅浅的笑容。
队伍又停止不动了。我打开照相机,翻到刚才那张照片,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刚才我将你拍到我的照片里了。他侧过头,看看相机里的照片,笑笑。谢谢你。他说。我说,应该是我谢谢你,你瞧瞧,这张照片里,只有你笑得这么自然,发自内心。被我这么一说,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了,仍然是浅浅地笑着,说:其实每天我都会无数次地被别人拍进照片里,人太多了,躲也躲不开,让也让不了,只能成为背景了。虽然游客们回家翻看这些照片时,谁也不会记得我是谁,但我还是希望他们看到的我,是微笑着的,我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照片里苦着脸的背景。
所以,你才总是面带微笑?我好奇地问他。
他点点头。除了这是工作需要外,成为一道快乐的背景,也正是我自己的愿望。
我冲他友好地笑笑,表达我的赞许。
忽然想起另一张笑脸来。上个月,我们去西藏旅游。在羊卓雍湖边,大家争着拍照留念。取景最佳的位置,站着几个藏民,牵着自家的牦牛,供游客骑或者作为背景拍照,每次象征性地收取一点劳务费。其中有个藏族大婶,牵着牦牛,默默地站在一边,也不晓得拉客。有人不远不近地站在她的前面拍照,“顺便”将她和牦牛也拍了进去。她不但不恼,还一直面带笑容,很配合的样子,高原红的脸上,牙齿显得特别白。我问她,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她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跟我们说,因为我知道你们在拍照片啊。可是,因为他们不是特地和你的牦牛合影,所以,不会有人给你取景费的。她笑着说,没关系,但我还是要笑的,我不想自己在你们的相片里不好看。
那是多么纯净的笑容啊。
每次旅游拍照,都会有很多陌生人,和风景一起,闯进我们的镜头。同样,在别人的照片里,也一定拍下了很多我们的身影。我们只是偶尔地互为背景。这一辈子,我们几乎不太可能再遇见。有时候,看到照片里那些陌生的面孔,可爱的表情,我会哑然失笑。我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的照片里,会是怎样的表情。我希望自己也总是面带笑容,至少是平静安详的,让人愿意看自己一眼,并记着这个世界有这么一个陌生人,曾经和他友好地互为背景。
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向我抱怨周遭的人群。他听莫扎特,大家听周杰伦;他读莎士比亚,大家读郭敬明,“我不嫌他们浅薄就算了,为什么他们要嫌我清高?”
我很同情他。这种特立独行的做法就像冰块浸在冷水里,边缘锋锐,既然不肯在现实社会中模糊和钝化,其结果就是刺痛别人,肯定会招致疯狂的围剿。所以我的建议是:为了易于生存,要学会和光同尘。
话刚出口,我发现自己也错了,居然把“清高”和“凡尘”对立起来。
每个人都是在人世独自漂流的孩子,身世样貌无法选择,能被允许的选择都只能在夹缝里悄悄进行,包括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拥有怎样的幸福。现实强悍,逼人就范,大部分人活到后来,好像心里的话,一生都没有一刻能够说出来,而漫漫余生中有关生活的鸡毛蒜皮,说与不说已经无关紧要了。内心孤独无依,却要凭着自我牺牲般的意志来自毁,变得和大家一样,成为面目模糊的一群。也唯其如此,才显出“选择”的不屈与珍贵。
于是有的人对人生信条清坚高贵、一味坚持,可惜现实不容许,只落得被逼绝地,满腔血泪;大部分人墙头草随风摆,遇泥同泥,遇滓变滓,穿着红舞鞋周旋在舞台,在世路的春风中如奶油般化去;但是也有一种人,凡尘是前庭,清高是后院,人前享受人前的乐趣,人后享受人后的日子。我认识一位老先生,胖胖的身材,红红的鼻头,安分豁达,随分从时,凭平生所学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免费办起国学班,开班授课,一文不取。但是有一次,本省广播电台想请他做节目,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我讲课只是为能传承文脉,不是为给自己脸上贴金。所以,恕我不能从命也。”后面这句是用京剧念白说出来的,逗人乐的同时,听出真正的清高来。人前通透,人后坚执,这样的人才是和光同尘的清贵君子。
这样的人对世界充满理解和悲悯,愿意俯首走进别人的内心,于是人们称他为圣。其实何曾是圣呢?不过是跨越万水千山的行者,终于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人,不惮于在思想的路上行走,在各色人等中间跋涉,在古典与现代之间切换,在花与草、麦与稻之间流连,于是,人们又称他是智者。其实何曾是智者呢?不过是踏倒藩篱,立足大地的参孙。世界太宽广,人生太狭窄,筚路蓝缕,要做的,不过是让自己活得更开放些。
但是我们平时对“清高”却多有误解,于是直接导致生活方式的狭隘,也使生命越活越狭窄。一生固守一种单一的生活模式,就像圈起一堵墙,视线所及,不过是自家后院那一点假山池沼,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松涛拍岸。所谓“白天不懂夜的黑”,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十二世纪,廓庵禅师著了一本名为《十牛图》的书,形象地展现了由修行以致顿悟的体悟过程:
第一步,寻求业已失散的心牛,也就是真实的自己;第二步,发现了心牛的足迹。不过在这一阶段还无法弄清牛是白还是黑;第三步,终于看到了真正的牛。风和日丽,杨柳青青;岸边有一头高大的牛,牛角高耸;第四步,紧紧把住缰绳,牵着它的鼻子,把它拉到身边;第五步,把好鞭索,加以管束,不让牛在尘世纷迷之中再次跑掉;第六步,干戈已罢,短笛横吹,自有牛儿载着你回家;第七步,骑牛回家后,牛已不见,主人高枕而卧,室外日已三竿,人的本来面目尽现;第八步,鞭、索、人、牛,一切都不挂在心上,你就是那无边无际的宇宙,你获得的是大自由;第九步,水绿山青,超然物外,居无为中而有为,做真正的主人翁;第十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入廛垂手,和光同尘,即进入市街上的酒屋鱼肆中,谦逊地为众生说法。这才是真正的作为,禅的绝对意义也就在于此。
所以清高和和光同尘是一回事。真正的清高不是离尘出世,天外飞仙,而是对生命信条的执著与坚持;和光同尘也并非在浊世中软弱妥协和隐藏自己,而是要和大家于尘土中一起向着光明去。竹密无妨流水过,山高不碍白云飞,人生长途,如帛如布,用“和光同尘”打底,才能绣出真正的“清高”来。
走出好远好远,依然走不出从前。
从前是一道高高的门槛,我已无法轻松地跨过。“只有回忆的时候,你才会发觉生命中,有许多的美丽都已错过。”你哲人似的跟我说起这句话,当时我还笑你故做沧桑状。直到一大串日子随日升日落而去,我才恍然发觉,你那平静的眸子,有着无法抵御的魔力,令我深陷其中,挣扎一世,痛苦而幸福。
无须任何提醒与暗示。
我穿过风雨的双肩,停泊在夜里,在灯光稀疏的小城一隅,默视人们忙忙碌碌地追逐着各自的生活。倏然感到有种莫大的距离,已横亘在众人之间。没有人能体味我独立窗前的那份孤独,是怎样的刻骨铭心。
这样还好,怀抱从前那些精美的片段,我可以从容地谛听青春成长的声音,可以激动地跳跃,可以懊悔地跺脚,可以用一连串的沉默,表达我深深的困惑和不甘沉落的抉择。
只是,你永远是我眼前的一簇风景,我所有忘却的努力,只是让你更加清晰地伫立在我无法抹去的记忆中。
你说,从前是一条河,彼此都无法拒绝它的流淌。在那些飘满花朵的季节,或是落叶缤纷的季节,我知道,值得纪念的不仅是一些生动的事件。只要时间这双手在额头轻轻一抚,便能唤出那个温暖的名字——从前。
从前,我们都恪守过真诚。
有三月的草地作证,有夏日的星空作证,有杨柳风轻拂的长堤作证,有坚冰的大河作证……曾经的细语浓声,曾经的欢歌与啜泣,曾经热烈的拥抱与平静的分手,曾经殷殷的向往与轰轰烈烈的脚步啊,都叠印在那些美丽的卡片上了。
有时,我就想:在从前这条河里静静地待一会儿,真是件惬意的事情。可是我无法沉浸其中,就像你要从我跟前走开,我必须故作矜持地拍拍受伤的心,转过头去。
你说,从前是一道门槛。可是它怎么这样高啊,我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了。“如果再回到从前,所有一切重演……”风中传来忧伤得令人流泪的歌。可那永远只是“如果”了,我怅然伸出的双手,握住的只有现在,现在的我和现在的你都已在风中,模糊了彼此熟悉的模样。
只有一种叮咛还在心底——从前,是一道无解的方程。
和朋友们一起喝茶,一边呷着杯里淡翠的茶水,一边听其中一个絮絮地讲生活趣事,细细碎碎的声音如梦似幻,伴随着缭绕柔净的音乐,宁静妥帖如在天外。
通常这种场合,我就是一堵有嘴的墙。自从数年前偶然因病发声困难,就养成了沉默哑静的习惯,渐渐感到做背景的好。从容淡漠,好像和身边世界一瞬间拉开十数年,神游天外很方便。
结果另一个朋友端详了我一会儿,说:“你是个有城府的人。”
“啊?”我纳闷,“为什么?”
“越有城府的人才越会沉默